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洋一些土著部落里，人的記憶被視為比生命更可貴的東西。它們可以脫離肉身存在。更有一些傳說，認為貝殼裡藏著記憶。

果然是那麼紅，紅到刺眼。我看著，不敢伸手去碰。那是一種奇怪的感受，不是害怕，是敬畏。我在想，這樣的一雙腳，曾走過一些什麼樣的地方呢。我慢慢伸出的手指終於碰到腳底的紅色紋路。它一定流過許多血，它現在還會疼嗎？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不夠光滑，怕粗糙的皮膚會弄疼了她。我倉皇地抬起頭看https://read.99csw.com著她。她面無表情，沒有驚訝。

每天都有船在大洋中遇難，死去的人放任骨骸沉入海底。肉體在浸泡中慢慢鬆開，記憶像新生的魚卵，逃逸到溫暖的水裡，又附在潔白的貝殼上。經年久月，它們慢慢融化，滲入深深淺淺的紋理中。

「不用了。」她冷冷地拒絕了我。

有時她的房門虛掩，我能看見她給自己化妝。她不需要鏡子，站在窗口迎著早晨最好的日光給自己畫眉。她用手指撫摸臉九-九-藏-書龐，一寸寸摸到眉心處起始的位置，然後用眉筆點住那個地方，緩緩地向後描去。有時候她摸著，忽然停住，手觸在肌膚上，有片刻的走神。她一定摸到了一條新生的皺紋，併為之黯然神傷。

在那些夜晚，每當女傭打好洗腳水，要給春遲送進去時，我便跑上前去，從她的手中接過木桶，遣她離去。我就這樣走進她的房間。俯身在她的腳下，攪水，直到不再燙手。她抬起雙腳，將它們投進水裡。她的腳很美，肌膚雪白，宛如少女，而腳https://read.99csw.com底卻赫然是赤紅顏色。先前聽蘭姨說過，春遲的腳底是赤紅的，越洗越紅，顏色深郁，無法褪去。

春遲回家短住的日子，我再也不去學堂，每天守在她的門外。她雖很少出門，但每日清早仍會精心地梳妝打扮一番，日落的時候再更衣卸去——想來這應是她在船上多年養成的習慣。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很久，而我卻沒有覺察。

我抱起木桶，憂傷地退出她的房間。

據說最先發現這個秘密的是一個瞎子。不經意間，瞎子用手撫摸貝殼九九藏書，發出一種奇妙的聲音。他的手指在貝殼上越拂越快，口中念叨的竟是他出生以前發生的事，字句鑿鑿，令人不能不信。從那之後，瞎子就到處尋找貝殼，每日不吃不喝，摸著貝殼度日，彷彿是著了魔。就這樣，他竟然又活了許多年。瞎子在臨死的時候神志忽然很清醒，七天七夜，他斷斷續續說出這個部落幾百年裡經歷的事。

她的屋子裡堆滿了木箱，木箱里裝滿了多年來積攢的貝殼。她像對待亡者的靈牌一樣把它們供奉起來。

她的秘密和貝殼有關。我並不好https://ｒｅad.9９ｃsw.cｏｍ奇她的秘密，卻只是擔心她。每次她鑽進秘密里，總是很痛苦。我知道她很孤單，也許很需要找一個人傾訴。可我如何能走進她的心裏呢？

明艷的雙腳，猶如水中的鱒魚，自有它們曲折的生命在，牽繫著迷離的過往。雙手握著，就可以感到它們的呼吸。漸漸，我的掌心發熱。

我慌忙將她的雙腳從水中捧出來，用干布將濕淋淋的魚兒包裹起來：「我去換水。」我惶恐不已。

她忽然蹙著眉生硬地說道：「水冷了。」

梳妝打扮后，春遲定然會將門窗關閉，專心研究她的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