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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2)

第五天(2)

雅庫布正要回到汽車那裡去,這時他的目光被一個站在一幢屋子窗前的男孩吸引住了。這孩子還不到五歲,正透過窗玻璃望著池塘。也許他在瞧那些鵝,也許他在瞧那個用枝條揮趕鵝群的男孩。雅庫布不能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這是一張孩子的臉,但是吸引雅庫布的是那副眼鏡,這個小男孩戴著一副顯然是深度鏡片的大眼鏡,男孩的頭很小,眼鏡卻很大。他忍受著它們就象忍受著柵欄,忍受著一個命運,他透過鏡片凝望就象透過他被判終身監禁的一座監獄柵欄朝外望。雅庫布回視著這孩子的眼睛,心裏充滿了巨大的悲哀。
但是,當她繼續進行她的自我觀察時,她越來越充滿一種奇特的、極樂的驕傲,她感到象是一個正遭到強|奸的姑娘,突然被一陣令人暈眩的歡愉攫住,她越是反抗,這歡愉就變得越是強烈……
那個醫生徒勞地拿著茹澤娜的手腕,企圖觸摸她的脈搏。弗朗特不斷地重複說:"我殺了她,叫警察來,逮捕我。"
謀殺作為實驗,作為一種自我暴露的行為,這是一個熟悉的故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故事。他殺人是為了對自己解答這個問題:一個人有權利殺害一個劣等人嗎?他有足夠的堅強承受這一後果嗎?謀殺是他向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
奧爾加正在池子里洗浴,這時她忽然聽見……她實際上聽見了什麼?這很難說,大廳里頓時變得一片混亂。她周圍的女人都爬出池子,擁進隔壁房間,那裡象是變成了一個旋渦,把一切都吸引在它周圍。奧爾加發現自己也被這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抓住了,她不假思索,僅僅由急切的好奇心引導,跟在別人後面。
"我們曾經是朋友,所以他投票贊成判我的罪,他為此感到十分自豪,這證明了他把理想置於友誼之上。那時候他給我打上革命叛徒的標記,他認為他在使自己的個人利益服從於某個更高的東西,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為,"
巴特里弗沒有回答,他的臉上顯出一種愉快自豪的表情。
"是的,"斯克雷托說,"茹澤娜護士稱他是孩子的父親。"
"我想要你收我做兒子。"
"是的。"
他看著她。她的美麗象濃烈的芳香瀰漫在汽車的小小空間里,他感到在他有生之年,他將愉快和滿足地呼吸著這芳香。在他的內心,他聽見一支小號柔和而遙遠的聲音。他決定在有生之年,他將願僅僅為討這個女人喜歡而搞音樂,為了他親愛的女人,他唯一的愛。
斯克雷托訊問了一下茹澤娜死亡的細節,然後他說:"聽起來不象是她在我們的診所能得到的任何葯。這一定是某種生物鹼,至於是哪一種,那得根據屍檢來決定。"
斯克雷托醫生悄聲說:"自殺,服毒藥。"
"那個小號手!他想要從我身邊奪走她,他逼迫她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對他們進行過偵察,他們向流產事務委員會申請過!""我可以證實這一點,"斯克雷托醫生說,"今天,我們確實討論過這護士的流產申請。"
"但是,你並不相信克利馬先生有父親的權利?"檢察員問。
雅庫布聳一聳肩,斯克雷托醫生繼續說:"你和他一樣有點反常。在我看來,你也認為同這姑娘的友誼是你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為。你否認你的正常仇恨,抑制你的正常憎惡,只是為了對自己證明你是多麼高尚。這雖然是動人的,但也是不自然的,完全不必要的。"
"親愛的先生,"檢察員回答,"沒有人指控她自殺,首先,自殺不是犯罪,它同刑事審訊毫無關係,它不是我們所要關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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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藍色,"檢察員回答,帶著重新引起的興趣加了一句,"可你問這幹嗎?"
"我很高興你不是認真地提出起訴,"巴特里弗以一種和解的口吻說,"你說得對,我企圖對你證明茹澤娜的無辜,這是愚蠢的。"
這感覺是突如其來的,就象一座水閘倒坍后突然傾瀉而來的洪水。雅庫布有很多很多年沒有感到過這樣悲哀了。他體驗過痛苦、失望,但沒有體驗過悲哀。而現在它卻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一步也不能挪動。
"那麼,不要再說你殺害了她。"
他想到那片淡藍色的葯,在他看來,他悄悄把它放進那個可惡的護士的葯里,是一個信息,一個懇求,一個要普通人群接納他的乞求,儘管他總是拒絕被看作是他們中的一員。
位斯柯爾尼科夫殺害了高利貸的老太婆后,不能控制他良心上爆發的可怕的譴責風暴,雅庫布深深確信一個人無權犧牲別人的生命,卻沒有感到一點悔恨的痛苦,可是,那個被他毒害的護士無疑是比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高利貸老巫婆更加可愛的一個人。
"對我來說,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就夠了,"檢察員又繼續說,"現在,讓我們考察一下誰可能有興趣看到這姑娘死去的問題。她並不富裕,這樣我們可以排除貪婪。我們也可以排除政治動機或間諜活動,剩下來的便是性方面的動機。那麼,誰可能是我們的嫌疑犯?首先是她的情人。在她死之前,他剛同她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你們認為是他悄悄給了他毒藥?"
