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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第十五章(2)

阿瑪麗亞的秘密
"可是不久以後,我們就被四面八方向我們提出有關那封信的問題搞得不知所措了,不論是朋友還是仇人,是熟人還是素不相識的人,都來訪問我們。可是誰也不肯多呆上一會兒,我們平時最親密的朋友走得最快。雷斯曼平時走路慢條斯理,一本正經,這回也匆匆地跑來,彷彿只是來看看房間的大小似的,四面張望了一下就走了,好像孩子們玩一種嚇人的遊戲似的,他逃跑的時候,爸爸推開了身邊的人趕上去追他,一直追到大門口才停下來;勃倫斯威克跑來通知我們,他說得很老實,說他打算自己開張承接活兒幹了,他是一個機靈人,懂得怎樣抓住恰當的時機;顧客們都來了,在爸爸的貯藏室里尋找他們交給他修理的皮鞋,起初爸爸還勸他們改變主意--我們也竭力在旁邊幫他說話,--可是後來他也就算啦,一言不發地幫他們尋找他們的鞋子,定貨簿上的定戶一行一行地註銷了,他們留在我們家裡的一塊塊皮革也都拿回去了,欠我們的賬也都付清了,每一件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一絲兒麻煩,他們沒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儘快地徹底地同我們斷絕一切關係,即使他們因此受到損失,也毫不在意,臨了,正像我們可能預計到的那樣,救火會的隊長西曼來了,那情景我到今天還歷歷在目,西曼個兒長得又高又結實,只是因為有肺病,身子微微有點慪僂,他是一個嚴肅的人,從來不苟言笑,當時他站在爸爸的面前,現在他不得不對這個他一向佩服而且私下還答應讓他當副隊長的人說,隊里再也不需要他去效勞了,並且要求他交還他的證件。那時所有碰巧在我們家裡的人一時都丟下自己的事情,簇擁在這兩個人的周圍,西曼躊躇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拍著爸爸的肩膀,好像要從爸爸的身上拍出他應當說而不知道怎麼說的話來似的。因此,他不停地笑著,可能是想提起一點自己和所有在場者的興緻來,可是因為他不會笑,誰也沒有聽見他笑過,所以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真的在笑。爸爸忙著幫人家找了一天的東西,他很累,累得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像都不知道了。我們也都感到非常沮喪,可是因為年紀輕,還不相信我們已經徹底毀滅了,還指望在這一大群客人中間會有那麼一個人來結束這一切,讓一切事情重新向另一個方面轉變。我們愚蠢地以為西曼就是這麼一個人。我們都緊張地等待著他的笑聲停下來,等待著他最後宣布決定性的通知。假使他不是笑我們遭遇的一切都是愚蠢而又不公正的迫害的話,那他笑的又是什麼呢?啊,隊長,隊長,現在你終於可以告訴大家了吧,我們這樣想著,並且挨到他的身邊去,但這隻是使他非常古怪地躲開我們。最後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他並不是回答我們所抱的秘密願望,而是回答人們向他發出的鼓勵的叫喊聲或是憤怒的吼叫聲。可是我們仍舊懷著希望。開頭他大大地讚揚我們的爸爸,稱他是救火會的光榮,是後輩無法仿效的典範,是救火會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成員,要是把他免職,救火會必然會瀕於毀滅。這些話說得都非常好,如果到此為止的話。可是他接下去說道,雖然如此,救火會已經決定,要求他立即辭職,當然這隻是一種權宜之計,大家都懂得救火會非這樣做不可的重要原因。假使爸爸在前一天的慶祝會上不是表現得那麼出人頭地的話,或者還不至於要採取目前的措施,但是正因為他技藝高超,才引起了官方對救火會的注意,給救火會造成了這樣聲名卓著的地位,因而它的純潔性也就比榮譽更重要了。現在送信的使者既然受到了侮辱,救火會就不得不向他傳達這個決定,而他,西曼本人,也深感為難。他希望爸爸不會再增加他的為難。西曼因為自己終於把話說了出來而感到高興。他高興得連自己的誇大其詞的伎倆都忘掉了,只是指著掛在牆上的那張證書,用手指做了一個手勢。爸爸點了點頭,便跑過去把證書取下來,可是他的兩隻手直哆嗦,簡直沒法子把它從鉤子上取下來。我就爬到一張椅子上去幫他取了下來。從那以後,他就完啦,他甚至連證書都沒有從鏡框里取出來,就整個兒把它遞給了西曼。接著他在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既不動彈,也不跟誰說話,這樣我們就得盡我們自己的力量應付最後留下來的那些人們。""你從哪兒看出這中間是受了城堡的影響呢?"K問道。"城堡似乎至今並沒有在這中間起什麼影響。你告訴我的這一切,不過是一般人毫沒來由的恐懼,不過是幸災樂禍,傷害鄰居,不過是虛偽的友誼,這種事情哪兒都有,而且我得說,你的爸爸--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一點,那張證書算得了什麼呢?那不過是一張證明他的本領的紙頭罷了,他的本領人家是拿不走的,假使他那些本領對於救火會來說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更好辦啦,他能夠教隊長感到難堪的一個辦法,就是不等他講第二句話,便把那張證書扔在他的腳下。可是我認為重要的事情,倒是你一句話也沒有提到阿瑪麗亞;這一切全得怪阿瑪麗亞,她顯然是悄悄地躲在幕後眼看著全家的崩潰。""不,"奧爾珈說,"這不能怪哪一個人,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局面,一切都是城堡的影響。""城堡的影響,"阿瑪麗亞重複地說著,他們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從院子里悄悄地溜進了屋子;老人們早已上床睡覺了。"你們是不是在聊城堡的事情?你們倆還坐在這兒交頭接耳嗎?可是你來的時候說馬上就要走的,K,現在快十點啦。你真喜歡這種胡扯嗎?村子里就有靠胡扯過活的人,他們就像你們這樣頭挨著頭,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互相談笑取樂。可是我想你決不會是他們這樣的人。""恰恰相反,"K說,"我正是這樣的人,而且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不愛閑扯而讓別人去閑扯的人。""