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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第十二章(2)

近來我對尋找這位叔叔的興緻也淡下去了。因為我悟到即便真有那麼一位叔叔,當縣裡有關部門或五金公司有關人員拿著我的信找到他面前時,他明知我們有那麼一層血緣關係,也會冷淡地否認,因為,他一定從他父親——即我爺爺,還有他母親,以及他也叫作「七舅舅」的那位親友那裡,繼承到一種心理,那是一種隱姓埋名的心理,一種退出政治的心理,一種減少複雜的社會聯繫的心理,一種避免內心激動而歸於永遠恬淡的心理。該怎麼樣來評價這樣的心理呢?
我感到驚訝。故鄉竟有這樣的新女性。她對歷史的見解不管是否正確,聽起來蠻新潮。我打聽出來,她不過畢業於地區級的師範專科學校,因為她也算是當地的幹部子女,所以畢業后沒有分配到中學里當教師,而是得到了現在這樣一個工作,不過聽她的口氣這也只是她向上進取的一個中間環節,她的下一步我揣測是上調到市裡或者省里的一個理想的機構工作。
從前面的敘述可以看出,我爺爺有同鄉間口碑相符的一面,在所謂「朴園時代」,他享有「小孟嘗」的美稱;到廣州投入大革命,他在中山大學任教授,周圍也總是簇集著若干相得的學生,並且他與廖仲愷、何香凝、胡漢民、魯迅、郭沫若、黃琪翔、孫炳文等歷史上留下重大痕迹的人物都有過從。然而,他的人生觀里一開始就有著某種排拒公開登上社會政治舞台尤其是浮上表層湧向漩渦中心的固執想法,他總是既積極投入演出,又自覺地與舞台中央保持距離。因此,他就總帶有著某種神秘色彩。據我父親告訴我,奶奶臨終以前,告訴我父親,歷史上著名的刺殺攝政王的「銀錠橋炸彈事件」。其實是爺爺同黃復生、汪精衛及一位日本浪人一起乾的,他們的地下機關就設在地安門外大街的一家照相館中,炸彈就是在那照相館的暗室中製作的——謀炸未遂后黃復生和汪精衛均遭逮捕,並成為名噪一時的社會政治名人,我爺爺逃脫並始終未讓清廷得知,辛亥革命后,我爺爺亦絕不提起曾參与此事。又據說爺爺在北京時曾參加過陳獨秀、李大釗初創的共產主義小組的活動。但他並不每次參加,並主動向陳、李二人說明他不算正式成員。到廣州中山大學任教后,他與大學中的中共黨員如畢磊等過從甚密,在近年出版的一冊《魯迅在廣州》的資料書中,尚可見到有關資料。當時畢磊出面組織了學習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組織「社會科學研究會」,曾邀魯迅先生演講,魯迅先生並多次捐款給這個組織,而我爺爺則是這個組織的幕後張羅者之一。雖然如此,估計我爺爺卻未見得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就像找不到證據判定他曾正式加入過中國國民黨一樣;大革命失敗后,我爺爺得知孫炳文、畢磊等同輩及晚輩的摯友慘遭國民黨殺害,曾憤而寫下長達千行的七言歌行《哀江南》,由神州國光社印行。詩中大罵蔣介石和汪精衛,但在這個小冊子上他並未署下真名;又傳說他由武漢赴上海前夕曾在一次集會上有過他生平最後一次演講,因為他既痛罵了蔣、汪,又抨擊了當時使他不能理解的某些共產黨人的言論做派,而當場遭到了一位年輕的共產黨員的槍擊——沒有擊中;但那位共產黨員後來被共產黨本身宣布為「托洛茨基派分子」,加以開除,不知所終。