檢察員沒有察覺她的內心,他已經疲勞了,然後祝這夥人晚安。
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經歷的謀殺行為是一個悲劇,並在他行為的重負下猶豫不決。雅庫布驚奇地發現,他的行為沒有重負,容易承受,輕若空氣。他不知道在這個輕鬆中是不是有比在那個俄國英雄的全部陰暗的痛苦和扭曲中更加恐怖的東西。
更多的光著身子的女人擁進這間房子。當奧爾加走得更近時,她看見護士茹澤娜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那個青年男人突然在她身旁跪下來,叫道:"我殺害了她!是我!我是兇手!"
巴特里弗說:"這是一個如此奇特的偶然,我覺得可以無拘束地把它形容成一個奇迹。斯克雷托醫生是一個天使,他給了婦女們健康,把他天使的印記留在他幫助帶到世上來的孩子們身上。因此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胎記,而是一個天使的印記。"
一個女人說道:"咱們別呆站著了!"另一個女人跑到大廳去,開始呼叫救命。很快,茹澤娜的兩個同事跑來,後面跟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這種過分的溫存既不能愉悅她,也不能感動她,它那令人費解的動機只能進一步證實她的懷疑,小號手對她保守了某個秘密,他在用鉛包住某個秘密的單獨的存在,不讓她窺視。然而,這一次她的反應並不是痛苦而只是漠然。
"你絕對肯定?"九*九*藏*書
"沒有人懷疑這點,"斯克雷托說,"但是,茹澤娜護士必須稱某個已經結了婚的人作父親,這樣委員會才會批准流產。"
"這是道別的最好方式,正好在談話中間剎住。"雅庫布說,緊緊握住朋友的手。
"那麼好吧,讓我們考慮別的嫌疑犯,那個城裡來的小號手。他幾個月前結識了死者,我們不知道他們有多親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總之,他同死者變得非常友好,她感到可以直率地求他假裝是孩子的父親,陪她去流產事務委員會。她為什麼求他而不求一個本地人?這很容易推測,住在這地區的已婚男人會擔心流言蜚語,在家庭里引起風波,只有一個住在很遠地方的人能為她提供這個幫助。此外,懷著一個有名的藝術家的孩子的傳聞,對這個護士來說是頗為得意的,同時也不可能損害小號手的名譽。因此,我們可以設想,克利馬先生毫不猶豫地就提供了這個幫助,那麼,他幹嗎要殺害這個可憐的護士呢,正如斯克雷托醫生剛才告訴我們的,克利馬先生根本不可能是胎兒的父親。但是,為了爭辯的緣故,我們甚至可以考察一下這個可能性。讓我們假設克利馬是父親,對他來說這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告訴我,當她已同意接受流產,這一步並己得到官方的批准,他究竟為什麼要謀害她呢?我們有什麼可能的理由,巴特里弗先生,認為克利馬是一個兇手呢?"
"不會再有什麼鑽進她的頭腦了,別擔心,"斯克雷托說,"茹澤娜已經死了。"
接著,巴特里弗從另一個房間返回來,換了一條不同的領帶,於是奧爾加向這兩個男人告別。
"那我們走吧,順便提一句,我建議你今天晚上服兩倍你通常的藥量。"斯克雷托關切地說。
"你曾經給過雅庫布一種毒藥,是一片淡藍色的葯。他總是把它放在他的口袋裡,我知道它。"
"不,這同感激毫無關係,"雅庫布繼續說道。"我要你保護她,我心裏想到的最簡單的事是說,我感激她的父親。但其實真相卻完全不同。我現在要把我的那段生活結束了,所以我不妨把真相告訴你。我被關進監獄完全是她父親批准的,事實上,她父親認為他是要把我置於死地。半年以後,他自己被處決了,而我很幸運,免受了絞刑。"
"你認為她服用的是一顆在你們的業務中可以得到的毒藥嗎?"
巴特里弗的解釋使人人快活,並引起一陣愉快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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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不擾亂我?她問自己,我為什麼不向警察局告發他(而且永遠不會)?我也是生活在正義之外嗎?
"我非常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你知道,"巴特里弗說,"我只是不知道我妻子會說什麼,在她看來這可能是愚蠢的,她將比她的兒子小十五歲,這不會引起什麼法律問題吧?"