的確,"阿瑪麗亞說,"唔,你知道喜愛各有不同;有一回我聽說有一個小夥子,他別的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城堡,什麼事情他都不幹,因此人家便為他擔憂,他的心眼兒完全給城堡迷住啦。臨了,原來他真正想的並不是城堡,而是城堡機關里的一個女工的女兒,後來他得到了那個姑娘,一切也就平安無事了。""我想我倒是很喜歡那個人的,"K說。"你說你喜歡那個人,我可不大相信,"阿瑪麗亞說,"可能你喜歡的是他的妻子吧。得啦,我不打攪你們,我得去睡覺了,為了老人家的緣故,我得把燈熄滅了。現在他們已經睡得沉沉的,可是他們實在睡不上一個鐘頭,一個鐘頭以後,一星星亮光也會刺得他們睡不安生的。晚安啦。"燈真的馬上熄滅了,阿瑪麗亞就在靠近她父母的地板上睡下了。"她說的那個小夥子是誰?"K問。"我不知道,"奧爾珈說,"也許是勃倫斯威克,又不挺像他,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人。她的話是不容易聽得懂的,因為你往往說不准她到底是在說諷刺話呢,還是在認認真真說話。她大部分說的是真話,可是聽起來卻像在諷刺。""別費神解釋啦,"K說,"你們怎麼會這樣依賴她的呢?在發生這次災難以前就這樣依賴她了嗎,還是在以後才依賴她的呢?你們從來沒有覺得要擺脫對她的依賴嗎?你們這樣依賴她到底有什麼意思?她是年紀最輕的一個,應該讓著你一點。不管她有罪無罪,她總是給你們家帶來毀滅的人。她沒有因此每天請求你們的寬恕,卻反而把頭抬得比誰都高,除了給父母於一些事情以外,什麼事情也不操心,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什麼也不能誘使她來了解你們的事兒,假使她有什麼話要對你們講,而且多半是正經話,可是聽起來還是像在諷刺人。是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你不只一次談起這一點,因此就像女王一樣統治著你們?唔,你們三個人長得都很像,可是阿瑪麗亞與眾不同的地方,很難說是一種逗人喜歡的優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很不舒服,我是說她那對又冷漠又嚴峻的眼睛。而且,雖然她是最小的一個,可是她的樣子卻不像是最小的,她的容貌好像永遠是這個年齡,再也不會變老了,但也從來沒有年輕過。你每天看見她,所以你看不出她臉read.99csw.com上那種嚴峻的表情。細想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不能把索爾蒂尼對她的愛情看得過分認真的理由,他給她送去那封信或許只是為了要懲罰她而不是要找她去。""我不想跟你爭辯索爾蒂尼的事情,"奧爾珈說,"對於城堡里的老爺們來說,什麼都是可能的,一個姑娘是債是丑,也隨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可是除此以外,就阿瑪麗亞來說,你全錯啦。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動機要把你爭取到阿瑪麗亞這邊來,要是我想這樣做的話,那也只是為了你的緣故。從某一方面來說,阿瑪麗亞是造成我們不幸的原因,這是事實,可是就連爸爸,他是受到打擊最嚴重的一個,他罵人是從不吝惜他的舌頭,特別是在家裡,可是就連他,即使在我們最倒霉的時候,也沒有對阿瑪麗亞說過一句責備的話。這並不是因為他贊成她的舉動,他是一個崇拜索爾蒂尼的人,怎麼會贊成她的舉動呢?儘管事情過去了很久,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干,因為他是願意為索爾蒂尼而犧牲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的,儘管顯然是由於索爾蒂尼發怒了,結果事情並沒有真的這樣發生。我說顯然是,那是因為我們再也沒有聽見索爾蒂尼說過一句別的話;假使說他在這次生氣以前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那麼,他從那一天以後也就跟死去了一樣無聲無息。現在你就可以想見阿瑪麗亞當時是怎麼樣了。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受到什麼明確的懲罰。人家只是躲避我們。村子和城堡都躲避我們。可是當我們不得不注意到村子在跟我們斷絕往來的時候,城堡卻沒有向我們作任何表示。當然,過去城堡照顧我們的時候,它也並沒有給我們作什麼表示,所以,現在又怎麼會作相反的表示呢?這種教人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使你最難受。這比村子里的人們躲避我們還要難受,因為他們拋棄我們並不是出於堅信我們有罪,也許他們對我們並沒有什麼嚴重不滿的地方,那時候他們不像今天這樣蔑視我們,他們拋棄我們只是由於害怕,只是等著瞧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當時我們也不怕生活桔據,因為欠戶都把錢付給我們,他們償付給我們的欠款都很優厚,我們沒有食物,親戚們偷偷地給我們送來,對我們來說,日子過得挺輕鬆,那真是一個收穫的時節--雖然我們自己沒有一寸土地,也沒有人願意雇我們去幹活兒,這樣我們就平生第一遭被判處了一種幾乎整天無所事事的刑罰。在七八月的大熱天,我們大家就這樣關上窗子在屋子裡坐著。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沒有邀約,沒有消息,沒有上門來訪的人,什麼也沒有。""那麼,"K說道,"既然什麼也沒有發生,你們頭上也沒有懸著什麼明確的懲罰,那你們有什麼需要害怕的呢?你們這班人真教人猜不透!""這教我怎麼解釋呢?"奧爾珈說。"那時我們並不害怕將來會怎麼樣,在當時我們就已經在受折磨了,實際上就是在受懲罰了。村子里的人在等著我們再上他們那兒去,等爸爸的作場重新開張,等阿瑪麗亞--她能做上等人家穿的最漂亮的衣服--重新上他們那兒去承接定貨,他們對自己被迫乾的那些事感到抱歉;一家平素受人尊敬的人家突然退出社會活動,這是每一個人的損失,所以他們同我們斷絕來往的時候,他們認為只是盡自己的責任罷了,換了我們處在他們的地位,我們也得這樣辦。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並不十分清楚,他們只曉得那個信使抓了一把碎紙片回到了赫倫霍夫旅館。