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貝殼記 上闋(4)

貝殼記 上闋(4)

我幫她把偷偷藏在包袱里的定窯花樽、均窯的鵝頸瓶等幾件古董都仔細地纏裹好。待一切都收拾妥當,我才對她說:
「她說:『宵行的母親的確是個美人兒,卻很短命。若是宵行像她,恐怕也沒有多少年可以活了。』你瞧瞧,這話說得有多麼狠毒!說不定……」蘭姨斜睨著我,「你親娘就是她害死的!」
「在那之前,我曾與她聊起你。我說:『宵行少爺越長越俊俏了,眼睛那麼深,還是藍色的,簡直像波斯人一樣。都說男孩長得像娘,宵行少爺的母親一定是個絕色美人兒!』我說這些話本來是一番好意 :她養你這麼多年卻不知道你長成什麼樣,豈不是很可憐?誰知道她聽了我的話臉色一變,很憤恨的樣子。我就問她怎麼了,她冷冷一笑,開口說——你猜她怎麼說?」蘭姨賣個關子,戛然而止,看著我。
「我這麼多年攢下了一些錢,只要節省些,還是夠咱們兩個過一陣子的。何況我還可以再去做工,總之,無論怎樣,都是不會讓你受苦的。」
我彷彿早已料想到這一天的到來。她從不了解我——當然,這read.99csw.com不是她的錯,她的話不僅不會令我改變主意,反而使她對我的恩情減損。我始終還是屬於喜歡沉默寡言的人,無論做了什麼,都一副坦蕩漠然的模樣,從不在意別人是否虧欠了自己,彷彿整個人只是一縷薄霧,穿行於世間。
在內心深處,我竟然有一絲盼望,盼望生母真的是春遲害死的。因為這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因緣,它註定了我和春遲的生命將互相絞纏,終生難以分離。
「她怎麼說?」我喃喃地問。
蘭姨那個邪惡的猜測——我的生母就是被春遲害死的——倒是在我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隨著對蘭姨的淡忘,這個念頭漸漸變成了我自己的。在日子過於平淡抑或對春遲太過想念的時候,我會掘出這一念頭,猶如咬破自己的嘴唇一般,倏然躥出的血腥味著實令人感到興奮。
隨著一年年長大,我發現自己天性涼薄,和春遲十分相像。縱使是那些長久相處的人,也不會令我感到親切和溫暖。他們不過是一種天氣,不管怎麼變,都很難帶給我什麼影響。然而春遲對於我而read.99csw.com言,是個例外。
我搖搖頭。
她看我默不作聲,便又說:
我當然記得,一直記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溫那段記憶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委屈和痛苦。相反的,那年的情景如今想來,心中竟然感到無限溫柔,彷彿是被春天裡柔軟的雨絲一點點注滿了。
她哭得累了,喊得聲音沙啞,才終於停下來,從我手中奪過包袱,朝門口走去。她一腳跨出了門檻,卻忽然又折回來,把嘴巴附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你到底想從她這裏得到些什麼?」
然而她為何就是看不出我為什麼那麼依戀春遲。
她見我仍舊不說話,就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提醒道:
「我去幫你叫輛馬車,再晚一些走,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大平安。」
蘭姨一直忍耐著,除了因為天性溫和之外,她也在積蓄與我的感情。一晃便是十幾年,她要離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這裏呆了那麼多年。曾經在她懷裡尿尿的小孩現在比她高出一頭,穿上她做的青布直衫,已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你還記得嗎,你九歲的時候她帶你去看花燈的事read.99csw.com——那年我還給你做了一件新襖,深藍色的。不知道她怎麼忽然那麼好心,說要帶你出去看花燈。你當時那個開心哪,理也不理我就隨她出門去了。結果怎麼著?她在看花燈的地方和你走散了。你還是那麼小的一個孩子,走了一夜才找回家來!你以為那是一次意外?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想要你了!她要把你扔掉!」
但她最終還是在我十三歲時離開了。她年歲大了,決定不再這樣委屈自己。
「宵行,」她對我說,「你和我一起走吧,她一點都不在意你,你留在她這裏做什麼?她若是在意你,就不會丟下你,一年裡有大半年要住到船上去!誰知道她年紀那麼大了為什麼還要跑到船上去呢?你以為她在船上做什麼?還不是唱曲陪笑討船上男人的歡心!她在家的時候,總關在房間里搗鼓那些貝殼,彷彿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的眼睛明明看不見,卻好像對周圍一切都了如指掌,她可能是個妖精……」
「那你可知道那次她為什麼這樣做嗎?」
後來,我常常夢見生母在門外哭泣。她的哭聲像淙淙的泉水一般在夜晚流九*九*藏*書淌。可是在夢裡,那麼多次,我卻從來沒有打開過那扇門,也許是因為這將意味著對春遲的背叛。我沒有看到過生母的模樣,她來的時候,空氣里總是瀰漫著一種特別的花香。
「我知道了。」我緩緩地說,繼續幫她整理包袱。
蘭姨委屈地哭了起來,扯開嗓子對著我大聲吼叫。她罵我不知好歹,良心給狗吃了,罵我忘了自己是喝誰的奶水長大的,忘了每日吃的是誰做的飯,落雨時到學堂門口迎候我的又是誰……
她狡黠地一笑,挎著她的包袱衝出了大門。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努力想將她看得再清楚一點,她那包纏得硬邦邦的小腳,她那在胸前搖曳的軟綿綿的奶|子。我知道,也許不過多久,我就會忘記她的模樣。
蘭姨卻巴不得春遲快點離開,最好根本不要回來。
這粗心的乳娘,她知道我喜歡吃魚,不喜歡吃豬肉;她知道下雨時我會很開心,卻總因為歡喜地淋雨而著涼;她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去一次海邊,一直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水手……我微小的好惡、遠大的理想她都知道。
我只是埋頭幫她整理包袱。
最末的一句話猶如一簇幽九九藏書藍的鬼火,倏地躥出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再看蘭姨的臉,也被一層幽藍的火光映著,顯出的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樣。
每次春遲回來,蘭姨與她總是爭執不斷。春遲挑剔而敏感,無論蘭姨怎麼做,她都不滿意。每次見我,她總是覺得我變得更加邋遢和散漫,而屋子裡充滿一股發霉的氣味;甚至連那個蘭姨悉心照顧的花園,她也覺得因為種了太多的桂花而使香氣過於濃郁。她的那隻茶杯因為太久沒用,洗過之後,仍舊透出輕微的霉味,她也會因此大發雷霆。在春遲看來,無論她離開多久,這裏所有的東西都必須照舊,一切都應像她離開前那樣。
相處多年,蘭姨卻始終一點都不懂得我。她不知道當她說春遲的時候,我是多麼地厭惡她,我看見她用濯滿泥漿的臟手,在我對春遲那潭清澈的情感中攪動、攪動。
「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我淡淡地說,令蘭姨著實一驚。但她仍不罷休,又問我:
蘭姨失神地看著我。這冷漠的少年,用越來越像春遲的口吻,與她如此疏冷地說話。這少年他曾那麼眷戀她的懷抱,眷戀她綿軟的胸脯、沾滿奶香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