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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第十四章(2)

邢靜也不解釋她怎麼神通廣大地將他們夫妻二人當場捕獲,只往廁所間走,拉開了廁所間的門,一聲怪叫:「喲!死悶罐子呀!」
不要問是從哪裡來,也不要問將往哪裡去,不行嗎?
香姑姑家離西單商場很近,邢強回到北京城裡就經常去那商場里細逛,很貴重的東西他當然買不起,但他就總能彷彿掐鮮花兒似的買到在當時很難遇上的新型產品。記得他有一回去香姑姑家,一進門邢強就說要請他這個小表哥喝啤酒,他感到很驚異。因為一般來說邢強總是找到他家去要他請喝啤酒,在香姑姑那裡你往往並不能真正地得到留飯的招待,更何況請你喝啤酒或飲料,結果他就看見邢強拿出一個在當時來說設計得非常新型也就是說相當洋氣的一個塑料啤酒桶來,給他倒下半杯啤酒請他喝,他喝著那啤酒,眼睛只望著邢強不撒手的那個塑料容器,心裡頭當然明白邢強彼時相當自豪和快樂。
比如「文革」風暴初起的「破四舊」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衝擊波襲來時,她家自然不可能被輕易放過,一群「紅衛兵」衝到了香姑姑他們院,並且首先進襲了香姑姑家,一個「紅衛兵」指著香姑姑鼻子大喝一聲:「晏子香!老實交代你的歷史問題!」
他的追求?他其實從來沒有為自己設定過那麼個梳理個體生命「前史」的追求。那是無形中產生的。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心理結構。倘若他是香姑姑,是香姑姑的那些寶貝兒女,他是決然不會對別人的「前史」產生濃厚興趣的,而且最關鍵的是——可以做到真正忘卻或至少是冷凍自己的「前史」,非常愉快地適應一切客觀狀態,並且哪怕只有一隙機會,也要非常坦然地從中榨取出最大的好處來。
那一天他妻子也在家,妻說:「連我都想考哩!唉,誰讓我蝸牛似的背上了這麼個殼兒,還搭上一大一小兩個光知道吃飯不知道做飯的瓢蟲!」
幾個月過去了,他忙於搬家、安排新的生活秩序,寫新的作品和參加新的社會活動,邢家兄弟姐妹再沒一個露面,他和妻子也沒工夫去香姑姑家,所以究竟邢靜上沒上師院中文系,也就不清楚。
邢靜卻笑嘻嘻地說:「沒關係!我不在乎!」她將廁所間的門「哐」地一關,徑自方便起來了。
邢靜便不請而自坐,坐到他書桌前的那把有個軟墊的靠背椅上,笑嘻嘻地說:「這回保證用完了就還!這回不還你抄我們家去!」
他後來成為所謂「文藝界」中的一員,不僅同許多作家相熟,也結識了若干別的藝術家,比如說電影導演。一位導演朋友曾很誠懇地對他說:乍讀你的小說,總是很激動,產生出一種搬上銀幕的慾望,但是冷靜下來一想,就覺得難度很大——你小說中人物的「前史」太多了,用電影語言表現起來太麻煩,可甩掉那些「前史」,又不足以體現出你的追求……
在一個迅速轉型的社會中,個體不失時機地順勢改變自己的位置與角色,是很自然的事。他就因為發表了一篇《遲來的春風》,得以調到一家出版社當文學編輯,並正等待著作家協會一類機構和所謂「專業作家」一類建制的恢復,好當上一個「專業作家」。那幾年他真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人模狗樣地混得特別滋潤,最令人艷羡的就是很快分到了一套新住宅區的兩居室住房,那年月里只有當時正當權的幹部和原來有相當級別「文革」中被打倒又恢複名譽被落實政策的幹部,以及能列入「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名單中的幸運兒,才能順利地立即分到新居民區新樓里的新單元房,而後面那個名單中像他那麼個資歷那麼個年齡的,他幾乎是一個孤例,列在他前面的倒數第二的一位專家,也已年屆花甲,並且早有幾大本著述。