弗麗達看見他跑出去,後來又看見他跑回來,她跟他談了幾句話,因此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到處傳播開了。但是這絲毫不是出於她對我們的敵意,而只是出於一個處在同樣地位的人的一種責任感。正像我所說的,要是這一切能獲得圓滿的結局,人人都會感到高興。如果我們突然公開宣布說什麼事情都解決了,這件事不過是一個誤會,這個誤會現在已經完全消除了,或者說冒犯信使的事確實是事出有因,但是現在已經作了補救,或者其他等等--就是這樣的話也會使人們感到滿意,--或者說通過我們在城堡里的影響,這件事已經一筆勾銷了,那麼,我們毫無疑問會重新受到人們熱情的接待,會受到多少親吻和祝賀,這樣的事我已經在別人身上看到過一兩回了。甚至並不需要說這麼多,假使我們跑出去公開露露面,假使我們同親戚朋友重新來往,絕口不談那封信的事,這就已經足夠了,他們也會樂於避免舊事重提;他們不得不躲避我們,不僅是由於害怕,也因為提起了這個話題就使人難堪,只是想別再聽到這件事,談到這件事,想到這件事,別再為這件事而受到牽連。弗麗達宣揚這件事的時候,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警告大家,讓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出事了,大家應該小心別牽連進去。大家禁忌的不是我們這一家人,而是這一件事,我們這一家人不過跟這一件事有關罷了。所以,要是我們靜靜地重新走向前去,讓過去的事情就此過去,並用我們的行動來表示事情已經結束,不管是怎樣結束的,向大家保證這件事大概不會再提起了,不管當初這件事是怎樣的性質,這樣,一切也就平安無事了,我們也就會跟以前一樣從四面八方找到朋友,即使我們自己還沒有完全忘記過去發生的事情,人們也會諒解並且會幫助我們把它完全忘掉。我們並沒有這樣做,相反,我們在家裡坐著。我不知道我們當時在期待什麼來著,可能是在期待阿瑪麗亞作出一個什麼決定來,因為就在那天早晨她成了一家之主,到現在她仍舊保持了這個地位。她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計劃,也沒有命令或者要求我們什麼,她僅僅是用沉默來領導我們。我們這些人自然是議論紛紛,從早到晚總是悄聲低語談論著,有時爸爸心裏突然會驚慌起來,叫我到他那兒去,我就得在他的床沿守上半夜。或者,我跟巴納巴斯兩個人往往就躡手躡腳地一起溜走,巴納巴斯起先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因此他總是熱切地要我解釋給他聽,總是這樣,因為他深知跟他一般年紀的小夥子所指望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年月,他現在是絕對得不到了,所以我們倆常常頭挨著頭,K,就像現在咱們倆一樣,談啊談的,忘記了已是黑夜,也忘記了早晨已經重新來臨。我們的媽媽是我們中間最衰弱的一個,可能是因為她不僅要忍受我們共同的苦難,而且還要分擔我們每一個人各自的苦難,所以,我們看見她變得那麼厲害,都嚇住了,按照我們的猜想,這種變化是在等待我們大家。她喜歡坐在一張沙發的角落裡,那張沙發我們早已出讓了,如今正在勃倫斯威克家的起居間里放著,那時她坐在那兒--我們說不上她到底是什麼毛病,--常常不是打瞌睡便是長時間地自言自語,我們是根據她的嘴唇的翕動猜測的。自然我們老是談那封信,老是翻來複去地談著我們知道的內容和不知道的潛在涵義,老是互相爭先恐後地想著各種挽回命運的計劃;這是很自然的,也是無法避免的,但是毫無稗益,我們只是在原來想逃避的困境中越陷越深。那些異想天開的主意,不管是說得多麼天花亂墜,又有什麼用處呢?沒有阿瑪麗亞參加,什麼計劃都無法實施,一切計劃都是假定的,一碰到阿瑪麗亞就立刻給擋住了,因此毫無用處,而且即使向阿瑪麗亞提出了這些主意,得到的結果也只是沉默。唔,說起來我很高興,我對阿瑪麗亞現在比那時了解得多了。她得忍受比我們大家更多的折磨,她是怎樣忍受住這麼多折磨而且仍舊活下來的,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媽媽也許不得不忍受我們所有的災難,但這是因為這些災難全都傾注在她身上的緣故;而且她也沒有堅持多久;沒有一個人能說她今天還繼續在受災受難,甚至在那時候她的神志就開始不清了。可是阿瑪麗亞不僅忍受著痛苦,她還具有那種理解力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受的痛苦,我們只看到事情的結果,她卻知道事情的原因,我們還希望減輕一丁點兒痛苦或其他什麼的,她卻知道一切都已經決定了,我們還得低聲細語,而她只消沉默。她那時候跟現在一樣,面對事實,繼續生活,忍受痛苦。在我們困難的時期里,我們的日子比她好過得多。當然,我們不得不搬出我們原來住的房子。勃倫斯威克住了進去,我們住進了這所茅屋,我們把傢具用一輛手車報了好幾趟,巴納巴斯跟我在前面拉,爸爸跟阿瑪麗亞在後面推,媽媽坐在這兒的一隻箱子上,因為我們先把她送到這兒來九*九*藏*書,那時她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泣。然而我記得,甚至在我來回奔波搬著東西的時候--人們也同樣感到難過,因為我們常常碰見收割莊稼的馬車,人們一看到我們就變得沉默起來,把他們的臉轉過去,--即使在我們搬家的路上,巴納巴斯和我也沒有停止討論我們的災難和計劃,因此我們常常在半路上停下,總得讓爸爸在後面喂的一聲吆喝才驚醒過來。但是這些談論並沒有使我們搬家以後的生活有所改觀,倒是漸漸感到貧困桔據了。我們的親友不再給我們送東西了,我們的錢也差不多花光了,就在那個時候,人們才第一次開始用那種你現在所能看到的態度鄙視我們。他們看到我們沒有力量擺脫加在我們身上的誹謗,因此,他們惱怒起來了。他們並不低估我們存在的困難,儘管他們不確切知道那是些什麼困難,他們知道,要是他們自己對付那些困難,他們也不會比我們高明多少,但是這一點只是更加促使他們感到需要跟我們劃清界線--要是我們勝利了,他們就會跟著尊敬我們,但是既然我們失敗了,他們就把過去採取的臨時措施變為最後的決定,於是永遠割斷了我們跟社會公眾的來往。這樣,我們就為人們所不齒了,從此我們的名字就不再被人提起,如果他們不得不提起我們,他們就管我們叫巴納巴斯家的人,因為他是罪愆最輕的一個;甚至連我們這所茅屋也沾上了邪惡的名聲,如果你是誠實的話,你自己也會承認,你第一次踏進這所茅屋的時候,你也一定認為這是名副其實的;後來,當人們偶爾重新來看望我們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對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嗤之以鼻,比如說,對那盞掛在桌子上面的小油燈。這盞小油燈如果不掛在桌子上面,該掛在哪兒呢?可是他們看了受不了。但要是我們把燈掛到別的地方去,他們還是要討嫌的。不論我們幹什麼,不論我們有什麼,那都是教人瞧不起的。"
