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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

第十三章(1)

什麼是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那個時候的他不懂。現在的他呢?也仍然不懂。不過現在他相信人性中有一種可以稱為溫情的東西。也許不是每一個人的人性中都有這個東西。但是他有,他自己知道他有,而且那似乎既非社會所賦予,也不一定是血緣繼承物,至少就他個人而言,他隱約感到那是與生俱來的,也許那東西很不好,在後來的生活中,也確實顯示出那並非是一種適宜之物。但是沒有辦法,人的命運,就被那與生俱來的東西宰制著,後來他也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他絕對不想同那場由偉大領袖親自發動的「文化大革命」相抵牾,他拚命去理解,去緊跟。他努力地學習「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並且最終服膺于那理論的自我圓滿性,他並且努力理解那一條關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的「最高指示」。但他終於還是不能忍受種種殘暴武鬥和人身侮辱的場面,任憑被揪出來的那個地富反壞右或反革命黑幫修正主義分子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的罪狀如何確鑿,台上主持批鬥的人對批鬥對象一打一踢一揪頭髮一給「坐噴氣式」,一給剃「陰陽頭」、戴高帽子掛黑牌子遊街,一讓他們敲著簸箕自己喊著侮辱自己的口號或唱著所謂的「鬼嚎歌」「請罪」。他雖也不得不跟著舉拳頭喊口號,但他心裏總有一種不忍,他總暗暗地想可不可以不打不踢不侮辱不折磨而是正式地審判甚至實在罪大惡極就實行只有行刑隊在場的槍決……那便是他靈魂中只能拚命抑制蜷縮而絕不能消失泯滅的溫情。「文革」結束后,有人跟他講,也有人寫出文章,說那時候面對「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狂暴行為,因為心中也充滿了革命的激|情,是認同的,是接受的,或至少是麻木的,又或是受蒙蔽而不清醒的,然後他卻從第一次遭遇那樣的情況起,就本能地清醒地當然也只能是戰慄地默默地加以排拒,他曾久久地為自己心中的這種清醒的痛楚而產生出一種犯罪感,有一種害怕被人識破和抓獲的恐懼,而當「文革」結束以後,並且揭露和控訴十年浩劫不再存有危險甚而成為一種時髦時,他卻又有一種羞澀感,一種害怕說出來被人譏諷為標榜自我正確的顧慮,其實他並不以為他那人性中的反殘忍的溫情一定是好的或正確的,那於他來說只不過是一種無法擺脫的東西而已,一種無法與他的生命本體剝離開的東西……
但那一回大哥卻真的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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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50年重慶人各自重新確立自己的命運,該翻身的翻身,該倒霉的倒霉,該僥倖的僥倖,該沉淪的沉淪,就是到頭來社會地位和生活水準既沒提升也沒下降的中間一群,也都經過了重新定位。
是的,鍾先生很早就選定了他的角色,並且一度扮演得確實成功,在那回對他們月洞門裡的兩隻土筐進行了考察和品評的兩年以後,鍾先生光榮入黨,並被提升為一個處的副處長。
據母親說大哥從小就經常挨父親的打,像盪鞦韆這種行為,打得還輕,他在學堂里的淘氣行為,危及別的同學,使家裡丟臉,那就打得很重了。比如說有一次上唱遊課(相當於如今體育課),他趁老師眼瞧不見,將大家共玩的一隻皮球用力擲進操場邊一棵老桑樹樹榦上的一個窟窿里了,還跳著腳拍手自我叫好……母親說為那事父親打他的屁股,邊打邊命令趴伏在凳子上的大哥認錯,而大哥就是不認錯,不僅不認錯,還咬緊牙關不哭,屁股被打得腫起老高還不哭。最後就氣得父親去找錐子來要往他屁股上扎,母親過去死死抱住父親胳膊哭著求情,才算沒紮上去……
他家到了北京住進了隆福寺後面的那條衚衕里的海關宿舍大院,他家的具體|位置在大院里一個有月洞門的小偏院中,院心有一株高大的合歡樹,樹冠猶如一把撐開的巨傘,到了夏天開出滿樹金絲絨般的合歡花又叫馬櫻花(更嚴格的寫法應是「馬纓花」,即花形花色猶如馬身上的韁繩鞍轡所裝飾的紅纓子),沒風的時候那花香會濃釅得有些悶人,風過時滿樹枝椏晃動,花香被風吹拂得濃淡相宜,吸人鼻中令人心曠神怡……
大哥扭頭走出家門的第二天,母親便開始著急,阿姐小哥他們分頭去大哥可能借宿的親朋家找過,毫無蹤影,更無消息……三天四天,一周半月,大哥不知所往,下落不明。但父親不容家裡人提及大哥,有一天更在飯桌上莊嚴地宣布:「我只當沒生這麼個兒子!你們也要只當沒他這麼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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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那晚他同小哥一起陪著大哥在兩塊鋪板搭起的大床鋪上睡,夜很深了,小哥還在同大哥談心,他每句都聽著,但大多數他並不感興趣,或聽不懂,不理解他們為什麼嗤嗤地笑,又為什麼連連嘆息,為什麼一時忍不住聲音高揚,一時又有意壓低了嗓音……裡屋幾次傳來父親藹然的勸阻聲:「老大,平兒,該歇了,明天再擺龍門陣嘛!」但大哥和小哥總是聞聲停歇一陣,沒多久卻又開始對話……他躺在大哥身邊,很為自己真有這樣一個值得自豪的大哥而驚奇,他甚至懷疑那並不是一個實體,因而他幾次故意把自己瘦小的胳膊撂到大哥壯實的胸膛上,大哥便把他的胳膊一次又一次地輕輕拿開,並轉身對他說:「兄弟,莫這樣,太熱!」
他記得,那一天父親從單位回到家,一進門就招呼母親說:「快,快到菜市場買頂好的肉去……家裡還有沒有江米?快,快準備蒸珍珠丸子吃!」母親剛聽見時有點發懵,父親一貫喜歡吃西式菜肴,就是不在外頭西餐館吃現成的西餐,回到家也總是讓她弄一點炸豬排、奶汁魚、羅宋湯一類的菜來吃,而且父親最不愛吃江米即糯米製作的東西……母親正疑惑呢,父親跺下腳說:「老大回來了!明天就來看望你,咦,你怎麼忘了,他不是最愛吃你做的珍珠丸子嗎?」母親乍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一雙耳朵……