我爺爺到上海后在「上海公學」任教,仍保持著一種所謂「獨立知識分子」或「個人革命家」的做派。他1931年中風后住進一家教會醫院,他在不能說話的情況下,用顫抖的手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幾行字,請他的愛人——那位湖南農民赤衛隊的女隊長——帶著孩子趕快去自謀生路;在1932年的「一·二八」事件——即日本飛機向上海擲下炸彈引起國民黨十九路軍奮然抗戰的當天,我爺爺被日寇的炸彈炸死在醫院中,同日被炸的還有上海商務印書館,炸毀了許多未刊的書稿,其中就有我爺爺寫成送去只等付梓印成一厚冊的《人類命運論》。也許那本《人類命運論》得以出版會使我爺爺成為一位在中國政治思想文化史上留下一點切實痕迹的人物吧,但異族的侵略之彈把他本人與他的著作一古腦炸成了齏粉,因而他的一生表面上頗為轟轟烈烈,實質上是躲避于自我心靈因而等同於隱姓埋名的一生。
據瑤表妹形容,七舅舅很平靜地聽她講述一切,面對她提出的問題,也很平靜,然而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幾分鐘,在這幾分鐘里,瑤表妹盯住七舅舅的眼睛仔細觀察。七舅舅坐在藤椅里,肥胖的雙手指頭交叉地握在圓鼓鼓的肚子上,雙眼望著窗外,瑤表妹似乎從他雙眼深處捕捉到了一點什麼,像閃爍的火花,或像晶瑩的淚珠,又有點像縹緲的雲絲,但剎那間隨著七舅舅的回答這一點點東西便再也捕捉不到了——七舅舅慢悠悠的回答是:「有這事么?沒有什麼。天下本來會有好多個七舅舅。」
幸而七舅舅在游山逛水、看戲read.99csw.com、饕餮方面維繫住了自我同外界的聯繫,並且不求甚解、不擇精粗,因而苟活到比古稀人年還高的壽數。
據瑤表妹說,那是七舅舅逝世前兩年的一個春日。她的單位組織了一次旅遊活動,在運河邊一個江南水鄉風味盎然的鎮子上,瑤表妹竟突然尿急,而所在的運河邊並無公共廁所,不得已,她便向一位正坐在河邊風雨廊下自家門前守攤子(賣一點香煙糖果之類的小食品)的娘娘求情,那娘娘並不見怪,便把她引進了自家房內,一直引進最裡面一間,那是間睡房,有老式的懸帳睡床,古舊的五屜桌,等等。房中有一面大衣櫃,那娘娘將她引向那大衣櫃后,在那三角形的空間中,有一隻漆得光光亮亮的木馬桶。這當然大大地解決了瑤表妹的燃眉之急。事畢,瑤表妹千恩萬謝,那娘娘更顯得慈眉善眼,竟端來舀好水的銅盆,放置在古色古香的舊盆架上請瑤表妹洗手,洗畢又遞過乾乾淨淨的毛巾來讓她擦手。就在瑤表妹擦手之際,據瑤表妹說,簡直像有一道閃電突然射進了她的眼裡,她一時懵了,呆傻地定在那裡。
瑤表妹說,她曾尋找一個七舅母和保姆都外出,而七舅舅精神尚好的機會,把她在那運河邊小鎮子里的遭遇,細細地講給了七舅舅,她自然重點描繪了那張舊照片,並且重複了那位擺小攤娘娘的話:「我男人跟我都隨小輩們叫他七舅舅……」講完,她坦率地問:「那個七舅舅就是你吧?你該把這家人的事告訴我們才對!」
當旅遊車開出縣城后,我隔窗眺望丘陵田原,儘管仍有水牛耕地的畫面,但竹叢中畢竟增添了青瓦白牆的新式農居,而且屋頂上還高聳著叉子形的天線。我相信,儘管有的洶湧而來的東西會一旦消去,但已經有了樓房的地方不可能再退回無樓狀態;已經有了電視的地方不可能再退回到無電視的境界;已經吃過冰激凌的青年也不可能再去禁絕生產冷飲的機器……歷史!你的疏鬆與堅實、無形與有形、情盛與情衰、遲緩與突進,究竟由著怎樣的內在機制運作?
