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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第十三章(2)

6月中旬他去八娘曹叔他們住的那個宿舍大院,看二哥和錫梅嫂,二哥錫梅嫂借住的那間洞房同八娘曹叔一家自住的兩間半房子不連在一起,當中相隔著兩進院落,位於一個偏僻的角落。屋外有別人家栽種的一架葡萄,枝葉紛披,一串串的葡萄花正在轉化為小小的葡萄珠。他在那屋裡同二哥、錫梅嫂一起喝茶。這時就傳來了一陣陣相當響亮而又渾然不清的呼喊聲。原來那宿舍大院對面就是《北京日報》的辦公大樓,那裡已成為「文化大革命」的漩渦中心,正展開著人與人之間狂暴的鬥爭。那聲浪一波波地傳來,驚心動魄,偶爾可以聽出來一陣陣的口號聲喊的是「打倒某某」,但那又分明不是一種秩序井然的批判會。因而突然會有某幾個人的尖聲呼叫,兇狠而雜錯,同時又突然會有某一兩個人的尖聲嚎叫,凄厲而恐怖……他記得,就在那一天,正當他們不得不停止相互交談,悚然地坐在那洞房裡不由自主地傾聽著那些音響時,突然有一種更為驚心動魄的聲音傳來——《北京日報》社有人在批鬥中破窗跳樓了……
「小叔你還寫哪?」
比如,二哥就講到那裡對年輕的技術員也相當地照顧,可以一個人住一間宿舍;二哥把自己那間宿舍布置成了一個小小的安樂窩,拍出照片寄回北京家中,令父母和小哥還有他看了都不禁吃驚——那真比北京的這個家還要設備齊全,並且洋溢著文藝氣息。二哥住的是日本式帶拉門的房間,房間里靠牆全是書架,書架上全是書,間或點綴著一些工藝品,房間當中鋪著兩塊很大的草編席,席子邊上有一組C形的矮沙發,沙發邊一隻陶罐里插著江邊采來的大把蘆花,雅緻之極。另外又有一台上海產的收音機和一台蘇聯產的留聲機。此外還有矮長的小櫃,柜上是漂亮的熱水瓶、餅乾桶、奶粉罐、茶葉筒、成套茶具,櫃下玻璃拉門裡是酒和成套玻璃酒杯,還有一些碗碟杯盤……至於衣服和被褥,不用時都放在壁櫥之中,晚上睡覺,從壁櫥中取出被褥枕頭,一鋪開便可;而屋裡除了屋頂上弔下的電燈——有二哥自己製作的一個鬱金香形燈罩——還有一個可供晚上閱讀的能調整高矮的落地燈……比二哥年齡略小的大表姐田霞明,當時也正好在東北上大學,有一年正好到附近一個縣裡實習,抽空專門去看望了一次二哥,他記得二哥跟他形容過那一次的表兄妹歡聚,吃完晚飯,田霞明和二哥便坐在二哥宿舍中聊天,因為他們不是一般的表兄妹,抗日戰爭時期,正當少年時代,他們兩家一起在鄉下避難,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們每天在一處嬉戲,傍晚時就在屋門外牆根下各坐一隻痰盂坐成一排拉屎撒尿。所以感情特別深厚,多年不見,驚呼熱中腸之餘,自然有擺不完的龍門陣。因此,田霞明便決定不另找地方過夜,二哥便不拉上窗帘,兩個人爽性燈火通明地對坐在那溫暖的小屋中,不睡覺地作徹夜談,當中還穿插著欣賞唱片翻閱畫冊,坦然地面對著從那宿舍窗外路過的人們投去的驚異目光……二哥說那一次歡聚真是無比地美好,而且事後廠里的人們也並沒有拋出什麼閑話。
他知道,這位崔伯母比崔伯伯大約要小20歲,是崔伯伯的二房妻子。崔伯伯的原配是家裡包辦的,他們也曾一起生活過,也曾生下子女,不過崔伯伯在解放前夕就公開地娶下了現在這位崔伯母——據說這位崔伯母的父親,就是她從門外迎進他以後,對他提及的那個「爺爺」,當年曾當過崔伯伯所在的公司的一個小職員,在那期間崔伯伯發現了現在這位崔伯母並愛上了她——後來解放了,崔伯伯被調到北京委以重任,他便帶上現在這位崔伯母來北京上任,但並未同那頭一個妻子離婚,他每月按時給那髮妻匯去生活費,剩下的錢便幾乎悉數交給眼前的這個妻子,這位崔伯母同他又生下了兩子一女,因而,他聽自己的父親同母親私下議論過:「莫看那崔三(崔伯伯在同輩親友間的綽號)如今薪水高,兩處一分,剩下的也就不多了;再說那『茉莉花』(崔伯伯第二個妻子的綽號)比他小那麼多,不能不為自己後路著想,手裡把錢捏得緊緊的,所以除了吃宴會,那崔三在家裡吃得好清淡!那天我和莫四(另一位父親朋友莫伯伯的綽號)在他家打戳牌(一種三個人對打的葉子牌),末后他留我們吃飯,你猜吃的什麼?一盤沒有幾片肉的炒扁豆,一鍋沒多少油水的冬瓜湯,一碟子炸花生米。據說還是為了招待我們喝酒額外添加的……所以崔三現在老來俏,原來一個大胖子,如今苗條了哩!所以他總潮得慌(就是缺少油水),總願意到我們家來打牙祭,吃你做的香香哩!就光你那滷肉,他就恨不能空口吃上一大盤!……」
10
父母在張家口那所軍事學院中過得不錯。儘管張家口地區一般居民的生活遠比北京艱苦和單調,然而學院自成體系,佔地頗巨的學院圍牆裡是一個與北京郊區部隊大院相仿的特殊環境,父母住的是單元樓,吃糧和副食供應上都有特殊照顧,因而不必為他們的生活擔憂。父親一心撲在教學工作上,深得學員們喜愛。母親把家務操持得比在北京更井井有條。而漸漸長大、聰明伶俐的蔣唱給他們的生活增添了無窮的樂趣。
「小叔你還寫哪?」
是的,還寫。也許所寫下的除了他自己,再找不到知音。那是生命的大悲哀。但那也是生命的大莊嚴。
他又常常想笑,微笑,為那些猥瑣渺小的鮮活個體及他們的生存軌跡被偉大莊嚴的歷史篩汰掉而慶幸……
他常常想哭,為那歷史以外的活鮮鮮的存在……
也許,大哥那位名叫鄒志彪的戰友的大義滅親之舉,給大哥那固有的人性罩上了某種不可擺脫的投影?他不敢斷定。但他卻可以確定,類似小鎮葬禮那樣的經歷,給二哥那固有的人性增添了某種強有力的催化劑,使得後來的人生途程上,二哥不像大哥那樣狂躁,也不像小哥那樣陰柔。同父同母的親手足,他們的人性和稟賦是可以有著巨大差異的啊!可惜不能對當年鄰居甘木匠的那九個子女進行追蹤考察,想來那之間的種種相異乃至於強烈反差,會更加引動我們對生命存在的驚奇與探究吧?
