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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殼記 上闋(3)

貝殼記 上闋(3)

通常還沒有等我鼓足勇氣與她說話,她就已經起身要回房去了。我變得倉皇無措,她一旦回房,就很久都不會再出來,也不允許任何人進去。我跟在她的身後,想要說話卻更加語塞。
蘭姨指的是春遲裝在木箱裡帶回來的貝殼。她觀察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搞不明白春遲千里迢迢帶回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自我懂事後,她也從來沒有抱過我。站在她對面的男孩高矮肥瘦,她一無所知,她無法看到漫長而孤單的歲月令他生得愈加蒼白和纖細。沒有人九-九-藏-書愛,他倉皇成長,竟也生得頎美高大。
她聽著蘭姨小心翼翼地把那隻木箱搬到她房間門口,才從八仙桌旁坐下來。我就站在她的面前,明知她的眼睛盲了,卻仍低著頭,不敢盯著她看,彷彿那是對她的冒犯。
我腳下的土地一點點變軟,泥土的香味緩緩地升起來,夏日的氣息撲面襲來,那麼強盛,令厭倦的人對這世界又生出一點希冀。此刻,船上的旅人是否正從船艙里伸出手來,感受著清涼的雨絲?
她的眼睛,在我https://read.99csw.com出生之前便瞎了,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我。
春遲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無心上學堂,甚至一步都不想跨出家門。但蘭姨不准許我逃學,她說那樣春遲也會不高興。
我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她,她的頭上多了一把新月形狀的插梳,鑲金花銜珠,我想一定是船上的客人送給她的,不禁又生出許多聯想。
每次聽到大聲叩門,我便知道是春遲回來了。我從東廂房飛快地跑出來,站在廳堂里迎候她。
太久沒有見面,我們幾乎九_九_藏_書沒有話可說。如果是其他人,重逢的時候哪怕沉默,只是看著彼此,也會感覺到濃濃的情意。可是這對我們來說卻不行,她看不見我深情的眼睛。
我迷惘地看著那扇門。它什麼時候會再開啟呢,這是我唯一關心的。
蟬聲聒噪,野草瘋長,天空忽而轉為陰霾,幾道閃電劃過,雨點刷刷地落下來。
大多數時間,春遲生活在船上,從中國北方到南洋的船上。每隔幾個月,那艘大船會在小城南面的港口靠岸,春遲便會上岸,回家小住。
她由台門進來,蘭姨read.99csw•com為她引路。我遠遠看著她走過來,心跳得厲害。她穿著一件紫色粗綢的紗衣,顏色素舊,她一走進來我就覺得房間黯淡了許多。
她在門口停下來,俯下身子摸到她的木箱,抱在懷裡,緩緩走進房間。蘭姨站在我的身後,也向春遲的房間里張望。等到房門合攏,蘭姨才撇撇嘴,低聲對我說:「她又去搗鼓她的那些寶貝了。」
我忽然鬆懈下來,坐在門檻上一點氣力也沒有。她走了,我只是在心裏默默念著,伸開腿,將雙腳沒入庭院中茂盛的鳳尾草里。
每次九九藏書她到了碼頭,總是帶著一隻沉重的木箱,要雇個小工才能提回來。小工站在門口,突突突,用力叩響門環。
從學堂回家的路總是那麼長。我飛奔過一條條街巷。鄰居們驚異地發現那個平時總是低頭走路、沒精打採的男孩跑起來竟像小鹿一樣敏捷。大門虛掩著,我輕輕地推開它,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我徑直跑到她的房間門口,只看到黑洞洞的空屋子,以及插在門口的半根未掐滅的迷迭香。我的心驟然涼了,慢慢踱回廳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那隻屬於她的白瓷茶杯,被蘭姨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