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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雲篇 第二章 史湘雲寄養之謎

史湘雲篇

第二章 史湘雲寄養之謎

書里有不少史湘雲的重頭戲,彷彿大幅工筆細繪的中國畫,或西方寫實派的油畫,歷來的論家多有涉及,我這裏反而從略,我強調的,是那些分散在各處的斑點式筆觸,也借用一個繪畫方面的比喻,就如同西方繪畫史里早期印象派中的點彩派,那樣一種手法。點彩派的畫,你近看覺得一片模糊,離遠一點,斑斑點點使你產生很多聯想,於是在你心中,就可能產生出一種超越真實的特殊美感。對史湘雲這個角色,曹雪芹就使用了「點彩」技法,對於她的身份來歷,乃至性格外貌,沒有一個完整的敘述性|交代,但是他通過斑斑點點分散筆觸,最後使我們整合出一個異常鮮明的人物形象,有不少《紅樓夢》的讀者表示,如要他們選出書里一個最喜愛的角色,那非史湘雲莫屬。這是曹雪芹對她採取「點彩派」描繪手法的偉大勝利。
書里這類斑點式透露角色「前史」的文字,細心的讀者應該不要忽略,值得慢品。
史湘雲在賈母身邊享受到了那麼多溫暖和樂趣,但是,前八十回正文里,並沒有一句話明點賈母是她祖姑,只在第三十八回,曹雪芹暗寫了賈母跟她之間有不尋常的血緣關係。當時賈母也到大觀園裡面去玩兒,到了藕香榭,藕香榭有竹橋,榭中有竹案,賈母看見榭內柱子上掛著黑漆嵌蚌的對子,讓人念給她聽,可以給她念對子的人很多,但曹雪芹特意寫出是湘雲來念:「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有的古本里「寫」又寫作「瀉」)有的人可能會問,由湘雲來念對子,難道也有什麼深意嗎?曹雪芹他也許是隨便那麼一寫吧,這跟寫由黛玉、寶釵來念,又有什麼區別呢?是有區別的。賈母看到眼前景象,有所回憶,大意說我們史家當年的老宅子里,也有這麼一個類似的園林景點,叫枕霞閣,當年她跟眼前這些小姐們差不多大的時候,在枕霞閣玩耍,一不小心掉到水裡面,被救上來的時候碰到了木釘子,結果鬢角這兒碰出一個窩,現在還留下指頭大這麼一個凹槽。曹雪芹這樣寫,他也是有真實生活依據的,史家的原型是李家,李家在康熙朝在蘇州有園林,園林里就有竹橋,賈母原型的哥哥李煦受父輩影響,特別愛竹,他取了個別號就叫竹村,因此,轉化到小說里,賈母到了以竹為材的藕香榭,過了竹橋,就特別興奮,就懷舊,就感嘆,而跟她有血緣關係的史湘雲,就來念藕香榭的對聯。我覺得,枕霞閣這個名稱,可能跟第五十四回,賈母提到的《續琵琶》的戲名一樣,是生活里真有的,《續琵琶》的作者就是曹寅,而枕霞閣就存在於李家的老宅之中。
惡俗的寫家寫美人,總是盡量地完美化,一點缺點不能有,曹雪芹卻精確地把握分寸,當然他有藝術升華,但首先是尊重生活的真實,寫史湘雲,尤其如此。正如我前面所說,史湘雲這個藝術形象,和生活當中的原型之間的距離,是最小的,幾乎就是生活當中的真實人物的白描。他寫到史湘雲大舌頭,咬字不清,黛玉就譏笑過湘雲,說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又該你鬧著幺愛三四五了。他寫史湘雲話多,多到有時候讓人膩煩,賈迎春沉默寡言,尤其不喜歡褒貶人,可是在第三十一回,迎春就忍不住說湘雲:「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被裡還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道那裡來的那些謊話。」這裏的「謊話」不是說她故意撒謊,是指她說些天真爛漫、沒邊沒沿的憨話,對賈迎春那樣一個安靜守矩的小姐來說,史湘雲的那些話都是一些沒必要的瞎說。曹雪芹寫的是真美人、活美人,而不是概念美人、燈籠美人,於是在第五十九回,就有更出人意表的妙筆,說早上起來,下過點微雨,這個時候史湘雲怎麼樣啊?她兩腮做癢,「恐又犯了杏癍癬」。《紅樓夢》里的美女是生癬的!一般的俗手敢這麼寫嗎?但是曹雪芹他就這麼寫,讀來非常真實。當時即使是貴族家庭的小姐,也長杏癍癬,首先史湘雲覺得兩腮犯癢,發作了,然後她就問寶釵要薔薇硝——一種具有治癬功能的高級化妝品——寶釵就說,她配的給了寶琴她們,聽說黛玉那兒配了很多,讓湘雲到黛玉那兒拿去,可見這些美女臉上全有癬。曹雪芹寫得很有意思。儘管他明寫這些姑娘臉上會長杏癍癬,可是我們想起她們來,一個個還是覺得很美。真實是美的本質,你寫得越真實,讀者就越覺得美,曹雪芹他深諳這個美學原則。
