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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三十九

我像一隻身不由己的木偶,在燈光明滅的舞台上時笑時哭,當每一種偽裝的表情,都深深刻上我破敗的臉,我終於發現,觀眾席上早已空無一人,曲終了,大幕緩緩落下,留我一個人在暗夜裡咿呀而舞。我今年28歲,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蒼老。 我給趙悅打電話說我要去上海,她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半天才抽抽嗒嗒地問:「那你什麼時候還回來呀?」好像很傷感的樣子。我心裏一動,想起畢業時她摟著我的脖子哭,說:「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要去成都賴著你!」那一刻我很想放棄自己的計劃。但想起王大頭的話,心立刻又像石頭一般堅硬。我嘆了口氣,說成都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我走了就不想再回來了。說完還吸了兩下鼻子。趙悅在電話那面嗚嗚地哭起來,我悄悄掛上電話,看九_九_藏_書見鏡子里一張骯髒的臉在冷冷地笑。
我租來的房子空空如也,沒有電視、沒有音響,只有一張大而無當的床。我總是熬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想想,「家」其實就是個睡覺的地方,文人騷客們說它是避風港、是什麼舔傷口的小窩,都他媽的胡扯,估計說這話的人腦袋剛遭門夾過。陪你睡覺的人可能隨時會變心,只有床默默地讓你躺讓你靠,忠誠到底。我的窗口正對著馬路,每天凌晨都會被轟轟的車聲吵醒,外鄉人懷著希望走進成都,而我這個成都人卻總是在他們的腳步聲中做著噩夢。
我第一年高考落榜,老漢非常生氣,瘸著一條腿罵我,說我光知道鬼混,是個沒出息的貨,還拿我跟王叔家的兒子比,說你看看人家王東,跟你一個學校一樣年紀,人家怎麼就能考上北大?我本來就九*九*藏*書鬱悶,聽見這話更是火冒三丈,跟他討論遺傳基因問題,「你怎麼不說人家王叔是副廳長呢?我沒出息全是跟你學的!」他氣得眼睛都紅了,上來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媽趕緊拽住老漢妄圖再度行兇的手,譴責他擅自動用武力。她不說還好,這一說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拉開門就往外跑,心想老子再也不回來了!我那年十七歲,對生活茫然無知,不知道「家」對我意味著什麼。十年之後,我知道了「家」的全部含義,但還是要提著大包小包再次離開。
大頭用力地踩滅煙頭,說走吧,太晚了,再不回去張蘭蘭又該吃安眠藥了。去年十月份,我帶客戶去黃龍溪玩,順便叫上王大頭,他那陣子正跟老婆鬧彆扭,沒請假就擅自曠工,還狗膽包天的關了手機。read•99csw•com我們在黃龍豪賭了三天,大頭贏了一萬七千多,獲勝之後心情大好,晚上叫了個女人進房,炮聲隆隆,聲聞數里,內江的王宇甚是景仰,跟我說你同學真生猛,樓都快被他日垮了。王某回家后,可能是公糧認繳不足,張蘭蘭大起疑心,用盡各種酷刑審問他,據說還動用了電棍等警用器械。大頭被逼無奈,奮起反擊,把老婆銬在床頭三個小時。獲釋后的王張氏悲憤交加,一口氣吞了100片安眠藥,還留下遺囑問候大頭的十八代祖宗,說「做鬼也要扭到你」。為這事我幾個月都不敢去他家。
從重慶回來的路上,我拔通了趙悅的手機,她冷冰冰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想你,「回去看看你好不好?」她支支吾吾地拒絕,好像說話很不方便。我心裏一動,酸溜溜地問她:「楊濤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她沒說https://read•99csw.com話,沉默了大約半分鐘,無聲無息地掛了機。我再拔過去,聽見提示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我心裏空落落的,搖晃著走進衛生間,站在鏡前憎惡地看著自己,那裡面的陳重又老又丑,像一塊破抹布。這時大巴車轉了一個彎,我一個沒站穩,哐地撞到牆上,眼淚再也忍不住流滿臉。耳邊響起趙悅罵我的話:「垃圾!你就是垃圾!」
我有點厭惡這個城市了。把李良送回家后,我和王大頭在河邊坐了一會,說起往事都有點傷感。我說我可能過幾個月就要走了,我們老闆一直想調我去上海。大頭蹩曲著一張胖臉,光抽煙不說話。稀疏的燈光下,府南河在我們身邊轉了個彎,無言東流,這條被成都人視為母親的河流,淹沒了人間一切悲歡聚散,匯合了億萬個陳重趙悅們的歡笑和淚水,浩浩蕩蕩流進大海,https://read•99csw.com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遞給他一支中華,說日你先人,老子在徵求你意見,你放個屁好不好?大頭點上煙,說你去不去上海都一樣,不是環境的問題,「你的狗脾氣不改,走到哪裡也不會開心。」停了一下,他深深地望我一眼,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看趙悅不順眼?」我說為什麼,他囁嚅了半天,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反正你們都離了,我就全告訴你吧,「我親手抓到她跟一個男的開房。」我腦袋嗡的一下子,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大頭拋下煙頭,背對著我走開,一邊走一邊說:「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幹什麼都行。」
洗了把臉出來,我開始強裝微笑,色眯眯地誇服務員:「你長得真漂亮。」她輕蔑地笑笑,命令我馬上回到座位上去,「成都就要到了,回家跟你老婆說去吧。」我說我老婆早死了。一車的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