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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第十四章(1)

「我想聽她練琴!」
飯後又喝茶,又抓出一大碟花生,兩個表妹又嗶嗶剝剝的吃花生。他便細問香姑姑和邢叔叔情況。回答說都好。又說大哥邢強已經從密雲的霧靈山林場調到了密雲縣城,在一個工廠里,挺不錯,正練開汽車,快有駕駛證了;妹妹邢清還跟邢靜在一個地方插隊,小弟邢力初中畢業沒插隊,分配在商場當售貨員,賣香皂牙膏什麼的。後來並排坐在大床邊沿上的邢靜就用腳輕輕踢邢玉的小腿,邢玉就笑嘻嘻說出正題:「聽月明表姐說,小表嫂跟我一般年齡,長得也挺像,又正好得過肝炎,轉氨酶不正常……我辦病退,什麼關節都打通了,現在就差一張醫院的化驗單,下星期三以前我必須去醫院化驗,我報的病退原因是遷延性肝炎,我怕到時候一化驗什麼都正常,又找不到醫院的人幫忙,把我病退的事弄黃了,所以,想求小表嫂幫個忙,那天替我抽血去……反正咱們倆年齡一樣,長相又差不多,到那兒化驗的人又多,大夫工作又並不認真……幫我個忙吧,那農村實在待不下去了!我先病退回來,然後再給小清想辦法……」
香姑姑步態優雅地拐進二樓起居室,打斷田月明和西人兩個人擠在沙發上合看同一本電影畫報的甜蜜閱讀,揚起眉毛對田月明說:「親愛的,你該練琴了!我記得你今天還是該彈那一首G大調307!」
但邢玉邢靜就很不一樣。比如他和妻子問到邢靜在哪兒工作時,邢玉和邢靜就同聲回答說:「園林局!」
每當想辦一件事卻礙於面子不能四處活動時,他便對妻說:「唉,要能有邢靜那股子勁頭就好了!」
「玉阿姨!」兒子脆聲回答。
他望著那兩個女青年,只是發愣,無論姑爹姑媽那一家,還是曹叔八娘那一家,都沒有這樣的表妹,她們是怎麼突然從斜刺里殺將出來的一對錶妹呢?
妻子和邢玉把兒子從街道上一所簡陋的託兒所接回來了,兒子走在當中,妻子和邢玉一邊一個各牽兒子一隻手,邢玉似乎馬上就同兒子混熟了,一進屋就彎下身子問他:「我是誰?」
那所住宅在山城霧重慶的最高處。姑爹當年是國民黨的一個將軍。姑爹不是那種土軍閥出身的將軍,而是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的親美派將軍,抗日戰爭期間曾在配合盟軍開闢南亞戰場的遠征軍中任要職,進駐緬甸;日本投降后,被先後派往加拿大和美國,任中國大使館的參贊級武官,1948年初回到中國,又在重慶繼續擔任涉外要職,因而生活方式可以說是全盤西化。當年姑爹住的那所宅子,其主體部分是一座花園式洋房,一樓進門是寬敞的前廳,放置著幾組真皮沙發,配有大玻璃茶几,可以用來會見一般的客人;前廳一側是有長餐桌的餐廳,餐桌上常年擺置著西洋式的銀制枝形燭台;前廳另一側是內客廳,沿牆擺著許多沙發椅,可以自由組合成幾副牌桌,也可以撤掉當中的物事當做小小的舞廳。一樓前廳有神氣的弧形樓梯通向二樓,二樓除了許多單獨的可供眾子女居住的房間外,也還有一間相當不小的起居室,當年沒有電視,但有可以收聽短波的落地式木框收音機,有在當年算是相當先進的電唱機和許多的唱片——包括姑爹姑媽他們從美國帶回的許多西洋歌劇和爵士樂唱片……姑爹姑媽的子女們常約上同他們年齡相仿的親戚朋友在那裡聚會、嬉戲、胡鬧;那起居室的落地窗門外面又有一個很大的平台,平台四角擺著四棵栽在木桶里的橡皮樹,平台上經常支著些躺椅,撐著遮陽傘,從那平台上可以鳥瞰長江和嘉陵江匯合處的風光,天氣晴和時江上的船隻清晰如繪,霧氣捲來時遠望如神秘莫測的水墨長卷……姑爹姑媽自己住在三樓,除了卧室還有他們各自的書房和衛生間,三樓之上還有尖拱形的閣樓,閣樓上除了儲藏室,也還有小小兩間設置著小床的客房。那洋房周圍是小小的花園,記得除了尖塔形的松柏、紫藤蘿架、大株的廣玉蘭之外,還有小小的金魚池,月季花圃,以及設置在不同位置的一些盆景。