女郎:對。尊重歷史。歷史首先是事實。我搞這個具體工作,第一環,也是關鍵的一環,就是把當年的事實加以搜集、還原。不管你七舅舅後來怎麼樣,當年他是縣裡第一個中國共產黨支部的第一任書記,那就要記下來他是第一任書記;儘管他後來脫黨了,而當時支部里的另一位同志後來堅持革命,並且善始善終,最後地位很高,蓋棺論定評價很好,我們也不能因此就把他移植為縣裡第一個黨支部的第一任書記加以記錄,我們必須還是要記下來:你七舅舅是中共的第一任支部書記。因為他佔據著這個第一,所以我們打算搜集他的照片。就好比中共中央搞黨史的會搜集陳獨秀的照片一樣,當然不是因為他當了「托陳取消派」而搜集,而是因為他是中國共產黨第一任總書記而搜集。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愛自己的故鄉,畢竟這裏的窮山惡水養育出了我們家族——父系的和母系的。出現了我爺爺、我父親、我七舅舅等許許多多走出那狹小的天地的各式人物,他們的個人命運,或強烈或微弱,或一度或長期地與民族的現代當代歷史進程相交融。
瑤表妹出神地望著那張照片,不禁脫口發問:「相片上是誰?」
我爺爺的那位湖南籍愛人,那位能左右開弓的「雙槍將」,她的退出革命,則又是一種情況。估計她帶著孩子離開上海后,大概也曾想方設法再回到革命的陣營中,在當時革命已非洪流,潮鋒、潮心都已隱退,難以尋覓,大概她是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毛澤東領著暫時失敗的農民赤衛隊殘部上了井岡山,那對她來說是太遙遠而朦朧了;她內心的波瀾在現實的生存問題面前大概不得不一環環地收斂。最後,她可能就此流落在江南,成為煙花梅雨中的一位誰也難知底細的小鎮婦人。
七舅舅終於壽終正寢。追悼會開得很隆重。悼詞全是讚美的話,但沒有提到他早年的革命歷史,講他生平只就他何時學醫、何時從醫、何時成為名醫一路講下來,頌揚的全是他的醫術醫德。難道他果真是及時退出了不適宜的人生角色而終於選定了最稱職的角色?幕落時他安詳地躺在那裡,聽取他想聽的評價。
我後來給那個小鎮的戶籍部門及五金公司寫過信尋找那與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叔叔,都給了我回信,說根據我提供的線索,他們找不到那樣一個人。我又曾向瑤表妹建議約定一個於我們兩個都相宜的時間,一同去那小鎮一趟,找到那個擺小食品攤的娘娘,同她懇談,也許她和她丈夫會認下我這個侄兒,但是瑤表妹寫信告訴我,她後來又曾去過那個鎮子,沿河那條街的舊房子全拆了,翻修后的街道為適應旅遊已幾乎全是商店,大多數居民都已遷往別處,她又不知那位娘娘的姓名,如何問得出下落?而在街巷市場中邂逅的機緣又實在渺茫。她對此已全不抱希望。瑤表妹畢竟與那對夫婦毫無血緣https://read•99csw•com關係——就算他們真是我爺爺的兒子和兒媳婦——而我卻總在心中縈懷著一種拂不去的柔情。也曾向最親近的朋友講起過這樁事,有的就打趣我說:「人家都是忙著跟失散在台灣的叔叔嬸嬸相認,因為都知道台灣人如今腰包鼓,你倒好,急著要認小地方的窮親戚……」我便也揶揄地說:「你怎見得我那叔叔沒發財呢?也許他是個鄉鎮企業家,已經腰纏萬貫了哩!尋上他,不是連你也能揩一點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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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族之間,其實早有「七舅母守活寡」的竊竊私議。我很早便問過母親:「七舅舅七舅母他們怎麼不要孩子呢?」母親自然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搪塞過去了,然而待七舅舅的歷史問題大白于天下之後,我既已成年,便也悟出了個中究竟。七舅舅自那一晚的「全面退出」,像一隻劈劈啪啪盡情燃盡的火把,不剩一點的火星。他是不僅退出了政治,退出了涉及面廣闊的社會生活,而且在拚命收斂的同時,也一併退出了某些迸髮型的生理機能,比如說大聲喊叫、大聲哭泣、仰脖大笑、快速邁步、手舞足蹈、滔滔議論、用力握手、出聲嘆息、聞訊色變、自吟自唱……所以不難判斷,他肯定陽痿,七舅母跟他在一起,哪能有什麼嚴格意義上的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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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要追著問瑤表妹:她回到上海以後,可曾向七舅舅打聽過:他承不承認跟這樣一個人家來往過?