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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梭記 上闕(5)

投梭記 上闕(5)

原來他是在尋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難怪他每次去海邊看那些屍體的時候表情都那麼凝重。
小蘭花從春遲鬆開的手指間滑落,被海風吹著,貼著地面飄飛。春遲束在腦後的髮髻被風吹散了,髮絲搭在駱駝的身上。癢,駱駝從夢裡伸出一隻手來,在胸前撓了幾下。
她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掠過肌膚,他留下的氣息就像火種般被再度點燃。手指驅著火焰,沿著小腹一直向下移動。她終於觸到了那塊煙靄繚繞的地方。它一直在發燙,火種落在這裏,騰起一串光焰,迅速將它染紅了,宛若天邊的一塊火燒雲。
如果說有什麼是讓春遲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駱駝每日仍會問她是否想起了從前的事。有時是在晚餐時,他們都不說話,只是悶頭吃東西,冷不丁,駱駝會問一句:
駱駝眼神憂鬱,沉默不語,過了很久,才長嘆一口氣,又閉上眼睛,慢慢睡過去。
有時是在做|愛之後,他困意已濃,但心事九*九*藏*書難寧,對她說:
「你的弟弟們?」
春遲伸出手,將駱駝蹙著的眉頭輕輕撫平。她喜歡憤怒的駱駝,也喜歡憂傷的駱駝。憂傷的時候他看起來那麼無助,像等著她來安慰的孩子。
他有時也會做噩夢,很想翻身,但被吊床緊緊箍住,動彈不得。他咆哮著醒過來,發現是她伏在他的身上使他透不過氣。他氣急敗壞地用雙手將她高高舉起來。她還沒有完全清醒,忽然感到自己的身體懸空,竟好像在飛了;只是那兩隻掐在她肋骨上的大手,因為鉗得太緊,將她弄得很疼。可是她不出聲,也不反抗。只等他的憤怒過去,將她慢慢放下來。當再次碰到他的皮膚,她慌忙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生怕再和他分開。
他捏著她的手腕,那麼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閃。
他們的共處只有七日。
他的眼窩下面皺紋最多,她在一道道撫過它們的時候就覺得,她似乎目睹了他的成長九*九*藏*書,一切博取和贏得也都瞭然於心。他的陳舊彷彿是她一路看過來的,也是她最珍惜的。
她連忙搖頭。
「你究竟有沒有想起先前的事?」
可是這傘又好像隨她很久了,一直與她為伴,是她最隱秘的寶貝。
駱駝還沒有醒。他的鼾聲小了一些,也許正在清晨的最後一個夢裡穿行。春遲走近他,為他撫平蹙著的眉——看來這個夢並不輕鬆。他睡著的樣子很蒼老,與醒時截然不同。白日里,他看起來充滿力量,用之不竭。可是此刻她看著他,他睡得太久,臉孔已經塌陷,充滿一種毀朽的氣息。她撫摸過去的時候,覺得他好像蒙在厚厚的蛛絲里,就像一把收起來的傘皺皺巴巴地躺在那裡,帶著雨天發霉的氣息,令人感到窒悶。
她驚恐地搖頭。
「你當真不記得了嗎?」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奪,她縱容著這個男人漲滿她的身體和頭腦。春遲覺得,她好像是為了這個read.99csw•com男人而生的。他們只有一間簡陋至極、建在殘垣斷壁之上的房子。第三天,他用茅草搭造了一個房頂,但海風還是能從四面吹進來,夜晚漲潮時尤其冷。他們睡在那張搖擺不定的吊床上。她須得縮起身子,躺在男人的身體上面,吊床方能平穩。他們面對著面,睡熟后的男人鼻息深重,鼾聲起伏。午夜她忽然醒過來,感覺自己好像是伏在瞬息萬變的大海上。她非常喜歡吊床,再沒有一張床像吊床一樣,可以使兩人貼得這樣緊,身體與身體相吸,宛如同在一隻子宮裡。
那些日子因為單調而分明,留在春遲的腦海里,許多年後還是那樣清晰。他與她做|愛,去海邊抬屍體,捉鳥禽和野兔烤著吃。這樣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實。
春遲猶豫了一下,覺得只有再睡一會兒才不辜負這悠和的晨光。她重新爬到駱駝的身上,繼續睡去。
早晨的時光因為太安靜而顯得格外悠長。陽光灑在海面上,九-九-藏-書又被海浪徐徐推上岸來,滲入最外層的沙子里,將它們慢慢染成燦金色。
「這隻是一個夢呵,不能當真的。有許多人都被海嘯捲走了,但他們後來仍舊能脫險。」春遲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清晨時春遲被凍醒。她將臉塞進他的頸窩裡,撫摸他發燙的身體,很快又暖和過來。這時的大海是最寧靜的,殘破的牆垣上停著幾隻藍色的翠鳥,羽毛艷麗,彷彿是身後的大海浸濯出來的。海嘯之後,它們寂寞了許多,很少能在岸邊看到鮮活的人類。此刻,它們正注視著這一對纏裹在一起的肉體,懵懂又深情。火把已經熄滅,周圍留下幾縷餘燼,是溫暖的、熟透的,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她做好這些后,就走回他們的海邊小屋去。有時順道帶回幾株紫色的萬帶蘭。那些長在大樹較矮的樹枝上的小花,帶著絢麗的深紫色斑點,它們奇特的花柄是下垂的,有時候末端幾乎碰到了地面上,彷彿就在那裡等著人來採摘。
read.99csw.com不錯。我一直都在找他們。他們出來已經好多個月了,也許是真的趕上了那場海嘯。」
「我夢見我的弟弟們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嘯,船翻了,他們都被卷進水裡。」
在最初的幾日,春遲清晨醒來亦不敢動,生怕將駱駝弄醒。但後來她發現,駱駝睡熟后,就是發生海嘯恐怕他也不會醒過來。清晨再醒來時,她便從他的身上起來,去小解,去海邊走一會兒,她甚至還在不遠處的森林里找到了一脈清澈的泉水。她一捧捧接住泉水,沖洗身體。她覺察到自己微小的變化:皮膚十分緻密,卻又格外柔軟。
她輕輕問:「你怎麼了?」
他雙手捏著春遲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這樣的清洗反而使他的氣息更濃郁了,彷彿就此留存下來。
他失望至極,很快便疲憊地睡了過去。這樣的夜晚,春遲很久都不能入睡。不安一點點啃噬著她,使她覺得自己彷彿就要被丟棄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緊緊抱住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