阿瑪麗亞受到的懲罰
"讓你自己去判斷吧,"奧爾珈說,"我警告你,這事情聽起來很簡單,一個人不能馬上就懂得為什麼它有這樣重要的意義。城堡里有一位名叫索爾蒂尼的大官員。""我已經聽到過他的名字了,"K說,"我上這兒來跟他也有關係。""我可不這樣想,"奧爾珈說,"索爾蒂尼很少露面。你是不是聽錯了,把他當作了索爾提尼,把提聽成了蒂了吧?""你說對啦,"K說,"那是索爾提尼。""是呀,"奧爾珈說,"索爾提尼是很出名的,他是一個最勤勞的職員,大家常常談起他;可是索爾蒂尼卻不大愛交際,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在七月三日救火會舉辦的慶祝會上,城堡也參与了這次慶祝會,並且還贈送了一輛新式救火車。索爾蒂尼據說是擔負著救火會的領導責任,也許他只是代理別人的--官員們就這樣互相遮掩,所以很難知道真正負責的到底是哪一位官員,--索爾蒂尼參加了救火車的贈送儀式。自然,還有不少從城堡里來的人參加,其中有官員,也有侍從,索爾蒂尼保持了他的一貫作風,把自己藏在幕後。他是一個矮小、老弱、思慮沉著的紳士,凡是見到他的人都會注意他額頭上的那種皺紋;布滿在額頭上的扇形皺紋--雖然他肯定還不到四十歲,皺紋卻實在不少--一直延伸到他的鼻根。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他這樣的人。我們也參加了那次慶祝會。阿瑪麗亞跟我為了這次慶祝會,早就興奮了好幾個星期了,我們也準備好了參加這次盛會的節日衣服,一部分還是特地新做的,阿瑪麗亞的衣服更漂亮,一件雪白的罩衫,胸前鑲著一道道像泡沫一般聳起的花邊,媽媽為了縫這件罩衫,把她所有的花邊全用光啦。我妒忌死了,在參加慶祝會的前夕哭了整整半夜。只是當第二天早晨,橋頭客棧的老闆娘跑來看我們的時候--""橋頭客棧的老闆娘?"K問道。"是呀,"奧爾珈說,"她是我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唔,她來了,她不能不承認阿瑪麗亞打扮得比我漂亮,於是她安慰我,答應把她自己那副波希米亞紅寶石項鏈借給我戴。當我們準備動身的時候,阿瑪麗亞站在我的旁邊,我們大家都誇讚她,爸爸說:你們聽我這句話,今天阿瑪麗亞準會找到一個丈夫。於是我不知怎麼的,就把我最大的驕傲,我那副項鏈脫下來,戴在阿瑪麗亞的頸上,心裏也不再妒忌了。我拜倒在她的勝利面前,我覺得別人也一定都會拜倒在她的面前的。也許使我們感到非常驚奇的是,她的風度與往常大不相同,因為她本人實在並不怎麼美,但是,她那憂鬱的眼神(從那天以後就一直是這樣)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們,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膜拜。每一個人都注意到這一點,甚至雷斯曼跟他的妻子來領我們去的時候,他們也這樣說。""雷斯曼?"K問。"對,雷斯曼,"奧爾枷說,"我們是一向受到人們尊重的,要是我們不去,慶祝會就不能順利地開始,因為我的父親在救火會裡是第三把手。""你的父親居然還那麼活躍?"K問道。"你說我的父親嗎?"奧爾現反問道,好像沒有完全聽懂他的意思。"三年以前他還是一個相當年輕的人呢,比如說,有一次赫倫霍夫旅館失火的時候,他背上馱了一個官員一口氣從屋子裡跑了出來,這個官員名字叫格拉特,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那時我也在場,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危險,不過是火爐附近的一根乾柴開始冒煙了,格拉特就嚇得向窗子外面喊救命,救火隊趕去了,雖然火早已滅了,但是爸爸還是把他背了出來。因為格拉特當時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動彈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當然還是小心的好。只是因為你提起爸爸,我才告訴你這個故事;從那時到現在不到三年多,可是你瞧他現在是個什麼樣子。"這時,K才發現阿瑪麗亞已經回到房裡來了,但是她離得遠遠的,在她父母坐的桌子旁邊,母親害了風濕症,兩隻手臂不能動彈,她一面喂母親吃東西,一面勸父親耐心等著,一會兒就要輪到他了。但是她的勸告沒有效果,因為她的父親饞著要喝湯,顧不得身子軟弱,想自己拿來喝,先用匙子舀,後來乾脆想捧起碗來喝,可是都沒有能喝成,他氣得嘴裏直嘟囔;他的嘴唇還沒有碰到匙子,匙子里的湯早就沒有了,他的嘴也喝不到碗里的湯,因為搭拉著的鬍鬚早已浸到了湯里,撒得到處都是湯,就是到不了嘴裏。"難道三年的時間就把他變成了這副樣子嗎?"K問道,然而他對這兩個老人卻產生不出一點同情心來,那整個角落包括那張桌子在內,只能使他感到厭惡。"三年,"奧爾枷慢慢地回答道,"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在慶祝會上的幾個鐘頭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慶祝會是在村子靠近小溪的一塊草地上舉行的;當我們到達時,那兒已經擠得人山人海了,好多人是從鄰近的幾個村子來的,聲音喧囂,鬧得人心裏發慌。爸爸當然首先帶我們去瞧那輛救火車,他一看見就樂得笑呵呵的,這輛新救火車使他感到非常快活,立刻就開始進行檢驗,並且給我們講解,他聽不得一句反對或者懷疑的話,一碰到他有什麼東西非要指點給我們看不可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地讓我們大家彎著身子趴在車身下面看,巴納巴斯不想看,就挨了他一巴掌。只有阿瑪麗亞沒有理會這輛救火車,她穿著那套漂亮的衣服筆直地站在救火車旁邊,誰都不敢跟她說一句話,我有時跑到她的身邊拉拉她的手臂,她也不吱一聲。我們在救火車前面站了那麼久,就沒有注意到索爾蒂尼,這一點我到今天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後來還是在爸爸轉過身去的時候才發現了他,很明顯,他一直就靠在救火車後面的一隻輪子上。