大哥:哪個?我看你是典型的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
母親當時為什麼不站起來阻攔大哥?據母親後來說,父親和大哥的衝撞次數已經太多,她雖憂心忡忡,畢竟又司空見慣,且這一夫一子都是暴烈的脾氣,氣頭上誰也聽不進她的勸阻——更主要的是,母親以為那一回大哥也無非如同以往一樣,天黑凈時也便回家,或至多賭氣到他的朋友處待上幾天,過幾天後身上的錢花光了自然還是回來。
照片上是他的大哥和二哥。
他記得二哥同阿姐發生過好多次衝突,記得阿姐蹲在地板上哭,說二哥打了她……但等他長大以後,提及這個印象時,二哥矢口否認,阿姐也含含混混地說:「曉得當時是怎麼一回事兒!」
小哥:爸爸說他要向共產黨員https://read.99csw.com學習,其實他對有的共產黨員,比如說這個院的那位鍾先生,那樣的黨員,心裡頭一百個看不起……那鍾先生的假正經做派,就連對門的甘木匠也看不上,天知道怎麼他能入黨!可是真跟你講的一樣,只不過那道理反了過來:鍾先生一個人走通了入黨的路,他的兒子女兒緊跟著就也都入了黨……
小哥:是呀!我就不大敢把家裡的照相簿拿給同學看,爸爸二十幾歲就西裝革履,打檯球,喝洋酒,特別是那些藏著鑲金絲邊的大殼兒帽、穿著猛看上去像軍服一樣的肩上有肩章、袖口上有袖標的海關制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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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收到大哥這封信沒多久,單位里便給他家住屋的門楣釘上了「光榮軍屬」的匾牌——是由甘木匠踩著凳子給釘的,隨著釘鎚響,單位里專程派來的人和院子里的一些人便圍在那門口鼓起掌來,鍾先生也在其中,而且巴掌拍得最響;他記得父親除了同別人應答,還專門對著鍾先生問了句:「鍾先生,這四個毛筆字功力如何?」鍾先生滿臉艷羡的神色,連連說:「同志相稱同志相稱,叫我鍾同志老鍾都行……蔣同志您真教子有方,這『光榮軍屬』四個字豈止是書法佳妙,這是您全家的福氣啊!……」確實福氣,他記得,自從他家門楣釘上了那塊小小的匾牌,逢年過節就總有單位里、街道上的人提著些慰勞品送來,除了水果是必有之物而外,還有糕點肉食之類,有一回不知為什麼送的是一隻大鋁鍋,還有一回是一個和平鴿的石膏像。
1950年對重慶人是個命運的分界線。1949年10月1日還並不是。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用濃重的湖南口音朗聲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後來有的史書記載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固然實質上是那麼一個意思,但你如果注意看有關的電影記錄片,就會發現他宣布的還是政府的成立),毛澤東那莊嚴的宣布使得北京城一片歡騰,然而同一時間的重慶城市面上卻異常地沉寂,因為那時候重慶還沒有解放,解放軍還沒有突進到那裡;當時國民黨的高官大都已經飛往台灣,政權機構實際上已經癱瘓,駐軍也已開始自動潰散,或在準備投誠;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積極地準備著接應解放軍,卻也尚未正式公開亮相;盼望解放軍到來的人們或待在家裡收聽北京傳來的電波,或者到街上喜形於色地聚集議論,但也還沒有條件公開地集會歡呼;心懷不滿乃至充滿恐懼又沒有條件遠走高飛的人,則各自打著形形色|色的應付變局的算盤;也有為數不少的中間派,他們對腐敗已極的國民黨毫無眷戀,對神秘莫測的共產黨即將到來又多少有些惴惴不安;還有一些小市民、流氓地痞、社會渣滓,則利用社會的真空狀態和混亂局面拚命撈錢,撈好處,撈原來還不敢撈、不敢那麼粗鄙那麼殘忍地去撈的東西,從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到坑蒙拐騙、搶劫姦淫,無所不為,無奇不有……這局面直到1949年冬天解放軍開進重慶才終於結束,並相當迅速地建立起了一種受到大多數人擁護的新秩序。
父親從那以後自然經常給大哥寫信,大哥也經常來信,父親又要求他和阿姐、小哥都每月至少要給大哥寫一封信,最難完成任務的是他,因為除了那在父親摔下一整碗臊子面以後,扭身便邁出家門的一個印象而外,大哥對他來說幾乎等於一個抽象的概念;實在不知道寫什麼好時,他便用蠟筆畫一幅畫寄去,記得畫過一棵樹,旁邊寫上那就是家裡院中的馬櫻花樹,請大哥回來在樹底下乘涼;還畫過一個大屋頂的殿堂,旁邊寫上那就是離家很近的隆福寺,請大哥回來一起去隆福寺喝很香很香的麵茶……
父親沒有找准角色。一個沒有找准角色的父親能夠很好地指導他的子女進入一個嶄新的社會,敦促他們在社會上找准各自的角色位置嗎?多少年以後,他同二哥討論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無確定之解。
還記得那張照片,還記得。
小哥:鍾先生政治面目清楚?!天知道他肚皮裡頭裝著些什麼政治!你知道他原來在上海海關做內班的,論舊職員他舊得比我們爸爸要厲害得多!聽爸爸說臨到解放前夕他還在那上海海關裡頭跟另外幾個人爭奪副稅務司的座席,拚命拍稅務司的馬屁,還用金條行賄,醜聞很多,誰知上海一解放,他搖身一變,軍代表一進駐,他馬上遞上揭發稅務司的材料,還穿上一身不知從哪兒匆忙找來的中山裝,親自帶領軍代表和接收小組去查抄稅務司的秘密金庫——那地點據說除了稅務司本人外只有他一個人知曉,後來鬥爭稅務司的全關大會上,他還表示自己義憤填膺,衝上去打了稅務司一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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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小時候多次看到過那張照片,現在照片不知所終,他卻一閉眼仍能複製出來。
惟獨這短暫的一幕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記憶中。那一年他大概還不足四歲。
大哥竟從天而降!