當然甬路邊緣都栽植著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那時候重慶公共自來水設施很不發達,像姑爹姑媽住的地勢那樣高的宅子常常因壓力不夠而斷水,因此在房后便有一個高似一個的平台,平台上是一個又一個的洋灰深池,池子里總儲著水,他小時候一直弄不懂那些水池子是怎麼回事,後來知道那是姑爹姑媽自家的一個生產自來水的設施,他們除能自制自來水外,也有自備的柴油發電機,必要時可以自己發電。他記得,在那花園洋房後面,還有一排硃紅色洋瓦的平房,有的住著副官、勤務兵、僕人、保姆,有的則流水般住著一些因各種各樣緣由去拜訪或巴結姑爹姑媽他們的人。但他的父母因是姑爹姑媽的至親,因此倘若去了留宿,便住在一樓客廳后裝置高檔並有單獨衛生間的客房中,他因為小,同父母一起享用過,大哥、二哥、小哥、阿姐他們去了如留宿則都安排到頂樓或樓后平房去住,那客廳后的高級客房即使空著,也輪不到他們享用。其實那客房住著也並不怎麼美妙,父親就曾抱怨過:離廚房太近,廚房的油煙,常從客房的窗子外飄進來,使人在睡覺時也總彷彿呼吸著一種油鍋的氣息。
4
那一回樓上的槍聲,是大哥發出的。大哥和二哥偷跑到姑爹姑媽的卧室,大哥用姑爹的手槍對準屋角的衣架開了一槍。姑爹和父親聞聲衝上了樓去……事後姑爹說:「沒想到我們回到樓下一看,竟然一點沒亂,舞局正酣,所以也就沒有公布真相……我太太豈止是賢內助,真是個無價寶啊!」
香姑姑名晏read.99csw.com子香,是晏子遲的妹妹。
咪妹兒即田月明很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回她的房間去練琴,原來趴在他們腳下的沙皮狗傑普跳起來追隨著她,她那同班的男同學外號叫西人的混血兒也便跟在她身後,要隨她去。
邢玉邢靜便毫不客氣地坐下,大口喝茶,嗶嗶剝剝地吃花生,又東張西望,彷彿把小屋要徹底透視一番,又拿起桌上的相片湊攏了兩顆頭看,又嘻嘻地笑,又指著相片問:「小表嫂呢?小表侄取的什麼名兒?」邢靜又索要牙籤,說花生塞了她的牙,他說沒有牙籤,便向他要火柴。
「啊,香姑姑!」
「西人!你如果不想一個人在這裏看畫報,那我建議你回家去複習功課,你歐媽一定在挂念你了!」香姑姑便非常和氣然而十分明確地阻攔西人隨田月明而去。
他每當想辦一件事卻礙於面子不能四處活動時,對妻子說:「唉,要能有邢靜那股子勁頭就好了!」所說的邢靜便是香姑姑那二女兒。
他妻子並沒有回答她是不是願意冒名頂替幫邢玉驗血以騙取到一張轉氨酶不正常的化驗單,邢玉和邢靜卻滿面笑容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告訴她,下星期二中午在家裡等她,而且最好他和孩子也去,她們的母親即「你們香姑姑」將請他們全家吃紅燒排骨和魷魚湯,吃完飯後邢玉將帶他妻子去醫院完成那個掉包任務,邢靜並說那一天她也請假不上班,正好陪她們去,相機行事,巧作掩護……她們根本就沒有作出他妻子拒絕合作的估計。實際上面對著這爽朗大方、熱情坦率的兩個表妹,任是什麼樣的小表哥小表嫂也無法拒絕她們的要求,到頭來只能是依照她們的安排乖乖就範。
倒不是不同情邢玉的處境。也不是心裡頭鯁著一個什麼認為自己必得堅守的原則。主要是膽子小,怕惹事。他們夫妻兩家的父母都是一輩子不敢公然逾矩的本分人,因而把他們熏陶得不會撒謊,哪怕那種無害的謊,也不會撒。比如「文革」中他父母為躲避武鬥一度到過北京,被他的同事遇見過,同事後來便問他:「你父親怎麼不|穿軍裝呢?」他本可以說:「他經常穿便裝。」或以諸如此類的話對付過去,那其實都還算不得是撒謊。但他偏老老實實地解釋說:「他們軍事院校里的教員有兩種人不|穿軍裝,一種是有問題的,比如有個還沒摘帽的女右派,就不讓入伍不許穿;另一種是有民主黨派身份的,比如像我父親,他調到軍事院校以前就加入了『民革』,部隊按規定是不吸收民主黨派入伍的,所以就也不|穿軍裝……」他本來還想接著說待遇與同級的軍官沒什麼不同,也一樣受學員尊敬,等等。但人家已經不屑於再聽下去,而是恍然大悟地說:「啊,原來我們還以為你是革命軍人出身呢,原來你父親根本就沒入伍!根本不能穿軍裝!原來沒摘帽的右派跟你父親在一塊兒教書!……」隨著這話出來,那望著他的目光便頓時有所變化,嘴角隨即也微彎了下來……