他們都是誰?而最關鍵的是,他這些年來直到最近是否仍同這家人保持著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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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自然沒有參与七舅舅的喪事。不過當瑤表妹把那一切轉述給我時,我卻頗為不平,我想到了我父親的去世。我父親去世在1978年,當時部隊已給他徹底平反,並承認對他的所謂「複員」處理荒唐失當,父親原來任教的那所部隊軍事學院「文革」被砸爛,1978年時正積極準備恢復,父親等待著學院把他和母親接回去繼續任教,但父親卻突然在那年的一個夏日中午腦溢血,幾個小時后仙逝而去。據母親事後告訴我們子女,直接的發病原因是父親為準備重執教鞭,從縣立中學教師那裡借來了一套供教師進修用的英語教材,那教材是省城一所大學編印的,父親借看是為了了解一下那幾年裡英語教學的一般情況,誰知他一翻閱,大驚失色,不僅編寫的角度他認為豈有此理,不按英語本身規律,而是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各個組成部分排列課序,而且語法上的錯誤比比皆是,加以校對極不認真,而「勘誤表」中又再出現錯誤,他氣得一拍桌子:「簡直誤人子弟!」就在這一拍之間,便發作了腦溢血!
來自故鄉的女郎對我說:「也找過你表妹,因為她長期跟他七舅舅七舅母住在一起,可是我們談了不足十分鐘——不是她懶得接待我,是我不想聽她講那些瑣瑣碎碎的事……你知道,只有當一個人成了偉人、名人的時候,人們才會想知道他的私生活,他的各個方面,包括他結過幾次婚,有沒有子女,一直到他愛吃什麼東西穿什麼衣服常進行哪一種娛樂和體育活動……可你七舅舅,說實在的,不過是我們小小縣城黨史縣誌里得提上一筆的人物罷了……對了,為了讓我不虛此行,是不是還是麻煩你找一找你七舅舅的舊照片,你表妹說你這裡有,我們明年計劃搞一個展覽,可以展示——我們複製成大幅的后,不僅歸還你原照,還將送給你一幅大的……」我還是告訴她沒有。
我這才意識到,七舅舅於我原來並不重要……
瑤表妹因此一度確把這事看淡。天下湊巧的事本來不少,所以她那時並不曾把這事告訴給我。
幾乎經歷了整天的顛簸,終於開到縣城了。我很驚訝于縣城幾條用青灰和爐渣鋪成的馬路,為何呈現出明顯的球面形,中間比兩邊竟高出一尺左右,後來我父親告訴我,他們是仿效城裡的柏油路來鋪敷的,但考慮到晾曬稻穀及雨後泄洪的需要,所以修成了這樣的拱形。在故鄉父母的居處我遇到了許多的親戚,有在縣政府工作多年仍未到過省城的小幹部;有在縣中學教了多年初中物理課但仍然沒有使用過電燈的老教師;也有算是當地打扮最時髦的青年問我從北京的五層樓房上朝下看腿會不會發軟?……
女郎:陳獨秀成為中國共產黨第一任總書記,也有人認為有著偶然性。不過這屬於分析研究,是歷史的另一層面,歷史的基礎是原始事實。根據同一原始事實人們可以形成不同的歷史觀點,甚至構成完全不同的史學派別。
故鄉來的女郎問我有沒有保存著七舅舅當年的照片,我說哪裡會有。其實我是有的。從故去的父親母親的遺物中,我發現了一包經過「文革」洗禮而依然倖存下來的舊照片,其中就有一張是七舅舅的。背面寫著年月日,攝於北伐途中,是寄給我父親「留念」的,父親在「文革」中毀掉了那麼多舊照片包括大量他本人穿西服和母親穿旗袍的,而偏留下了七舅舅的這張照片,是出於https://read.99csw.com什麼樣的心理,我難以揣摩。也許是因為即便「紅衛兵」查抄出了這張照片,也無法「上綱」吧!因為「紅衛兵」們都看過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演出,會唱「工農兵,團結起來向前進」的歌子,會懂得北伐戰爭的革命性質的。七舅舅的這張相片拍得實在不錯,他身著戎裝,戎裝外還有一個大披風,披風懸于身後,長及地面,他側身面對照相機,一手叉腰,一條腿蹬到身前一隻木凳上,擺出一個威武的姿勢。這姿勢不知是他自己設計的,還是所路經的那個縣城照相館的攝影師代他設計的。總之很妙,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和個性色彩。
我那至今未曾謀面的叔叔,生長在這樣的一種氛圍中。可想而知,他並不渴望與我們這樣一些潛在的親屬取得聯繫。但令人懸想不已的是:倘若七舅舅生前,多年裡都同他們一家保持著聯繫,當七舅舅同我爺爺的那最後一位愛人相會時,他們難道絲毫也不憶舊嗎?他們心底那熊熊燃燒過的烈焰,難道再沒有一星可以復燃的回光?或許,僅僅在他們兩人之間,可以進行一種隱秘的對現實政治關注的交談,展現出他們靈魂的那一個不曾真正泯滅的棱面?