那一天父親高興得滿面紅光,把手裡那封信完整地給家裡人念了兩遍,重點段落又挑出來念了一遍,並且在飯後藉著酒勁按捺不住地跑去向甘木匠炫耀了那封來信所帶來的喜訊,甘木匠也確實由衷地分享了父親和他們全家的那一快樂,那一驕傲。
小哥:爸爸也不是政治上不要求上進,他經常讀《毛澤東選集》,除了《人民日報》,還訂了《學習》雜誌,凡是那上頭重要的文章他都讀得很認真……可是他講,他們人事處的處長,一個像方伯母那麼個資格的老革命,他們機關領導的愛人,好像又兼著黨總支的組織委員,也已經跟他談過話,那意思是鼓勵他積極爭取入黨,可爸爸非跟人家說,他覺得自己實在差得太遠了,實在沒有資格,他願意兢兢業業地在黨領導下工作,永遠向共產黨員學習……
詳情他長大后聽母親講過,但他後來有自己的人生,有更多值得記憶的事情,因而終究還是又不知其然了。總之,那時候的大哥經常同父親衝撞,他還記得母親有一次把家裡的水果刀、剪子一類利器都藏到了裝大米的缸子里,他後來懂得了那是為什麼,當時卻只覺得好玩,很為自己掌握了那樣一樁秘密而得意,並曾跑去向剛放學回到家裡的阿姐報告那有趣的發現……再有就記得那一天大家圍桌吃飯,吃的是麵條,一種澆著十分可口的肉臊子的臊子面;父親和大哥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著什麼,母親和阿姐等大概都緊張而擔憂地望著那不能相容的父子倆,而他卻懵懵懂懂地只在那裡單揀肉臊子吃,弄得嘴角上糊滿褐色的滷汁……忽然父親把一整碗沒怎麼吃的臊子面往地板上用力一摔,站起來厲聲指著屋門對大哥吼:「滾!你給我滾!你再莫回來!」
大哥出走的一幕演出時二哥不在read.99csw.com場。二哥那時候不在重慶而在樂山,他初中畢業以後考取了樂山的一所技術學校,學木材加工。
大哥:是呀,那樣他的政治面目就清楚了呀,他兒女的出身就凈化了呀,就都算革命幹部家庭出身了呀……
那張照片後來在「文革」、「造反派」抄家的時候,從父親那裡抄走了,後來落實政策退還抄走的照片時,沒有發現這一張,想來一定是混亂中給弄丟了——沒有人會截留那張照片,對於外人來說,那是一張極其無聊、乏味的照片。
小哥:哎呀!大義滅親,也不一定要這麼個滅法啊……他可以贊成鬥爭,贊成槍斃,但至少槍斃的事讓別個去干不好嗎?……
那個夜晚終於過去,大哥的三天休假終於結束,一周以後,大哥帶領他手下的十個戰士開著十輛大卡車,他和他那勤務兵坐在第一輛上,他親掌方向盤,一輛接一輛地開進了北京城……他們按上級命令是在深夜穿過北京城向南進發,大哥徵得上級同意安排車隊在那個深夜穿過了他家所住的衚衕,父親母親和他按大哥電話通知的時間站在院門口等候著車隊的到來(小哥回北大了沒有參与),預定的時間過去了一刻鐘,衚衕里仍然靜悄悄的,月光如水,只有蝙蝠在空中無聲地飛動,父親不禁一再地伸腕看他那隻歐米茄牌的瑞士夜光錶……終於聽到了一種隱雷般的聲音,漸漸從衚衕那頭持續地強烈起來,然後出現了汽車前燈照出的一片雪亮的光芒,啊,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各輛間保持等距地開了過來,而第一輛開到父母和他等候的地方便穩穩地停住了,只有大哥一個人從車上跳了下來……他記得大哥同父親緊緊地擁抱了一下,父親眼裡閃動著晶瑩的淚光,大哥擁抱了母親以後又親吻了母親的額頭,母親的淚水流成了兩條平行線,後來大哥又把他攬到懷裡,他很羞怯,他聞到大哥身上有一種軍服和煙草的特殊味道……後來大哥就又跳回車上,關攏車門,然後就把車開走了,一輛,兩輛……父親母親和他就在那院門前看那車隊終於又開出了衚衕的另一頭,最後一輛卡車的尾燈發出的紅光倏地拐出消失……
大哥換了另一所私立小學,學費也不低,教學質量卻差多了,但他仍舊惹是生非,沒念多久,便被斥退。據說父親氣得面如金紙,卻沒有為斥退再打大哥,我記得母親回憶起那時的情形,是這樣說的:「你爸爸認定你大哥是塊不可雕的朽木,從那時候起他就討厭他,再沒給過你大哥一個笑臉……」
大哥「呼」地站起身來,扭頭便朝屋門外大步走了出去,轉瞬消失。