他試圖假設那護士果真死了,以此來考查自己。不,這個念頭不能讓他充滿任何有罪感。雅庫布平靜安寧地開車駛過令人悅目的鄉村,它正在輕輕地訴說著別離。
"瞧那月亮,"巴特里弗說,"它就象昨天一樣明亮地照耀著,它把這間屋子變成了一個花園,不到二十四小時前,茹澤娜還象一個仙后統治著這個著了魔的花園。"
"譬如,友誼。"斯克雷托輕輕地回答。
那麼,他為什麼要把毒藥給那護士?這也許只是一個偶然的事?畢竟,拉斯柯爾尼科夫用了很長時間思考和準備他的計劃,而他則僅憑一時衝動行事。然而,雅庫布意識到,他也不知不覺地準備了許多年,當他把毒藥一拿給茹澤娜,這件事就變得象是一個罅隙,把他過去的全部生活,他對人們的全部憎惡都容納進去,從而獲得了平衡。
那個戴眼鏡的男孩象一個石雕佇立在窗前,依然凝望著池塘。雅庫布覺得這男孩雖然沒有傷害一個人,但仍被宣判終身承受一副可憐的大眼鏡的負擔。他的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他曾因為某些事人們不能阻止,某些事產生於他們,某些事他們不得不忍受而一直責備他們,正如是一項不可更改的判決。他想到他沒有對崇高提出享有專利的權利,最大的崇高是熱愛人們,即使他們是殺人犯。
但是,他意識到拖延他的離去,無論是一天還是一年,都不會真正改變一切。不管他耽留多久,他都不會再深切地重新了解這個國家。他必須平靜地承認這個悲哀的事實,他離開他的祖國,並沒有能夠認識它,沒有從它所提供的一切中獲益,他不但是一個沒能得到他應得權益的債權人,而且是一個沒有償付他的欠款的債務人。
"這是撒謊!那孩子是我的!"弗朗特叫道。
"那麼,你自始至終都知道這是一個卑鄙的謊言!"弗朗特沖斯克雷托醫生嚷道。
"無辜的姑娘有成千上萬,如果你揀出這特別的一個,也許正因為她是她父親的女兒。"
(可憐的弗朗特,你將不明不白地度過一生,你將只知道你的愛情殺害了一個你所愛的女人,你將在前額上帶著一個神秘的厄運標記,一個使人不能理解的該隱的標記,一個災難信使的標記走下去。)
他看到這孩子戴著他的枷鎖,他憐憫這孩子和他的整個祖國。他覺得他已捨棄了自己的祖國,他拙劣地愛它,他那冷淡的、不成功的愛使他感到悲傷。
"當遇到的是地獄的力量,我怕警察局就沒有管轄權了。"檢察員說。
"你錯了,"雅庫布反駁道,"我並不想壓抑任何東西,我對高尚行為不存幻想,我只是一看到她就為她感到難過。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就被趕出了她的家鄉城市,她和她母親生活在一個山村,那兒的人不敢同她們有任何來往,很長時間不准她讀書,儘管她是一個有天賦的小姑娘。由於父母的政治態度就迫害孩子,這是可怕的,我難道也應該因為她的父親便仇恨她嗎?我替她難過,因為他們殺害了她的父親;我替她難過,因為她父親覺得把一個同志置於死地是必要的。"
火車駛進車站,兩個女人相攀著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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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能得到這樣一種葯?"
"我相信你,但是你不應該冒這樣的險,過分的激|情對你會是十分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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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庫布趕上了他的朋友,斯克雷托正要從醫務所回到他的診所去。他讚揚了斯克雷托的爵士鼓演奏,請他原諒在音樂會後他沒有等一下。
凱米蕾正在里士滿樓他的房間里等他,克利馬緊緊把她摟住,接著開始熱烈地吻她——先是劈頭蓋臉,然後他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衣裙下擺。
"那麼,你終於做了這件事……"九九藏書;斯克雷托夫人快活地嘆道。
蒼茫的暮色籠罩著鄉間,雅庫布把車停在一個離邊境只有幾公里的村子里。他想在他的祖國品味一下最後的時刻。他走出小汽車,沿著村子街道走去。
但是他接著在內心反駁道:不,他並非真的只當了很短時間的殺人犯——他仍是一個兇手,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將仍是一個兇手。因為無論淡藍色葯有毒還是無毒,這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他一直堅信它致死的毒力,但還是把它交給了一個陌生人,並且沒有真正試圖去救她。
"為什麼?"
"譬如?"奧爾加問。
電話鈴響了,斯克雷托拿起話筒,聽著。他面帶慍怒,說:"我現在很忙。你的確需要我嗎?"他又頓了一下后說:"哦,那好吧,我就來。"他掛上電話,喃喃罵了一句。
"我們實在不必十分強調正義,"斯克雷托說,"正義不是一件人類的事,有盲目、殘酷的法律的正義,也可能還有一個更高的正義,但是我沒有聽說過它。我總是覺得我是生活在正義之外。"
奧爾加走進巴特里弗的寓所,請求人們原諒:"請不要為我這樣闖進來生氣,可我是這樣緊張,我忍受不了獨自一人。我肯定沒打擾你們吧?"
女人們在他上面時隱時現,弗朗特朝她們望了一眼,重新說:"我殺了她!逮捕我!"