當然,當時我們周圍是一片可怕的喧鬧聲,還不光是平常的那種喧鬧聲,因為城堡送給救火會的除了救火車以外,還送了幾隻喇叭,這種與眾不同的樂器,你只要輕輕吹一下--連一個小孩子也會吹,--就會發出震天響的噠噠聲;這種喇叭聲就會教你想起準是來了土耳其人啦,這種你怎麼也聽不慣read•99csw•com的喇叭聲,聽到一聲你就會嚇得跳起來。而阻因為喇叭是新的,誰都想去試一試,又因為是慶祝會,誰都可以吹。有幾個吹鼓手就在我們的耳朵旁邊改,也許是阿瑪麗亞把他們引來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要保持頭腦靈敏就很難了,再加上我們還得聽爸爸的話,把最大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輛救火車上面,因此這麼久我們都沒有發覺索爾蒂尼在場,況且我們也不知道他是誰。"那是索爾蒂尼,最後還是雷斯曼悄悄地對我的爸爸說--我正在爸爸旁邊,--爸爸興奮得不得了,就對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還揮手教我們也鞠躬。爸爸一向崇拜這位以前從未見過的索爾蒂尼,把他看做是救火會事務方面的權威人物,在家裡常常談起他,所以,我們現在能夠親眼看到索爾蒂尼,對我們來說,實在是一件十分震驚、十分重要的大事情。但是索爾蒂尼並沒有理睬我們,這倒並不是只有他才這樣,因為官員們在公開場合大都是不招呼人的,況且他已經很累了,只是因為公務在身才不得不呆在那兒。感到這類任務特別費勁的還不算是最糟的官兒,有的官兒和侍從索性跟老百姓混在一起了。只有他一聲不響地呆在救火車那兒,卻把那些原想挨過去請求他什麼事情或者說一句恭維話的人都嚇跑了。所以,他也是在我們發覺了他好半天以後,這才注意到我們。那也只是在我們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躬,爸爸為我們向他表示了歉意以後,他才向我們這邊看,帶著厭倦的神氣逐個打量著我們,好像為了發現自己得一個又一個地看下去而唉聲嘆氣,一直到最後他的眼睛落到了阿瑪麗亞身上,他得抬起頭來才能看清楚阿瑪麗亞,因為她的個兒比他高得多。他一看到她便怔住了,跟著就跳過車轅來挨近她,起先我們誤會了他的意思,爸爸還領著我們迎上前去,但是他舉起手來制止我們,接著又揮手把我們趕走。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取笑阿瑪麗亞果然找到了一位丈夫,我們就這樣傻裡傻氣地快活了整整一個下午。但是阿瑪麗亞比往常更沉默了。她深深地陷入了索爾蒂尼的愛情中去啦,勃倫斯威克說,他平時為人比較庸俗,不理解阿瑪麗亞那樣的性格。但是這一回我們都認為他是說對了。那天我們大家樂得幾乎發狂了,每一個人,連阿瑪麗亞也在內,半夜回家的時候都好像喝了城堡的美酒似地暈頭轉向了。""那麼,索爾蒂尼呢?"K問。"對,索爾蒂尼,"奧爾珈說,那天下午我在他身邊走過的時候看到好幾回,他交疊著雙臂坐在救火車的車轅上,一直呆到城堡里的馬車來接他回去。他甚至連救火演習都沒有跑過去看,爸爸是十分希望索爾蒂尼會去看的,因為他在這場演習中表演得比所有跟他年齡相同的人都出色。""你們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了嗎?"K問道。"你好像很關心索爾蒂尼似的。""哦,是的,我很關心,"奧爾珈說,"啊,聽到的,我們當然聽到有關他的事情。第二天早晨我們從熟睡中給阿瑪麗亞的一聲尖叫驚醒了;別人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又躺下去睡了,可是我卻完全給她吵醒了,便跑到她那兒去。她手裡拿著一封信站在窗口,這是一個人剛從窗外遞進來的,他還在外面等候迴音呢。信寫得很短,阿瑪麗亞已經看過了,握在她垂著的手裡;我看到她這副倦情的嬌態,感到她是多麼可愛啊!我在她身邊跪了下來,讀著那封信。我還沒有讀完,她瞟了我一眼,就從我手裡把信拿回去了,但是她實在沒法子再讀第二遍,便把信撕得粉碎,又抓起碎片照準窗外那個人的臉上扔去,接著就關上了窗子。我們的命運就在這天早晨決定了。我說決定了,但是在前一天的下午,每一分鐘也都同樣是具有決定意義的。""那麼,信里說了些什麼呢?"K問。"對啦,我還沒有把這告訴你呢,"奧爾珈說道,"這是索爾蒂尼寫給那個戴了紅寶石項鏈的姑娘的一封信。我不能複述這封信的內容。這是召她到赫倫霍夫旅館他那兒去的一張便條,要她馬上就去,因為半小時以後,他就得離開了。這封信是用最最下流的話寫的,那種話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我只能從字面上猜測其中的一半意義。凡是不認識阿瑪麗亞的人,看到一個姑娘接到這樣的信,一定會認為是奇恥大辱,儘管人家並沒有碰她一下。這不是一封情書,連一句溫柔的話也沒有,相反的,索爾蒂尼由於阿瑪麗亞的出現而變得心神不寧,工作的注意力也分散了,顯然他因此大發雷霆了。後來,我們為了了解真相,把所有的碎片都拼湊起來;很明顯,索爾蒂尼原想在當天下午直接回城堡去,但是為了阿瑪麗亞的緣故,他在村子里留下來了,但是過了一夜還沒有能把她忘掉,第二天早晨,他氣極了,於是就寫了那封信。任何人讀到這種信,最初也必然會勃然大怒,連一個最冷血的人也不會例外,不過,假使換了別人,再讀信里那種威脅的語氣,恐懼心馬上又會佔上風,可是阿瑪麗亞只感覺到憤怒,她從來不知道為自己或是為別人害怕什麼的。當我重新爬上床去睡覺的時候,心裏不斷想著信上最後的那一段話--那一段話只說了一半就打住了:你得給我馬上來,要不然,我就……阿瑪麗亞仍然坐在窗台上望著外面,好像在等著再有什麼送信的人來,她準備像對付第一個送信人那樣去對付他們。""當官兒的就是這個樣子,"K勉強地說,"這不過是其中的一種類型罷了。你的爸爸又怎麼辦呢?我希望他向有關部門提出強烈的抗議,要是他不想直截了當上赫倫霍夫去提出抗議的話。這件事最糟的並不在於阿瑪麗亞所受到的恥辱,這是容易補償的,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誇大其詞地強調這一點;索爾蒂尼寫的這樣一封信怎麼會使阿瑪麗亞蒙受一輩子的恥辱呢?……聽了你講的故事,人家還以為這是她終身洗不掉的恥辱呢,這是絕對可能的,要挽回阿瑪麗亞的名譽是很容易的,過不了幾天,事情就會全部煙消雲散,真正可恥的倒是索爾蒂尼自己,而不是阿瑪麗亞。使我感到恐怖的是,索爾蒂尼居然可能濫用威權到如此地步。