那麼史湘雲的這兩位叔叔,一位忠靖侯史鼎——他的名字在書中出現於前,一位保齡侯史鼐,哪位是哥哥,哪位是弟弟呢?是不是先提到的就是哥哥,后說起的就是弟弟呢?不是的。在第四回,寫到「護官符」的時候,在古本《石頭記》裏面,對四大家族的每一個家族,除了用一句俗諺概括,還分別附有一個小注,這小注不應該視為批語,它是曹雪芹寫下來的,屬於正文的一部分,但是後來的各種通行本里,都把每句俗諺旁關於所涉及到的那個家族的小注,給刪去了。周匯本也沒有保留,是個缺憾。「護官符」里涉及到史家的那句俗諺是:「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所附小注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九-九-藏-書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如果你看到這個小注並且稍一琢磨,史鼎、史鼐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的問題,應該迎刃而解。為什麼呢?在封建社會,特別是在清朝,皇帝如果給一個人封了一個爵位,而且允許他這個爵位世襲,往下傳遞,那麼第一代既然封的是保齡侯,往下傳一定要傳給長房長子,既然是史鼐得襲了保齡侯,他一定是史家長房長子,是哥哥,忠靖侯史鼎一定是他的弟弟。當然這個史鼎弟弟也很神氣,一定是為皇帝立了新功,所以皇帝給史家錦上添花,又另外給史鼎封了一個忠靖侯。說到這裏,可能又有人不耐煩了,會說:討論這個問題有什麼必要呀?史鼎、史鼐,在書里只不過偶爾提到一下,根本沒有構成一個具體的藝術形象,難道他們也有原型?難道這對理解史湘雲也有幫助?鼎呀,鼐呀,曹雪芹不過隨便那麼一寫罷了,您文本細讀,連名字叫鼎、鼐的兩個人誰大誰小都去細摳,是不是太煩瑣、太無聊了呀?
史湘雲在叔叔家裡,每月應該領到一定數額的零用錢,究竟是多少,書里沒有很明確的交代,但通過她和薛寶釵討論怎麼在大觀園的詩社作東,讀者就知道她手頭其實十分拮据,薛寶釵就對她說,你家裡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盤纏,你要在這兒的詩社作東,你哪來錢啊?難道去問叔叔家要麼?你嬸娘們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書里交代,榮國府的小姐們,包括林黛玉,一個月的月例是二兩銀子,連鴛鴦那樣的大丫頭一個月也能領一兩銀子,而史湘雲在叔叔家一個月卻只有幾吊錢。清代到了道光時期,一兩銀子略等於一吊錢,但是在曹雪芹所處的乾隆時代,你看他筆下的寫法,他說王夫人給襲人的特殊津貼,是二兩銀子一吊錢,可見那時候一兩銀子比一吊錢大許多,否則就寫成三兩銀子不是更明快嗎?那時候,一兩銀子約等於兩吊錢,錢是指中間方孔、外緣渾圓的銅板,又叫制錢,調侃的說法是「孔方兄」,一千個銅板用繩子穿過中間方孔紮好叫做一弔。史湘雲每月的零花錢估計是三吊,比起林黛玉等賈府的小姐,少了約四分之一。