茹澤娜的屍體躺在通常留給醫生們值夜班的一個小房間里,幾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個公安檢察員也趕來了,他訊問著弗朗特,記下他的供述。弗朗特再次懇求把他逮捕。
"如果我不是十分了解你,我會懷疑你有不忠實的行為,"斯克雷托夫人笑道,"瞧這兒,瞧他的上嘴唇!象你一樣恰恰在同樣的部位也有一個胎記。"
"檢察員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斯克雷托醫生對奧爾加解釋。
"你讓我感到驚異,檢察員,"巴特里弗用一種非常冰冷的語氣說,"我很驚異,你這麼快就準備結束有關一個人生命的事。"
"我不明白,請解釋!"巴特里弗夫人說。
"我很遺憾你這麼快就離開了,"斯克雷托醫生說,"昨天是你在這兒的最後一整天,上帝知道你一直躲到哪裡去了,我們有這麼多的事要討論。最糟糕的是,你可能同那個瘦骨嶙峋的姑娘一直在一起消磨時間。感激是一種危險的情緒。"
"正義與我無關,"斯克雷托回答,"這是某種在我之外和之上的東西。總之,它是一種非人性的東西,我永遠不願同這種令人反感的力量合作。"
"醫生,你是這護士的上級?"檢察員問。
"沒有。"
"沒什麼,我只是很高興和你在一起,你在這兒我感到很愉快。"
巴特里弗不理睬這句諷刺話,"自殺的判斷在這個案件里是絕對胡說,試想一想,正當她就要開始生活時,她根本不可能殺害自己!我再次告訴你,我不會容許任何人指控她自殺。"
"你是什麼意思,感激?我幹嗎應該感激她?""你曾給我寫信,說她的父親曾對你很好。"
"生物鹼是從某種植物中取得的物質,我不知道她怎麼能得到一顆生物鹼製片的。"
克利馬抽了二百五十毫升血后,頭有點暈,他不耐煩地在斯克雷托的候診室等著,他不希望不和醫生告別,並請他照顧茹澤娜就離開療養地。在他們實際上把它從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以改變我的主意——茹澤娜的這些話仍在他耳邊迴響,使他感到恐懼。他擔心他一離開,茹澤娜就不再受他的影響,她也許會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主意。
"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托醫生說,"把生物鹼變成一顆光滑成型的藥片不是那麼容易的,它只能由某些人用類似製藥機的東西製造出來,而這一帶沒有人有這種條件。"
那個陌生人說他一直象一個瞎子那樣活著,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有美這樣一個東西。她理解他。她不是也一樣嗎?一直盲目地活著,心目中只有一個形象,被強烈的妒光照亮的一個形象。如果這盞探照燈突然熄滅了會怎麼樣呢?成千上萬個別的形象將會出現在白晝的光輝中,而那個象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男人就會僅僅變成許多男人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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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鬼,"斯克雷托說,"我們得不到一個機會談任何事。今天我本來有一些事想要同你商量,現在我的思路全亂了。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從清旱起,我一直在想它。你知道它會是什麼嗎?"
檢察員驚訝地瞧著這個人,這是巴特里弗,他的眼裡燃燒著憤怒的火。
奧爾加反駁道:"你是想說,你不承認任何普通價值?"
他走了以後,巴特里弗對斯克雷托說:"我們的妻子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去車站接她們好嗎?"
"我很樂意, 我的確喜歡你這樣支持我! "小號手熱情地說,又加了一句:"我想請你幫一個忙:請你注意一下茹澤娜,我怕某些蠢念頭又會鑽進她的頭腦,女人是這樣捉摸不透。"
弗朗特不再接斯克雷托的話頭,他的頭腦里已經一片空白。他只是不斷地聽到茹澤娜的話:你會逼得我自殺,你準會逼得我到這個地步。他確信是他導致了她的死亡,可他實在不能明白為什麼。他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他象一個原始人面對著一個奇迹站著,象被一個謎弄得目瞪口呆的人。他變得又聾又啞,他的感覺不能抓住任何深奧的東西。
"你是說這附近任何人都不可能配製這樣的葯?"