「邢玉都30出頭了吧,又不會英文,又沒有一技之長,她在那邊可怎麼混呢?總不能老住在妹妹妹夫家裡,靠人家資助吧?」妻子嘆息著說。
邢靜便說:「我哪兒顧得上那個!現在那書也公開出版了,書店裡很好買,你再買一本不結了?我找你是讓你幫我湊一套高中文科複習資料……」原來她已決定報考大學。那一年大學恢復了正常招生。她要直奔北大中文系而去。
「……」
可是他懂得姑媽的那個感慨,因為姑媽那一次先去看了他,在他那小小的屋子裡,姑媽不僅感慨了他父母的回鄉,感慨了他大哥的淪落,感慨了他二哥因為下放「五七」幹校后沒有被分配回北京而調往了成都。錫梅嫂為了不兩地分居也放棄了這邊園林局的工作去往了成都,暫時在二哥他們那個單位「寄存」(因為那邊一時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也感慨了小哥的一個人孤居湘北和阿姐一家的漂洋過海……這都還罷了,末了姑媽還感慨了她去看望何先生的情況,前院何先生的愛子廖承志的住處已經人去屋空,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椅子都倒放在桌子上,那年月怎麼連那樣人物的命運也變得如此險厄?……
他哭笑不得。邢靜卻揮手讓他坐到對面床上,拍打著那本書的封面說:「你以為這是我自己看么?我是幫人家借的哩!……」邢靜便說出了一個相當知名的作家的名字。不過那作家當時還處於等待落實政策的狀態。邢靜說那作家在她工作的那個遠郊公園附近的村子里買了房子,是「文九-九-藏-書革」前買的,買得很便宜,如今城裡待不住了,就成天待在那村子裡頭,也還在偷偷地寫東西,現在當然還發表不了,可是誰知道今後會怎樣?很可能沒多久就會有一個很大的變化,那時候就把抽屜里的玩意兒亮出來,說不定就是個傳世之作。邢靜說她是偶然聽公園裡的人說到那個作家在村裡的住處,便自己找上門去認識的。那作家一點架子也沒有,對她很熱情,跟她聊了不少文學上的道理。那作家告訴她,人道主義是文學的靈魂,文學不要跟著政治跑,政治白雲蒼狗,變來變去沒有意思,文學要追求永恆的東西,人道主義便具有永恆性。那作家也弄到了一些內部發行的「白皮書」(當時那種供批判參考的外國文學譯本,都印成白色的沒有裝幀的封皮),但只聽說過而沒有得到《白比姆黑耳朵》,邢靜記得他書架上有,所以替那作家來借。
那「紅衛兵」顯然是從居委會得到的信息,香姑姑早估計到居委會裡的某些人會拋她一點檔案材料,但她心中有數,她的檔案並不由居委會掌握,居委會大概只是從派出所之類的地方模模糊糊地知道她丈夫和她自己解放前都跟國民黨有某種關係,對她實行過某種程度的「內控」,但並不真正了解她的底細,因此她極其坦然地笑著說:「快請進快請進,你們自己看自己看,千萬不要鬧誤會出笑話……」「紅衛兵」進到她屋裡一看,只見毛主席像兩邊,掛著好幾張鑲在玻璃鏡框里的獎狀,那當然是真的獎狀,是當年她在青海當小學教師時有關部門頒發的;她便指著那些獎狀下面落款說:「你們看,是勞改局頒發的,有的人不懂行,以為勞改局就是勞改犯待的地方,錯!勞改局是管勞改犯的!我是管勞改犯的,也就是說,我是管歷史反革命的呀……怎麼能給弄混呢?」她這麼壯膽一解釋,當時在家的邢玉、邢靜也便跟上去說:「是呀!我媽媽現在是公安部的退休幹部!」「大水沖了龍王廟,管歷史反革命的給誤會成有歷史問題了!」「紅衛兵」便都軟化下來,有的便扭頭要走,偏這時香姑姑反叫住那要走的:「小將慢走!慢走!看,我們把家裡的『四舊』都破好了,堆在這個紙匣子里,你們帶走吧!本來我們要燒掉的,後來覺得還是你們來了帶去匯攏了燒更好!」那紙匣里無非是些「文革」前的畫報、小人書、舊教科書之類,一個「紅衛兵」用手薅了兩下便說:「那你們自己燒了吧!」香姑姑卻又攔住那要走的,笑吟吟地說:「小將且慢!喝點茶水再走吧!」