在叔嬸家裡,史湘雲必須按刻板的規範生活,包括穿衣打扮。到了榮國府,她可以非常隨便,由著性子去塑造自己,她經常女扮男裝,這在她叔嬸家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祖姑賈母是一個很開通的人,又很溺愛她,就由著她玩鬧。有一回她女扮男裝,離賈母比較遠,賈母老眼昏花看不清,以為是寶玉——因為她穿的正是寶玉的衣服——就說「寶玉你過來,仔細頭上掛的那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這句話非常生動,如果是一部純虛構的小說,我認為不太可能出現這樣的句子,就是因為作者在那樣的家庭生活過,所以他寫富貴家庭的景象,寫得很真實,如果光憑想象,會把富貴家庭寫成四面光,亮堂堂,燈穗子一律潔凈鮮麗,怎麼會不經意地就寫出燈穗子上有灰呢?這和曹雪芹他寫王夫人屋裡面椅子上的靠墊是半舊的一樣,肯定都源於真實的生活素材。這樣的生活狀態並不是不富貴,再富貴的家庭,東西也得用,用到一定程度以後才能夠更新,都會在一段時間里呈現出一種半新不舊的狀態。那麼燈穗子上也可能積灰,這灰可能會在某個節慶之前進行打掃,可是沒打掃的時候上面就有灰,而且燈穗子很長,女扮男裝之後呢,頭上還有冠,不慎碰到燈穗子,就可能招下灰來迷了眼——別小看這些文句,這些細微處也證明著曹雪芹寫實的功力。當然後來賈母知道是認錯了,燈穗子下不是寶玉而是史大姑娘,賈母絕無責備,大家都很開心。
史湘雲一出場,就被稱為「史大姑娘」,林黛玉沒被稱為「林大姑娘」,薛寶釵沒被稱為「薛大姑娘」,這應該也是由於史湘雲的原型,她在其家族中被習慣地稱為「李大姑娘」,那可能是由於她的父親雖然並非李家那一代的長房長子,但結婚、生育比李鼐早,這位李家小姐是那一輩里年齡最大的一個。曹雪芹寫《紅樓夢》,儘管他以「假語」來寫,人物的身份往往與生活中的身份有了某些變化,但他卻不願意放棄家族中對那個人物的習慣性稱呼,最明顯的例子是他把王熙鳳設定為榮國府長房長子的媳婦,卻又讓書里其他人物稱她為「二奶奶」,可見這個人物的原型是家族裡的「二奶奶」,他是按照真實生活里的實際稱呼來寫這個人物的。上一講我分析過「小蓉大奶奶」的叫法,現在再告訴你「史大姑娘」的叫法,也有文本背後的依據。
曹雪芹在書里並沒有直接寫到過史湘雲的相貌。他很具體地寫到過林黛玉的眉毛和眼睛,多次描寫薛寶釵的容貌,但是對史湘雲,他始終沒有肖像描寫,對史湘雲的身材,在第四十九回有過一筆很抽象的形容,說她經過一番特殊的打扮后,「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他倒是寫到過史湘雲的睡像,在第二十一回,他是對比著寫的,說林黛玉是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史湘雲呢,「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半胸,一灣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寫到了頭髮,還是沒有寫出面容。但他對史湘雲這種點到為止、語不及臉的寫read.99csw.com法,並沒有使讀者覺得她的形象比黛、釵遜色。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說,他讀過《紅樓夢》總感覺把握不住黛玉的面容身形,但是對湘雲,就覺得彷彿鄰家姑娘,「閉著眼也能把她畫出來」。
那麼通過上一講和這一講,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供大家參考:就是如果史湘雲是一個純虛構人物,是不可能採取這種寫法的,也寫不成這個樣子。因為我自己寫過長篇小說,我寫一個人物,必須設計他的家庭、他的來龍、他的去脈,如果那是一個生活依據比較少、接近完全虛構的角色,我就得特別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下筆,以使前後照應不留漏洞,盡量去讓這個角色活起來。只有把我最熟悉的真實生命寫進去時,才可以放鬆,因為大量的場景、細節、語言都是現成的,隨手拈來,皆成文章,反而不必去殫精竭慮、細針密縫。當然我自知絕不能跟大師相比,但寫實性質的長篇小說,其寫作規律大體相通,就像苔花和牡丹的開放,都有相同的過程,最後把花冠張圓一樣。根據我自己的寫作經驗和我的閱讀經驗,我堅持認為:史湘雲這個角色,相對於書里其他角色,藝術形象和原型之間的距離最短,所以曹雪芹不給她設置一些偏於理性的、敘述性的文字,而採用了一種斑點式的和攝像實錄般的寫法,如元妃省親這場大虛構的戲里,曹雪芹對她不願有任何假設性想象,就不寫她,一有她出現,必是真有其人、真有其事、真有其景、真有其語。
