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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三十二

我們老闆據說當年也是個詩人,每年七月八日搞廠慶,總有些馬屁分子在台上朗誦他的歪詩,什麼「啊長江、啊黃河」之類的,聽得人跌倒塵埃。看總公司下發的《廠慶特刊》,我每次都要笑半天,孫總為這事還批評過我,說陳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態度,你畢竟拿的是人家的錢,尊重一些好不好?我收攝心神,面帶沉痛,像跟遺體告別。傳說中的老闆英明神
七月十五號是我們離婚一個月紀念日,我一下班就跑回去,用私自保留的鑰匙開了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趙悅還沒回家,屋子裡飄蕩著我熟悉的氣味,每一塊瓷磚都閃閃發亮,照著我憔悴的臉。陽台上晾著她的內衣,我放在鼻子前聞了一下,有點淡淡的清香。冰箱里有一條吃了一半的魚,我用手指拈起一塊嘗了嘗,還是有點淡,以前吃趙悅做的菜,我總要額外加個醬醋碟,順便給她講白毛女的故事,說吃鹽太少陰|毛會變成白色的,常常因為這個被她毆打。我坐在沙發上,翻了一下像冊,發現所有跟我有關的照片都九_九_藏_書抽走了,只剩下趙悅一個人在不同的場景里溫柔地笑,像個無邪的精靈。我的手抖了抖,抱住曾經睡過的枕頭,無聲地流了兩滴眼淚。
那是倪家橋一家新開的重慶土灶火鍋,人聲鼎沸,熱氣熏天,旁邊一桌有兩個傢伙還光著膀子,露出豬屁股一樣的肥肉。趙悅說這是楊濤,又指指我,說他是陳重,一副跟誰都不遠不近的樣子。我斜看了那廝一眼,這麼熱的天他居然還打著領帶。我皺著眉頭對趙悅說:「怎麼選這種破地方?熱都熱死了。」那廝立刻梗起了脖子。趙悅給我倒了杯酒,說老實吃你的吧,這地方是我選的。我悶悶不樂地端起酒杯。
老闆很風騷地穿一件花格子短領襯衫,背著雙手,穿雙拖鞋踱四方步。房間里一股子濃郁的脂粉味,我有理由懷疑他違反了中國人民共和國刑法的某些條款。老闆問了我四個問題:市場形勢、公司管理中的問題、董胖子的人品,我精心準備的資料全派上了用場,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個多小時的演講,老九_九_藏_書闆一邊聽一邊點他頭髮稀疏的頭。面試結束前他問我:「願不願意到總部工作?」我突然想起趙悅,心裏一酸,心想如果我走了,恐怕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董胖子這些天一直被他的丑老婆嚴密監管,每天查崗兩次,下班后定點報到,還禁止出席一切娛樂活動。前些天重慶客戶到成都來出差,這是我們的大客戶,一年一千多萬的生意,說是出差,其實就是出來吃喝玩樂的借口,用他的話講,叫做「體驗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濕度」。我給他借了一輛君王,安排他住在錦江賓館,帶他到銀杏和牡丹閣吃了兩次,每次都超過3000,還得說是「不成敬意、工作餐」,最後一晚上,客戶回請,說把董總也叫來吧,我給胖子打電話,他哮喘了半天,說老婆大人不同意,請不下假來。搞得客戶很不高興,說董胖子是一隻「瘸腿紅苕」,不知道什麼意思。董胖子一定還受過肉刑,前些天酷熱難當,他一直鬼頭鬼腦地穿件長袖襯衫,動作中破綻頗大。我見此甚有感九-九-藏-書慨,嘆息著告訴周衛東:「每一張胖臉背後,都有個血呲呼喇的屁股。」他幾乎把假牙笑掉。六一兒童節公司搞遊園會,組織全體員工到百花潭公園毆打麻將,我和周衛東他們坐一桌,剛開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然後聽見董胖子在旁邊說:「日他媽,報警倒沒什麼,告訴老婆這一手太毒了。」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和劉三正死死地盯著我。
周一上午,總辦秘書給我打電話,說老闆周三到成都,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駕。我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地差點跳了起來,心想我的述職報告沒有白寫。剛放下話筒,人力資源中心的劉總就打我手機,關照我注意麵試細節,要穿職業裝打領帶,不能吃蔥蒜臭豆腐,我謝恩不迭,感覺霉氣一散而盡,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開始護著我。劉總最後還透露了一個消息:老闆看完我的述職報告,在上面批了八個字:人才難得,礪其羽翼!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半天,心想傳說中的老闆看來也不是白痴。董胖子不知在read•99csw•com門外說些什麼,透過門上的透明條,我看見一個肥壯的屁股正在糾糾地原地自轉。我磨著牙發狠,心想死胖子,我們來日方長!打電話的劉總也是一個傳奇人物,在公司几上幾下,依然保持堅挺,有一次直接從銷售總監降到最基層的業務員,每月拿九百多塊,他居然也忍了下來。這就是我們公司的企業文化:把一個人打倒,冷眼旁觀他的反應,如果還能勃起就是人才,早泄了就是膿包。
「武鬥事件」是因為付錢引起的。他罵了我一句,我打了他兩拳,踢了他一腳,然後挨了趙悅一耳光。
七點半,趙悅還沒回來,我給她打電話,提醒她今天是離婚紀念日,「我請你吃飯,慶祝一下。」她說她正在吃,「要不你也過來?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我試探著問:「是……你男朋友?」她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的醋火騰地燒了起來,說你們在哪裡,我馬上過來。
那夜的樂聲震耳欲聾,燈光明滅不定,在零點酒吧的二樓,一個人在哭泣,那是陳重,另外一個人哈哈大笑,那是他的情敵九*九*藏*書和朋友。從更遠的角度看去,漸漸沉睡的成都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偶爾有幾星燈光,那是殘存的生命的磷火,而那些哭著笑著的人,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頂,就像墓道里的螞蟻。
武,算無遺策,公司大小頭目提起他來,無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有一期《廠慶特刊》還登了一張老闆的照片,看起來比我老不了多少,目光炯炯,一副看穿銅版紙的狠勁。傳說中的老闆還在辦公室掛了一幅字:養士如飼鷹,飽則颺去,飢則噬主。不知道公司的高層願不願意把自己當成鷹犬爪牙,反正我挺寒心的。
「嫖娼風波」平靜之後,董胖子又開始故態復萌,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咬我。上周五下班前,會計偷偷遞給我一份報告,說董胖子讓他搞的,現在已經傳真到了總公司財務中心。我看著那薄薄的幾張紙,頭上汗水直流,挨球的董胖子專挑痛處下刀,報告的題目就是《關於員工陳重欠款問題的處理方案》,其中提到「提請司法機關介入」,我在心裏問候了幾遍他的全家老小,感覺天昏地暗,五臟六腑全像有火在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