在有人相恨相鬥的時候,也有人相愛相依。
12
二哥和錫梅嫂是在1966年的「五一」勞動節結婚的。他們是大時代中兩粒微不足道的芥豆。他們哪裡知道那時候北京大學的聶元梓等人正在康生幕後指揮下選擇著貼出「全國第一張馬克思主義大字報」的時機……5月25日那大字報在北京大學貼出,6月1日晚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那張大字報,6月2日《人民日報》在頭版刊出了那張大字報。但二哥、錫梅嫂乃至八娘都仍舊夢夢然地過著他們那凡人的小日子,惟有曹叔從部里下班回來時臉色比往日嚴肅許多,但就連曹叔那時也只是隱隱感覺到有一種什麼風暴在開始捲動,但同時又覺得無論什麼《海瑞罷官》,什麼「三家村」,什麼北京大學的事情,也都離自己那個部那攤具體工作還相當地遙遠……
蔣唱不是現在才對他的寫作、他寫出的東西持這樣一種淡漠的態度,早在十幾年前,那時候蔣唱還在上中學,他因《遲來的春風》等作品而轟動而獲獎而大紅大紫時,蔣唱就對他小哥、阿姐說過:「小叔寫的東西我怎麼一點兒也不感動?我總覺得我心裏想的跟他心裏想的一點兒都碰不上……」
二哥自然一直保持著同大哥的通信,並且自然與大哥有更多的交流。據二哥透露,大哥在部隊久久不能入黨,使大哥的自尊心大大受挫。大哥在部隊實在是極其努力,他的口才、文才,以及敏捷而大胆的思路,也深得某幾位首長看重,幾次借到軍區宣傳部參加一些很光榮的任務,但卻總不能正式調入軍區有關部門,因為他總解決不了入黨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有一回大哥所在部隊的一位黨的領導忍不住透露給大哥:他們外調了父親的情況,知道父親在反右運動中有錯誤言論,開過中型會議批判,但最後沒有定為右派,只由組織內控,即屬於「內控右派」,不告訴本人,只要本人沒有新的右派言論和行為,也不影響一般性使用,可繼續發揮其專長……這樣的一種情況,決定了大哥即使本人再加努力,也很難被吸收入黨。大哥聽了大為震驚,便忍不住寫信告訴了二哥,二哥https://read.99csw.com到了張家口,有一天當父親抱怨「老大死不爭氣,這麼多年連黨都入不了」時,便忍不住向父親做了解釋,並問:「爸,你真的被定成內控右派了嗎?你真的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沒察覺嗎?」據二哥說,父親當時先是一愣,緊接著就暴怒地用手把桌上的煙灰缸一下子掃到水泥地板上,跳起來恨恨地說:「好呀好呀,死不爭氣,自己入不了黨,還污賴老子!我是堅決不認他這個兒子了!荒唐!荒謬!豈有此理!」嚇得母親從廚房裡提著鍋剷出來,不知道陡然降臨了什麼禍事,而還完全不解事的蔣唱便「哇」地哭了起來,跑過去使勁抱住爺爺的雙腿……
在非常非常偉大的後來被記載下來稱作歷史的一些事情在威武雄壯地運作的同時,也有許許多多非常非常猥瑣渺小後來一定不見諸歷史書籍的凡人小事在密密匝匝默默無聞地生滅著……
面對這個問題,他在同大侄女蔣唱的目光相接相粘后,忽然主動毅然地切斷轉移,他把目光移向了蔣唱家那個客廳的窗外,窗外是南國明媚的晴空,一碧如洗,閃爍著寶石般的光暈。
……20歲的大哥如此浪漫的經歷,聽來令他驚奇,也令他隱隱地有些嫉妒……難道連這樣的事情,大哥也向組織上作了交代?二哥說,是的,大哥竟也作了詳細交代,並作了相當苛刻的自我批判……
……他記得,那天到了首都電影院門前,錫梅姐一見二哥竟隨著他從天而降,臉就又漸次地紅了——為什麼錫梅姐那張左右不怎麼對稱的臉龐紅起來時總是明顯地呈現出一層層一暈暈增深的狀態?那種生理現象是什麼心理結構的效應?……錫梅姐立即結結巴巴地表態說她就不看了,讓他們兩兄弟進去看,「因為……你們看完了好擺啊……」二哥就說大家都看,等一張退票吧,看完了大家一同到電影院旁邊的高台階飯館吃點東西——那飯館他和二哥多次光顧,可總不記得名字,只記得門口有很高的台階——但那天退票很難等,電影院門口以至老遠的人行道上就有些人伸出提著錢的手嘴裏不住地說:「誰有票?誰有票?……」他就把票給了二哥,讓二哥和錫梅姐進去看,錫梅姐有點驚惶,轉動著頭顱,彷彿在尋找一面鏡子,用手托托眼鏡架,又低頭望望自己衣襟,喃喃地說:「那怎麼行那怎麼行,看我今天……也顧不上……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他當時覺得很好笑,不是進去看電影嗎?難道有誰要看她嗎?