書里寫薛寶釵在家裡做針線活,也寫到林黛玉做香袋、裁衣服什麼的,還寫到探春做了一雙鞋,送給哥哥寶玉,但她們並沒有被規定數額,需要犧牲休息去趕工。史湘雲在兩個侯爵夫人的嬸嬸家裡,卻是超負荷地忙於針線活計,這連最主張女子以針黹為正業的薛寶釵知道了也於心不忍。所以史湘雲總是盼望賈母接她到榮國府去住,起碼在賈母身邊用不著熬夜做針線活計了。書里寫她一出場,就在賈母面前大說大笑,那真有脫出樊籠獲得解放的味道。有位年輕的朋友問我:既然賈母那麼疼愛她,就乾脆借史鼐外遷的機會,把對她的撫養權明確地接收過來,讓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過上舒心的日子,問題不就解決了嗎?賈母就算有那個心,也不能那樣做,當時社會的倫理規範橫亘在那裡,史湘雲是史家的姑娘,父母雙亡后只能在史家寄養,除非她跟林黛玉一樣,父親一死就沒有親支嫡派的本家伯父叔叔了,可以由外祖母收養,史湘雲偏有兩個有權有勢的富貴叔叔,他們縱使滿心覺得這個大侄女兒是個累贅,也只能是收來撫養,沒有把她完全丟給姑媽去撫養的道理。就是保齡侯委了外遷闔家赴任,賈母將史湘雲留在身邊一段,也只意味著史湘雲到親戚家暫住一時而已,史鼐夫婦仍是她的監護人。
史湘雲的嬸嬸對她骨子裡很克嗇,但表面卻維繫著富貴家族的排場風光,書裏面有不少這方面的描寫,比如第三十一回,寫她又來到榮國府,說有人回:「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然見到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頭、媳婦走進院來。她的嬸嬸就是要給親戚們留下一個深刻印象:誰說史大姑娘寄養在我們家受委屈啊?你看我們待她怎樣?丫頭、媳婦圍隨著來串親戚,不儼然是一位侯門小姐嗎?接著有一個細節,說天氣熱起來了,史湘雲還穿著好幾層衣服,看上去當然體面,實際上很不舒服,賈母讓她趕緊把外頭大衣服脫了,連王夫人都說:「也沒見你穿上這些作什麼!」史湘雲就說是二嬸嬸要求她那樣穿的,她自己可不願意穿那麼些,可見她二嬸嬸所關心的並不是史湘雲自身舒服與否,而是親戚們的「觀瞻」——二嬸嬸是希望人們通過史湘雲去做客的排場與行頭,來顯示她對大侄女的照顧是多麼的周到細緻。來時要求表面堂皇,回去的時候呢?第三十六回末尾寫到,寶玉、黛玉等「忽見史湘雲穿的齊齊整整走來辭說,家裡打發人來接他」,那「齊齊整整」顯然是奉嬸嬸嚴命,必須得有的面貌,其實她會感覺很不暢快。「那史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們,待他家去,又恐他受氣,因此到催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往外送,到是史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囑咐道:『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些,打發人接我去。』」一些讀者讀《紅樓夢》讀得比較粗,往往只記得史湘雲醉卧芍藥、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偶填柳絮詞,只覺得她是個無憂無慮的活潑女郎,其實她還有非常悲苦的一面,她寄養在叔叔嬸嬸家的生活,借用賈珍說過的一句話,叫做「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只是她命運中的這一面,曹雪芹點到為止,寫得相對含蓄些罷了。
我講到的這些,在書里往往都是一帶而過的文字,曹雪芹對這些內容彷彿完全用不著刻意去想象去虛構,他隨手拈來,皆成趣文,想必都是湘雲原型李大姑娘的實有之事,他記憶里庫藏極其豐富,寫來比刻畫其他角色更得心應手。