那是他大哥的來信。寄自廣州。原來大哥離家出走以後,浪跡天涯的最終結果,是在1949年春天投入了解放軍,並參加了進軍廣東的戰鬥,一直打到了廣州,在廣州又參加了肅清潛藏殘匪的戰鬥,在一次突襲中,大哥當場擊斃了三個藏在樓房裡的匪徒,但也不慎被一個匪徒擊傷右臂,結果從三層樓的窗台上摔了下來,光榮負傷——信是在醫院里寫的,說別後數年的種種情況一言難盡。總之現在自己已是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並榮立了三等功;又說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篇介紹人民新海關的文章,裏面提到了留用舊海關人員的必要,所舉的例子中有爸爸的名字,令他無比高興,無比欣慰。因而馬上倚在病床上寫下這封信,希望爸爸原諒他以往的魯莽無禮,同時希望能早日有機會同家裡親人團聚;又說他已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並問爸爸是否也在積極爭取?又問到媽媽的身體,問到二弟、三弟、妹妹和小弟的情況,是不是都已加入青年團和少先隊?說他非常想念家裡的每一個人,希望大家都給他寫信,同時告訴家裡人他的臂傷確已接近痊癒,他要爭取早日出院,進一步投入肅清殘匪的神聖鬥爭……信並不太長,但那分量確實重如磐石!
大哥:噓!小聲點兒!……是呀,我們團政委就跟我這麼說:蔣盈農,你父親歷史複雜呀!我就問:我要跟他劃清界限嗎?他沉吟著,不馬上回答,好久,才說:你父親要是入黨了,問題就明朗了……現在么,只好算作舊職員,或者算作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吧,那你就還要注意跟他的資產階級思想劃清界限啊!……
大哥二哥都比他大十幾歲,他懂事時大哥二哥都已經是青年了。他只和比他大八歲的阿姐玩,有時候也和比他大十多歲的小哥玩。他的童年時代是在山城重慶度過的。那時候他家不住在城裡而住在南岸,從他家的陽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整個山城的剪影,經常籠罩在灰霧中,入夜則閃爍著萬家燈火。大哥斷斷續續地讀書,沒讀完中學就讀不下去了,他父親便給大哥在海關找了個差事。那一時期的大哥在他印象中是一個極為模糊的存在。他不記得那時關於大哥的一切,除了那一天父親摔碗的一幕。
……但是他記得大哥和小哥之間這樣的一段對話,當時他消化不了,只是覺得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並且聽到最後無端地感到有些恐怖,就彷彿聽了鬧鬼的故事一樣:
但會開汽車並且擔任了解放軍汽車連里的一個排長的大哥這回不是讓父親氣了個半死,而是樂了個半死。
二哥卻一生下來就很溫馴,甚至溫馴得令父母懷疑他是否有些弱智。但二哥飯量很大,又愛吃零食,因而很快個頭就超出了大哥,並且發育成一個小胖子。不過二哥身體並不好,經常傷風,長流著鼻涕,一到夏天就滿頭生瘡,形象很為不雅。那時家裡經濟狀況足稱小康,父母給他們西裝革履地裝扮起來,又一定要送進學費昂貴的教會小學讀書。兩個人學習成績都很差。大哥是鬼聰明、賊淘氣,但心思不用到功課上;二哥是絕不淘氣,卻讓老師感到死不開竅。大哥在學校里經常欺侮別人,二哥卻經常受別人欺侮。兩個人不在一個年級一個班,但上學時一塊兒去,放學時在校門口一塊兒結伴回家。常常是放學匯合時,大哥見比他高出半頭,也寬出一塊的二哥,鼻孔里掛出兩串鼻涕,眼淚汪汪的一臉委屈,便問:「哪一個又欺侮你了?」二哥便總先是發獃,又緩緩搖頭。大哥急了,便又大聲再問一遍:「究竟哪一個嘛?」於是二哥便嘴裏含著棉花般地說出一個同學的名字來,自然是綽號,如「鯉魚頭」、「大湯糰」之類,大哥便讓二哥在校門口站著不動,一徑去尋那「鯉魚頭」、「大湯糰」去,尋到了,也不詢問,劈頭便打,對方逃跑,便追趕,趕上再打,直到打得「唉喲」連聲,討饒不止。最後賭咒發誓:「再也不敢欺侮你弟弟了!」大哥這才罷休;也有並不逃跑、討饒、服輸的,便扭住對打,打成平手,雙雙衝出圍觀的人群,互相扭頭恨恨地罵:「下回再來!看你還敢不敢!」大哥便會臉上身上掛著彩地回到二哥身邊,二哥也不知感激,九-九-藏-書兩人便往家裡而去……那被大哥一時打敗的,事後未必真的履行誓言,那打成平手的更憋著要出氣。結果是二哥再去上學時又再受欺侮,大哥得知便再去替弟弟報仇……
現在回想起來,他總覺得父親那時候儘管很認真地為新政權工作,並且極願意順時代潮流而進步,但似乎一直沒能找准自己在社會生活中應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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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離家出走後他懷念過大哥嗎?他向父親母親阿姐小哥他們這樣詢問過嗎:「大哥呢?大哥怎麼不回家呀?大哥到哪兒去了呀?」據他父母阿姐小哥等回憶,他沒有那樣的表現,他一句沒有問過。他照常同家裡的大黑貓嬉戲。
