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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梭記 上闕(4)

投梭記 上闕(4)

「他們說,這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東西,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纏在脖子上。」
在那個令春遲無數次重溫的夜晚,當兩隻刀鞘碰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動得幾乎要落下眼淚來了。它們的相逢使她相信,流離失所的日子結束了,這幸福是以背叛淙淙為代價換取的。
「它被你弄髒了,一點也不亮。」
她一面抵抗著男人的闖入,一面卻又渴望他像閃電一樣劈過來,穿入她黑暗的身體,照亮它,也讓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種感覺,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牆高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麼樣的。有一天終於有人來攻城了,她阻擋著,卻又希望他們攻陷。她渴望千軍萬馬猶如洪水般闖入城門,將這座城填滿,使它不再空寂。
他又生起篝火,將那些鳥穿在木簽上,放在火上烤。那些鳥兒都太瘦,沒有一絲油水,烤過之後就像焦黑的枯枝,樣子很恐怖。因為太餓,春遲從他的手中接過一串,便吃了起來。可它們實在太硬了,春遲緩慢地咀嚼著。
一種預感的降臨,使春遲變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濺。在那一瞬間她聽不見了澎湃的海潮,因為駱駝那埋伏在亂草從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經貼住了她的耳朵。
與男人那隻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這隻的確黯淡無光,陳舊許多。
她為自己這戰慄的快樂感到羞恥。
他將他的堅挺插入她的驚訝里。板結的土地開始鬆九九藏書動、崩裂,再一點點變得濕潤、柔軟起來。泥土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進來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勵,迅速長出根須,它所觸碰到的每一顆沙礫都顫抖起來。
他從那種叫做「達馬」的樹上採集了一小撮樹脂。將樹脂裝入棕櫚葉的長管中,點燃,就成了火把。他接連做了三支,插入石縫中,將這殘破的小屋照亮了。
春遲尖叫著。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進他的灌木叢里。他一寸寸貼近她。肌膚相觸,這如玉器般錚錚的碰撞聲是最輕柔的呼喚,撥開一層層雲霧繚繞,回聲直抵身體的最深處。
「唔,是被海水弄成這樣的。」春遲慌忙說,並從他手中奪過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輕輕摩挲。她從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將它遺落在院子里,當時並不經意,也沒有再去尋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裡了。是淙淙執意要替她去找尋,淙淙說,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禮物,這樣丟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著丟失的銅鏈從雨里回來,她將水淋淋的鏈子重新掛在春遲的胸前,笑著說:「你將來也許會很感激我的。」
春遲拚命搖頭。男人的手勁大極了,彷彿能將她的頭皮撕裂。他們這樣僵持很久,男人才漸漸平息下來。手終於慢慢鬆開,春遲才得喘息。這樣暴烈的脾氣,她從未見識過。她在難民營里遇到的有限幾個男子,都顯得萎頓而怯懦,也許是海嘯將他們的魂魄擄去了,九_九_藏_書使她一度以為男人都是他們那樣。而此刻在駱駝這裏,她才領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麼樣。頭皮上的疼痛正在一點點散去,可是他的手彷彿還籠罩在她的頭頂,隨時可能將她再拎起來。她奇怪自己居然並不害怕他的壞脾氣,相反的,她倒是覺得,也許他只對親昵的人才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春遲說完,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這應當是他送給自己的,於是又說:
這是從難民營離開后春遲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說那句話時宛如預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凜然。
春遲將兩隻刀鞘並排放在眼前。它們像兩隻隔世重逢的小獸,在她溫熱的掌心裏相擁睡去。她合攏雙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的聲音——它們的魂兒大概是相攜著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月光從掀起的屋頂照進來,將這根烏蒙蒙的項鏈照得金光閃閃。此刻,連大海也變得很安靜。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們之間搖擺。銅鏈的最下端是一柄精緻小巧的金質短刀,刀鞘上鑲滿了小顆的紅色碎寶石。
可是駱駝,他是蹩腳的戀人,縱然是在這最初的動情的時刻。這時他們尚能沒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淚光,信任和憧憬——在這趟疲憊的旅途中從未期許過這些。當他情不自禁地輕輕撩起女孩額前的頭髮、撫摸她飽滿的額頭時,駱駝才發現,自己對於這個腦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https://read•99csw•com他喜歡她的額頭,很少會有女性有這樣高的額頭,光潔得好像一面銅鏡。她的神情傲慢、倔強,流露出對峙的鋒芒,那些環繞在他周圍的女人絕不會有這樣的額頭。