他在蔣唱面前,在蔣唱的目光下,深刻地意識到那不是一個所謂的「代溝」問題,那是一個生命個體與另一個生命個體之間的距離問題。是的,儘管蔣唱是他親哥哥的骨肉,同他在遺傳繼承上有著不可切割開的血緣關聯,但蔣唱又畢竟變異為了完完全全獨立於家族血統的一個單獨存活的個體生命。
二哥還回憶到,葬禮後人們把死者家屬送回家中,然後就群集到鎮上一家小酒館,全是男人,只有酒館老闆是個中年婦女,大家便一邊喝酒一邊非常自然非常鬆弛非常坦率地百無禁忌地聊了起來,喝的是最便宜的薯干酒,下酒的菜很簡單,其中最昂貴的也無非是豬耳朵和茶葉蛋……二哥那天也喝得酩酊大醉,但二哥記得沒有人吵罵,沒有人鬥毆,最後三三兩兩互相攙扶著,非常高興地各自回到住處……二哥說喝酒當中也沒有人再提到死者,再提到葬禮,再議論到死亡,人們真是非常盡興地繼續過自己那平凡而單調,然而又極為珍貴和實質上非常莊嚴的生活……
這話出來時,他的眼光正和蔣唱的眼光相接,並一時間粘住了。他從蔣唱的眼光里看出了一種大憐憫。是的,一種因為對他的寫作大隔膜大不解大不屑而生出的大憐憫。你可以把她的問話分解為如下許多個含義:「你幹什麼不好,怎麼還干這個呢?」「是呀,你也這麼老了,也幹不了別的了,難為你還在干這個……」「你寫,寫點別的不成么?怎麼你寫的我一點兒不愛看……」「可憐你還要這麼樣地寫下去……」
蔣唱如今已經三十多歲,有了丈夫孩子和自己的家庭,在廣州過著典型的廣州人生活。一年前他曾因事去過廣州,去看望了這位大侄女兒,大侄女兒蔣唱熱情地款待了他,但一句淡淡的問話,使他很為觸動,那問話是——
當二哥宣布說決定同沈錫梅結婚,並在單位未分配住房前暫借八娘、曹叔宿舍中的一間屋子成婚安家時,他並不感到驚奇;當然他也並不相信錫梅姐(那以後他改叫錫梅嫂)的「擺電影」能力有多麼大的提高。
他記得,那天他往那崔爺爺屋裡找他寄存的箱子取毛衣時,心裡頭便活現著父母親的這類議論,以及關於崔伯伯本人的種種印象……那崔爺爺是個猥瑣的、矮小的南方老頭兒,在屋裡居然穿著那時候街上已絕對看不到的長布袍,頭上戴著一頂舊的家織毛線帽,見他進了屋很受驚的樣子,他便含混地點頭施禮,他不願叫那老頭兒爺爺,因為其實那老頭兒比崔伯伯大不了多少,比父親更只大個五六歲,他憑什麼要屈居於那個只有七八歲的小男孩的輩分,那麼樣地叫他?更何況即使順那個邏輯也只該叫「外公」或「姥爺」,憑什麼要叫「爺爺」?……
「咦呀,是盈工呀!好一個英俊小生!你運氣不好!你崔伯伯偏偏出國了哩!」崔伯母自然早就見過二哥。當年父母在北京時,二哥不僅隨父母來過崔家,崔伯伯也曾帶上崔伯母到過他們家,遇上過出差在京的二哥……
11
二哥確實很為無意中傷害了父親後悔。但二哥出差去了一趟廣州,並在那裡同恰好也到廣州出差的大哥相會進行了暢談,回來后就又跟他透露說,大哥的入黨難,不僅在於父親的那個「內控」問題,也更在於他自己——他那一年因為父親摔掉面碗賭氣一跺腳離家出走以後,經歷很複雜,據二哥的分析,那一段參軍以前的經歷,其實他本不必那麼詳盡地向組織上交代,因為究其實他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流浪青年,並沒有什麼真正稱得上是革命或反革命的政治行為,不詳細交代也並不算隱瞞了什麼,結果他一詳細交代,就使組織上感到他個人歷史也實在複雜,而他那些經歷又無從去調查確證……
他的大哥便是那樣一個人!他隱隱覺得,大哥後來的繼續流浪,直到終於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與其說是一種社會的、歷史的因素在起作用,毋寧說是一種天性中的內在推動力在驅使……那確實很難解釋,為什麼大哥要用諸如此類的方式,來創造他生存於世的一種價值?
……二哥講到,有一回車間里死了一位老師傅,說是老師傅,其實也不過五十多歲,是心臟病突然發作死去的;當時那裡沒有火葬場,所以死後就抬到山上去土葬;二哥說那一天給他留下了終生不會泯滅的印象,倘若有一天他能當電影導演,一定要以那一天為題材拍一部感人至深的電影——他講到車間里的同伴,還有廠里相好的人們,一行大約二三十個人,自動地組合到一起,輪流抬著那棺材,朝高高的山上爬去……藍得醉人的天上,飄著大朵的厚實的白雲,山上草木蔥蘢,野花怒放……沒有人哭泣,是指老師傅的家屬;也沒有人故作嚴肅,或不得體地嬉笑輕薄;整個兒是一種純樸至極的與周遭大自然乃至深邃無極的宇宙相諧的氣氛……老少幾輩的當地人中只有二哥一個來自南方的技術員,他們不跟二哥見外,也讓二哥輪著去抬棺材一角……當這送葬的隊伍行進在開滿野百合的斜坡上時,一個工人師傅忽然唱起了歌來,是一種當地流傳久遠的調式,類似「二人轉」又類似朝鮮族民歌,那歌詞是歌者自撰的,並且顯然流淌自他的內心,是一種非常自然的即興爆發,他唱道:「你走了啊,走前頭了啊;我們還沒有走啊,我們還要活啊;我們要好好活啊,不到該走的時候不走啊,到該走的時候不留啊……」那聲音在山谷間清朗幽深地迴響……沒有人對他的突然引吭高歌感到奇怪,沒有人發笑或者害臊;他唱著唱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最後連二哥也應合了上去,一隊送葬的人就那麼淳樸至極地放聲高歌著:「你走了啊……我們還要活啊……我們要好好活啊……」天上的白雲冉冉地變幻著形狀,滿坡的野百合在風中搖曳……二哥回憶起那送葬的一幕,常感慨地說:「那https://read.99csw.com是我一生中再沒經歷過的,我身邊全是最樸實最厚道最本分最純潔的人,我感受到了人性的優美,人際的和諧,領悟到了生和死的終極意義。人在宇宙中的確切位置……我感謝那個小鎮,感謝那些不做虧心事每天晚上睡得很踏實的工人師傅……感謝那一次葬禮……」
二哥後來常常深情地回憶起那個邊陲小鎮,那座規模不小五臟俱全的工廠,那些難忘的青春歲月,並把他當作一個傾訴這些懷念之情的接收器,使得他後來一想起二哥那些講述,便彷彿自己也在那地方生活過似的……
崔伯母固留二哥和他吃晚飯。他當時沒有往深里探究過,為什麼崔伯母留他吃飯時,那表情是十分勉強的故作熱情,而留二哥吃飯時那表情至少透露著七分真誠……
二哥調到北京以後,請假去了趟張家口,看望父母。