原來她已準備好了一壺涼茶和若干茶杯,都已擱在飯桌上,邢玉邢靜便忙倒茶,有的「紅衛兵」也實在渴了便端起來喝,一喝覺得有點異樣,香姑姑便笑著說:「怎麼樣?當年我們在青海管理那些勞改犯,幹警們都很辛苦啊,我就發明了這種喝法,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壺茶里適當地抓一把鹽,再放一勺糖,這樣能平衡體液循環,很科學哩!革命也要講究科學性嘛!」喝了的說好喝,沒喝的自然也就想喝,大家那麼一喝,氣氛就空前融洽了,「紅衛兵」竟是氣勢洶洶而來,和和氣氣而去,鄰居們——包括居委會的某些成員——都看見香姑姑和兩個女兒把一隊「紅衛兵」送出了院門,還相互揮手致意,大有依依惜別的勁頭……
邢玉沒有了劇本,又拿出一本畫報來翻著,相當洋氣,當時自然不可能有美國畫報法國畫報香港畫報……也再難搞到蘇聯畫報,那麼,他就問:「是外文版的《中國畫報》么?」邢玉馬上鄙夷地搖頭,要是《中國畫報》或者《中國建設》或者日文的《人民中國》那就不稀奇了。邢玉便丟給他,啊,是《阿爾巴尼亞畫報》。那時候阿爾巴尼亞的文化簡直要算是允許接觸範圍內最洋氣最現代派的文化了,不是有個順口溜嗎?「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開槍打炮;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電影,《新聞簡報》!」順口溜固然主要是抱怨中國自己沒有新的故事片,但那「莫名其妙」,也十足地形容出了阿爾巴尼亞雖然政治上貴為「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藝術上卻相當地「匪」。因而使一切想突破舊框框的藝術家和欣賞者找到了一個安全而有趣的突破口,邢玉的尋覓到《阿爾巴尼亞畫報》,並在其小表哥的面前炫耀,正是那個歷史階段時髦青年的一種典型做派。但後來人們知道,所謂《阿爾巴尼亞畫報》中文版,其實根本就是在中國編,在中國印的,與中國印的外文版《中國畫報》,其實都出於同一渠道。不過當時邢玉和他都不知道。因此邢玉面有得色,而他非常慚愧——自己怎麼總顯得那麼閉塞和土氣呢?
按說香姑姑那麼個歷史不僅複雜而且舊社會確實存在著比較嚴重的政治問題的退休婦人,在那一聲比一聲更嚴厲地強調「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氛圍中,心理上應有一種自我抑制的蜷縮趨向,可是她不,她不僅毫無自慚形穢的感覺,還保持著一種非常欣悅的心態。比如說她就能按花期按部就班地去中南海南牆外觀賞那綠化帶中相繼開放的花卉。「文革」後期因為開始同一些主要的西方國家建交,外交上空前活躍,所以長安街的行道樹九_九_藏_書和綠地都進行了進一步的整理與豐富,中南海紅牆外的綠化帶精心地栽植了一系列春夏秋三季輪番顯現異彩的花卉和觀葉植物,比如說光春天一季,就有早春的粉碧桃,初春的黃迎春,仲春的白玉蘭和紫玉蘭,還有白丁香和紫丁香,又有從白至粉至淺紅至深紅至絳紅等不同色澤的榆葉梅、櫻花、海棠……那些春花,按說一是讓首長看的,二是讓外賓看的,三是讓工農兵革命群眾看的。但這三種人中似乎都沒有哪一個很認真地循花蹤地去細賞過,偏香姑姑卻是一個得大自在的賞花人。有一回他去訪香姑姑,香姑姑不在家,只有小弟邢康一個人在家裡睡懶覺,一問,說是「我媽賞中南海紅牆外頭的臘梅花去了」。及至香姑姑冉冉而歸,一問,果然,她說那臘梅真不錯,黃中透白,白中透黃,比當年南京中山陵邊美齡宮裡的江南臘梅開得還好……當時看著香姑姑那美滋滋的表情,他心中不由暗想:恐怕那住在中南海紅牆裡頭的江青,也沒那麼個心情去觀賞臘梅吧,那臘梅本該是開給江青等「無產階級革命家」看的啊。又有誰想得到,到頭來倒成為了香姑姑這等人物的享用品!
邢靜便坦率地說:「那樣的小說我以後再寫吧!現在我顧不了那麼多!先跳出廚房再說!……」
又給他派任務、出難題!