的確,雅庫布的行為中有某種東西把他和拉斯柯爾尼科夫聯繫起來:謀殺的毫無目的及它的理論性質。但是,其中也有區別: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探討一個傑出的人是否有權為了自己的利益犧牲一個劣等人的生存,可是,當雅庫布把葯管交給那個護士時,他心裏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雅庫布對探討一個人是否有權犧牲另一個人生命的問題不感興趣,相反,雅庫布堅信沒有人有這樣的權利,事實上,各種各樣的男人女人心安理得地硬說他們有這種權利,這使他感到恐懼。雅庫布生活在一個人的生命為了抽象的思想而被輕易地毀滅的世界里。他熟知那些傲慢的男女們的臉:不是邪惡的而是正直的,燃燒著正義的熱忱,或者閃耀著愉快的同志之情,臉上表現出富於戰鬥性的天真單純。還有的人表現出虔誠的懦弱,咕噥九_九_藏_書著歉意而又孜孜不倦地執行著他們都知道是殘酷和不公正的判決。雅庫布熟知這些面孔,他憎恨他們。而且,雅庫布知道所有的人都暗暗希望一些人死,只有兩樣東西阻止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對懲罰的畏懼和進行謀殺的體力上的困難。雅庫布知道,如果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力量在遠處進行暗殺,人類在幾分鐘內就會滅絕。因此,他認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實驗完全是多餘的。
"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斯克雷托說,"你是了不起,我倒非常願意再開一次這樣的音樂會。也許我們還可以在別的療養地舉辦演出。"
"我承認的價值同正義毫無關係。"
斯克雷托醫生進來。他同檢察員友好地互相問候,然後走到死去的姑娘身旁,他翻開她的眼瞼,檢查結膜。
雅庫布聳聳肩,"他相信我是革命的敵人。大家都這樣說我,而他就相信了。"
"見鬼,可現在他們要我去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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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異想天開,"檢察員說,"監獄不會是你的各各他,我們不會向你打開它的光榮之門。我從來也不相信你可能是殺害這個年輕女人的兇手。我指控你只是為了向你指出,她被謀害的想法是荒唐的。"
他的謀殺行為是一個奇特的行為:沒有任何動機,從中什麼也得不到。那麼,它有什麼意義?顯然,它唯一的意義是使他看到自己是一個殺人犯。
"我並不對你的結論感到驚訝,由於你不能發現兇手,你不得不找出一個會承擔他的罪行的人。無辜的人應當承擔罪人的罪行,這正是生活的一個奧秘,逮捕我吧,如果你需要。"
巴特里弗轉向他那迷人的妻子,"另外,我還要特此莊重宣布,幾分鐘前,斯克雷托醫生已成為我們的小約翰的哥哥,因此他們作為手足,具有一個共同的標記是十分恰當的。"
"當然,那片毒藥也許是分開放在手提包里的,如果是自殺,那就會是這個情形。但是,如果我們假設我們正在處理的是謀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有人把毒藥放進了葯管,這片毒藥的形狀和顏色都與鎮靜葯相同。"
"你認為茹澤娜吞服的毒藥是來自那管鎮靜葯?"斯克雷托醫生問。
"總之,克利馬先生只來過我們的療養地兩次,每一次他的訪問都很短。他和茹澤娜之間根本不可能發生過任何親密的關係。我們這個療養地太小,這樣的新聞不能長久地保密。很可能,克利馬被說成是父親,僅僅是個幌子。茹澤娜護士說服克利馬先生同意了它,以便委員會能批准作流產。正如你能想見,眼前這個小夥子幾乎不可能予以合作。"
他很快地走回到汽車旁邊,打開車門,坐在方向盤前面,開始朝邊境駛去。今天之前,他還認為這會是一個輕鬆的時刻,他將會很高興地離去,他將離開一個他出生錯了的地方,一個他實在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他現在明白,他正在離開他唯一的祖國,他沒有別的祖國。
"她究竟為什麼這樣做?"
沒有人回答檢察員的問題,他繼續說:"我不這樣相信。那個小夥子還在為得到姑娘而奮鬥,他想要娶她。她懷著他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是別人的,重要的是,他堅信他是父親。當他一察覺她想要流產,他就變得絕望了。但是請記住,茹澤娜是從一個聽證會上回來,不是從一次實際上的流產後回來!就我們這位絕望的英雄來說,一切都還沒有失去,胎兒還活在她的身體內,他準備盡一切力量救它。當他這樣渴望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親時,認為他毒害了她將是荒謬的。此外,斯克雷托醫生剛才向我們解釋了,對一般人來說,得到一片製成象普通葯的毒藥是不容易的,這小夥子怎麼能設法搞到這樣一個東西,一個沒有社會關係的毛孩子?誰能向我解釋這一點?"
"根據法律,婦女的話具有決定性。茹澤娜告訴我們,她懷著克利馬的孩子,克利馬錶示同意,這樣我們就沒有權利懷疑她的陳述。"
於是,他想到正是驕傲阻止了他愛他的祖國,一個崇高和優美所造成的驕傲,一個使他不喜歡自己的同胞,使他恨他們的愚蠢的驕傲,因為他把他們僅僅看作是殺人犯。他再一次回想起他曾把毒藥給了一個陌生人,想起他自己就是一個殺人犯。他是一個殺人犯,他的驕傲已蕩然無存。他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成為所有那些可悲的兇手的一個兄弟。
"瞧瞧那月亮!"巴特里弗說,"相信我,我們昨天在一起的確度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良宵。"
房間里很靜,檢察員直視著巴特里弗,後者以同樣的平靜回視著他,他的神情表現得既不震驚也不惱火,最後他說:
新來的人驀地轉過頭,"自殺。我憑我的全部身心知道,這個女人不會奪去她的生命,如果她吞服了毒藥,那一定是謀殺。"
"你怎麼啦?"