他記得,後來父親帶隊,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走出月洞門,走出宿舍大院,走過衚衕中段,穿過攤檔密密匝匝的隆福寺,來到隆福寺街上蟾宮電影院旁邊的一家照相館,父母坐在當中,大哥站在他們背後正中,然後再由攝影師指揮,大家亂鬨哄地你謙我讓嬉笑推搡,終於坐定或站定,由攝影師在「笑!笑!!笑!!!」的動員中按下快門,拍下了一張超級全家福的20英寸大照片,後來據小哥對他說,父親除了自家留下數張外,還為所有在場和不在場的親友各家都印贈了一張,那費用幾乎相當於父親一個月的全部工資。
那個夜晚,聽到他大哥講到那位叫鄒志彪的戰友的大義滅親事迹,他的人性中的那種東西便有一種天然的排拒和恐懼,並且從那一晚起他覺得他就一下子了解了他的大哥,只是那時候他還小,他還不能用清晰的語言和邏輯來表述那種理解……
照片上是兩個穿西裝的少年,一個瘦些矮些,一個高些胖些。瘦些矮些的兩隻眼睛很有神,直視著鏡頭;高些胖些的兩眼斜睨著一側,臉上是一種顢頇的神情,而且,從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他的腦門上、下巴上都疙疙瘩瘩地長著一些瘡。
「滾就滾!我再不會回來!」
大哥這樣打架,自然很快就引起了校方注意,校方便把父親請到學校去,校長親自接待,很客氣,告訴父親鑒於大哥這種情況,他們只能請他將大哥領回家中。為顧全海關職員的名聲,他們這樣做不叫開除,也不叫斥退(是一種比開除級別低些的處分,被斥退者一般較被開除者容易轉到別的學校讀書),而叫默退,即不出告示不揚惡名,蔫不唧唧地將學生除名,這樣就完全不影響大哥另換一個學校去繼續學業……父親聽完少不得暫時按捺住心中一腔怒火,回到家中,便又發狠地打大哥的屁股,奇怪的是這時二哥並不跑到父親跟前為大哥說情,比如說一聲:「爸,哥是為了我受欺侮,才跟別人打架的……」而是只知在一旁嚇得吸著鼻涕哭泣;大哥依舊不討饒、不哭,也並不解釋自己找人打架的緣由……媽媽則在一旁嘆氣。
小哥:……你都立了功了,怎麼硬是還不入黨呢?
大哥:這就叫關鍵時刻的關鍵表現啊!家庭出身不好、自己歷史上有污點的人,唯有這樣才能換取黨組織信任啊!你知道跟我一起參軍的有個鄒志彪,他父親是個地主,他本人又曾參加過三青團,這樣的人投入了解放軍,儘管表現得很好,和我一樣也立過功,組織上也不是完全不信任,可要入黨那真跟駱駝穿過針眼一般難啊!你知道他後來怎麼讓組織上和我們大家服了嗎?——部隊開進他們那個村,協助推動土地改革,他就親自衝進自己家,二話不說,踢倒他那父親,捆綁起來,揪著后脖領子,就那麼揪著他父親,讓他父親下半身挨在地上,拖著他父親,一直拖過整個村子,拖到鬥爭會現場,讓全村老少親眼看見……鬥爭完了他又親自把他父親拖到大樹底下,親自開槍斃了那下半身已經拖爛、滿臉驚恐的臭地主……他後來當然就入黨了,大家還有什麼話說呢?!
他記得,他家大哥的榮歸,不僅引得甘木匠的大女兒甘福雲和她的弟妹們趴到窗戶上往裡好奇而羡慕地窺望,也引得院里的不少鄰居輪流跑來祝賀——就彷彿那是一場婚禮似的,鍾先生自然又來了,見了大哥抓住大哥一雙手使勁地搖晃,還特別關切地問:「出差多久?組織關係要不要臨時轉過來?」父親便拉過他去請他喝酒,笑眯眯地對他說:「鍾同志,軍事秘密就不要探聽了吧!」鍾先生便自己拍拍腦門,不無尷尬地說:「看我看我……一高興怎麼就忘了這一條!」但是鍾先生堅辭酒杯,也不接過敬煙,說:「對自己還是嚴格一點的好!」……
大哥傷愈后從廣州調至了海南島,在當地駐軍中任一個汽車連中的排長。大哥會開汽車是不足為奇的。母親早就講過:「老大讀書讀不動,可他從小就有冒險的本事,剛上小學就敢偷著騎你爸的自行車,坐不到車座上,就一隻腿從橫樑下掏過去蹬那腳蹬子,身子一扭一扭地騎,騎得飛快,不會剎車,就看準了一根電線杆,騎到那前頭使勁地一抱,結果他人掛在電線杆上,車還在往前跑,把街上的人都嚇得哇哇叫……在重慶海關,那海關划子(就是水上摩托船)是不許別人亂開的,要開就由大車、二車他們開(「大車」、「二車」是海關船舶駕駛員的職稱),你大哥有一回偏偷著去開,好嚇人,那海關划子瘋了一樣在嘉陵江里跑,差一點兒撞到大輪船上……後來把你爸氣了個半死……」