這種事情這次是失敗了,因為幹得太露骨了,太赤|裸裸了,又碰到阿瑪麗亞這樣一個有力的對手,但是這種事情要是在條件比這稍為不利的場合下,再有一千次也能成功的,甚至連受害者本人都發覺不出自己的恥辱來。""噓,"奧爾珈說,"阿瑪麗亞正往這邊瞧著哩。"阿瑪麗亞已經侍候父母吃完了東西,現在忙著給母親脫衣服。她剛解開了母親的裙子,讓母親的手臂摟住她的脖子,在脫裙子的時候,又把母親抱起一點兒,然後再輕輕地把她放下來。她的父親還在生氣,因為先照顧了他的妻子,其實這不過顯然因為她的身子比他更不行罷了,他這會兒正想自己脫衣服,或許他也想藉此作為對他所認為的女兒行動太緩慢的一種譴責;可是儘管他開始乾的是最輕易和最不必要的事情,只是脫去那雙鬆鬆地穿在腳上的大拖鞋,然而他連這雙拖鞋也脫不下來,他大口地喘著氣,不得不就此罷手,重新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可是你還不知道真正具有決定意義的事情是什麼,"奧爾珈說,"你說的話也許都對,但是具有決定意義的是,阿瑪麗亞沒有上赫倫霍夫去;她對待信使的態度也許是能夠得到寬恕的。人家也不會去追究;但是因為她沒有上旅館去,詛咒就落到我們一家人的頭上,這樣也就使她對待信使的態度變成不可饒恕的冒犯行為了,是的,這一點到後來甚至是公開提出的一條主要罪狀。""什麼!"K大聲叫了出來,但是看到奧爾珈舉起兩隻手來懇求他不要大聲叫嚷,便又立刻壓低了聲音。"難道你,作為她的姐姐,也竟然說阿瑪麗亞應該順從索爾蒂尼的意思,趕到赫倫霍夫旅館去嗎?""不,"奧爾珈說,"老天保佑我,可別這樣懷疑我,你怎麼能這樣想呢?我不知道還有哪個人能像阿瑪麗亞那樣什麼事情都幹得那麼正確的。假使當初她上赫倫霍夫旅館去了,我當然也會照樣支持她;可是她沒有去,這是了不起的英雄行為。至於我,我坦白地承認,要是我接到了那樣的一封信,我准要去了九_九_藏_書。我受不了那種威脅,我害怕會發生什麼意外,只有阿瑪麗亞才受得住。因為對付這樣的事情是有很多辦法的;比如說,換了另一個姑娘,就會把自己打扮起來,故意磨磨蹭蹭地挨上一些時間,然後再到赫倫霍夫旅館去,目的只是去撲一個空,也可能會發現索爾蒂尼打發信使出去后就馬上離開了,這是非常可能的,因為這些老爺們的心請是變幻無常的。但是阿瑪麗亞既不那樣做,也不採取任何其他方式,因為她受到的侮辱太深了,所以絕無保留地一口回絕了。她只要做出一點順從的樣子,在恰當的時刻跨進赫倫霍夫旅館,那麼懲罰就不會落到我們身上來了,我們這兒有不少非常聰明的律師,哪怕無中生有,他們也能編出一大套來,可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連無中生有的影子都沒有,然而相反卻有什麼蔑視索爾蒂尼的信啦,侮辱他的信使啦,等等。""可是這一切懲罰和律師又算得上什麼呢?"K說。"阿瑪麗亞決不會因為索爾蒂尼的罪惡的起訴而受到控告和懲罰吧?""她會的,"奧爾珈說,"她會受到的,當然不是按照正式的司法訴訟程序;她並不是直接受到懲罰,可是照樣在其他方面受到懲罰,她跟我們一家人受到的懲罰有多麼沉重啊,這你也一定開始看得出來了。在你看來,這是不公正的,是可怕的,但是全村就只有你一個人抱著這樣的看法,這種看法是對我們有利的,應該是使我們感到安慰的,如果這種看法顯然不是建築在錯誤的觀點上,我們就真會感到安慰了。我可以很容易地證明這一點,你得原諒我,要是我順便提起弗麗達的話,可是在弗麗達跟克拉姆之間,拋開這兩件事情的最後結果不談,一些最初發生的情況是同阿瑪麗亞跟索爾蒂尼之間的情況非常相似的,而且,儘管開頭聽起來你也許會大吃一驚,但是現在你聽起來就覺得很自然了。這不僅是因為你已經聽慣了這樣的事情,光是習慣還不能減弱一個人的正常判斷力,還因為你已經擺脫你原來的偏見了。""不,奧爾珈,"K說,"我不懂得你幹嗎要把弗麗達也扯進來,她的情況跟這不一樣,別把這兩件不同的事情混淆在一起,現在你還是繼續講你的故事吧。""如果我堅持要比較的話,請你不要見怪,"奧爾珈說,"在你身上還保留著偏見的殘餘,所以一提到弗麗達,你就覺得非保護她不可,不讓人家拿她來作比較。她是用不著保護的,而是應該受到讚揚的。拿這兩件事情來比較,我並不是說它們完全一樣,而是說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正如黑與白的關係一樣,而白的是弗麗達。一個人對弗麗達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嘲笑她,像我那回在酒吧間就很粗魯地嘲笑過她--事後我感到很抱歉,--可是即使有人嘲笑她,那也是出於嫉妒或者敵意,不管怎樣,總還能叫人發笑。而在另一方面,除了有血肉關係的親人以外,人們對阿瑪麗亞只能表示輕蔑。因此,如你所說,這兩件事情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它們也還是相像的。""這兩件事根本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K固執地搖著頭說,"別把弗麗達扯進來,弗麗達可沒有接到過像索爾蒂尼那樣的妙信,她也真的愛著克拉姆,要是你不相信,你只消問一問她就知道了,她到現在還愛著他呢。""可這就真的不同了嗎?"奧爾珈問道。"你以為克拉姆就不會用索爾蒂尼那樣的口氣寫信給弗麗達嗎?這些老爺們就是這樣,當他們辦完公事站起身來的時候,他們不知道怎樣打發他們日常的業餘生活才好,於是便心煩意亂地說出了最粗野的話,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但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寫給阿瑪麗亞的信也可能是一時的感情衝動,完全沒有考慮到寫在信上的字所代表的意義。咱們知道這些老爺們在想什麼主意呢?你自己聽到過或者聽人家說起過克拉姆對弗麗達說話的口氣嗎?克拉姆是以粗野出名的,他能夠一連幾個鐘頭像啞巴似地坐著一聲不響,然後猛地冒出那麼粗野的話來嚇得你禁不住發抖。倒還沒有聽說索爾蒂尼有這樣的情況,但是那時候知道他的人還很少呢。關於他的情況,大家真正知道的就不過是他的名字像索爾提尼而已。要不是他們兩個人的名字相像的話,可能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他。甚至作為救火會的一個權威人物,人家顯然也把他當作了索爾提尼,當作了真正的權威人物,他利用名字的相似把許多事情推在索爾提尼的身上,尤其是碰到任何任務要他當代表的時候,好讓自己不受干擾地工作。現在,像索爾蒂尼這麼一個不善於社交的人,突然發覺自己愛上了一個鄉村姑娘,對待這樣一件事,他跟別人,比方說,跟隔壁小木匠的學徒,自然是迥然不同的。