女人們濕淋淋的。其中一個人屈身在茹澤娜俯伏的身軀上,試圖觸摸她的脈搏。但這是一個無用的動作,這護士已經死了,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光著濕濕的身子的女人們都急於想擠向前去,以便親眼看一看死亡,看一看它出現在一張熟悉的臉上。
"檢察員,對不起,"巴特里弗堅持說,"我要求你記住我在陳述中告訴你的話,茹澤娜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同我度過了她的最後一夜。這一點也許我沒有對你講得很清楚: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夜晚,茹澤娜非常幸福。這位平凡普通的姑娘只需擺脫她那敵意的枷鎖和冷漠的環境,就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個充滿愛、溫柔和高尚的光彩奪目的人。你不了解她的內心禁閉著一個多麼美好的人,我重說一遍:昨天晚上,我為她打開了一道通向新生活的門,她渴望著開始過這種生活,但是有人阻攔了我,"巴特里弗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加了一句:"這一定是地獄的力量。"
她掌握著方向盤,她感到自信和美好,她想到:難道真是愛情把她限制在克利馬身邊——或者僅僅是害怕失去他?難道即使在一開始,恐懼就是一個愛的憂慮形式,愛一旦消退(過度緊張和精疲力盡),剩下的只是一個空的形式?也許她所剩下的便是恐懼本身,沒有愛的恐懼?如果她竟失去了這種恐懼,那還會剩下什麼呢?
"自殺的動機通常是某種神秘的事,"檢察員說,"此外,探尋這些不是我的工作。你不要為我嚴守職責而生我的氣。我有大量工作,我幾乎沒有足夠時間對付這些,這案子雖然沒有結束,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不期望會有任何戲劇性的新進展。"
"你知道九_九_藏_書,"斯克雷托醫生忽然說,"有一件事我很久就想求你,可一直沒有勇氣。但是,今天這件事好象有某種不尋常的東西,它給了我勇氣……"
"讓我看看你們的小寶寶,"斯克雷托醫生說,"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瞧他。"
那個男人說什麼來著?他就要永遠離去了,她的心懷著一種溫柔纏綿的思慕感到悲傷。不僅思慕著這個男人,而且懷念著失去的機遇。不但這一個機遇,而且所有的機遇,她為全部失去的、錯過的、漠視的機遇,甚至為那些她永遠毫無所知的機遇而感到悲痛。
"不是不可能,但是非常困難。"
巴特里弗消失在隔壁房間。奧爾加對斯克雷托說:
克利馬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繼續握緊斯克雷托醫生的手。
兩個男人在街道中間擁抱。
那個公安檢察員也在屋子裡,與巴特里弗和斯克雷托在一起。他回答說:"不,你沒有打擾我們。我們已結束了公務,正在聊天。"
拉斯柯爾尼科夫打算用斧子殺害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時,他意識到他正處在一個可怕的門檻邊緣,正處在違背上帝戒律的邊緣,即使這個老太婆是一個邪惡的造物,她仍然是一個上帝的造物。雅庫布感覺不到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樣的恐懼,對他來說,人不是上帝的造物。雅庫布熱愛崇高和優美,但是他認識到這些不是人類的特性,他非常了解人,因此不喜歡他們。雅庫布是崇高的,所以要給他們毒藥。
斯克雷托醫生終於出現了,克利馬匆匆握著他的手告別,對他傑出的爵士鼓演奏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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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馬一下子沒能理解斯克雷托的意思,醫生不得不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他說:"這是自殺,但它看起來有點神秘。人們會產生各種各樣古怪的念頭——你知道,她去流產事務委員會後一小時就殺害了自己。但是,請不要擔心,"他看見小號手臉色變白,便抓住他的胳膊,"幸運的是,我們的這位護士同一個年輕的機械工有過關係,他堅信那孩子是他的。我斷言你同茹澤娜決不會有任何性關係,是她說服了你扮演父親,因為當雙方都未結婚時,委員會就會拒絕流產的要求。我只是想要你有所準備,萬一他們會問你一些問題。我看你的精神狀態不好,真遺憾,你得振作起來,我們以後還要開許多音樂會哩!"