當香姑姑和姑媽站到一起的時候,香姑姑立即就被姑媽比了下去。那倒並不是姑媽長得比香姑姑漂亮。恰恰相反,單就身材相貌而言,香姑姑遠勝過姑媽。姑媽中等身材,腰肢不如香姑姑那般裊娜,個頭也比香姑姑略矮,而且姑媽的面部輪廓帶有一點男相,不如香姑姑那麼甜媚。但姑媽一穿戴出來,就總顯得比香姑姑氣派。那倒也不是因為她渾身珠光寶氣,或衣衫格外華貴。恰恰相反,姑媽的髮型往往比較保守,並不像香姑姑那麼時髦,她並不經常戴耳環和耳飾,更不愛戴手鐲,手指上一般只有一枚不嵌寶石的金戒指,那還是當年在巴黎結婚時姑爹購置的,但姑媽在社交場合卻總戴著每粒都有豌豆那般大並且均勻圓實色澤統一的貨真價實的珍珠項鏈,那項鏈在任何光線下都會隨著佩戴者的移動閃爍出許多的十字光芒,那串項鏈常常無言地將在場女賓們身上所有的佩戴物都貶斥為低檔的俗物。而當姑媽一走動起來,一應酬起來,那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高談闊論或一沉默不語,便更是橫掃釵裙,巧言善笑如香姑姑者流,也只好甘拜下風。
邢靜便摸摸兒子的頭,扮一個鬼臉,吐出舌頭尖,還發出怪聲。
晏家早年在北京也算殷實之家,住著衚衕里一所相當齊整的四合院。父親當年是晏家的常客,自然每次都是去找晏子遲玩,但同晏子香也很熟,晏子香即香姑姑後來向他回憶過:「你父親跟我遲哥好厲害!記得有一回我在衚衕里守著賣紅果酪的擔子,一連吃了兩碗還想吃,你父親和遲哥看見了,說我太貪嘴,便一家揪住我一隻耳朵,硬是那麼把我揪回了院里,氣得我後來跳著腳哭了一場……」
晏子遲後來畢業於清華大學,又到美國留學,成為一個油脂工業方面的專家,一生經歷很複雜。晏子香中學畢業後上過大學的家政系,這種專業解放后大陸的大學一律予以取締。所謂家政系就是培養闊人家的太太和管家的一種專業,課程除一些文史哲的門類外,主要包括社交禮儀、服飾化妝、房間布置、烹飪縫紉、育嬰幼教、家庭保健、「派對」(家庭聚會)設計、口才風度、園藝栽培、寵物豢養、珠寶常識、家庭財會、旅遊常識、法律常識、保險常識、家庭工藝品製作、書畫裝裱、書法繪畫、歌詠彈奏……據說到高年級還有關於房中術的講座。晏子香畢業后本應按家庭的願望嫁一個闊佬,但到她畢業時家庭已經沒落,父母又難為她覓到合適的闊佬,她也決意衝破家庭的束縛,自己去闖出一條能遂己願的生活道路。她最初的個人願望是闖入電影界去成為一個明星九_九_藏_書。據說她提著一隻小皮箱,隻身到了上海,也一度確實進入了電影圈,但一連幾年她都只能是在一些爛片子里跑龍套,她的名字竟幾乎沒有上過演員表,後來她就死了當明星的心,另覓出路。有傳說她一度成為重慶上層社會的二流交際花,但也混得並不怎麼愜意,後來更傳說她熱戀上了當年的一個什麼健美冠軍,但那健美冠軍後來甩了她,自己遠走高飛,剩下她和一個女嬰。她在一種極為困窘的處境中,找到了她哥哥的契弟,即他的父親蔣一水。當時在重慶海關做事的父親便在那種情況下將她介紹給了姑媽蔣一溪,她到姑媽家去時是隻身一人,那女嬰是讓健美冠軍家的人接走了,還是她送人了,除了她本人誰也不清楚——她懇求他父親不要把她有個女兒的事告訴他姑媽,他父親後來果然沒有說,幾十年過去都沒有說。她到姑媽那裡后,兩人竟一見如故,十分投機,她便留了下來,並儼然成為了家庭中的一個主要成員,除了陪著姑媽聊天解悶,還兼管束那些小姐少爺,倘若姑媽姑爹要組織一個什麼「派對」,她便進行總體設計,而具體事宜都由姑爹的一位副官即男管家再支使勤務兵和男女僕人們去辦理。
那個星期二的中午他和妻子按邢氏姐妹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香姑姑家。原來香姑姑家住在中南海附近的一條衚衕里,在一個小院中,住的是兩間東房。香姑姑見到他以後便滿臉堆笑地說:「啊喲,長大成人了!要不是你叫我香姑姑,我還當是當年的一水哥忽然出現了!」又一把拉過他妻子,上下打量一番說:「好漂亮的媳婦兒!原來我只當這世界上有田月明一個美人兒也就夠人欣賞的了,沒想到還有更讓我們眼睛一亮的!」
他們所說的邢靜,是香姑姑的二女兒。