大哥:我還不知道這些個事,你看他多糊塗!你知道黨組織一般是絕對不會動員哪個人入黨的!這不是明擺著的機會嗎?他居然那麼說?嘖嘖嘖……你要知道,他那樣不僅把自己入黨的路堵死了,也就連帶著把我們入黨的路堵死了啊!唉!原來還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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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院里有一位鍾先生,也是舊海關的留用人員,不過不是從重慶關而是從上海關調到北京的,當時他不懂得,如今回想起來,那鍾先生跟自己父親的不同便是找准了角色,並且極其認真地進行扮演。鍾先生一解放就絕對不再穿西裝,甚至於也絕對不再穿皮鞋,更不像他父親那樣還去西餐館吃西餐,還到舊書攤買舊書,鍾先生在院子里出現時總是一臉嚴肅,並且經常地給院子里的人當面給予讚揚或批評。比如他就記得有一回鍾先生不知道為什麼事來了他們那個月洞門裡的小偏院一趟,大概是找他父親談論一樁什麼公事,當父親將鍾先生送出屋,並且甘木匠一家也恰好在合歡樹下圍著炕桌吃飯時,鍾先生便用一種非常和氣的音調說:「剛才我進你們這個月洞門以後,無意中觀察了你們兩家的土筐……」土筐就是垃圾箱的意思,當時那宿舍大院各家有各家的垃圾箱,是單位里統一發的,並且一律是甘木匠的作品——形狀是一種長方的上闊下窄的深斗,兩側有可供提起的木耳朵,為不致弄混,各家的垃圾箱一側都有用墨筆寫下的一個姓氏,所以鍾先生得以將他家和甘家的土筐嚴格地區別九九藏書開來;鍾先生指著那並排放在月洞門一側的兩個垃圾箱,先面對他父親提出意見:「你看,你們這裏頭倒得有那麼多的魚骨頭,上面還剩著好多魚肉啊,太浪費啦!想想志願軍還在朝鮮前線流血流汗,一把炒麵一把雪……不好意思啊!蔣同志你不要見怪,我既然自覺地用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那就不能不積極地展開批評自我批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希望你對我也這樣嚴格要求,我們互相監督、共同進步嘛!……」說完又轉身朝著正在吃窩頭的甘木匠說:「甘木匠,您真是勞動人民的本色,優秀的品質值得我好好學習啊!看,您家的土筐里扔進的全是地道的廢物,我注意到了,連帶一星黑顏色的煤渣都沒有……看,您一手拿著窩頭往嘴裏送,另一隻手就張開著在下面接那掉下的渣兒……我們知識分子跟勞動人民的差距,在這些個很小的地方也暴露無遺啊!不好好改造思想怎麼行啊!……」他記得,已經上到小學的他當時覺得鍾先生非常有趣,鍾先生有一張不太整齊的黃瓜臉,戴著一副近視眼鏡,中山裝的後背部分綳在身上而前擺卻翹起離開了肚皮;他記得,鍾先生說完那些話,他父親似乎什麼也沒說,甘木匠和他那一家人似乎也沒說什麼,但鍾先生卻像獲得了喝彩似的開步走了,並且在出得月洞門后還扭回頭朝月洞門裡謙遜地笑了笑,猶如一個自我感覺很好的演員在舞台上愉快地謝幕……
5
他記得,那家照相館有若干可以捲起放下的大幅布景圖畫,那一天他家選擇的是一幅莫斯科紅場的布景,一側是尖頂上有紅五角星的斯巴斯基塔,另一側是表示深遠處的有一堆蒜頭頂的東正教教堂……他記得大哥那天拍下的形象確實非常之帥,大哥個子比曹叔、達野、小哥都要矮些,但身材比例勻稱,顯得挺拔而健壯,當然最提神的是他那一身軍裝,特別是軍帽上的那顆紅五角星,那小小的紅五角星與相片背景上畫出的莫斯科尖塔上的紅五角星真是相映生輝!
二哥屬於那種晚熟型的人。直到初中階段他還笨得出奇,不僅功課成績很差,那時候學校教師除了給學生評定操行評語還要評定一種「情趣」分,他竟總是只能評上個三十四十分,也就是說他那麼個青春少年竟全無情趣可言,固然還不至於令人生厭,但可以說是相當地乏味。以當時父親的收入,供子女上大學是力所能及的,大哥不肖,另當別論,二哥倘能考上大學,自當鼎力支持,但二哥初中畢業已很吃力,考蜀香中學的高中名落孫山,到野雞中學去上高中學費一樣不低,學完了也無考入像樣大學的希望,所以父親託了一位朋友崔伯伯的關係,把二哥安排到了樂山技術學校去學一門將來不難謀職的技術。誰知到了那有「神秘大佛」的樂山以後,二哥竟突然鴻蒙頓開,他不再傻胖,而且也不再掛出兩筒鼻涕,腦門臉頰下巴上也不再生瘡,更重要的是他眼神光開始凝聚而銳利,腦瓜里的聰明彷彿啄破了蛋殼的小雞,飛快地長大,不久便能拍動著健壯的翅膀喔喔啼叫——他上到第二學期時便達到品學兼優,暑假里提著個小皮箱回到家裡,一身不怎麼合身的西裝(父親穿過的)刷得乾乾淨淨,裏面的襯衫領子雪白,扎著一條藍色的領帶(姑爹姑媽送的),頭髮剛剛在理髮館里洗燙過,斜分著,多的那半邊髮型是高高地呈隆起狀,少的那半邊服服帖帖,腳上還蹬著一雙塗了厚厚一層鞋油的舊皮鞋,望去儼然一位書香少爺,更何況見到父母便遞上一張大多是「優」、「良」只有一二項是「中」的成績單,那評語上說他誠實善良,勤學苦讀,尊師愛校,潔身自好,總之幾乎全是褒語,而情趣分則達到了80之多——二哥自稱他在技校參加了業餘劇團,在陳白塵編劇的《陞官圖》里演了一個什麼角色,任是什麼角色,任他演技如何,他能登台演戲,這就證明他絕對不再是個低能兒,而成為了一個聰慧的時代青年!父母都為二哥高興得合不攏嘴,在飯桌上頻頻指示阿姐和小哥以二哥為楷模。他記得,倒是沒對他提出什麼向二哥學習的要求——因為他畢竟還很小,父母容許他且與大黑貓為伴,任意嬉戲。