大哥的婚姻大事儘管鞭長莫及,父母卻也在北京給張羅了一番,他記得為這事父親找過方伯伯、崔伯伯,甚至還找過其實並非真正親戚的一位香姑姑,弄到過一些女子的照片,給大哥陸續地寄去過……哪一個條件好的北京女子願意遠嫁到海南島去呢?而又有哪一個單憑介紹便情願遠嫁到海南島去的女子,會具有能讓大哥滿意的條件呢?所以父母的這些張羅是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毫無所獲。
他記得60年代初是他最感到寂寞和困惑,而內心又最充滿躁動和渴求的時期。父母遷到張家口去了,北京沒有了自己的家,他就完全成了一個只能把大學宿舍中的那個鋪位認作自己最親切的棲息地的青年。阿姐勇哥一家還在北京,他常常去那裡,在那裡同時還可以看到鞠琴姐延茂哥一家,但在那裡所得到的溫暖加起來也都不足以填補父母那個家遷走所造成的巨大空白。北京還有一家親戚:八娘和曹叔一家,此外還有一個沈錫梅表姐。沈錫梅表姐當時仍然沒有出嫁,在單位里住宿舍。沈錫梅表姐一度表現出對京劇的興趣,這很令他驚異,沈錫梅表姐約他一起去看過荀慧生的《荀灌娘》,還有趙榮琛的《荒山淚》,看得出錫梅姐對一個胖大得出奇的男旦所扮演的十幾歲小姑娘荀灌娘難以認同,而她對一個瘦骨嶙峋的男旦所扮演的山鄉女子張慧珠那「唱得好慘啊」的評價,也很難被視為一種由衷欣賞,但她還是不僅頻頻把自己送進劇場,又一再讓他給借市面上很難買到的梅蘭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和《程硯秋文集》……但當他有一回主動給錫梅姐送去《荀慧生舞台藝術》一書時,錫梅姐卻說:「算了,不看了,再看我也還是入不了境,我就還是鑽研我的古木複壯課題吧……」說完臉一層紅似一層地達于紫漲,眼鏡片后的眼睛里還閃爍著一些可疑的光點……
然而二哥卻給父親帶去了那樣一個可怕的信息!他不相信、不承認,並且不願想像他的檔案上有那樣一種不僅令他自己,而且也令子女羞恥的印跡,他斷定那是大哥因為久久不能入黨,而造出的一個謠言,由此他對大哥恨之入骨,並且再不給大哥大嫂複信,凡去信都一律由母親來寫……
那天他們哥倆沒有留下吃飯。因為他告訴二哥,他已買好了電影票,並已同沈錫梅表姐電話約定,在首都電影院門口集合,一起看蘇聯的彩色寬銀幕電影《紅帆》。二哥願意跟他一起去首都電影院,如果臨時買不到票,就在門口等一張退票。同時聽說崔伯伯不在國內,是在熱帶的一個友好國家裡主持一樁援外工程,短時間也回不來,所以留在崔家吃飯也無意義。
門外是二哥。
父母希望子女中至少有一個能加入中國共產黨,但即使如大哥那樣已是解放軍的軍官,卻也總無那樣的喜訊傳來。緊跟著父母便希望頭三個兒子——都已20多歲,大哥且已年近30——能夠找到對象,結婚成家。眼看著乾女兒鞠琴、外甥女田月明都結婚了,同院比如鍾先生那個瘦乾巴的女兒和那個戴著如瓶子底般的厚近視鏡的兒子也結婚了,可自己家呢?不僅人家問到兒女中可有黨員時臉上無光,人家問到抱孫子否時更是尷尬。
在有人跳樓自殺或採取別的什麼方式殘酷地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也有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創造著新的生命。
但父親卻一反前幾年對大哥的好感,重又復歸於對這個從幼年起就不斷給他招惹麻煩的長子的厭惡乃至於痛恨。
他從未向父親坦誠地談過這一段公案。父親真的能通過斷定大哥造謠和怨恨大哥,掃除他心中的陰影嗎?他記得,那已是接近「文革」的一個假期,他那時已然從師範學院畢業並已分配到市區一所中學任教,他趁假期到張家口去看望父母,本來一切都很正常,忽然有一天母親笑吟吟地從食堂回到所住的單元里說:「……人家催喬芝芸和我們家去領蘋果哩,盈海你快拿個筐陪我去提……」那本是一樁很平常的事,學院經常在食堂分發給各家一些作為福利補助的「進口貨」,大概是父母那座樓里別的家都已聞訊領過了,只有那個叫喬芝芸的和父親家還沒有去領,因而食堂的人見到去買饅頭的母親便順便作了那樣的囑咐;誰知父親一聽這話便陡然從躺椅上跳起來,將手中的一本英語語法書往地上一摜,臉紅脖子粗地吼:「什麼?讓喬芝芸和我們去領?!不要!不要!!不要!!!」把母親和他嚇了一跳,幸好蔣唱當時到樓下找小朋友玩耍去了,否則一定又要被嚇得「哇」地哭出聲來……
他記得,在那個單元里最小的一間屋子裡,他同那個老頭兒都很尷尬,因為儘管崔伯伯和那位年輕的崔伯母的客廳和卧室布置得相當漂亮,而這間小屋子分明只是個儲藏室,一切都簡陋不說,還顯得格外狹窄擁擠,老頭兒除了一張木板床,還有一隻舊藤椅,此外就是從地面一直往上幾乎要堆及天花板的兩摞箱籠……他很掃興地發現他那口寄存的箱子已不在浮面上,而被壓在了另外三隻崔家的箱子下,「寄人籬下」這個成語的全部內涵生動地充溢於他的心間。他手忙腳亂,簡直是有點粗暴地挪開了那壓在上面的三隻箱子,又幾乎可以說是氣急敗壞地取出了自己的毛衣……
但終於有一天大哥寄來了讓全家不勝欣喜的來信。他不但有了對象,並且已經定下了婚期——原來大哥得了一場病,住院期間,軍醫院的一位護士愛上了他。當他出院前夕,在枕頭下發現了那護士塞的情書……隨信寄來了那護士的照片,好年輕!眼睛好大!一望而知是個南國姑娘!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
多少年後回憶起那天的情景,那些非人間應有的嘶叫、狂吼和慘嗥還似乎回蕩在耳邊。他不由得驚異地想到,不管那「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如何激烈躁猛,只要還有一剎寧靜,一隙空間,即使在北京,在《北京日報》辦公樓旁邊,也還有人結婚,有人性|交,有人受孕,有新的生命在進行細胞分裂……二哥的大女兒蔣紅,其生命便肇始於斯時斯地,而那也絕非什麼奇事怪事……
二哥後來非常後悔。他再長大些后也很埋怨二哥。二哥原是最孝順父母的,從小長大到那一回以前幾乎從未讓父母生過哪怕是小小的一點氣,然後那一天他卻猛地在父親心上劃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痕!