書裏面有許多斑點式的文筆,寫到她的過去,讀者應該注意。她很小的時候,就九-九-藏-書被賈母接到榮國府來住著玩過,賈母當時派丫頭珍珠來服侍她,這個珍珠就是後來的襲人,她跟珍珠相處得很好,珍珠年齡應該比她略大一點,兩個小女孩有時會在一起說悄悄話,這些隱秘構成她們美好的回憶,在第三十二回就透露出來。那時候史湘雲又到了榮國府,襲人問起她訂親的事,她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就提起往事,說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嗎?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呢?書里沒有接著寫襲人把那晚上史湘雲說過的話明挑出來,留下一個空間,讓讀者自己去想象。你能想象出來嗎?依我想來,那時候她們說的悄悄話,跟結婚有關。十年前,史湘雲大概只有四歲多,四歲多的小姑娘怎麼會說起結婚的事?那樣小的孩子當然不會懂得什麼叫結婚,但看到了結婚的場面,會覺得非常有意思,於是年幼的小姑娘,也可能生出一個想法,想當穿戴得很漂亮的新娘子,而且悄悄地跟另一個小姑娘說出來。我坦率承認,我在小的時候,就跟衚衕裏面的小男孩、小女孩玩兒過結婚遊戲,我扮過新郎,鄰居家小姑娘扮新娘,一群孩子圍著我們起鬨,非常高興。那種兒童遊戲里完全沒有色情因素,參与的孩子都絕沒有邪念,是對成人生活里那些美好表象的一種羡慕與模仿,一派天籟,無限歡悅。那時候當然不懂得害臊,長大一提這事,喲,你不能提,我已娶妻生子,當年扮新娘的也早已名花有主,但小時候玩過的那種遊戲,或者僅僅是說過想當新郎或新娘的悄悄話,回想起來,還是甜蜜而有趣的。
史湘雲,那麼一個純真、聰慧、嬌憨的姑娘,噴溢著生命中最美好的原創力,呈現出生命奇葩的光艷芬芳,但是,她寄養到叔嬸家的生活,卻非常暗淡。正如《樂中悲》曲所說:「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
史湘雲是一個寄養在叔嬸家的孤女,那種寄養生活對她來說是一種囚禁,令她窒息。唯有來到榮國府祖姑家做客,才使她如獲大赦,神采飛揚,才華四溢。但這種任性快樂的日子,終究有限。我們需要總結一下,在前八十回書裏面,她究竟到過榮國府幾次?第一次在是第二十回,忽然有人報告說史大姑娘來了,她就在賈母跟前大說大笑的。那她什麼時候離開的呢?沒有明確交代,但是你如果進行文本細讀,會發現第二十二回她還在榮國府,但到第二十三回就沒她的事了。到第三十一回,她又突然出現,第三十六回末尾說叔嬸家來人把她接走了,這是故事里她第二次到榮國府。第三十七回,大觀園裡成立了海棠詩社,恰巧襲人派了一個宋媽,去送一些鮮荔枝給史湘雲,史湘雲順便一問,他們幹嗎呢?宋媽也不懂,說他們好像起什麼詩社,作詩呢,史湘雲一聽就急了,作詩怎麼把她忘了呢?宋媽媽回來這麼一說,賈寶玉立刻催著賈母,說把她再接來,賈母說天太晚了,因為兩個侯爵府邸可能離榮國府都比較遠,書里沒交代當時史湘雲是住在忠靖侯家還是住在保齡侯家,總之一定都比較遠,所以等到第二天才把她接來,這就是她第三次來到榮國府,一直到第四十二回都有她的身影出現,但是她什麼時候又離開了沒有再說。到了第四十九回,則有一個很明確的交代,就是保齡侯史鼐外遷了,應該把全家都帶到外地去,賈母捨不得史湘雲,就把她留下來了,這是故事里她第四次到榮國府,一直到第八十回她都在榮國府,當然也只是作為一個常客,早晚還是要送回到她叔嬸家的,因為所謂寄養,對於她那樣一個女孩子來說,長大了,叔嬸把她嫁出去,才算完成了任務。
史湘雲的寄養生活,會結束在出嫁之時。第五回里的《樂中悲》曲透露,她「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就是說她後來嫁了一個很不錯的丈夫,是一個「才貌仙郎」,而且她和這個丈夫關係非常好,他們要爭取白頭偕老,博得個地久天長,一這樣就能把她早年的坎坷全給抵消了,也就是把她襁褓中父母雙亡以後寄養在兩個叔叔家裡面的不快樂、不幸福全都彌補了。當然現在我們能看到的曹雪芹的八十回書里,還沒有相關的情節出現,但八十回后肯定會寫到。於是新的問題就逼近到我們面前:史湘雲嫁給的這個「才貌仙郎」是誰呢?有的人可能會笑:這還有什麼可討論的,不就是賈寶玉嗎?您別急,下一講咱們一塊兒細討論。