大哥回到家裡時,形成了一個盛大的節日。他記得母親弄出了一大桌子菜肴,珍珠丸子結果遠非其中最傑出的作品。父親把正在北大上學的小哥叫回了家來,還一再為遠在東北的二哥和阿姐不能趕來一聚而表示遺憾,但因為又特意通知了在北京工作的姑媽的女兒田月明、四娘(就是四姨媽)的女兒沈錫梅,還有認了乾女兒的阿姐當年的中學同學鞠琴,阿姐的對象達野,以及輩分雖高一級而年齡與大哥其實相等,並且青年時代過從甚密的八娘,自然也就還有八娘的愛人曹叔,此外跟阿姐、小哥、田月明、鞠琴、沈錫梅都算是當年重慶蜀香中學老同學又最愛湊熱鬧的崩龍珍,也聞訊從她工作的清華大學老遠地趕來了,而小哥又引來了一位北大京劇社的戲友、外號「袖珍美男子」的魯羽,鞠琴又約上了她的對象、唱歌劇專演老頭兒的常延茂,八娘曹叔又帶來了他們剛會說話的女兒小澗,掐指算算吧,大哥剛回家的那天家中聚集了多少個人——對了,還別忘了大哥帶來的一個黑黑壯壯矮矮憨憨的只坐在角落裡微笑著沒怎麼吭聲的小戰士,彷彿是大哥的勤務兵,那一天他家的三間屋子簡直要被脹破牆壁屋頂,不僅因為盛滿了大大小小十六口人,也因為那歡聲笑語、杯盤相碰的聲浪不僅衝擊著對門的甘木匠一家,也逸出了月洞門,回蕩至整個宿舍大院……
大哥:他媽的讓別個去干,眾人怎麼能清楚你的立場、態度?就是要自己親手動手,一點也不手軟,踢倒拖起就走,捆起拉過去就斃,才利利索索地解決了政治立場問題,劃清界限問題,階級感情問題,鬥爭意志問題……省去了多少唆唆的翻來覆去的考驗!
原來大哥帶了十個戰士從海南島已然到了北京郊區某處,此次北上是為了領取十輛嶄新的解放牌大卡車,因為屬於軍事行動,所以來前沒給家裡寫信預告,來后經請示,部隊首長允許他回家探親三天,探親后再帶領那兩個班的戰士將大卡車從北京一路開往南方,直至開到渡船上運抵海南島。大哥從出差北京的駐地往父親單位里撥了電話,父親剛接聽那電話時也一定是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一雙耳朵……
據二哥後來跟他講,二哥他們小的時候,家裡住的海關宿舍是非常神氣的,是那種中西合璧式的建築,客廳中甚至有壁爐,並且一到冬天是真的啟用那壁爐來取暖的,西式沙發一類傢具不消說很齊全,父母卧床上的蚊帳,不是中式的四根竹竿撐起的方形帳,而是從天花板吊下的雙層帳,並且那鍾形的帳頂有著許多西洋海草式花紋和纓穗,總之十分講究,甚https://read.99csw.com而可以說相當豪華……但解放後到了北京住進那新海關宿舍,父親卻買的全是舊貨店裡的最粗劣的傢具,沒有購置沙發,甚至沒有購置帶大穿衣鏡的衣櫃,因為他說過:「看看對門甘木匠,人家搭著鋪板睡,支起炕桌坐小板凳吃飯,不是一樣過得很好?我們不要太脫離勞動人民!」如果父親真把這準則實行到底,倒也罷了,但起碼直到「三反」「五反」的政治運動開展起來之前,他卻總還是經常地穿著西裝,他自然也置備了中山裝,也穿,但終於有一天在母親勸說他不要總穿西裝時,他脫口而出地說:「穿慣了!還是穿慣了的衣服穿著才舒服啊!」他在穿衣上就不怕脫離甘木匠那樣的勞動人民了——實際上甘木匠那時候就彷彿連一身新的幹部服也不曾穿出過,他的記憶里,甘木匠總穿著中式的對襟褂子,要麼天稍轉熱便穿中式的褡褳背心。他記得父親還很愛吃西餐,那時候東安市場里至少有三家西餐館還在營業,一家叫「和平」,一家叫「吉士林」,一家叫「和風」,父親帶他和阿姐小哥去吃過,更多的時候是父親自己去吃,後來據母親透露,父親那幾年工資的三分之一,全用在他個人去那三家西餐館吃西餐上——常常是中午他不在單位食堂里吃,或下午下班后不回家吃,自己溜達著去西餐館吃,反正當時他工作的單位離東安市場很近。他記得當年父親回到家,常戴一頂西洋式睡帽、穿著西洋式毛巾睡衣(都是解放前置的,都已有破損處),倚在床鋪的枕頭垛上很自覺地閱讀剛出版的《毛澤東選集》,並手持一根紅藍鉛筆,用那紅的一頭在上面不時劃出一些紅杠杠,注出一些諸如「!」、「!!」、「!!!」一類的符號,還有一回跳下床來,找出毛筆,蘸著濃墨寫下了「頭重腳輕根底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對子,寫完不待墨干便用圖釘釘到床頭的牆上,釘完還喃喃念誦、頻頻點頭……但有一回他偶然翻動父親枕頭,卻又從枕頭下發現了幾冊陳舊的線裝書,書名叫《兒女英雄傳》。他正躲在屋角偷翻那書,被母親發現了,母親便將書收回,並對他說:「小孩子不能看這個書!」他問:「爸爸為什麼能看?」母親便嘮叨說:「他也是星期天才看上一篇兩篇,其實他也不該看,這個書很沒意思……他從東安市場舊書攤上買的,他說不貴,我看是白糟蹋錢!」現在回想起這一切,便越發地覺得父親是沒找准角色。