香姑姑所嫁的那位官吏,官位不算太高,但長得一表人才,年齡也不算太大,香姑姑是經過反覆比較,才相中他的,有些官位更高的鰥夫要麼年齡太大,身體糟朽,要麼兒女成行,倘若嫁過去勢必難以同那些大兒大女相處,而這位官吏不僅身體健壯,原來的妻子竟又並未留下子女,所以香姑姑覺得嫁給他最合算。他們成婚後倒也真相親相愛,很快生下了一子一女。
在那棟霧重慶山城的花園洋房中,像鞠琴或崩龍珍那樣的小字輩客人常常被一位婦人用藹然而又嚴厲的話語指揮或批評,那婦人對田霞明、田月明、田星明等人也一樣地經常進行召喚或規勸,只是語氣中更多些慈藹和略少些嚴厲罷了——不知底細的外人聽見看見,常誤以為那便是他的姑媽蔣一溪,因為那婦人身著十分考究的旗袍,頭髮燙得中規中矩,淡施脂粉,畫眉塗唇,耳垂上有亮閃閃的耳飾,脖頸上有白生生的珠串,手腕上有亮錚錚的鐲子,手中還時常搖著一把檀香扇或古式的手繪花鳥畫的紗扇,腳下是一雙色調與旗袍相諧的高跟鞋,難道如此儀態萬方的一位女士還不是這宅子的女主人嗎?
香姑姑在這樣一個「無價寶」的熏陶下,很快提升了她那本來就不低的應變能力。加以香姑姑有著似乎比姑媽更勝一籌的鑽營術,到解放前夕,香姑姑便利用在姑爹姑媽家頻頻組織「派對」的機會,使一位喪偶的國民黨官吏迅速墮入了她精心編結的情網,姑媽姑爹便成全了她,使她結束了那夫人伴侶的「工作」,為她操辦了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此後她便也成了一位夫人,再造田府時,她的身份便變成貴客了。
那一對錶妹一位個子高些瘦些,皮膚比較白也比較干,另一位個子矮些豐|滿些,皮膚比較黃而且明顯屬於油性,臉上不出汗也油晃晃的,她們兩個叫完「小表哥」便自我介紹,高些瘦些的笑吟吟地說:「我是邢玉!」矮些豐|滿些的就說:「我是邢靜!」
香姑姑在那個家庭里相當地權威,就連他姑爹田得壠——一家之主,似乎也從未駁過香姑姑的面子。香姑姑惟一膺服的只有他姑媽蔣一溪,也只有姑媽蔣一溪才會毫不猶豫地甚至是當著大庭廣眾駁斥或嘲笑香姑姑——儘管那並不經常——而香姑姑至少在表面上絕對地不氣惱不失態,甚至會當即表示接受或接著姑媽的話茬進行一點自嘲。
後來有許多年香姑姑和他家中斷了來往。只模糊地聽說大概在1962年或1963年,她就病退回了北京,從此待在家中。但偶爾他會聽見父親同母親議論到父親的結拜兄弟晏子遲,因而也便稍稍涉及到晏子香即香姑姑。有一回母親便說:「也不知道那子香現在過得怎麼樣,恐怕惱火喲,她男人一份小薪水,聽說轉國營一定級就再沒往上漲過,她又提前辦了退休,合起來能有幾個錢?就算老大老二工作了能養活自己,下面還有一笆拉子女,日子怕緊得很喲!」父親便說:「為她操什麼心?她那人,什麼時候都混得過去,豈止是混得過去——能拔尖兒她就要拔個尖兒,有小小的一個縫兒她就能全身都鑽過去,有小小的一個坑兒她便能造成一個湖……」再后就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回母親又極偶然地提到香姑姑說:「子香她當年那張照片,怕又會惹出麻煩啊,唉唉,遇上最凶的『紅衛兵』,性命怕都難保哩!」那時父親正為自己的命運擔憂,很不愛聽這個話,便煩躁地說:「你去管她!你怎見得她這兩年就沒辦法去跟江青握手,也拍張照片登到報上?」母親從那以後就再沒提過香姑姑。
「我就抄幾條用得著的!抄完就送來!下星期一我一準給你送來!」
後來,他長大了,才懂得香姑姑是姑媽的一個家庭伴侶。據說舊社會許多有錢人家都有這種人,她們一般也出生在有錢人的家https://read.99csw.com庭,受過相當的教育,只是或她們自己的家庭那時候比較沒落,或她們同自己的家庭產生了矛盾衝突,又找不到別的合適的職業,或竟很樂於到更有錢有勢的人家裡充當闊太太的這種伴侶。對外有時候說成是「秘書」,有時候就不用什麼名目,凡熟悉那一階層生活方式的人一聽主人介紹,比如說「這位是香女士」,那麼就都明白香女士者系何種人物,一般就都很尊重,甚而至於很巴結,因為一般都知道闊太太有左右丈夫的無形力量,而闊太太的智囊和輔臣不消說便是香姑姑一流人物。
2
姑媽下面的一輩,都管她叫香姑姑。
「閨房?那為什麼蔣盈農、蔣盈平他們可以跑進去聽琴?連傑普也能去……」