那一定不是一個簡單的原因。
邢靜初次見面就強行借走了他那冊《辭海·藝術分冊(徵求意見稿)》,說是過兩天還,但過了兩周也沒還,過了兩個月還沒還。有一回他在香姑姑家見到邢靜,便忍不住催她還書,邢靜聽了一笑,非常爽朗非常自然地反問:「我是借了嗎?」
他就說:「你怎麼能賴賬?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香姑姑重複了姑媽的那句話后,用手文雅地擋住豁牙呵呵地笑著說:「你看,你姑媽竟然說:你們還存在!……怎麼叫『還存在』呢?難道該不存在了嗎?……」
他妻子便忍不住說:「我們都還沒用過呢……還沒來得及收拾……」
即如香姑姑,她的存在,並且是相當不錯的存在,有很重要的一個因素,便是她和她的家人又特別是子女們的那種超常發揮的自我心理肯定和見縫就鑽的堅韌生存本能。
又過了一陣邢靜忽然跑來找他。他先發話說:「你來得正好!那本《白比姆黑耳朵》該還給我了!」
他不禁為如此粗鄙的創作構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6
這麼著就把他說動了,那本《白比姆黑耳朵》就讓邢靜給拿走了。
8
香姑姑果然招待他們吃粉絲燉排骨,還有冬瓜魷魚湯。香姑姑說到頭年他姑媽蔣一溪從南京到北京探望何香凝之餘,也到了她那裡。據說姑媽在香姑姑打開門迎進她去時,不由得感慨系之地說:「啊,啊,你們還存在呀……」
邢靜上完廁所以後,便到廚房水池去洗手,誇說廚房的結構還不錯。
他聽了很不高興。便問她看沒看那本《白比姆黑耳朵》,她說在給作家送去之前看過了,特棒!他便說:「可是呀!那作家不也跟你講了嗎?文學別緊貼著政治,何況什麼批『走資派還在走』,批什麼『唯生產力論』,得人心嗎?誰看那樣的小說?你既要寫小說,為什麼不寫點表現人性、人情、人道主義的呢?」
邢靜告訴他,出版社正組織各系統的業餘作者趕寫一批反映「走資派還在走」而廣大革命群眾與之堅決鬥爭的戰鬥性很強的小說,他們園林局也領到了任務,因而園林局的宣傳科正準備從基層抽十來個人到局裡辦個創作學習班,這可是她脫離廚房油鍋的大好機會,所以她已經趕寫了一篇,準備交上去得到基本肯定,從而進入那個創作學習班,現在她把那稿子帶來了,希望他幫她看一看、改一改,務必改得能擠進那個脫產的創作學習班——這對她至關重要。
邢靜對那本書出不出原本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藉此機會認識了不少局裡的幹部,這樣那個創作學習班解散時她就不是回到那個遠郊的公園去,而是調換到了動物園的一個對外餐廳工作。
他不願看她寫的那破小說,她便說:「你不願意看,那我就念給你聽吧!」接著便念……
5
生存的意義,只在此時此刻此身此意,不是嗎?
邢玉去美國比較晚,一到美國她就給他妻子寫來一封口氣快活得不得了的信,說「我住的房子後頭就是個美麗的游泳池」,令人感到美國確實是個遍地黃金彎腰即可拾得的地方,但他和妻子一加推敲,就估計出她一到肯定只能暫時住在妹妹邢清家中,那樣的家庭房後有個美麗的游泳池毫不奇怪,而邢玉是可以把輾轉硬借來的電影《海霞》的分鏡頭本也視作「我的本子」的,把親妹妹的房子及房后的游泳池心安理得地稱為「我的」,並以大快活的口氣加以報告,又有什麼稀奇呢?