……後來還是二哥和錫梅姐去看了那部叫《紅帆》的電影。他一個人步行了好長一段路,邊走邊想,錫梅姐不再去劇場看京戲,而改為頻頻進電影院看電影,是偶然的嗎?並且錫梅姐不再讓他給借《舞台生活四十年》一類的書,而改讓他給借喬治·薩杜爾的《世界電影史》,以及《蘇聯電影劇本選》一類的書,在見到他時,又似乎總試圖同他「擺一擺電影」。比如問他,那個蘇聯電影《海之歌》,一點兒故事也沒有,「亂七八糟的」(說出這句話錫梅姐馬上後悔,又改說成「東一段西一段的」),究竟好在哪裡呢?他倒能耐心地給錫梅姐講上一氣,但有一回是同在阿姐家聊天,錫梅姐試圖同阿姐擺一擺剛看過的國產片《冬梅》,誰知剛開了個頭,阿姐便極為不屑地說:「什麼冬梅夏梅,我現在不看電影,像二哥、小哥他們那樣天天靠看電影吃飯,有個什麼意思?年齡都那麼大了,還不趕緊找個人結婚,瞎胡混!」錫梅姐的臉立即一個層次又一個層次地紅漲起來,當時他只覺得是錫梅姐想到了自己那與小哥相仿的年齡,她也那麼https://read.99csw•com大了,又是個女的,還沒結婚,不更是瞎胡混嗎?但後來他就意識到,錫梅姐的難堪似乎還另有更深層的因素……
那時候他把一口裝衣物的箱子,寄存在父親的老朋友崔伯伯家裡,因為學校宿舍里放著不方便,容易失竊。另外父母那樣為他安排,也是為了使他能在北京得到一位至好老友的照應。其實父母的想法未免過於單純。在人生途程中,自己一輩間的所謂友情已概難持恆,又何能將其輻射于下一輩中呢?……
但是二哥不可能在那個邊陲找到能如田霞明、田月明那樣同他一起「擺電影」的戀人和伴侶,而歲月匆匆,他總單身一人,想必難免苦悶而焦慮。他記得,二哥沒有同小哥和他講到自己,而是講到了別人,講到同樣是從南方去到那個小鎮那個工廠的幾個男技術員,因為總找不著對象總結不成婚,所產生的性苦悶和性變態,說是當中有一個又瘦又黑又矮的技術員,工作很努力,技術上有許多革新成績,廠里「光榮榜」上佔據著穩定地位,卻忽然有一天被人在女浴室外面擒獲——他正蹬著一架梯子趴著天窗往裡窺視,當他被發現者扭送到廠保衛科后,連廠長和保衛科科長都想保他,暗示他希望他為自己辯護,比如撒一個謊說是自己出於某種並不涉嫌「流氓」的動機,但他卻雙眼發直,一言不發,站在那裡也不坐下,人們正感到納悶時,他忽然伸手抓過保衛科辦公室桌上的一個銅鎮紙,使勁往自己下部砍去——原來他那陽|具仍在褲子中勃起,他狂亂地想用擊砍的辦法解除那一生理上無法抑制的衝動……二哥講到那位同事的這一悲劇時,並不帶有譏諷和諧謔,不知小哥聽了以後作何感想,反正他感到這故事也折射出了二哥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失落與絕望……
人們到處生活。
後來他弄清楚了,那個叫喬芝芸的是一個年齡已近50的婦女,他見過,望去儘管憔悴,卻依稀可見當年的美貌。據說解放前是一張什麼報紙的記者,解放后又一度在一張民主黨派辦的報紙繼續當記者,反右運動時因有大量右派言行被划為了類別最為嚴重的右派分子,而且在大批右派分子都已摘了帽子之後,她居然還未被宣布摘帽,經過一番下放勞動改造以後,那所軍事院校也通過有關部門把她調去當了一個外語教師,據說她掌握一門在當年顯得相當偏僻的外語,好像是葡萄牙語什麼的;在二哥透露大哥信函中的「秘密」前,父親對喬芝芸的存在,本來是無所謂的,他懂得那體現著共產黨胸懷的朗闊:一個政治上如此反動的尚未摘帽的右派,只要她有一技之長,甚至也可以調到部隊的學院里來教課;只要自己和家人少同那姓喬的接觸,便不會惹來什麼麻煩。他分析,一定是二哥那次不慎在父親心上劃出了傷口以後,父親便對姓喬的敏感起來,並且一定產生過某些聯想,某些疑惑,果然,那天食堂里的人一定是非常偶然地為分發蘋果的事將喬芝芸和父母家並提,父親便彷彿有人將手指探進了他那無形而又無法向別人——即使是母親——袒示的傷口,頓時暴跳如雷,最後竟語無倫次……
二哥從樂山技術學校畢業后,學校升格為大學性質,他又繼續上了兩年專科,再畢業后,被分配到東北中朝邊境的一個小鎮的一家大工廠當技術員。那鎮子雖小而那家工廠卻相當地大,以當時的標準衡量廠房設備及附屬設施如職工宿舍禮堂商店澡堂等等都具備相當水平,那原是日本人搞起的一座工廠,日本人在那裡設廠除了圖就地取材方便以外,還為的是叫以立即通過朝鮮把產品運回日本本土。因而鐵路一直從幹線上通到那個小鎮。當然二哥到那工廠時工廠已屬於中國自己,產品的運輸方向也全然後轉。二哥後來向他描述過,別看那小鎮的火車站是個「死頭」,但每當客車啟動時,月台上的鐵路職工都必然立正,一臉嚴肅地目送火車緩緩開出車站,令人感受到一種東北產業工人身上煥發出的敬業精神和嚴謹風紀。
9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最愛看二哥的來信,二哥的來信總是筆跡瀟洒清晰,而且帶有相當的文學氣息。阿姐的來信那筆跡活像「火柴棒棒搭成」(小哥的形容),行文很像是在寫一份實習報告,凡提及數量、長度、輕重、厚薄一類概念時總要寫下具體數據並往往精確到小數點以後第二位,因此也自有其特色。