邢玉便搶過飯鍋,要去院外公用水龍頭下淘米。邢靜便說要不要拆菜,她是專門學烹飪的,拆完菜一會兒由她亮一手,保准色香味俱全。但最後還是妻子去淘了米,還是他洗了三隻茄子。邢玉邢靜便坐在他們床鋪上逗弄他們兒子,兒子已經脫鞋上了大床,正在床上瘋,把自己的小枕頭從這邊扔到那邊,又從那邊拋到這邊……
這麼說她們要留下吃飯。
他便以為是和二嫂沈錫梅在一起,但一細問,是在園林局下屬的一個遠郊公園的一個大眾化的飯館的分店的廚房裡當廚師。邢靜初中畢業以後考上了服務學校,學的烹飪,因為家庭出身和其他一些因素並沒有分配到一個理想的單位,但當人們問到她的工作單位時,她卻會毫不猶豫地說:「園林局!」那並不是一句謊話。但他和他妻子就學不來那種心態那種應對那種氣派。
香姑姑嫁給那官吏后沒有在重慶待多久便隨那官吏去了南京。那南京的官位是香姑姑給活動到的。後來不知香姑姑又通過什麼辦法得到了宋美齡的接見,並有一張接見的照片刊登在了報紙上。在1949年至1950年的關鍵性一年裡,姑爹成為了國民黨的起義將領,而香姑姑的丈夫成為了一個被俘虜的國民黨官吏。1951年姑爹被安排到南京的一所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擔任教官,姑媽和子女們隨之都遷到了南京,重慶那棟住宅便不復與他們有關。據說後來成為了共產黨高級領導的宿舍。但姑爹姑媽他們到達南京時,香姑姑一家卻又不在南京了。經過一度審查,人民政府沒有給香姑姑丈夫定罪,但也沒有在新的政府中將其留用,香姑姑代為想轍,最後通過她哥哥晏子遲的關係,在北京一家當時還是私營的肥皂廠里給丈夫找到了一個職員的位置,於是他們舉家北上,香姑姑又回到了度過童年和青年時代的北京城。
兒子趕緊躲到他身後。
那已經是「文革」後期,他已經娶妻生子,住在小衚衕小雜院的一間小東屋裡,過小日子,忽然一天有兩個女青年來訪,一見面便親熱地喚他:「小表哥!」
他記得,在他上小學時,香姑姑曾同她的丈夫——家裡人讓他叫做邢叔叔,到他家作過客,香姑姑那時正從青海回京度假,記憶中,香姑姑一頭女幹部型的短髮,皮膚紫黑,眉眼倒仍然顯得比一般婦女秀麗,身穿洗得發白的藍布制服,腳上一雙帶絆兒的土布鞋;邢叔叔的偏分頭理得整整齊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穿著一身新的藍布制服,腳上蹬一雙當年置下的皮鞋——擦得很仔細,只是已無法發出亮光——因為畢竟留在城市生活,邢叔叔皮膚顯得白皙而細膩,這樣他們並排一坐,便讓人覺得女的非常土氣,而男的倒有幾分洋氣,再仔細觀察,則又會覺得女的身體非常健壯,而男的面頰微凹,彷彿剛得過一場大病,及至對談起來,便又會發現女的中氣十足,揮灑自如,而男的寡言聲微,窩窩囊囊。
提到香姑姑,就不能不回想到當年重慶姑爹姑媽的那所住宅。
他礙於情面,只好說:「我一般絕不借人的,你可一定給我還回來啊!這東西挺不好弄來的!」當時《辭海》尚未正式出版,那「徵求意見稿」的16開印本是他輾轉到手的,彌足珍貴。
……那一回,樓下大客廳和小客廳里賓客如雲,一個官場、軍界許多要員和社會名流及其夫人、少爺、小姐都應邀而來的「派對」,正進行到半當中,一些重要的、不重要的秘密交易正在微笑和暗語中進行,一些愛愛憎憎、恩恩怨怨正在舉杯相碰中曲曲折折地表達。忽然,樓上傳來一聲槍響,跟著是「轟隆」一聲,客廳中馬上有太太、小姐發出驚恐的尖叫,女僕驚惶地把一托盤酒杯傾倒在了地板上,一些男女也不禁面露惶恐之色。香姑姑原來正優雅地揮動著古式紗扇同某位最有身份的女客應酬,槍響后竟五官錯位,扇子掉到地下,又慌亂中自己將扇子踩壞,唯有姑媽全然不動聲色,在人們驚恐的呼聲剛一停歇時,便高高舉起手中酒杯,朗聲地笑著說:「諸位!對不起!今天舞會的信號太惡作劇了一點!不過在此多事之秋,我們何妨振奮起來,先跳出一點樂觀,一點自信,然後再暢談,如何?」姑媽說完一使眼色,負責用電唱機放送舞曲音樂的僕人立即開啟了電唱機,舞曲聲起,姑媽立即邀請最主要的一位官員共舞,幾個僕人趕緊打掃掉落地的雜物,人們雖然對那槍聲是舞會「信號」的說法半信半疑,但也不由得不成對成雙地隨著樂曲旋轉起來……香姑姑一時還收不回神,只得暫且同一些不跳舞的人坐到牆邊椅子上喘息,事後她當著全家人向姑媽說:「一溪姐,我算服你服到骨髓里了!」