但邢靜就憑那篇稿子擠入了創作學習班,當然她那篇「小說」後來沒有被錄用,而且他們那個「班」被出版社錄用的那一篇「佳作」後來也沒排成鉛字,因為不久「四人幫」垮台了,出版社取消那本書的出版計劃了。
但沒隔兩天邢靜竟搖搖擺擺地到他家來了,進門就說要借一本書。
他和妻子便說煤氣還沒通,也沒帶水壺來,所以沒法子招待茶水……其實豈止是沒有水壺,整個單元里那天惟有read.99csw.com的攜來物是兩把摺疊椅,算得再細點也無非還有拎在他手中的改錐和拎在妻子手中的一箇舊鍋鏟。
邢靜自己大模大樣地坐上了一把摺疊椅,臉朝他說話,他便坐上了另一把摺疊椅,妻子愣了一下,便只好且到另外一間屋子裡去刮地。
她卻有更高要求:「地漏呢?有地漏嗎?」
邢玉也跟她哥哥邢強一樣,特別善於抓尖兒,凡當時社會上最招人注意的人和事或與之有關的物事,她總要千方百計去挨上邊。他就在香姑姑家看見邢玉坐在沙發上看一份當時正在籌拍的彩色故事片《海霞》的電影分鏡頭劇本列印稿,見他去了便塞到他手中,讓他「先睹為快」,但又並不答應借給他帶回家去看,因為她答應人家晚上就得給送回去……看得出她的樂趣並不在閱讀那分鏡頭本本身,而是在於別管那時候北京電影製片廠恢復拍故事片是一樁多麼神聖多麼神奇多麼神秘的事情,她邢玉偏能捷眼先睹、捷指先染……當然,那天他還沒離開香姑姑家,就有個小夥子氣咻咻地騎自行車趕到了那裡,闖進屋可以說是相當粗暴地取走了那套分鏡頭劇本,因為邢玉是從她的一個中學同學家裡闖進了那同學哥哥的房間,未經人家同意便硬行拿回了劇本,而那同學的哥哥又是借的同學的哥哥的……總之隔了好幾層關係,不過即便有人當著他的面那麼樣地收回了那劇本,邢玉卻仍然很得意,因為當時滿北京城裡,究竟有幾個人摸著過《海霞》的劇本呀?何況不是文學本而是導演的案頭分鏡頭本!小表哥你可親眼看見了,不是我邢玉吹的吧?
最後他恍然大悟。原來邢靜活動的結果,不是上了師院中文系而是進入了北大中文系!推薦她的不僅有她的「小表哥」,還有那位一度蟄居香山而又復出的老作家,以及一兩位名聲顯赫的大學者……他是怎樣推薦她的呢?據說是與那位老作家聯名寫了一封力薦她入學的簡訊。而邢靜在學校里經常提起他來,形容他在她家裡吃排骨時被碎骨頭嵌進牙縫裡剔不出來的慘相……
「幹嗎不好意思?找誰,到了那兒自然能尋著目標,我也已經打聽出了幾位關鍵人物的名字底細……要去就得去個大早啊!不是去辦公室找,是去他們家裡找,趕在他們吃早點的時候找……本來我想今天晚上就拉著你去,可我聽說他們晚上經常不在家,容易撲空,一大早就不一樣了,誰能在外頭睡覺呢?一逮一個準兒!好,不跟你嗦了,明天一早六點半,咱倆在師院門口見!」
有一回他參加一個文學界的座談會,有個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師——本身是個評論家——過來緊緊地同他握手,說了一些仰慕他的話以後,又忽然說:「你跟你表妹長得確實有點兒像……」
他說:「你好意思!你上回那書還沒還哩,先還了那本再開口借別的!」
她以一系列動作表示她要立即用那廁所間方便一下。
香姑姑的幾個兒女中,最讓他鬧不清「前史」的,是小女兒邢清,邢清插隊的時間最長,回北京最晚,特別鬧不清的是邢清回北京以後那頭兩年的「近代史」。只是有一天,邢強突然來找他辭行——說是已經在剛開闢的深圳特區找到了一份差事,這就要去那邊報到,他便說去深圳當然好,那是改革開放的最前沿,邢強卻只是笑呵呵地說:「那兒能看香港電視,每天晚上放映一部西片。我就喜歡看那個。」他妻子在一旁說:「深圳好遠啊,離開北京,你捨得么?」邢強滿臉的笑紋抖得更深:「深圳能有多遠?小妹她去得更遠哩……」他和妻子這才知道邢清又離開北京了,去哪兒了呢?比深圳更遠是哪兒?
「香姑姑一家的人,用得著咱們操心?他們肯定一個個都能活得比咱們滋潤!」說這話時,他心裏說不清是有幾分艷羡,幾分嫉妒,幾分鄙薄,幾分無奈。
他也忙說:「排水管道里堵著些什麼東西,大概也是水泥團塊,泄水不暢,我們正想解決這個問題哩……」
香姑姑就以這樣的心態和技巧渡過了許多的難關。不憑信念,也無所謂立場,她帶動全家以一種沖越羞澀與畏怯的心理優勢不僅生存了下來,而且生存得相當不賴。
他去開門,邢靜臉上油光光的,呵呵笑著走了進來。
他吃了一驚。他表妹?哪一個表妹?誰?