……到了那軍事院校后,父親原是心情舒暢的,他很滿意組織上給他安排的那個角色,並且自己也很積極地投入那個角色。父親在反右運動以前因為真誠地覺得自己不夠資格加入共產黨,因此沒有像鍾先生那樣去刻意地塑造自己,但他後來加入了「民革」(即一個民主黨派——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那原因一是單位里的「民革」頭頭動員他,二是他覺得自己的父親早年參加過「同盟會」,後來又到廣州積極投入了國共合作的大革命,與廖仲愷、何香凝等都有過從,因此自己加入「民革」頗順理成章;在反右運動的引發階段大鳴大放中,他正是因為參加了「民革」,才在一個「民革」的「神仙會」上出於「響應黨的號召」,又礙於主持者一再點名動員,才發了一個言,那言論從後來反右運動所豎立起的坐標來衡量,定性為中右是一點也不冤枉的——他在歌頌了共產黨的廉潔以後,卻舉出一些例子,用新舊海關對比,說新海關的一些幹部實在外行,不像舊海關人人都得精通業務才混得下去……後來那「民革」頭頭及另外幾個人都劃成了右派,在批判鬥爭那幾個右派分子的會上,也組織了幾個涉及到他的錯誤言論的批判發言,鍾先生的發言火力最猛。據說發言中因為激動,拍了一下桌子,竟使得小手指骨裂,後來治療了好久才終於複原;父親自己也在會上對自己險些被右派分子利用、客觀上攻擊了黨作了自我批判……反右運動過去以後父親除了不再擔任副處長,改任誰也不領導而且工作內容頗為機動的專員,但待遇不變,因而他自己並不覺得入了什麼「另冊」,後來調到軍事院校任教,發揮他那經舊海關多年外班工作練就的英語口語專長,也很得心應手,他自覺地把自己看成是一個跟著共產黨走,並且也得到共產黨信用的「民主人士」,他在張家口生活得比在北京更心態平靜、富有生氣,雖然張家口沒有西餐館,不能滿足他那吃西餐的口腹之慾,但母親即使在那樣的一種環境中、條件下,有時也能給他弄出西式的炸牛排、奶油魚、土豆青菜沙拉吃,加上又有孫女兒在膝下承歡,那簡直有一種足稱幸福的感覺……
二哥和阿姐在遙遠的東北,未能享受到同大哥久別重逢的天倫之樂,但他們都接到了家裡和大哥寫去的講述這次歡聚的長信,他們也都給家裡和大哥寫去了為此感到高興的長信。當然,他們的回信中都有很大的篇幅是講述他們自己學習、工作、生活的種種情況。
不久大哥便在海南島結了婚,那護士成了父母的頭一位兒媳,成了他的頭一個嫂子。大哥婚後在海口市安了家,不願意再開著卡車到處跑,搭上總未能入黨升不成連長,便轉為當地駐軍中的文化教員。大哥大嫂一年後生下了女兒,取名蔣唱。後來他父親從北京調往張家口,在一所軍事院校中任英語教員,父親母親兩個年紀漸老,子女都不在身邊,很感寂寞,便讓大哥大嫂在請假去張家口探親時將蔣唱留在他們身邊,大哥大嫂同意了,那時蔣唱才剛剛三歲,後來蔣唱一直隨著爺爺奶奶長大,對於她的父母,反倒陌生了。
小哥這話就把父親也牽進去了,父親在裡屋早聽著不對,便踱出來責備他說:「平兒你莫要亂講,你媽和我什麼時候又嫌過你那些唱戲的朋友!只是我們也真不明白,難道你那唱戲的朋友里就沒有你看得上的女性?又難道那些女戲友里竟沒有一個人對你有意?你們台上唱了那麼多風月戲文,台下總該有些假戲真做的事情才對……」誰知母親一聽這話反幫小哥解釋起來:「怎麼沒有?那唱小生的何康和唱鬚生的范玉娥就是一對嘛,聽說詹德娟跟程雄也很接近,只是我們盈平臉皮兒薄,他縱然喜歡上了哪一個,又恐怕不能大著膽子去追!」父母本都是好意,小哥卻大為暴躁起來,把手裡一隻茶杯往桌子上一摔,簡直是喊叫起來:「亂點什麼鴛鴦譜?!人家詹德娟學校外頭有對象!一畢業就https://read.99csw.com嫁過去!我怎見得就臉皮兒薄?我的事你們誰也不要管!找不找對象是我個人的事!一輩子單身也是我個人的事!你們以後少跟我提這些個事!」喊完便往另外一間屋一鑽,父母只能面面相覷,各自嘆出一口氣來。
他記得,正當他穿妥毛衣向崔伯母告別,崔伯母正虛偽地堆出一臉笑容對他說:「吃了晚飯再走好啦……」卻又有人敲門,崔伯母滿臉疑惑地打開門,崔伯母吃了一驚,他更莫名驚詫。
他記得父母為此同小哥發生過衝突。有一天小哥從大學里回來——那時他已快畢業——母親便問他究竟有沒有女朋友,說實在自己交不上便請人介紹好了,話沒說完,小哥便粗暴地打斷她說:「煩死了,煩死了,我的事你們別管!什麼請人介紹,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一回家你們就打電話把錫梅叫來,還不是希望我們兩個能好起來……你以為親上加親,會有個孝順婆婆的媳婦,像薛寶釵似的!打的什麼算盤!把話說死了吧!我就是一輩子單身,也不可能跟沈錫梅好!……」這話大大地傷了母親的心,母親便說:「你什麼話!我圖個什麼!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不操心,我做母親的能不想想嗎?錫梅長相是差一點兒,可心眼兒好,很踏實,她那個單位里上上下下,誰都說她好話,你不喜歡她也就算了,怎麼能臭她?過日子又不是看小說演戲,哪裡去真找個薛寶釵來?……」小哥在家門外頭是以溫柔馴良著稱的,回到家裡有時候犯起渾來那可是惡聲惡氣、不管不顧,他見母親生了氣不但不知趣迴避,反而迎上去夾槍帶棒地說:「哪個說沈錫梅長得丑了?什麼叫『不是看小說唱戲』?我愛唱戲怎麼了?招誰惹誰了?大哥二哥不在眼前,光拿我出氣!抱不上孫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我就是一輩子不結婚,你生氣也犯不上先找著我,先找大哥二哥他們去!我就知道你事事向著他們,護著他們,他們介紹些同事朋友來,又留飯又留宿,不知道該怎麼捧著才好,我不過帶幾個唱戲的朋友來白唱一會兒戲,喝幾杯茶,看你們那嘴臉,就好像佔了家裡多大便宜似的!……」
……原來二哥上午到了北京,先去了部里,中午到阿姐那裡吃過飯,又到大學里找他,沒找到,便又到這裏來找崔伯伯——出現了一樁大喜事,北京這邊決定把二哥調來,到他們那個行業的一所幹部進修學校任教!崔伯伯既是這個行業的技術權威,在部里又威高言重,二哥在辦理有關手續的過程中,害怕「夜長夢多」,中途生變,因而趕著來拜望崔伯伯,也是希望崔伯伯再給部里有關領導打個電話,加以鞏固的意思……沒想到兄弟竟相逢在別人家中!