仔細地想一想故鄉,有助於理解我那七舅舅。起碼可以理解一半。
瑤表妹恍恍惚惚地出了那戶人家,恍恍惚惚地至集合地點,恍恍惚惚上了帶空調設備的飛機艙式旅遊車,單位的人都以為她病了,有人遞葯給她,有人遞水壺給她,她糊裡糊塗地吞了、喝了,閉上眼,放倒座椅半躺著,心裡頭彷彿有許多部電影片子映在同一個屏幕上,直到車子進入上海市區,車窗外顯示出萬家燈火,她才痛切地感到悔恨——竟沒有記下那戶人家的門牌號碼,更沒有能知道姓甚名誰!
我把這想法同那來自故鄉的女郎說了,她頗不以為然。我們有這樣的對話——
我:啊!
瑤表妹心裏亂鬨哄的,哪裡肯移動雙腳,她堅持打探:「你們叫他七舅舅!那,你們現在還來往么?」
七舅舅大約是在離開南昌后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在上海又與我爺爺及其年輕的愛人重逢,想來他一定向他們坦白了他在那個夜晚的人生抉擇,他們對他的這一行徑是怎樣的一種評價?顯然他們不曾把他視為難以寬恕的叛徒或逃兵,所以有後來瑤表妹見到的那樣一幅留影。
她跟我講歷史,告訴我歷史有著怎樣的幾個層面,其實不用她宣諭,我也是一個富於歷史感的人。我以為歷史不僅包含著流動衝突交融生滅的人和事,更包含著空間景觀的變化。我想起了那遙遠的故鄉縣城。幼兒時母親曾帶我回過故鄉,不過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我對故鄉的感知是「文革」中回那裡看望「複員」的父親和跟隨他的母親。記得是在一個只停車兩分鐘的小站下的火車,下車時天麻黑。那地方只有兩棟建築,一棟是小站的候車室及辦公室,一棟是一座歪歪斜斜的公共廁所。我在小站那小小的候車室的一條破朽的長椅上睡了一夜,半夜幾次被臭蟲咬醒,但我居然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地在那裡熬到了天亮,天亮以後,我利用了那嘆為觀止的公廁,然後步行兩里路去圩上趕搭長途公共汽車。那汽車是從城裡淘汰下來的,前面有「大鼻子」,所有窗玻璃都缺失了,因此通風狀態極其良好。上車后我佔據了一個靠近司機的座位,司機座位上懸挂著一塊木牌,上面用拙劣的書法寫著:「禁止吸煙。嚴禁與司機談話」。司機上來了,與當地滿目皆類的眾人那矮小精瘦的形象呈鮮明的對比,竟是一位橫寬的胖子。他一上車便有人向他進煙,他便立即抽起了香煙,車子發動、行駛了,他不斷扭過頭來,同後面的熟人聊天,言談極歡,那塊禁止吸煙及禁止與司機談話的木牌就在他頭上晃動。通向故鄉的公路是沒有柏油只鋪沙石的「戰備公路」,高低起伏,時有丘陵上的盤旋,雖然所經的山路難稱險峻,但偶爾車窗外也能呈現出十幾米幾十米的落差。那司機滿不在乎地一邊吸煙一邊扭頭說笑地開車,車身顛簸而轉彎急促,使我一顆心不時跳到嗓子眼兒,於是我終於憋不住地問那司機:「這條路上,翻過車么?」他望著我,嘿嘿地笑著說:「啷個沒翻過車,你往右首看嘛,那不就是幾日前翻的?」車子猛地一抖,擦著崖邊的界石一轉,我朝他頭甩的方向一望,果然,崖下有輛已經摔癟的四輪朝天的破汽車……
這很自然。七舅母是七舅舅脫黨十來年後,才同七舅舅結婚的。估計七舅舅一直沒向她坦白過自己早年的激進與那個歷史性夜晚的脫黨。直到「文革」中「東窗事發」,七舅母才知道原來如此——但七舅母並沒有被這樁事弄得六神無主,而且,據瑤表妹說,反倒是經過這樁事之後,七舅母與七舅舅之間才有了些看得出的溫存。