我一再強調,《紅樓夢》雖然是小說,但其文本里含有家族史的因素,曹雪芹採取的是「真事隱」而又「假語存」的非常特殊的寫法。我多次講到,書中的賈母(史太君)這個形象,其原型,就是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的一個妹妹,她嫁給了曹寅,曹寅是當時的江寧織造,是曹雪芹的祖父,嫁給曹寅的李氏,就是曹雪芹的祖母。那麼從生活真實升華為藝術形象,曹雪芹就給他的祖母這家的姓氏,由李變成了史,於是以他祖母家族為原型的小說里的四大家族之一,他就寫成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的金陵史家,這個家族系統中的所有角色他都虛構為姓史,書里除了賈母(史太君)以外,更重要的史家形象就是史湘雲,可見史湘雲的原型應該姓李。現在我要https://read•99csw.com鄭重地告訴你,在真實的歷史檔案當中,你可以查到,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的兒子,老大就叫李鼐,老二就叫李鼎。書里把史鼐設定為哥哥、史鼎設定為弟弟,完全是依照真實生活中的倫常秩序。如果曹雪芹是完全虛構,「鼎」這個字眼,應該給哥哥命名,「鼎」字上頭添加個「乃」,應該是弟弟,把保齡侯寫成史鼎不就結了嗎?但他偏寫成鼐兄鼎弟,這說明曹雪芹雖然在寫小說,但真實的生活一直橫亘在他的胸臆,即使是這麼兩個背景人物,改了姓氏卻堅決不改名字並尊重原有的排序。
我們已經知道,史湘雲是由她的兩個叔叔輪流來撫養的。書裏面出現了她兩個叔叔,一個是忠靖侯史鼎,在第十三回,這位侯爵本人沒有出現,她的夫人出現了,排場很大,先有喝道之聲,然後駕到。到第四十九回又有一筆——關於史湘雲,在前八十回里始終沒有整段的明確交代,都是順手給出一些十分零碎的信息——「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任大員,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因捨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那麼可見,史湘雲那一段時間里,主要住在她另外一個叔叔保齡侯史鼐家裡。那個時代,封了爵位不一定有具體的官位,但是有時候皇帝也會給他一個具體的官職,讓他到外地比較長久地駐紮下來,去管理某個方面的事務,叫做外遷。外遷一般要帶著自己全部家眷去走馬上任。史湘雲既然寄養在保齡侯家,保齡侯待她應當跟親生的女兒一樣,一塊兒把她帶到任上。可是呢,書里說賈母捨不得史湘雲,放話把她留下。按當時家族倫理規範,賈母只是保齡侯史鼐的一位姑媽、史湘雲的祖姑,嫁到賈家已經屬於外姓,應該稱她為賈史氏,她留下史湘雲,史鼐是輕易不能答應的,因為作為叔叔,他有撫養史湘雲的責任,用今天的概念來說,就是史鼐是史湘雲的監護人,既然舉家外遷,就應該把史湘雲一起帶走,或者至少跟忠靖侯史鼎商量一下,再把史湘雲轉移到史鼎家去。但是這個史鼐居然一聽賈母來挽留史湘雲,他就算了,就同意讓史湘雲暫留在賈母身邊去過了。
史湘雲在這兩個侯爺府里,不可能經常見到她的叔叔,就像林黛玉在榮國府里一樣。大家回想一下,書里林黛玉和賈政直接見面的時候多不多?即使在同一個家族聚會中能夠見到,彼此也極少有話語交流,甚至互相是否有目光的對視,都很難說。林黛玉一天到晚,除了外祖母,見到最多的長輩,是舅母王夫人。史湘雲也是一樣,所謂寄養在她叔叔家裡面,說穿了,其實就是寄養在她嬸嬸家裡面,她一天到晚接觸最多的,是嬸嬸。那麼,兩位嬸嬸對她怎麼樣呢?竟是非常的苛刻。在第三十二回,通過薛寶釵跟襲人對話,從薛寶釵嘴裏透露——實際上也就是曹雪芹通過薛寶釵這個人物向讀者透露——「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的神情,再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的家裡竟是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差不多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狠。