雖說分到的單元房在沒有電梯的六層樓的最高一層,而且施工水平實在不敢恭維,水泥地面上有許多濺落的水泥團塊和灰漿穢物,人住前必得再細細收拾一番,那心情仍是昂奮與歡快的。
他不記得邢靜是怎麼告退的了,彷彿也並不怎麼掃興,只是依然精力充沛、信心十足,並且不怕碰釘子也不計前嫌地繼續為她自身的利益去奮鬥。
她給她那小說中「還在走」的「走資派」取名兒叫郅夢奇。她停下來解釋說:「戰鬥英雄郅順義的那個『郅』,諧『資本主義』的『資』那個音,夢奇,就是劉少奇已經打倒了,他還夢想復辟劉少奇路線……」
「哎呀,我到那兒找誰去呀?真不好意思……」
7
是的,姑媽的感慨不無原由,當香姑姑掩著嘴豁著牙呵呵地笑,並且燒出了粉絲燉排骨、煮出了冬瓜魷魚湯請他們享用時,劉少奇已經不復存在,賀龍已經不復存在,作家老舍、翻譯家傅雷、鋼琴家顧聖嬰、一代名伶言慧珠、為新中國九_九_藏_書奪得了第一枚乒乓球單打冠軍金牌和獎盃的體育明星容國團等等,都已不復存在,早就同國民黨決裂的張學良的弟弟張學思也不復存在,並且連林彪、葉群和他們的兒子林立果也不復存在……
邢靜就雙手一拍說:「我丟了!真丟了!我借了還不了,那就不再借好!」
邢靜說:「小表哥,你不也想寫小說嗎?這就是個上門請教的機會嘛!等人家看完了,我找上你一塊兒去取書,聊上一聊,肯定對你有好處!」
他便為邢靜找複習資料,支持她考大學,同時也真的補買了一本《白比姆黑耳朵》,這一回不是內部發行的白皮書,而是公開發行的有裝幀的新版本。
「我就知道你要這麼說,你現在出名了,好大一個面子,管那些個人是生的熟的,你去推薦我肯定有用,你去,一定去,明天一早就去!」
原來邢靜參加高考的分數已經下來了,騎著錄取線,她怕被「平衡」下去,所以急如星火地來捕獲他,「小表哥你這個忙可不能不幫,你是老師院的,你一定馬上到師院里給我說說情去,我能上個師院中文系就知足了!當然我可不樂意吃粉筆灰,不過還有四年哩,先上了那中文系再說,到畢業的時候我再想轍!……」
邢強臉上漾著蜜,卻賣起關子來,故意用顢頇的口氣說:「她、她去的那個地方叫、叫什麼一大串兒的什麼『柯』……啊啊,對對,叫聖·弗朗西斯柯,是那麼個名兒……」等到他和妻子臉上禁不住現出未曾料及的吃驚表情,邢強才又伶牙俐齒地說,「她去三藩市了,就是舊金山,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最有情調的地方!」
他和妻子便都慚愧。那廁所間沒安地漏。
邢靜從北大一畢業就去了美國,直奔普林斯頓。她留學的專業是比較文學,但她很快就意識到那是個學成后難以找到職業的冷專業,因此她千方百計找到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合作者——她們合作用英文寫小說,一家美國出版商接受了她們的書稿,書里講的是一個以中國50年代「土地改革」為背景的東方愛情故事,地主的兒子愛上了一個貧農的姑娘,他們的野合和雙雙殉情是書中的兩個高潮;據說是為了「讓美國人看得懂」,書里那些斗地主的年輕人她們一律稱做是「紅衛兵」!奇怪的是她們又並不寫成是一個「文化大革命」中的故事。又據一位以「交換學者」身份去美國大學里搞研究的中國副教授說,他發現署名波特·靜·肖爾的這本名為《水鳥哀鳴》的英文小說其中大段大段地意譯著中國大陸30年代的一部中篇小說和50年代的一部長篇小說的內容。但不管怎麼說,如今名義上仍在攻博士學位的邢靜混得比絕大多數同期前往美國的留學生們都要好上許多。
香姑姑一家中最令他和他妻子驚嘆的還是邢靜。