大哥:說到底還不是個家庭出身的問題……爸爸這情形你說該怎麼算呢?要往好處說,那他是新中國中央機構的革命幹部,行政十一級,比我們師長級別還高!……要往壞處說呢,他解放前是國民黨海關的高級職員,那海關又是帝國主義把持的機構,所以人家就是罵一聲「洋奴」,你也沒有辦法喲……
他的父親在這一命運中轉站,搭乘的是一趟上升的車。同是國民黨重慶關的職員,有的被共產黨逮捕鎮壓,有的被送去勞改,有的被遣散,有的只是暫時留用或留而不用,但也有一小部分不僅被共產黨的人民海關留用,而且還相當信任地加以重用,他父親即屬於其中之一——當時北京的人民政府成立了海關總署,他父親被召喚入京到總署工作。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他父親早在1945年以後就不僅同重慶關里的地下黨員過從甚密,心照不宣地為他們打了不少掩護,更在1949年的變局中與地下黨密切合作,為保存和移交重慶海關的財產——特別是大批查緝走私的擄獲物,其中許多是新政權急需的無法從他處得到的物品——做出了實際的貢獻。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海關是一種專業性很強而行業外的人又很難一下子熟悉掌握的職能部門,人民海關必須團結依靠一批舊海關的有專業職能的人員,方能迅捷地開展工作。重慶關地下黨的一位負責人,他叫他方伯伯,還有方伯伯的太太他叫方伯母——也是一位地下黨員——他們對他父親的推薦,起了最直接的作用。方伯伯方伯母一家比他家更早地北上了,他們到北京將擔任相當高的領導職務。方伯伯方伯母原來一個西裝革履,一個旗袍高跟鞋,儼然一副國民黨高級職員的做派,到他家來搓麻將時一個捏著玉石煙嘴抽美國香煙,一個搖著檀香扇晃著金耳墜,「蔣先生」、「蔣太太」、「小少爺」的稱呼不絕於耳,但重慶一解放,他們便立即成為了共產黨接收重慶關小組中的重要成員,一個一身灰布中山裝,一個一身藍布列寧裝,再到他家來時,「蔣同志」、「蔣大嫂」、「小同志」的稱呼叫得既親熱又清脆……他後來懂得前一種面貌全是為了作掩護,方伯伯方伯母到重慶關以前原是在延安的黨校里學習過的……
大哥直到成年以後,仍個子不高,始終沒發過胖,但他從兒童時期便渾身充溢著彷彿隨時要爆炸開來的精力,而且膽子奇大。母親多次講起過大哥小時候的一樁事——那並不是惟一的或特別突出的事,母親不過是用其舉例舉得習慣了而已——那時他剛上小學,才七八歲的樣子。有一天,他就自己做了一個鞦韆,盪起鞦韆來了;怎樣的一個鞦韆?那時候父親在寧波海關當外班驗估員,宿舍在一條巷子里,那巷子很窄,兩邊相對的三層水泥樓房之間,大約只有兩米的間隔,大哥便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塊大約三米的木板,爬到樓頂上隨便地往兩邊的樓沿一放,木板上套下一條繩索,成環形,他自己便坐到那繩環上,開心地盪起鞦韆來,而且越盪擺幅越大。那木板隨著他的盪動在逐漸地滑移,眼看著一端的木板已經快要脫離樓頂……當時,望見這一類似雜技表演的鄰居們全都驚惶起來,一位從窗口探頭張望的太太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尖叫……媽媽被喚出望見這情景時,雙手捂在胸前不知所措……後來大哥是如何停止盪動,如何回到屋頂,如何安全回家,都不記得母親是怎樣交代的了,單記得母親所形容出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一想起大哥,這一幕還會如電影般地在腦海中放映出來……
小哥:哎呀,我還是覺得太那個了……
二哥和小哥玩得很好。暑假里兩個人坐輪渡過江,到城裡姑爹姑媽家玩,大看電影——主要是好萊塢電影,那些40年代的好萊塢電影,那些好萊塢電影明星,至今二哥和小哥仍如數家珍;他們有時候是同姑爹姑媽家的大女兒田霞明和二女兒田月明一起去看那些電影,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卻不怎麼跟他阿姐一塊兒玩,過江看電影也往往不帶阿姐一起去,阿姐便苦悶得只好同他在南岸的家中玩一些自己發明的遊戲,比如「賣水」——在阿姐所賣的那些自製飲料中,他買的最多的是滴進藍墨水的涼白開……
父母剛過20歲就生下了大哥。大哥剛滿一歲又生下了二哥。兩個只差一歲的親兄弟長相和性格竟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