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都紅了,口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傷起心來。」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有些納悶,那可是侯爵府里啊,想想史鼎夫人到寧國府參与秦可卿喪事的氣派,人未到,先有喝道之聲,這樣的嬸嬸,難道還會嫌家裡費用大,供不起做針線活計的丫頭婆子以及裁縫,竟都是「娘兒們動手」,吝嗇到那樣的地步嗎?那是完全可能的,有的富貴人家就是那樣,財富越多越摳門兒。另外,你要看懂這個話,所謂「娘兒們動手」,並不是侯爵夫人自己也做針線活計,賈府里的王夫人就沒見她自己做針線活計,但趙姨娘是要做針線活計的,書里有相關描寫。趙姨娘就屬於「娘兒們」,可想而知,史湘雲的嬸嬸,是把史湘雲跟她丈夫的那些姨娘放到一起,派定針線活計,而且是有定額,並且限時完成的,而嬸嬸卻未必也讓自己的親生女兒那麼樣地做針線活計,所以薛寶釵說起來,感嘆史湘雲「從小兒沒爹娘的苦」。
第四十九回,史湘雲又有一個出格的打扮,這個時候林黛玉就笑對大家說:「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出一個小騷達子來。」「達子」又寫作「韃子」,是過去漢人對滿人的一種戲稱,當然含有不尊重的意味,20世紀初一些主張把《紅樓夢》主旨詮釋為「反清復明」的人士,會把這個地方黛玉的這句話,也當成一個證據,黛玉不光使用了「韃子」這個語彙,還說成「騷韃子」,似乎更具侮辱性,但我認為這裏寫黛玉這個話,「小騷韃子」並不具有否定性,更沒有污衊性,只是私下調侃,甚至還含有讚歎的意思。有些滿族人士不太願意聽到外族人使用「韃子」這個語彙,可是滿族人互相之間說說沒事兒,我們非滿族人在生活里使用這個語彙時應該特別小心。總之,史湘雲在榮國府不僅是一般性地女扮男裝,她有時候是扮成儒雅的漢族男子,有時候是扮成剽悍的滿族男子,真是盡性撒歡。下雪天,她還把賈母又長又大的九九藏書大紅猩猩的斗篷裹在身上,腰裡系一條汗巾子,和丫頭們到後院裏面撲雪人——注意一定是在雪下得很厚的時候才能撲,薄的時候可別撲。
小說里的史家,發展到故事的那個階段,社會地位比賈家還高,擁有兩個侯爺,他們都是史湘雲的叔叔,史湘雲從小寄養在侯爺府里,按說應該是很幸福的。小說里儘管沒有對她的寄養狀況作總體性的交代,但有若干零碎的筆觸,透露、逗漏出了史湘雲處境中很不如意的一面。
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討論,他說,既然說史鼐、史鼎都是史湘雲的叔叔,可見史湘雲的父親比鼐、鼎都大,那襲保齡侯的,不就應該是她的父親嗎?第四回「護官符」里關於史家的小注說得很清楚,這個家族一共有十八房之多,光在京城的就有十房,史湘雲的父親,應該只是鼐、鼎的堂兄,而且史湘雲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她父母就雙雙死掉了。其實《紅樓夢》里另外一個角色在這一點上跟她類似,就是賈薔。賈薔輩分當然比她低了一級,書里交代,賈薔從血緣上說,「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亡之後,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這種情形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裡,是常有的,就是家族鼎盛時期分支很多,卻未必每一房人丁都一直旺盛,有的房最後可能就只剩下孤身一男或一女,只能由其他房來撫養照顧,而且首先負有責任的是長房,如書里的保齡侯史鼐對史湘雲、威烈將軍賈珍對賈薔,就必須承擔起撫養、監護的責任來。通過對史鼎、史鼐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的探討,進一步證明了我在上一講里得出的結論:史湘雲這個角色從原型到藝術形象之間的距離最小,她的逼真性,可能超過了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其他各釵,作者就是如實地寫出他生活當中這樣一位表妹的種種情況。