我不願把這張照片提供給故鄉的縣誌辦公室,因為我不理解為什麼他們要對七舅舅這樣的人物如此尊重,其實就一生的總體價值而言,我覺得https://read•99csw.com我父親就遠比七舅舅更值得故鄉看重,然而我父親毫無希望進入縣誌,頂多是在關於我爺爺的小傳中提到一句,他的子女中有一個是我父親,更多的可能是連一句都沒有,或者未定稿中有,到定稿時肯定要刪去——僅憑一條精練的原則。
那位娘娘回答她:「當中是我公公,早去世啦,我也沒見過。這邊是我婆婆,前幾年也過世了。這個小人么,是我男人。他現在好老了,在鎮子上五金公司做事。」
大概那位娘娘從瑤表妹的神情里看出了問題,便不打算再招待她,而提醒她說:「大妹妹不是說你們就要集合回上海么?大妹妹不要誤了車子好哩……」
送走了故鄉來的女郎,我便想取出七舅舅的那張照片來看一看。自從搬家到如今這棟樓里以後,我還沒有翻檢過父母一輩留下的舊物。
女郎:我們是搜集縣第一任中國共產黨支部書記的照片。
女郎:對一個縣的黨史來說,當然重要,這是歷史,要尊重歷史。
後來七舅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外出遊逛的時候便漸次減少,但他只要是精神稍好便一定要外出活動,晚上仍然常進戲園,吃東西依然講究口味,不是進飯館便是在家裡大盤大碗地饕餮一番。七舅舅是好熱鬧的,舉凡外出遊覽、上飯館、上戲園,總希望有人陪同,在家裡更是希望頓頓飯有客人來吃,偶爾一個人外出,多半是因為親朋徒弟中實在找不出有空閑的人相伴。但就在瑤表妹向他詢問有關那張舊照片的事以後不久,有一天七舅舅一早就顯示出要外出活動,當時七舅母恰好回娘家去了,瑤表妹便對七舅舅說要上哪兒去,告訴她好了,她到單位后可以打電話給他一個也已退休的徒弟,讓那徒弟去找他,以便與他做伴,並陪他吃飯和送他回家——這也是以往常有的做法,比如說七舅舅先一人去老城隍廟湖心亭吃茶,親朋中哪一位過些時候到茶亭中去找他,匯合后再一起消磨。七舅舅說不用瑤表妹打電話,各人都忙,都不必陪他,他一個人隨便走走。瑤表妹也就算了。但當天傍晚——瑤表妹在輪船碼頭附近換乘公共汽車時,卻發現有一個胖胖的老頭彷彿剛從到埠輪船上下來,在雇三輪車,從那側影上看,很像是七舅舅;當她搭上公共汽車后,在前後左右乘客的擁擠中,她猛地想到:七舅舅莫不是去了那個鎮子?乘小輪船當天來回是完全來得及的!瑤表妹到家時,七舅舅已然安坐在家中藤椅上,打著瞌睡——他在等待家人歸家匯齊吃飯時常是這麼一種狀態。保姆開飯了,當七舅舅與瑤表妹以及保姆一同坐下來吃飯時,瑤表妹便問七舅舅:「今天玩得開心嗎?去哪兒了?」七舅舅平靜地夾菜,保姆汪媽代答道:「能有多開心?還不是老地方。」瑤表妹乾脆逼近一步問:「是坐船去遠處了嗎?我路過碼頭時候好像看見您在雇三輪車……」汪媽搶著說:「偌大年紀敢一個去坐船?虧你想得出!」七舅舅表情依舊,平靜而恬淡,瑤表妹便沒有再問下去。
前兩年我回過一次故鄉,嚴格地說是路過故鄉,我是隨一個參觀團去往一處著名的摩崖石刻。旅遊車在故鄉停下來,用兩小時給大家吃飯。我很驚訝,公路依然大部分還是沙石鋪的簡易公路,但那一座座的「最高指示」碑已無影無蹤,真不懂為什麼連一座也不加保留,就如同現在許多家庭中居然找不到一冊「最高指示」的語錄一樣,那時候每個家庭起碼有四五本以上的「紅寶書」,何以事過境遷,便一概不留?敢問故鄉修黨史的女郎,這也是歷史的一個層面么?何以湧來時如醉如狂,消去時如霧如煙?