"我和你有同感,相信我,"檢察員說,"畢竟,需要考慮第三個嫌疑犯,巴特里弗先生:美國商人正如他自己所承認的,死者同他度過了最後一夜。可能會有人反對,一個兇手不大會自願提供這樣的情報。但是,這種反駁並不有力。巴特里弗先生在眾目睽睽的音樂會上坐在茹澤娜身邊,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他倆一道離開。巴特里弗先生很清楚在這樣一個情形下,自己最好還是主動提供明顯的事實。巴特里弗先生告訴我們,對茹澤娜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夜晚,為什麼不呢?巴特里弗先生不但是一個迷人的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美國商人,有許多美元和一個美國護照,能夠使他周遊全世界。茹澤娜被釘在這個小地方,拚命想找條門路出去。她有男朋友,他想和她結婚,但他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本地機械工,如果她打算同他結婚,她將就此永遠決定自己的命運,永遠不可能希望從這裏逃出去。她沒有別人,所以她跟他待下去,但是她不願無可挽回地和他結合,因為她不想放棄對一種不同生活的全部希望。接著,一個老於世故、儀錶堂皇的男人忽然出現了,他完全弄昏了她的頭,她夢想他會和她結婚,帶她去一個遙遠的國土。最初,她是一個謹慎的情婦,漸漸就變得越來越有要求。她明白她決不能放棄他,並開始訛詐他。巴特里弗已經結了婚,我知道他妻子定於明天從美國到來,就我所知,他愛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巴特里弗願意不惜一切來避免一個醜聞。他知道茹澤娜習慣帶一管鎮靜葯,知道它們象什麼樣子,他是一個富翁,在國外有廣泛的交往,對他來說,讓某個人製作一片形狀象茹澤娜的鎮靜葯的毒藥是很容易的。在那個美好的夜晚,當他親愛的人入睡時,他悄悄地把毒藥塞迸葯管。我相信,巴特里弗先生,"檢察員戲劇性地提高嗓門,"你是唯一有動機和辦法謀害茹澤娜護士的人,我奉勸你坦白交代。"
"法律上沒有規定養子必須比他的父母親年輕。說到底,這不是親生的兒子,確切他說,只是一個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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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里弗驚異地站住,斯克雷托醫生開始解釋他的要求的理由。
"很久以前,我就同律師們解決了這問題。"斯克雷托有點窘迫地說。
第一個女人看上去大約三十五歲,她接受了斯克雷托醫生的一個吻。第二個女人比較年輕,穿著時髦,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巴特里弗吻了她。
"不,"巴特里弗說,"你不認為自殺是犯罪,因為對你來說,生命不過意味著只是活著。但對我來說,檢察員,沒有比自殺更大的罪孽了,它比謀殺還要壞。謀殺可以是出於復讎或貪婪的動機,但甚至連貪婪也是一種對生活的違反常情的愛。然而,那些自殺的人卻帶著嘲笑把上帝的饋贈扔進塵土。自殺是在造物主的臉上啐唾沫。我告訴你,我要盡我所能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你說她殺害了自己,可是告訴我為什麼;她有什麼可能的動機?"
"你給她藥片了嗎?"檢查員問。
我是一個靈魂高貴的殺人犯,他對自己說,似乎有點好笑和悲傷。
"誰?"檢察員問。
"如果你有事,別讓我耽擱了你,反正我得動身了。"雅庫布說,從椅子里站起來。
"你好象情緒非常好。"斯克雷托醫生說。
"這完全是胡說,我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這種東西。"斯克雷托醫生非常堅決地回答。
她從眼梢斜睨了一眼小號手疲倦的面容,這張臉似乎有點下垂,露出一種莫測高深的滿意的微笑。而他的手正撫摸著她的肩膀。
"我很高興你們已解決了分歧,"斯克雷托醫生說,"至少我們有一個安慰:不管茹澤娜怎麼死的,她的最後一夜畢竟是美好的。"
"她同這些沒有關係,她是無辜的,"
在她旁邊,小號手又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她瞟了他一眼,在心裏對自己說,一旦她失去了嫉妒,那就什麼都不會留下了。她開著車向前猛駛,忽然,她明白了前面某處有一條分手的路。自從她和小號手結婚以來,同他分手的念頭第一次沒有使她產主任何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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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你喜歡那個難看的姑娘的原因?"
"一切都好象很神秘,&qread•99csw.comuot;檢察員說,"甚至動機。這位年輕人陳述說她懷著他的孩子,而她正計劃作一次流產。"
"你並沒有理解我,"巴特里弗輕聲回答,"把什麼人處以絞刑,我不感興趣,我只希望使茹澤娜免罪,因為自殺是最大的罪孽。甚至最殘忍的受苦也會有某種神秘的價值,甚至處在死亡邊緣的生命也是美麗的。一個沒有直面過死亡的人不會知道這一點,但是我知道它,檢察員,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堅持盡我的全部力量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
"換句話說,她是一個惡棍的女兒,"斯克雷托醫生說。
昨天晚上,當她滿懷愛意地把雅庫布拉到她身邊時,他的心裏一定懷著最可怕的思想,這些思想因此也變成了她的一部分。
他們收拾行裝,把它運到汽車上。他說他累了,要她來開車。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他是你的朋友?"
他臉色蒼白,象鹽柱一樣遲鈍。他沒有注意到一個男人激動地走進房間,走到死去的姑娘身邊,長久地凝視著她,並撫摸她的頭髮。
這天,斯克雷托醫生沒有門診,那張婦科檢查桌在房間後部顯得空落落的。兩個朋友使自己很舒服地坐在一對扶手椅里。
奧爾加害怕檢察員已經察覺了她的內心,竭力使她的問題顯得無足輕重:"哦,我只是碰巧在她的錢包里看見過一管葯。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同一隻葯管……"
奧爾加註意到檢察員的臉氣得發紅,但是他隨即控制住自己,停了一會兒,用一種幾乎過於溫和的聲調說:"那麼好吧,讓我們假設你是對的,發生了一件謀殺。咱們試著想象它可能是怎樣發生的,在死者的手提包里,我們發現一管鎮靜葯,我們假設茹澤娜想要取出一片管里的葯,但有人卻換了一顆看上去相似但卻有毒的不同的藥片。"
"他叫她這樣做的!"弗朗特叫道。
"不知道。"雅庫布說。
他思考著這件事,帶著相信他的行為只是一個實驗,在現實世界中是沒有後果的安之若泰。
"你這是什麼意思?"奧爾加驚異地問。
"當然應該這樣,斯克雷托醫生,說吧!"