他和妻子一聽,頓時有點不知所措。
香姑姑頭髮花白了,掉了一顆門牙,但面部輪廓仍舊依稀可辨當年的美貌,那在青海高原變成紫黑的皮膚經多年在京調https://read.99csw•com養,退去了一層紫色只剩下淺黑,背一點兒沒駝,雖是家常衣裝,但上身套了一件自己用小線勾出來的鏤空花樣的坎肩,使整個人透露出一種不同世俗的修養與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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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知道,香姑姑其實是攀著他父親蔣一水那條線才進入姑爹姑媽府上的。父親早年在北京上學時,同一位叫晏小遲的同學好得要命,竟至於焚香跪拜,結為了異姓兄弟。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父親和晏子遲的那種結拜,構成一種特有的人際文化,那不是開玩笑,而是嚴肅到極點的。在1950年以前,父親和晏子遲儘管長期並不在一個地方生活,但他們不僅保持著密切的書信聯繫,當一方經濟上或別的什麼方面遇到麻煩時,另一方便總是毫不猶豫地傾力予以援助;1950年以後,他們也一度依然如此相處,但新的社會迅速形成了一種新的社會文化,那是不允許人與人之間建構起一種超政治、超社會、超統一價值標準的個人關係的,因而他們兩人特別是父親很遭受到一些衝擊與報應,那是后話,且不去說。
香姑姑不是姑爹姑媽的親戚,嚴格來說也不是朋友,她也並不是管家,因為另有一個男的副官相當於管家,她又不是家庭教師,因為她並不教表姐表哥他們什麼,當然她更非女僕,但她又長住在那裡,在二樓上有她專門的房間,她享有許多與主人類似的特權,那麼她是誰呢?在那宅子中她算怎樣身份的一個人呢?
他想起來了。香姑姑叫晏子香,嫁了個姓邢的丈夫,可不她的孩子姓邢。香姑姑的孩子以姑媽為本位,叫他一聲小表哥倒也順理成章。
當時就那麼個生活水平,一鍋白米飯,一大盤素炒茄丁,一大缽蝦皮紫菜湯,一碟澆了芝麻油的豆腐腦,而且四個半人就圍著他那兼當飯桌的書桌吃,但大家胃口都很好,邢靜一個勁誇他妻子的炒茄丁達到了專業水平,邢玉說下一回一定讓邢靜露一手,妻子搛菜時堅持用公筷,對她們解釋說肝炎還沒有好利落,指標都還高,他便忙跟上去說,他和兒子近期都到醫院檢查過,他們的肝功能倒都正常,邢玉便說她不在乎,小表嫂其實不用那麼客氣,那麼麻煩,她們插隊的農村,誰講究這個?有時候一雙筷子還十個人輪著使哩!邢靜說她口重,一碟豆腐腦幾乎被她一個人吃了個精光,他妻子問她還要不要,原不過順口客氣一句,以為她不至於再要,邢靜卻說「要要要,多澆點兒芝麻油」!妻子只好再去給她從罐子里搛出一塊,遵囑多澆了些芝麻油——那時候芝麻油可是定量的,他一旁瞧著多少有些心痛;到喝湯的時候邢靜問他妻子:「這麼說,你現在轉氨酶的指標還高?」妻子點頭,邢靜便同邢玉對望了一眼,顯露出一種很欣慰的表情。
仔細想來,香姑姑是在時代轉換的關鍵時刻搭錯了車,並且搭的是趟末班車,都什麼時候、什麼形勢了,她還削尖腦袋要去爭取宋美齡的接見!並且據說是賄賂了報紙的記者,才抓拍了一張照片登上了報紙。那並不是一次專門的個別接見,而是一種有一大串婦女過去同宋美齡握手的大呼隆的接見,宋美齡本人一定不會記得有香姑姑這麼個人同她握過一次手,並在握手的一瞬間有鎂光燈刺眼地一閃。這一閃就決定了後來香姑姑在青海荒原上教小學的艱辛歷程。
妻也便嘆口氣說:「誰讓我們的臉皮兒這麼薄呢?」
多年以後回憶起這個鏡頭,他感到有些吃驚,也十分有趣。就同回憶起鞠琴姐曾在姑爹姑媽家那花園洋房的平台上,坐在摺疊椅上愜意地織毛線衣一樣。當年那個身著閃著磷光的旗袍,大耳墜粗項鏈,手搖檀香扇,滿嘴「咪妹兒,STOP!」的闊太太伴侶,難道從這地球上消失了嗎?從哪兒冒出來這麼一個大講青海土坯房裡的土坯桌子土坯凳子有利於思想改造的渾身土坯味兒的女幹部?