很奇怪,我把父母遺留下的東西從箱子里取出來,翻檢一通后,卻怎麼也找不到七舅舅那張北伐時期的留影。我又把自己所有的照相簿及擱放未入冊相片的紙匣子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我想搬家時我是不會丟失這張照片的。我究竟把它放在了哪兒?夾在了書架上哪本書里?塞在了哪個櫃櫥的哪只抽屜里?為找那張照片我把屋子又弄得亂七八糟,以致愛人下班回來以後大吃一驚。
七舅舅在那以後沒多久就發病了。冠心病又引發了肺氣腫,很快轉入危急階段。七舅母、瑤表妹、汪媽及其他一些親戚及七舅舅的徒弟輪流值班,在醫院特護室陪住照顧。有一天瑤表妹去接班,在醫院走廊上同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擦肩而過,瑤表妹走出幾十米后,猛然覺得那擦肩而過的一對中有張面孔似乎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對了!就是那運河邊小鎮上擺攤賣小食品的婦人!就是那開始好心地借她馬桶用後來卻臉色烏青地把她趕走的婦人!就是同她男人也把七舅舅叫作七舅舅的人!悟出這一點以後,瑤表妹趕緊扭身回去尋找,一直追到候診大廳和挂號處,卻再認不出那張面孔……瑤表妹到了住院部七舅舅的特護病房,正在那裡值班的是他的一位徒弟,也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瑤表妹便問他下午都有誰來看望過七舅舅,他說來過的人很多,有市衛生局的領導,有曾受惠https://read•99csw.com於七舅舅的患者,也有他認不清的我們家族的親友……瑤表妹便把那對夫婦的面貌身段形容給他,他卻說不清是來過還是沒來過——瑤表妹不便再問下去,因為七舅舅似乎又從昏睡中醒了過來,費力地喘息著,瑤表妹立即踩動吸痰機,給七舅舅吸痰……
跟瑤表妹爭辯於我很不利。因為畢竟她在七舅舅身邊生活過多年,並給七舅舅送了終。更何況瑤表妹還掌握著七舅舅的一樁隱私,聽她講來真令人遐思綿綿。
我:他那第一任支部書記的意義就那麼重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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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尊重歷史?