二哥在那個東北小鎮的工廠里一度工作、生活得很好。他也經常有機會出差北京。工廠里一度去了若干位蘇聯專家,因而地方雖然偏僻卻並無閉塞之感。後來二哥給他講到過許多有關那地方的情況,使他也覺得那地方除了冬季戶外的嚴寒令人生畏而外,其實優點相當不少。
他感到深深的寂寞。
他記得,那天下午他去崔伯伯家,為的是從寄存的箱子里取出一件秋涼后應加添的毛線衣。崔伯伯當時是一個技術權威,不僅擔任著某設計院的總工程師(還兼副院長,不過副院長是虛,總工程師是實),政治上還有相當高的地位,是全國人大代表,所以崔伯伯的宿舍非常寬大……那一天他敲開門后,是崔伯伯的一個兒子來給他開的門,那兒子當時大約只有七八歲,才上小學的樣子,見門外是他,臉上明擺著瞧不起與不高興,也不招呼他一聲,只大喊一聲:「媽!有人來了!」便轉身跑入自己的屋中。
崔伯母出現了。是一位看上去相當年輕、體態豐腴、面龐秀美、聲調嬌嗲的江南婦女,穿著一身在當時街上已絕對少見的旗袍,燙著式樣別緻的髮型,一見是他便滿臉堆笑,客客氣氣地說:「啊,蔣盈海,你好,你取東西來嗎?好好,你自己去爺爺屋裡取吧……你崔伯伯又出國去了……我也正忙哩……你自己取去吧!」
二哥一定認真地考慮過萬月花,因為他記得父母接到過二哥寄去的萬月花照片,他也有印象,從照片上看那是一個明顯大氣的東北女工,記得小哥看過那照片后私下裡跟他譏笑過:「一定是個喜歡聽評劇的!二哥今後恐怕總得陪她去劇場看《小借年》和《馬寡婦開店》了!」他知道二哥雖然愛好廣泛,卻實在並無聽評劇的愛好。小哥又模擬出一種痴憨的聲音說:「那不是去列寧的嗎?」這句話有一個只存在於兄弟間的典故,有一回二哥出差到北京,在家中小住,三兄弟一起聊天,二哥說起他們那個地方的一般人不懂得電影是怎麼拍成的,更不熟知銀幕上的那些演員,尤其是蘇聯電影里的那些個譯名念起來很拗口的演員,又常常分不清匈牙利和捷克等東歐國家的電影,甚至連那些個國家本身也分不清,因而他們工廠禮堂放映電影時,就常有觀眾主觀地固執地把比如說一部捷克電影中扮演工程師的一個演員,非認作是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里扮演列寧的那個演員,二哥舉到這個例子時便模擬那聲音說:「那不是去(『去』就是扮演的意思)列寧的嗎?」小哥和他聽了,便笑,後來大家一說及某些人對藝術的無知,便拿出這句話來,當作一個典故,每一引出這個典故,便又笑,小哥甚至會笑得喘不過氣來。小哥看過萬月花的照片后引用這個典故,意味著他斷定萬月花的文藝鑒賞水平大概也就在那低下的一檔上。的確,二哥的文藝鑒賞品位也未免太高了,豈止在那樣一個邊陲小鎮顯得鶴立雞群,就是拿到北京,也未免曲高和寡。以欣賞電影而言,二哥是要一直議論到導演手法、表演技巧、攝影風格、音樂處理等等方面的,除了小哥最能同他談得來外,恐怕也只有田霞明、田月明兩個表妹堪稱知音了。他記得,好多好多年以後,當他告訴二哥田月明和那混血兒西人感情終於破裂時,二哥便說:「不難理解。你想那個西人,連電影也不會擺,俗!你二表姐怎麼能長期跟他好下去!」他很驚異於二哥這種「擺電影」的衡量標準。所謂「擺電影」,就是在一起很細膩地、興緻勃勃地、互相補充或爭議著討論一部電影藝術上的成敗,例如究竟是史楚金扮演的列寧更符合歷史的真實,還是史特拉烏赫扮演的列寧更具有藝術的魅力?又例如究竟是《青春之歌》頭一本拷貝里的蒙太奇處理新穎流暢,還是《林家鋪子》頭一本拷貝里的蒙太奇處理更老到圓熟?孫道臨為《王子復讎記》里陰鬱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配音真是白璧無瑕,張瑞芳為《白痴》里的高等妓|女娜斯塔霞配音有意突出嘶啞低沉真是韻味無窮!等等,等等,天哪,在這種內心的標準面前,那萬月花怎麼可能被正處於青春爛熟期的二哥選中呢?她的終於被淘汰,是二哥的慎重,也是她的幸運……
阿姐的反應卻截然不同。首先是吃驚。她那些年忙於自己的生活,儘管偶爾想起二哥三十多歲還沒結婚有些代為著急,也曾跟鞠琴姐等多次商議過如何再給二哥介紹個合適的對象,但她卻從來不曾真正關注和了解二哥的感情生活。她曾私下裡對他悻悻地說過:「想不到沈錫梅這麼厲害!表面上憨憨的笨笨的,原來一直在放長線釣大魚!二哥也是,怎麼挑來選去,最後居然相中了她!不是我有意臭沈錫梅,她優點固然很多,事業上也算有所成就,我們院子外頭那馬路上的兩大排銀杏樹就是她優選成功的行道樹新品種,可憑她那副長相,怎麼配得上我們二哥呢?說實在的,大哥長相不錯可惜有點矮,小哥長得像七舅舅,金魚眼,短下巴,扮小旦能混過去,作為一個男人那長相可不行,你嘛還沒長成型,總是個少年人模樣……論起來我們家四個兄弟里也就二哥真拿得出去,論個頭有個頭,論相貌有相貌,論風度有風度,專業上有水平,英語又自學到能同聲口譯的程度,又懂文學藝術,比那曹叔還風流倜儻,可他居然到頭來娶個沈錫梅為妻,兩個人怎麼一路到街上走動呢?……」又壓低聲音,預報不祥說:「再說沈錫梅跟我們有一定的血緣關係,你知道媽媽跟四娘、八娘她們的父親是從堂兄弟,就是說他們的父親是堂兄弟,再往上,我們外公的爺爺和澗表妹外公的爺爺,就是親兄弟了,算起來還在五服之內啊,這樣近親結婚,生出孩九九藏書子會是傻子、怪胎,你懂嗎?……」
二哥所居住的那個小鎮上的新華書店店面雖小,但同那書店的經理混熟了以後,可以很便當地根據總店發下去的征訂單和報刊上的廣告,要求他給訂購書刊和唱片,經理總是認真地完成任務並常常親自將書刊唱片送到二哥住處。結果二哥在那一時期搜集到了不少十分值得珍藏的書刊和唱片,比如《中國近代史圖片冊》和《蘇加諾總統藏畫集》,又比如柴可夫斯基的第四、第五、第六交響樂唱片,還有奠定二哥後來英語口語基礎的「英語900句」靈格風唱片,等等。
小哥的反應骨子裡同阿姐一樣,但表現方式不同,他從湖南給二哥和錫梅嫂寫來了賀信,是寄到八娘曹叔那裡的,信很簡短,裏面有個對子:「千里相會終成眷屬,白頭偕老永遠幸福。」當時誰都沒有在意,後來他恍然大悟,小哥是將「有緣千里來相會」和「有情人終成眷屬」兩句話里的「有緣」、「有情」故意掐掉,以隱含他內心中對二哥、錫梅嫂是否有緣有情的深深懷疑。他對小哥的這一反應並不以為奇。他知道,父母是一度希望小哥同沈錫梅好的,而沈錫梅也一度同小哥保持著頻密的通信關係,那對京劇的一度熱衷也顯然是「別有用心」的……小哥後來明確地拒絕了沈錫梅的追求,並中斷了與沈錫梅的通信聯繫。