他很想問那姐妹倆,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又問不出口。妻子面臨著做飯的問題。是等她們倆走掉再做,還是這就開始做?妻子猶豫了一下,便從小廚房取出飯鍋,到小屋一角的米缸里抓米。
「對對對!這邊還有一個,叫,叫靜阿姨!」
「我……我還用著哩!」他表示為難。
他一時不得要領。想不出自己有姓邢的表妹。
但香姑姑沒有在北京城住多久,便隻身去了青海。在肅反運動中,那張與宋美齡的合影使香姑姑成為了問題人物。據說審查的結果沒有給香姑姑定罪,也不打算讓她去勞改,不過由有關部門出面,安排了她就業——去青海大柴旦一所勞改農場,在為幹警們的子女而設的小學里教書,她不僅沒有抗拒這一安排,據說還很高興地——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去了那荒原上的小學任教。她在那裡一教就是8年,每年寒、暑假回北京探親,她丈夫仍在那座工廠——起初公私合營,後來就完全國營,並且有了很大的發展,不僅是生產肥皂——當一個小職員,掙一份小工資,而就在那八年間,她又陸續生下了三女二男,她丈夫姓邢,她的長子叫邢強,長女叫邢玉,二女叫邢靜,三女叫邢清,小兒子叫邢康。
令他吃驚的是香姑姑家住的屋子儘管是北京城區中最老朽的灰頂平房,但裏面布置得卻極具匠心。外間屋比較大,大概有15平方米的樣子,一小半布置成餐廳的模樣,雖說無非是摺疊桌、摺疊椅,桌布、椅套也無非都是布製品。但在花色的選擇上,可以感到那一定是把當年所有的百貨商場都搜檢了一遍,才終於尋覓到的一種淡綠色底子,上面有深綠色馬蹄蓮圖樣的布料;而從屋頂上弔下的電燈泡上,套著一個用南方竹斗笠改製成的燈罩,就更顯得雅緻非常;那另一read.99csw.com半沿牆全是自己打制的沙發。據說是大兒子邢強的作品,材料全是他從林場只付給一點象徵性費用而由司機朋友給白運來的,全部是木框架式,上面擱置著厚厚的大方墊,平擱的是坐席,斜擱的是靠背——大方墊里的人造海綿則是從邢叔叔廠里低價購來的「處理品」,其實並非殘次品而是一等品;屋角則配之以茶几、落地燈,在那個時代尤為令人眼目一新的是從屋角斜掛下一隻椰子殼,殼裡填上了園土,裏面種著吊蘭,那吊蘭長得十分茂盛,從高處一直垂下了不下十個葉叢,那是邢靜從她們公園裡弄來的……開頭他和他妻子很為邢家兄弟姐妹回了家怎麼住而疑惑,後來得知,沿牆的沙發下面全是暗櫃,他們如回家睡覺,人少時睡沙發,人多時就在地上再打地鋪,而被褥枕頭不用時都塞在那沙發下的暗櫃中,也有若干暗櫃是裝他們兄弟姐妹的衣物什物的。又去隔壁香姑姑邢叔叔住的屋子探了一頭,那間屋子很小,估計也就10平方米的樣子,而且沒有什麼像樣的傢具,但一張大床採取了居於室中四面不靠牆的擺法,一下子就讓人感到居住者的教養和品位究竟不同凡俗。
「咪妹兒!STOP!」
「……這個思想改造可是頂頂要緊的啊!……」
「啊,你如果想聽,就坐在這裏一樣好聽的,不必進入人家的閨房,親愛的少爺,那是小姐的閨房啊……」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姑媽蔣一溪。