檢察員一直朝著巴特里弗,這時他聳聳肩膀。
"你怎麼得出這個看法的?"
"你說得對。如果是我設法讓她生命的最後一夜成為一次美好的經歷,那麼,我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愉快。"
他開得很慢,不時因眺望風景而中斷他的思想。他對自己說,那片葯的插曲不過是一場玩笑,一場沒有後果的玩笑,是他整個一生在這塊土地上沒有留下痕迹,留下根,留下標記的象徵。現在,他象一陣風就要離開這塊土地了。
這時,奧爾加才想到她是光著身子,她在其他裸體的女人中間推推搡搡,擠在兩個陌生的男人——一個年輕人和一個醫生前面。她意識到這場面的荒唐,但她也知道這意識無濟於事,她會繼續再擠搡一會兒,以便瞧瞧死亡,她被它吸引和迷住了。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今天我們有許多話要談,有許多事要慶賀。我們將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周末。"巴特里弗說,挽著妻子的胳膊。於是,他們四人朝燈火輝煌的站台盡頭走去,很快就把車站拋在後面。
"她說如果我不停止打擾她,她就要自殺。她說她不想要孩子。她寧願先把自己殺掉也不要有孩子。"
每當她坐在駕駛盤前面,她都會頓時感到更加有力和獨立。但是這一次給予了她自信的,不僅是駕駛員的角色,而且是她在里士滿樓過道里遇見的那個陌生人的話。她不能把這些話從她心裏驅走,她也不能忘記他的面孔。這張臉比她丈夫光潔無須的面頰更富有男子氣,這使她感到她實際上從來沒有認識一個真正的男人。
大家都陷入沉默。檢察員站起身欲離去,在這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奧爾加的腦子。"順便問問,茹澤娜帶著的那些葯是什麼顏色?"她問。
"你知道,這是很不尋常的,我有點吃驚,"巴特里弗說,"但是今天,我充滿了一種特別的喜悅,我想要讓全世界幸福。如果它果真能使你幸福……我的兒子……"
奧爾加躺在床上(隔壁房間的收音機靜悄悄的),對她來說,這是很清楚的,雅庫布殺害了茹澤娜,並且只有她和斯克雷托醫生知道這一點。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她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是,她接著就驚異地意識到(我們知道她善於自我觀察),這發抖是愉快的,她的恐懼充滿了驕傲。
"那個音樂家和她在一起嗎?"檢查員問。
靠近門邊,她看見一群女人,她們背對著她,赤|裸著,濕漉漉地,屁股朝天彎著身子。一個青年男人僵立在一邊。
於是,他想到那個他給了她假毒藥的姑娘。他對自己說,他的殺人經歷是他一生中最短的經歷。他笑了:我做了十八個小時的殺人犯。
巴特里弗和斯克雷托醫生沿著白楊成行的街道朝火車站走去。
弗朗特仍然跪在地上,他伸手抱住茹澤娜,吻著她的臉。
雅庫布轉動汽車鑰匙,把車開走了。不久他就經過了療養地的最後幾座別墅,發現自己到了開闊的鄉村。離邊境大約有四小時路程,他並不想開得太快,想到他將永遠不能再看到這個國家,這使得這塊土地具有了一種珍貴的性質。他覺得他不認識它,它看上去和他心目中的樣子不同。他不能逗留久一點真是遺憾。
"是的。"
巴特里弗夫人端詳著斯克雷托的臉,大聲叫道:"真的!我在療養地的時候,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和她的男朋友發生了爭吵,在爭吵中間,她忽然從手提包里取出一樣東西,放進她嘴裏。我們所知道的就這些,我怕我們能知道的也永遠就這些了。"
他們沉默地開著車。克利馬精疲力盡,但非常輕鬆。想到也許會被詢問,這使他有點不安。他害怕凱米蕾會由此知道一點什麼。但是,他在心裏重複著斯克雷托醫生的話,即使人們詢問他,他會裝出是一個清白的上等人角色(在他的國家,這並不少見),他裝作是一個父親,只是為了幫一個年輕女士的忙。沒有人能夠為這樣一個有騎士氣概的行為責備他,甚至連凱米蕾也不能。
"她總是威脅說要自殺。"弗朗特說。
這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街道,生鏽的廢銅爛鐵和陳舊的拖拉機輪胎亂扔在場子里,這是一個缺乏管理、醜陋的村子。雅庫布想,這些生鏽的廢銅爛鐵就象他的祖國作為告別,啐向他的一句粗話。街道在村子的草地那兒結束,草地中間有一個小池塘,這個池塘也是沒人照管,長滿水藻。幾隻鵝在池邊拍水,一個男孩子正試圖用一根枝條把它們從水裡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