自從他妻子幫邢玉取得了證明轉氨酶超標確有肝炎的化驗證明以後,他和妻子就密切了同香姑姑一家的聯繫。那時他原來所有的在京親屬和親戚幾乎都遷往了外地,因而同香姑姑一家的來往多少使他那灰色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趣味。
又比如香姑姑的大兒子邢強,邢強高中畢業后因為家庭出身問題沒能考上大學也沒能分配到一個好的工作,只好去了非常艱苦的霧靈山林場,但他就有本事把那分場的頭頭們籠絡得個個都喜歡他,他還把他們邀到城裡家中作客,香姑姑就炒榨菜肉絲給他們吃。那僻遠林場的土幹部頭一次吃到榨菜,也擱上香姑姑特別會炒,吃得他們搖頭擺耳,讚不絕口。香姑姑就又立即讓小弟邢康去附近副食品店給那來作客的頭頭一人買了一大包榨菜,請他們帶回去試著炒肉絲吃,那並沒有花上多少錢,便使得那幾個頭頭眉開眼笑……後來邢強便設法把自己往縣城裡調,縣城那邊關節打通了,林場分場的頭頭們自然給他開綠燈。邢強到了縣裡一個工廠,很快便又取得廠領導信任,當上了司機。記得1976年「天安門事件」過程中,有一天他去天安門紀念碑周圍抄了些悼念周恩來、影射「四人幫」的詩,順便拐到香姑姑家,發現邢強剛好在家,他便問邢強:「去天安門了嗎?」邢強得意地說:「怎麼沒去?是我把我們廠小麵包開進城來的,一直開到天安門正當中那個門洞前頭的金水橋邊上,我就把車停在那兒,我們那是輛新買的小麵包,血紅色的,廠里領導全在車上,我把車門一開,他們全下去轉悠去了……我在家歇兩天再回去,最後是小王先開車把我送回家,再把他們一車人運回縣裡去……」令他驚異的是邢強說這番話時,落點全然不在什麼悼念周恩來啦,有人影射「四人幫」啦,天安門的事態將如何發展啦等等上面,而是超越于政治情緒的一種個體生命的自足感:別看我在一個遠郊的縣級工廠,我卻能在那一天那一個時候把一輛廣場上可能是顏色最鮮艷的麵包車徑直開到廣場的正中央最顯著的一個位置上!嘿嘿!
他妻子便解釋說:「上頭有個通氣孔,能散掉點味兒。」
那一天他和妻子正汗津津地蹲伏在空房中用鍋鏟與改錐颳去地面上已然板結的水泥團塊,突然有人敲門。家還沒有搬過來,何以便有人拜訪?
「……」他簡直不知該怎麼推掉這樁事。
過了半個月左右邢靜又來了,他以為是還《白比姆黑耳朵》,或者約他一起去遠read.99csw.com郊拜見那位作家。
「哎呀,我畢業那是哪年的事情了?如今管事的人早變了……」
據說香姑姑到了美國以後,並不在女兒女婿家裡靜養,而是同許許多多當年在重慶、南京的朋友或相識者取得了聯繫,其中有一部分或熱情或並不是特別熱情或僅是禮節性地表示歡迎她得便去他們那裡「玩玩」,香姑姑便一概報之以熱情的回應,她周遊美國各州,到昔日的朋友家中這裏住上十天半月那裡玩個三天一周,老朋友驚異地發現,她雖經中國大陸三十幾年的改造磨鍊,而一旦重返西方文化,依然那麼如魚得水,進退適度,風姿宛然,惹人喜愛,而且她的英語口語不僅很快又達到流利並且儒雅過人……更有傳言說她經過多方設法,終於得到機會去紐約長島宋美齡隱居的處所拜見了宋美齡。雖然前後只有十分鐘的時間,但又拍下了一張握手的照片……這張使香姑姑備感榮幸的照片,卻又並不妨礙她在10月1日那天隨另一些朋友去紐約四十二街街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紐約總領事館參加盛大的國慶招待會。在那招待會上她雖然臉上的脂粉難掩已深的皺紋,但一身合體的淡紫色旗袍,領口綴著銀閃閃的葉形飾物,搖著鏤刻精緻的檀香扇,手舉斟著中國通化紅葡萄酒的高腳酒杯,與一些熟人和半生不熟的人乃至全然陌生的人自由組合著做一些風趣的中英文夾雜的交談……同「文化大革命」後期在北京中南海紅牆外興緻勃勃地欣賞那江青或鄧穎超都沒有欣賞過的臘梅花一樣,香姑姑心情閑適而愉悅……