工廠的禮堂有很好的蘇制電影放映機,並且那時凡公開放映的電影每一部都到那禮堂放映過,只不過映期比北京等大地方晚上半個月一個月罷了,許多藝術性很強的蘇聯電影和東歐電影,因為工廠一般的幹部、工人並不怎麼欣賞,因而二哥他們少數識貨懂行的人便可以非常便當地簡直是斜躺在座椅上,把腿擱到前面座席上,怎麼樣地盡興欣賞,而且二哥不僅認識放映員,還經常幫助放映,有的愛看的片子,還可以把最喜歡的一本拷貝取出來自己放映著看,你想如果在北京能有這麼好的條件嗎?他記得那時候像蘇聯電影《海軍上將烏沙科夫》,民主德國電影《陰謀與愛情》,匈牙利電影《奇婚記》等等,在北京都是不容易買到票子的,而在二哥他們那個工廠禮堂放映時,上座率只有個五六成;只有像香港電影《垃圾千金》、《絕代佳人》或重映的老片子《一江春|水向東流》、《三毛流浪記》或新片子《斬斷魔爪》、《徐秋影案件》,上座率才能達到爆滿的程度。
……原來那一年大哥離家出走以後,到一艘輪船上當了一個水手,乘那船駛抵了上海;在上海他不願再干水手,便到一家高檔飯店當了一個侍應生,在當侍應生階段,他頗有一些風流韻事。據二哥轉述,有一回大哥在酒吧中服務,那裡聚集著若干洋人和高等華人,有一個當年相當走紅的女電影明星那天去了,那女明星很憂鬱也很浪漫,她好像很不喜歡那些請她去和包圍著她的人,而且也並不喜歡那個地方,她為了氣那些尾隨著她的男士,便故意拉過大哥去要大哥同她跳舞,大哥巴不得那樣,便同她跳了起來,令她和那些男士大為吃驚的是,大哥竟跳得那樣棒!這對大哥來說本不足為奇,他並非貧寒出身,尤其是在到加拿大、美國當過外交官的姑爹家中,早同表妹田霞明、田月明等跳得不僅中規中矩,而且極能臨場發揮,極具高雅風度……大哥說那女明星至少是在跳舞的那一段時間里愛上了他——確實,大哥正當20歲的青春年華,體魄健壯,面龐雖非英俊但線條剛硬和諧,是值得一位韶華即逝而情慾猶旺的女明星一戀的……大哥緊緊地摟著女明星的腰,在舞動中有時身體同女明星非常貼近,這使得周圍的男士終於憤怒,他們中有人讓樂隊中止了演奏,女明星大怒,揮手就摑了想牽她胳膊的某位男士一記耳光,那男士用手帕捂著被打的面頰,憤憤地說:「難道你寧願讓那麼個臭小子親你的嘴,也不跟我們這些男士跳舞嗎?」女明星便仰起脖子把長發一甩說:「你們這些男士?你們哪一位有丁點兒男子漢的氣概?你們光知道在這裏醉生夢死,你們哪裡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流血流汗?你們敢流汗嗎?敢流血嗎?哼,你們哪一個有種,就流血給我看,我就跟那個不怕流血的男人親嘴——不管他是哪位!」女明星喝香檳喝多了,顯然說的一半是醉話,周圍的男士們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正當此時,大哥卻一把抓過桌上的酒瓶,用力往桌子邊上一磕兩段,那迸出的酒還沒有流完,他便用右手將那摔破的酒瓶用力地往自己挽起袖子露出的左胳膊上用力一劃,頓時劃出一道口子,鮮血馬上流了出來,而這時女明星便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摟住大哥狂吻,吻他的額頭、眼睛、面頰、脖子、肩窩,最後緊緊地吻大哥的雙唇……
……那年輕的崔伯母只比二哥大個一兩歲,他後來聽二哥說過,去得多了,混熟了,崔伯母有時就同二哥開開玩笑,有好幾次把一隻綿軟軟的拳頭捶到二哥脊背上,用一種長輩對小輩的口氣,似乎是責備似的說:「好個盈工,吃得介胖!該死!」……二哥說到那兒總停住不再往下說,他那時也年過二十了,便意會出一種什麼滋味,於是兩兄弟便相視怪笑;他有時同二哥一塊兒散步,興緻上來,就也捶擊二哥脊背一下,學著那嗲腔嗲調說:「吃得介胖!該死!」二哥便笑得喘不過氣來……
人們隨時生活。
還寫哪?
8
父母原來估計二哥能率先結婚成家,因為二哥一表人才,又從技術員升成了「合理化建議工程師」(當時的一種技術稱謂),性格又溫厚,當地一定有年齡相當的女子追求他,從二哥一貫的來信和出差時的講述,又知道二哥對那地方對那工廠對自己的工作都相當滿意——或者說相當地適應,只要二哥下決心挑選一個追求者,在那裡落戶,父母抱上孫子是絕無問題的。但二哥竟也遲遲不報婚喜。不錯,確有當地女子追求二哥,大胆的親自出馬,羞怯些的便通過父兄出面,而且其中一個叫萬月花的女子也一度讓二哥動過情,但二哥終究還是下不了同那樣的當地女子結婚的決心。不錯,那樣的女子健康、淳樸,有許多可愛之處,比如那萬月花,壯碩的身材,紅撲撲的臉蛋,一雙細長的單眼皮眼睛里總含著笑意,能蒸出又白又大又暄又結實的饅頭,能腌出又咸又甜又酸又辣的泡菜,手腳都勤快,說話也利索,笑起來聲音不似銀鈴倒像小鑼……她把二哥的臟襯衫偷去洗完晒乾,還會給那脫了漿的衣領重新上漿熨挺,知道二哥喜歡江邊的野節荻野蒲草,便大把大把地摘下來給二哥送去……萬月花的父親是廠里的老師傅,母親是廠里宿舍區的家屬委員會積極分子,兩個弟弟膀大腰圓,說如果姐姐結婚,不用再找人幫忙,他們兩個便能在一個月里打出全套的新傢具——只要你畫得出樣子,他們就一定打得出來,而且保證不走樣!
二哥從張家口回來以後,斷斷續續向他講到一些情況。
大哥後來又從上海流浪到天津,在天津還跑到一家商行當過一段倉庫的看守,二哥乍聽大哥那麼說疑惑地問:怕是當搬運工吧?你那麼一個流浪青年,人家怎麼信得過你呢?大哥說那老闆就信任了他,就讓他當了看守,因為他說他會武功,會開槍,老闆不信,他就說不信你拿把槍來我打給你看,老闆果然遞他一支槍。他不接,笑笑說您別給我一支空槍,我要裝子彈的,老闆就真裝上子彈遞給他,讓他打院子里的一棵樹,他便瞄準了那樹,一按扳機他就說:「是顆啞彈,不過您去看看我打得怎麼樣?」老闆讓人過去一細看,服了,大哥射中了那棵樹樹榦的中線……二哥聽了這段就相信了。因為二哥早就知道大哥擺弄過槍,那時候他還很小,但二哥、大哥已經十幾歲,二哥大哥到姑爹姑媽家去玩,姑爹是個國民黨的將軍,住在一幢花園洋房式的住宅里,二哥隨大哥偷偷跑進了姑爹、姑媽的卧室,大哥居然私自拉開了姑爹的床頭櫃,見那裡頭有一把手槍,便大胆地拿起來玩,開頭先假裝對著二哥,把二哥嚇得不知如何躲藏,然後大哥便瞄準屋子角的衣架開了一槍,「砰!」那槍里原來裝著真正的子彈,硝煙中衣架應聲而倒……大人們聞聲跑了進去,一見那情形姑爹就連連頓腳,喝令大哥把槍扔到地上,父親後來自然狠狠揍了大哥一頓——但大哥已不再是個孩童,揍他時他雖不反抗,倒弄得父親胳膊酸疼手掌發麻腰也扭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