駱駝一口氣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著春遲,問:「想知道你從前還喜歡什麼嗎?」
駱駝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過來。他的氣息猶如忽然萌發的種子,在她的身旁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前,指著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黃銅頸鏈說:「這個呢,這個你還記得嗎?」
駱駝伸出手,將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裏。他從腰間掛著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樣的銅鏈,上面也綴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樣的鍍金色澤,同樣鑲著明亮的紅寶石。這一對短刀,猶如破碎的銅鏡重新聚在了一起。她彷彿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滿輝光、布滿划痕的金銅表面搖曳。春遲一陣驚喜:原來它們還是成雙成對的呢,一男一女。
第一個夜晚,他們就是在海岸邊的一間破草屋度過的。原先的房頂在海嘯中被大水捲走了,有人用棕櫚樹葉臨時搭建了個屋頂,但下午那場大雨又將它沖塌了。屋子裡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吊床、幾塊結實的石台。
然而駱駝更喜歡她不說話的樣子,她被他掌控著,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隻鸚鵡。他忽然動怒,一把抓住春遲的頭髮,將她拉到自己https://read.99csw•com身邊,大吼道:「你真的不記得從前的事了嗎?」
雖說椰子在這裏很常見,可是在難民營的這段時間里她卻從未吃過。當椰子被剖開的時候,春遲覺得這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陣歡快。她接過駱駝遞過來的椰子,啜了一口,覺得沁涼無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許多,先前的哀怨登時散去。她抑著歡喜,對駱駝說:「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歡它。」
男人用衣角將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說:
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陣清涼的小雨,卻遠不能澆滅此刻灼灼燃燒的慾望。在她落下眼淚之前,他已潛進那荒廢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你可以和我說些從前的事嗎……我會努力讓自己記起來的。」春遲說。
他將她的額發一絲絲撥開,不留一根在額頭上。宛如沒有瑕疵的碧玉,他撫摸著她的額頭,像是找尋到了價值連城的寶貝。他素來喜歡令他意外的東西:行船時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敵人的偷襲,以及眼前這個靈氣逼人的女子。
能看見夜空和星星,頭髮上灑滿了月光;吊床很結實,也還算舒服;海風穿進穿出,使人時刻都很清醒……春遲為這座簡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優點,她對自己說,應當知足。駱 駝將她安頓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你可以給我講一點從前的事情嗎?也許那會幫我更快地恢復記憶。」春遲打破了寂靜,她興緻很高,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
他們都安靜九九藏書地聽著不遠處的海浪聲,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駱駝有些口渴,他將先前帶回來的兩隻椰子拿過來,用刀在三分之一處用力一剖,圓型椰蓋落下,裏面盈滿了水。駱駝將一隻遞給春遲。
「你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他們看著彼此,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駱駝先開口說:
春遲茫然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只是聽難民營的嬤嬤說,他們在海岸邊發現我時,這根鏈子就緊緊地纏在我的脖子上。」
他決心完全掌控她,將這隻十分喜歡的鸚鵡塞進他的袖子里。
但他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著食物。她知道他在生氣,不敢再說話。春遲覺得自己的處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記起從前的事,駱駝遲早會將她趕走。
駱駝是很好的獵人,在短短的時間里已經獵到幾隻麻雀和烏鴉。他還帶回兩隻椰子和一根用棕櫚樹葉子做成的長管。
春遲伏在殘缺的牆垣上,等他回來。橫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幾個當地的小孩,用糙黃的小腳撫弄著它的皺紋。有些事情,春遲越來越想不清。這個大鬍子的男子,是人,說馬來語,似乎還是個首領,他怎麼能是她從前的愛人呢?在失去記憶之前,他們有過怎樣的故事呢?
春遲勉強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點點頭。她多麼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經不知不覺走上了一個被動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