當然,我爺爺、爺爺那位未與之正式履行結婚手續的愛人,其具體的心理狀況及形成那麼一種狀況的契機與我七舅舅並不相同。似乎不好一概而論。
我:我七舅舅成為這個第一,我想有著這許多的偶然性……
面對著本世紀初的民族現實,振興圖強是許多讀書人的共同願望,這願望凝聚為革命,革命的洪流席捲了大半的讀書人,尤其是熱血青年。
然而我很快也就改變了想法,我注意到那簡易公路一旁每隔百米左右便有一座新砌出的小碑座,儘管用磚材不多而以土坯堆砌為主,但碑頂上還是做成宮殿式華蓋,中心刷上白粉,而以紅顏料書寫著「最高指示」,這就提醒著我歷史的腳步並沒有繞過這窮鄉僻壤。這畢竟是1923年便有了第一個黨支部的地方。
儘管那時的北京城遠不能和如今的北京城相比,但畢竟有北京飯店,有王府井大街,有三開門的長型公共汽車,有冰激凌和橘子汽水,也就是說總還有點現代化的氣息,而遙遠的故鄉啊,水田中遲緩的耕牛,竹叢中陳舊的瓦房,小路上頭纏舊布肩背籮筐腿腳暴突著蚯蚓般青筋血管的鄉親,都使我覺得歷史的篇頁彷彿在這裏掀翻不動停滯沉落……
原來,那睡房的牆壁上,掛著一張12英寸的舊照片,鑲嵌在一個木質的鏡框里,那照片上坐著三位成年人,站著一位幼童。當中的成年人年紀頗大,一邊是位婦女,對比之下相當年輕,那幼童就站立在那婦女膝前。另一邊呢,則是一位男士——儘管相片上的男士也很年輕,並絕非胖人,但瑤表妹本能地認出來——那是七舅舅!絕對是!
「那,這邊這位是啥人呢?」瑤表妹只好指著主人沒有介紹的一位,盯著她問。
「那是我們一位親戚,我男人跟我都隨小輩們叫他七舅舅……」
我:你們搜集一個逃兵的照片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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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成了永遠的秘密。
然而當瑤表妹把這夢一般的遭遇告訴我時——其時七舅舅已然去世——我不用她幫著分析,便立即悟出,那照片中的老一點的男士,便是我的爺爺,而那年輕許多的婦女,便是與爺爺相愛並同居的湖南農運中的女赤衛隊長。傳說曾是位左右手都能開槍的雙槍將,而那依在她膝前的男孩,便是我的一位叔叔!瑤表妹所見到的那位擺小攤子的娘娘,不消說便是我的一位嬸娘!
我問來自故鄉的女郎,找沒找過我七舅母,她說:「找過。在她那兒簡直沒有一點收穫。」
然而必須對故鄉刮目相看。拱形馬路已剷平重修;五層樓房已不稀罕,陽台上朝下俯望的青年人雙腿肯定不會發軟;百貨店櫥窗中陳列著20英寸的彩電;路邊拐角處竟有一家新開張的冷飲店,出售著咖啡冰激凌!
然而七舅舅何以在那個歷史性的夜晚,斷然退出了洪流,去延續他那一變而為平庸猥瑣的生命?如今與我平輩的親族中對他的這一巨變各持己見,有的判定他是被白色恐怖嚇破了膽,有的估計他是被事態的混亂懵昏了頭,有的懷疑他當初的亢奮激進里就埋伏著投機與權變。然而是瑤表妹的分析最有特點,她說那肯定是七舅舅終於清醒冷靜地發現,他是誤選了自己所應扮演的角色,他如果繼續扮演下去,不僅自己吃力而痛苦,對群體和社會也都將造成損失。所以他急流勇退,及時地改扮他所適宜的角色,結果他改扮得非常成功。半個多世紀來從口腔中得他益處的人數以萬計,所以,她認為七舅舅后三分之二還多的生命比他前三分之一還少的那部分生命更有價值。她斷然斥退了我那「平庸猥瑣」的考語,她說:「歷史需要始終勇猛前行的革命家,歷史也需要兢兢業業醫術精良的牙科醫師;歷史常常強迫一個人扮演並不適合的角色,能夠及時發現自己不適合,並及時改扮更合適的角色,這也是一種大智大勇,這恰恰並不是平庸,更不猥瑣。」
那位娘娘的眉眼全變了,據瑤表妹形容,彷彿一盆髒水倒進了蓮花池,她滿臉烏黑地對瑤表妹說:「完了事了,請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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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逝世在離他所屬的那所恢復中的軍事院校和我們子女都很遙遠的地方,我們趕回去時他已火化。部隊來了兩個人,因陋就簡地在父母所住的那個院子里開了個追悼會,儘管部隊帶來的悼詞也都是些讚揚的話,但原則而空洞,究竟我父親的一生是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很不明確;並且他也未能像七舅舅那樣,以瞑目的遺體聆聽著悼詞中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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