人們也必須記住,在一個官老爺跟一個鄉村補鞋匠的女兒之間是隔著一道鴻溝的,上面必須有一座橋樑才能通過,索爾蒂尼就想這樣干,換了別人也許就不是那樣幹了。當然,我們這些人都被認為是屬於城堡的,在我們之間也不存在什麼鴻溝,也不需要什麼溝通的東西,在一般情況下,這也可能是千真萬確的,但是一旦發生了真正重大事情的時候,我們所有的無情的證據卻又證明這些都是不真實的了。不管怎樣,這一切應該使你對索爾蒂尼的行徑比較理解,也不那麼可怕了;跟克拉姆的行徑比較起來,他還是比較合理的,甚至對那些受到影響的本人來說,也比較容易忍受一些。克拉姆寫的情書,比索爾蒂尼寫的最粗野的信還更教人生氣。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可不是在冒昧地批評克拉姆,我只是在比較這兩個人,因為你看不出這兩個人的不同在什麼地方。克拉姆是凌駕在女人之上的暴君,他開頭傳召這個到他那兒去,接著又傳召另一個上他那兒去,他跟誰都搞不長,他攆走她們就跟找她們來一樣隨便。哦,克拉姆甚至不屑於首先寫一封信,認為太費事啦。所以,相比之下,這樣一個不愛交際的索爾蒂尼,他跟女人的關係至少人們還不知道,居然肯屈尊用他漂亮的官方手筆寫上一封信,雖說內容寫得很不好,難道能說他這樣的行徑跟克拉姆一樣可怕嗎?假使受到克拉姆的垂青並不是榮譽而是相反,那麼弗麗達對克拉姆的愛情又怎麼能被認為是榮譽呢?女人和官員之間存在這種關係,請相信我的話,是很難斷定的,或者不如說是很容易斷定的。因為在男女的關係中總會發生愛情。一個官員決不會有情場失意的事情。所以,就這方面來說,一個姑娘--我不光是指弗麗達,也是指別的許多姑娘--只是出於愛情才獻身給一個官員。她愛他,於是就獻身給他,僅此而已,這裏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東西。可是你會反駁我說阿瑪麗亞根本不愛索爾蒂尼。唔,也許她並不愛他,可當時也許她是愛他的,誰又能肯定呢?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當她那麼激烈地拒絕他的時候,她怎麼能想像她就不愛他呢?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官員被女人拒絕過。巴納巴斯常說,有時候她還會氣得渾身發抖,跟三年前她死勁把窗子關上的時候的情形一樣。這倒是真的,因此,誰也不敢去問她什麼;她跟索爾蒂尼已經一刀兩斷了,這就是她知道的一切;她愛他還是不愛他,她就不知道了。可我們都知道,官員們只要對女人稍假顏色,她們就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他們,是的,甚至早就愛上他們了,如果她們要否認,就讓她們否認去吧,而索爾蒂尼不僅對阿瑪麗亞表示好感,而且一看到她就跳到車轅這邊來;儘管他的兩條腿在辦公桌旁坐得直僵僵的,但一下子就跳過了車轅。可是你會這麼說,阿瑪麗亞不過是一個例外呀。是的,她是例外,她拒絕上索爾蒂尼那兒去,這的確是一個例外,但是,假使再加上一句,說她根本不愛索爾蒂尼,那麼,她這種絕無僅有的例外,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了。我得向你承認,那天下午我們都給搞得暈頭轉向了,可是儘管我們心裏糊塗,我們認為我們還是看到了阿瑪麗亞墮人情網的跡象,至少流露了一些愛的跡象。但是一旦我們把這一切都考慮在內,弗麗達和阿瑪麗亞之間還有什麼不同呢?只有一點不同,就是弗麗達幹了阿瑪麗亞所不願乾的事。""也許是這樣吧,"K說,"但是對我來說,主要的不同之點是,弗麗達是我的未婚妻,而我關心阿瑪麗亞,只是因為她是城堡使者巴納巴斯的妹妹,她的命運也許跟他的職務聯結https://read.99csw.com在一起了。假使正像你開頭講的情況那樣,阿瑪麗亞在一個官員手裡遭到了嚴重的屈辱,那麼,我應該嚴肅地正視這件事,然而這是出於社會輿論的責任感,而不只是出於對阿瑪麗亞個人的同情。但是你所說的這一切已經改變了我的處境,儘管我不明白是怎樣改變的,可既然這是你告訴我的,我也就準備接受這種已經改變了的處境,因此,我想把這件事完全丟開不談;我不是救火會會員,索爾蒂尼跟我毫不相干。可是弗麗達跟我是有關係的,我毫無保留地信賴她,而且要繼續信賴她,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你離開了正題,在談論阿瑪麗亞的時候竟攻擊起弗麗達來,想動搖我對她的信任。我並不以為你是有意這樣做的,更不是出於敵意,因為假使那樣的話,我早就該離開了。你不是存心這樣的,而是為形勢所迫,出於對阿瑪麗亞的愛,你要把她捧得比其他所有的女人都高,你就不自覺地說出這些話來了,而且由於你在阿瑪麗亞身上找不到足夠的美德,你就只好用貶低別人的辦法來自圓其說。阿瑪麗亞的行動是夠出色的,可是你說得越多,就越說不清她的這個行動到底是崇高還是卑微,是聰明還是愚蠢,是勇敢還是怯懦;阿瑪麗亞把她的動機深深地藏在心裏,誰也猜不透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另一方面,弗麗達卻沒有干出什麼驚人的事情來,她只是照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對於任何一個懷著善意去觀察她的行動的人來說,那是一目了然的,是可以用事實來證明的,因此也沒有什麼把柄可以讓別人飛短流長。可是我既不想貶低阿瑪麗亞,也不想衛護弗麗達,我所希望的只是讓你明白我跟弗麗達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對弗麗達的攻擊也就是對我本人的攻擊。我到你們村子里來,是出於我的本意,我要在這兒安家,也是出於我自己的本意,可是自從我來到這兒以後,我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是我將來會有什麼樣的前途--儘管前途黯淡,前途畢竟還是存在的,--我得完全依靠弗麗達,這一點你是怎麼也辯駁不掉的。是的,我是作為一個士地測量員應聘上這兒來的,可是這不過是一個託辭,他們是在戲弄我,每家人家都把我給攆了出來,直到今天他們還在戲弄我;可是現在我碰到的這場遊戲卻更加錯綜複雜了,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大圓圈--這是有用意的,但是也不會有多大意思,--可是我已經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個職務,有了要乾的實際工作,我有了一個未婚的妻子,在我有別的事情要辦的時候,她分擔我的職務,我準備跟她結婚,成為本村的一個居民,除了跟官方有聯繫以外,我跟克拉姆還有私人的聯繫,儘管目前我還沒有利用這一點。