「明天不是約好了胥保羅他們來噴牆的嗎?」妻提著鍋鏟從那屋走了過來,板著臉說。「不是還要先蹬著平板三輪去借噴漿機嗎?」
相對來說,香姑姑一家中邢叔叔最不具備那種心理自我張力,每次他去香姑姑家如果發現邢叔叔也在,那邢叔叔總是同他招呼幾句后便自覺地退縮一角,也並不一定做什麼事,常常是靠在沙發上打瞌睡——但邢叔叔不是越睡越胖而是越睡越瘦,臉頰凹陷得越來越厲害。此外小弟邢康也不那樣形於外地表現出他的心理氣質。小妹邢清一直沒能調回北京——當然經過活動,她已不再在村裡插隊,而到了當地一個水電站當工人,香姑姑提起她來時才顯露出心理上畢竟也有憂鬱和脆弱的一面,曾當著他的面難得地皺眉嘆氣說:「小清可太苦了!特別是她長得那麼美,那種地方男人見了母猴都會覺得是天仙,怎能把她放過?我真怕哪天會出事!」
不存在的為什麼不存在了?存在的為什麼還存在?
妻子以責備的眼光瞪著他,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香姑姑一家的那種無論在什麼社會環境中都保持一種超然的樂觀態度,即使被無可迴避的社會潮流的運作擊落在水乃至於被迫下沉,但只要那潮流略有轉換壓力略有減輕,他們便率先奮力浮冒,乃至於儼然上岸攢行,自謀其利、自得其樂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地令他和他妻子驚嘆不已。
邢靜卻徑直走到他那書架前,瞄準了一把抽出那本書來,那是當年內部發行的一本名為供批判實際上為許多人所欣賞的蘇聯小說《白比姆黑耳朵》,寫的是一條狗的故事。邢靜「大方」如此,他有點急了,不由得臉紅氣粗地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未經允許怎麼私自拿人家東西,難道你是來抄家的嗎?」
生活並不是一頭亂髮,加些香波用水洗過,再用梳子一扒,便可呈現出所謂的「本來面目」;人性也並非一團亂繭,用熱水煮過,便可繅成縷縷分明的真絲。
原來邢清嫁給了一個美國人,一個華裔美國人,一個相當富有的美籍華人。她怎麼會嫁給了那人?那人怎麼會娶了她?至今他也搞不清楚。也不必搞那麼清楚。清楚的是自她去了美國以後,香姑姑一家人陸陸續續都去了美國,這些年又都陸陸續續取得了綠卡或者入了美國籍。
是的,「前史」,這個包袱,為什麼總扔不掉?
邢玉「病退」回城以後,在家待了一段業,其實也並非白白地待著,他就知道,是在積極地找對象——因為年齡實在不小了。香姑姑也曾坦率地請他留意,看有合適的給介紹一個。他和他妻子曾先為邢強介紹過曹叔和八娘的大女兒澗表妹,結果沒成,使他和他妻子深知香姑姑的這些子女眼光都非常之高,所以在給邢玉介紹對象的事上便不那麼積極。可也是,邢玉自己有一回憶及插隊時候的情況就說:「怎麼搞的!不管是公社召開『積代會』(即『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還是縣裡召開『積代會』,還是地區里召開『積代會』,還是市裡召開『積代會』,我們幾個人總又遇上,他們就指著我說,邢玉,又是你!……」說到最後,臉上漾出萬分得意的表情,又「自我揭穿」說:「咳,其實那些個『學習筆記』,全是瞎湊的!有些人不知道怎麼就那麼笨,拚命想當『積代』,就是不會寫『筆記』,就是當不成!」
那單元房的廁所間設計得是挺不合理,狹小得裏面只有一個沖水蹲坑,沒有窗戶,大白天進去也必得拉亮電燈。
「你真是個女福爾摩斯!」他不由得驚嘆,「這地址我們一個親友也還沒來得及通知哩!」
他沒見過這種人,竟反而一時語塞。
不是。完全是另外一樁事。從邢靜的表情上看,這回的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