香姑姑也確實不能不佩服他姑媽。姑媽早在20歲出頭的時候就跟隨他爺爺到廣州參加了大革命,並一度成為何香凝手下的一員愛將,大革命失敗后,是何先生親自向國民黨有關機構打招呼,以公費資格讓姑媽去法國留學,姑爹為追求姑媽從美國跑到法國,他們在巴黎結的婚,後來姑爹回到國內當了將軍,姑媽當上了將軍夫人,抗戰勝利后又隨姑爹到加拿大、美國當了一陣武官夫人,回到重慶住進那個宅子后,姑媽雖說沒有自己的職業,但每天應酬極多,在官場、軍界屬於知名度很高的人物。香姑姑對姑媽是又羡慕又崇拜。香姑姑內心裡對姑媽有沒有嫉妒和鄙薄,不得而知,但據他父母回憶,當時確實一點兒看不出有那樣的痕迹。
他妻子回來大吃一驚。他便解釋,邢玉邢靜便也笑嘻嘻地自我介紹。他妻子說要去附近託兒所接孩子,邢玉邢靜便一迭聲地說她們陪她去接,他說他去接吧,邢玉便說:「哪有勞動你的道理!這本是我們女人家的事!」臨到要走,邢靜又說邢玉陪他妻子去就夠了,她留下陪小表哥說話吧。他妻子同邢玉走了以後,邢靜便站到他那小小的書架前,先是用手指頭撥弄書脊,然後就抽出這本那本翻看,也不管書架上方明明貼著他手書的紙條「參考用書,概不外借」,最後將一冊《辭海·藝術分冊(徵求意見稿)》拿在手中,愛不釋手地一個勁翻閱,然後就說:「小表哥,這本借我吧!我下星期就還!」
「靜阿姨!」
不過那時候他沒心去聽香姑姑同父母都聊了些什麼,只留下一個印象,就是他到院子里同小朋友們玩了一陣以後,再返回家裡時,正聽見香姑姑眉飛色舞地在對父親說——
「小表嫂,別弄多了,我們吃不了幾口!」邢靜親熱地說。
他那時候還小,記憶比較模糊,但模糊中也還凸顯著某些景象,比如他就記得有一回看見鞠琴坐在平台的一把摺疊椅上織毛衣。鞠琴後來再沒提起過當年曾到田霞明、田月明家湊熱鬧的事,而且後來她入黨時,成分算作小業主,而且屬於那種沒有僱工的小業主,類似農村裡的中農,大體上還屬於勞動人民的範疇,那自然是事實,是事實中的本質部分;但生存軌跡所構成的事實往往是非常複雜的,除了「本質部分」,也還有「非本質部分」,那「非本質部分」就是她曾一度非常艷羡田霞明、田月明她們的闊小姐生活,她常到她們家裡去,比田霞明、田月明她們表妹蔣盈波去的次數還要多,並且漸漸「賓至如歸」,去了不一定非要田氏姐妹跟她玩,她一個人坐到那平台上織毛衣也很愜意。偏他就留下了那麼個鞠琴在平台上織毛衣的印象。記得解放后在北京,田月明剛分配工作剛到北京頭一回來到他家時,他就向田月明報告說:「鞠琴姐也在北京!她在部隊文工團合唱隊唱歌!」田月明便脫口而出地說:「什麼鞠琴!鞠富琴!」是的,鞠琴原來的名字是鞠富琴,參軍時才去掉了中間那個「富」字。田月明對一身軍裝的鞠琴沒有他那種尊敬感,但田月明似乎也沒有當面打趣過鞠琴,在新的社會環境中她們自覺地在新的價值坐標下繼續和諧相處,他從沒聽到過她們提及那棟曾是她們青春舞台的建築物。
這便是香姑姑當年的小小寫照。
在餐桌上,香姑姑輕聲地提醒作客的崩龍珍,崩龍珍抬眼一看,香姑姑正眯著眼睛,微笑著,然而很鄙夷地望著她,崩龍珍便自覺形穢,趕緊坐端正,小心翼翼地把湯勺在湯盤中從內向外地緩緩舀動,又小心翼翼地將湯送到嘴邊,盡量不出聲地喝掉那一勺湯。
3
「我們是你香姑姑家的!」邢玉便提醒他。
便在小屋裡招待她們,讓座,獻茶,抓出一碟炒花生。
「是嗎?」香姑姑故作吃驚聳起眉毛,然後又落下眉毛,微笑度增大,晃著一根手指,著一隻眼,彷彿同西人私語似的說:「親愛的,他們是表哥,是寵物,而你……你是不合適的,就是這樣,你不合適,No,請留步……」
西人睨了她一眼,便只好又坐回起居室的沙發上,胡亂地翻那畫報,而田月明表姐便在那邊鋼琴上賭氣似的敲擊出一串升調音階……
「龍珍小姐,喝湯的時候請盡量不要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