在叔嬸家的拘束、艱辛與無味,與被祖姑賈母接去后的放鬆、享受、任性,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榮國府、大觀園,在賈母身邊,在寶玉和眾姐妹,加上鳳姐、李紈這些人組成的親族圈裡,史湘雲身心獲得大解放,她得到了很多溫暖,也充分地把自己天性當中最美好的一面呈現出來,溫暖別人。她跟榮國府的大丫頭們相處得也很好,視為自己的朋友,第三十一回寫她又來做客,她特地帶來一些絳紋石的戒指,分贈給熟悉的大丫頭。
在現存的曹雪芹古本《紅樓夢》里,儘管沒有一段集中的敘述性文字來交代史湘雲的來龍去脈,但是經過我上面的一番探究,其實完全可以做出一個明確的概括:從原型角度來說,就是康熙朝蘇州織造李煦,他一個妹妹嫁給了江寧織造曹寅;李煦有兩個兒子都很成材,大兒子叫李鼐,二兒子叫李鼎;李家有很多房,李煦一輩的兄弟也不止一個,其中一個兄弟生下一個兒子,娶了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但女孩還在襁褓中的時候,李煦的這個侄子和他的妻子就雙雙亡故了,於是那個女孩就由李鼐、李鼎兩家輪流撫養,而李鼐負主要的責任。李煦在世時,當然也會親自過問這個女孩的事情,曹寅、李煦相繼故去后,曹寅的遺孀,也就是李鼐、李鼎的姑媽、那個襁褓中父母雙亡的女孩的祖姑,對這個女孩很疼愛,經常把她接到曹家來住上一段。這一組人物關係,轉化到小說里,就是金陵四大家族裡的史家,祖上被皇帝封為了保齡侯,保齡侯這個封號,有「保護孩子年齡增長」的含義,當然是曹雪芹的杜撰,清代並無這樣一個爵位名稱,但之所以這樣虛構,也並非沒有生活依據,那依據就是:真實生活中的李家和曹家,李煦的母親和曹寅的母親,都在康熙皇帝小時候當過他的保母(不是現代意義上的保姆,是一種「代替母親」的重要角色,又稱「教養嬤嬤」)。在《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到賈府宗祠里的對聯:「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嘗之盛」其中上聯的寫法,就比「保齡侯」更明確地點出了小說中賈家的原型,就是出過「保育」皇帝的「教養嬤嬤」的曹家。當然曹雪芹將真事隱於假語中時,使用了誇張的藝術手法,小說里的賈家封了公爵——寧國公和榮國公,史家封了侯爵,雖然侯爵比公爵低一級,但是賈家第一代的那個公爵頭銜並不能世襲,後輩的貴族頭銜在不斷降級,寧國公一支傳到賈敬,賈敬讓給兒子賈珍去襲,只是一個三等威烈將軍的頭銜,榮國公傳到賈赦,也只不過是一等將軍,而史家的那個侯爵封號,卻是可以「世襲罔替」的,傳到史鼐那一輩,沒有降格,仍是保齡侯。更有趣的是,曹雪芹還把史鼎也寫成一個侯爵,杜撰出一個「忠靖侯」的封號,「忠」不用多說了,「靖」有平定動亂的意思,清代皇帝不斷地去平定各處的反叛反抗,於是就有奴才去為他們忠心耿耿地平靖叛亂,小說里的史鼎因為有那樣的戰功,皇帝就又給他們史家封了一個忠靖侯。「吃老本」的保齡侯史鼐和「立新功」的忠靖侯史鼎,輪流撫養他們的一個孤堂侄女,而他們的姑媽史太君,也就是這個孤女的祖姑,還常把這個叫史湘雲的女孩接到榮國府去居住。史湘雲身體里,流淌著史家的血脈,賈母對這個娘家的孤女非常愛憐。不過跟林黛玉比較起來,林黛玉是賈母親生女兒的親生女兒,而史湘雲只是賈母堂兄弟的兒子的一個女兒,血緣上要遠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