這些難道還不夠多嗎?我到你這兒來的時候,為什麼我會受到你的歡迎?為什麼你推心置腹地把你們家庭的歷史告訴我?為什麼你想我也許可能給你幫一點忙呢?當然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在一星期以前給人家,比如說,給雷斯曼和勃倫斯威克,攆出門的土地測量員,而是因為我是一個在背後有一些勢力的人。但是這些,我全靠弗麗達,而弗麗達本人又是一個非常謙遜的人,即使你問她這一點,她也不知道真有這回事。因此,全面考慮了這一切,天真無邪的弗麗達所作出的成就,似乎比自高自大的阿瑪麗亞所作出的成就大,所以我要說,我得出的印象是你在為阿瑪麗亞乞援。向誰乞援呢?作為最後的一著,除了弗麗達還有誰呢。""難道我真的攻擊了弗麗達嗎?"奧爾林問道。"我確實沒有那個意思,我還以為我並沒有說她什麼壞話,雖然如此,可能是貶低了她;我們的處境很糟,我們的整個世界都毀了,而一旦我們開始怨天尤人,我們就不知不覺地言過其實了。你說得很對,現在我們跟弗麗達之間有著很大的區別,有時強調這一點也是一件好事。三年前我們是受人尊敬的姑娘,而弗麗達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野孩子,橋頭客棧的一個女僕,我們走過她身邊時連正眼都不望她一下,我承認,我們未免太傲慢了,可是我們就是這樣教導出來的。然而你看了那天晚上在赫倫霍夫旅館的情景,可能就明白我們今天各自所處的地位了。弗麗達手裡握著鞭子,而我卻混在一群僕人中間。可是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情呢!弗麗達可能瞧不起我們,她的地位也有資格瞧不起我們,實際情況也迫使她瞧不起我們。又有誰不藐視我們呢?誰要是決心藐視我們,誰就會得到很多的朋友。你認識弗麗達的接替人嗎?她叫佩披。前天晚上我第一次碰見她,往常她是旅館里的一個女僕。她比弗麗達還更瞧不起我。我跑去買啤酒的時候,她從窗子里一看見我,就跑去把門鎖上了,我不得不央求她好大一會兒,答應把我頭上的緞帶送給她,她這才開門讓我進去。可是等我把緞帶給她的時候,她又把它扔到屋子的角落裡去了。得啦,假使她要藐視我,那我也沒有辦法,我多少還得仰仗她的好感才行呢,她是掌管赫倫霍夫酒吧間的女招待哩。自然,她只是臨時性的,因為她還沒有當正式女招待的資格。人們只要聽一下旅館老闆是怎樣對佩按說話的,再把他的語氣同他對弗麗達說話的聲調比較一下就明白了。可是這並不能使佩披不藐視我,甚至還想藐視阿瑪麗亞,阿瑪麗亞只消眼睛一瞪,就可以把她跟她所有的辮子和緞帶一起攆出屋子去,比她用自己兩條肥腿跑得還要快。昨天我又聽她說那些惱人的中傷阿瑪麗亞的話,直到最後顧客們都來幫我說話了,她才住口,至於他們是怎樣幫我的忙的,你已經看到過了。""你真容易生氣,"K說,"我只是把弗麗達擺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並沒有像你想的那樣存心小看你們。你們這一家對我有著特殊的利害關係,這我從來沒有否認過;但是這種利害關係又怎麼能成為我鄙視你們的理由,我就不明白了。""哦,K,"奧爾珈說,"我怕連你也會明白這是什麼道理;阿瑪麗亞對索爾蒂尼的態度就是我們受到鄙視的起因,難道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嗎?""這的確要教人奇怪,"K說,"人們也許會稱讚或者責備阿瑪麗亞這樣一個舉動,可是怎麼會鄙視她呢?而且即使她由於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原因而受到人家的鄙視,這種鄙視又為什麼要擴大到你們其他人身上,擴大到她清白無辜的家庭呢?比方說佩披鄙視你,這是她不懂禮貌,假使我再上赫倫霍夫旅館去的話,我要向她指出這一點。""如果你要去改變那些鄙視我們的人的看法,K,"奧爾珈說,"那你就會丟掉你的工作,因為這一切都是由城堡操縱的。救火會開慶祝會的第二天早晨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勃倫斯威克,他那時還是我們的助手,跟往常一樣來到我們的家裡,領了他那份活兒便回家去了,我們正坐著吃早飯,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包括阿瑪麗亞和我自己在內,爸爸不停地談著這次慶祝會,給我們講著關於救火會的計劃,因為你一定知道城堡也有一個救火會,它派來了一個代表團參加慶祝會。大家對城堡的救火會議論紛紛,在場的從城堡里來的老爺們看了我們救火會的表演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城堡的救火會比不上我們的,因此曾說起要在本村教練員的協助下改組他們的救火會;有好幾個人可能當上教練候選人,但是爸爸認為自己頗有當選的希望。他談論著這些事情,像他平時那樣心情愉快,張開兩隻手撐著桌子,到後來他的兩隻手臂把半張桌子都抱住了,當他抬頭從打開的窗子望著天空的時候,他的臉顯得那麼年輕而又洋溢著希望的光輝,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有這樣的臉色。接著阿瑪麗亞帶著一副我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鎮靜而又自信的神情說,對老爺們說的話不要過於認真,在這種場合他們慣於說些動聽的話,但是並沒有多大作用,或者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們的話一說出口就忘得乾乾淨淨,當然,下次人們照樣又會重新上他們的當的。媽媽不許她講這種話,爸爸卻覺得她這副像大人一樣懂事的神氣很好笑,接著,他吃驚地跳了起來,好像向四周尋找他剛失去的東西似的--可又並沒有失去什麼,--並且說勃倫斯威克告訴過他關於送信使者和撕掉一封信的事,問我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這件事跟誰有關,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大家都不吱一聲,巴納巴斯那時很年輕,像一隻小羊羔似的,說了一句特別淘氣或是失禮的話,於是變換了話題,整個事情也就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