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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鏡記 上闕(9)

磨鏡記 上闕(9)

此刻她們所在的海灘,正是淙淙最初發現春遲的那一片——好像經歷了一場輪迴,然後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終於懂得了她的愛,回到了她的身邊,淙淙百感交集,然而她懷中的女孩卻忽然抬起頭,輕輕問道:
「嗯,你想象的是什麼樣子?」
「我的眼睛已經瞎了,放過我吧。」春遲凄然一笑,那雙睜大的眼睛由於太過澄亮而顯得不真實。
「這樣好像生活在幻覺里。」
春遲忽然發現,淙淙已經睜開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她的嘴唇慢慢從自己的太陽穴一點點移下來。她吸走了她臉頰上沾著的幾滴露水,然後繼續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輕輕地伸開牙齒,咬了一下。痒痒的。春遲來不及反應,她的嘴唇忽然升起來,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閃,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裝滿了蜜一般……她吸吮著蜜糖,只覺得頭腦陣陣暈眩。她不想醒來,她等蜜來將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隻兔子從她的胸口鑽進去,怦怦擾亂了她的心跳,她這才醒過來,生硬地將她推開。
春遲彷彿落入了仙境,此刻正躺在一個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懷抱里。
淙淙給春遲倒了泡滿曼陀羅花的酒。她們一直對坐到黃昏。微醺之後,言語自然就多了起來。
在難民營的時候,有一次她和淙九-九-藏-書淙走入森林深處的曼陀羅花叢,香味噴薄而至,使人渾身一陣酥軟。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慾罷不能,不忍離開。聞久了,她們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樹下,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一覺醒來,渾身發汗,春遲看見淙淙正緊緊抱著她,柔軟的嘴唇像一朵垂下來的紅色曼陀羅花貼在她的太陽穴上。
曼陀羅花似乎起了效用,這一次春遲沒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臉,親吻她毀損的眼睛。她幫她挽起亂髮,固定在腦後,撫摸她腦後脖頸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淙淙走過去抱住春遲,掙扎的內心在一個擁抱后落於沉實。春遲的身體仍舊是燙的,她沒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體里,那是無法消磨的。
「好吧,從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現在你回家了,我的紅孩兒。」淙淙的聲音像一種蠱。無數斑斕的小蝴蝶在春遲的面前飛繞,她的臉龐早已緋紅,笑吟吟地說:
「不,我很喜歡船上的生活。渾渾噩噩,兩年一晃之間便過去了。」
「我醉了。」
「這裏所有的陳設都依照你的喜歡——我曾承諾給你一個這樣的家,現在我做到了。」
「曼陀羅花是你喜歡的。」春遲說。
「我還在想象你唱歌的樣子,穿極其艷麗的裙子。」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閱讀春遲九九藏書的傷口,每一個傷口打消掉幾分記怨,一個又一個,幾分又幾分……就這樣,她原諒了她。
兩年後,她們在瀲灧島的碼頭重逢。
「就是為了給我造這樣一座房子嗎?」
「差不多。還有呢?」
「我還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遲的心沉了一下,輕聲說: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樣子。」春遲微笑著說。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會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歡那些漂亮的裙子。——還有呢?」
「你在想什麼?」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令人窒息的擁抱,像永無止境的夢魘纏繞在她的身上。當然,這擁抱,它是溫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華服,穿著它,彷彿走入光芒萬丈的火焰中央。它彷彿能夠摧毀人的意念,令人頹喪,並且從此沉溺下去。她試圖掙脫她,可是卻被她箍得更緊了。
淙淙從未放棄對春遲的尋找。她找遍了瀲灧島的每一個角落,但凡有船停靠,她便上岸來找。有些島上戰火連連,到處是殺戮,縱使如此,她也都冒險去過。她只是想找到她,問一問她,當日在難民營為什麼要將她拋下獨自走掉。她們是說過誓言的,難道那些都是假的嗎?
「也許吧。」
淙淙帶春遲九-九-藏-書回到船屋。房前還有一個小院,走入其中,春遲聞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這裏種滿了淙淙最喜歡的曼陀羅。
「謝謝。謝謝你為我做了這些,建這樣一個家你一定很辛苦。」
春遲又陷入沉默。
這件事的確恍如夢境一場。春遲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這裏曼陀羅花的香氣比曾經那片曼陀羅花叢更盛。春遲再度聞到粘稠的花香,覺得夢魘猶如藤蔓般向她伸過來,緊緊將她扣住。虛汗浸濕了她。
春遲啜了一口酒,鄭重地說:
長久的沉默。淙淙終於問:
她總是那樣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將春遲逼到角落裡。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戀你,圍著你團團轉。」
「你喜歡嗎?」淙淙的聲音被花香送出去很遠。
「不,你也喜歡,它是屬於我們的花。」淙淙糾正她。
「這些花朵能麻醉,哪裡痛,就將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說,「我常常將曼陀羅碾碎了泡酒喝,這樣,我的心就能堅硬、麻木一些,不再那麼痛了。」
「這曼陀羅花的香味太濃郁了。」春遲說。
春遲縮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雙腳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結著厚厚的血痂,雙手交叉時宛如開出一朵糜爛的花。一定有人對她施刑,淙淙想,read.99csw.com這是多麼殘酷的刑罰。她恨得咬牙切齒。
她們都很渴,張著嘴巴望著彼此。但夢已經做到了盡頭,她們都變得很清醒。
「和我說說這兩年來你經歷的事吧。」淙淙又說。
夜色降臨,船屋裡挑起幾盞吊鐘狀艷紅燈籠,探在海風裡,宛如獵頭族掛在門前的幾顆凄楚的人頭;地面映出一片赤紅的水影——像是誰吐出的最後幾口鮮血?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遲奇異的雙腳上。找到春遲的時候,她赤著腳,連一雙鞋也沒有。瞧瞧她把這雙腳折磨成了什麼樣:指甲是黑色的,塞滿了泥垢,有好幾顆已經脫落,血不再流,傷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來。淙淙記得這雙腳曾很美,浸在海水裡,紅艷猶如一簇珊瑚礁。
「你是誰?」
「你喜歡這裏嗎?」淙淙問。
她們都不再說話,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處,曼陀羅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來的花朵橫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巴。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說,不留餘地。
淙淙衝過去,抓住春遲。春遲微微詫異地抬起頭,一雙大眼睛空茫地睜著。由於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滲出淚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為她所做過的事情感到羞愧,還是在為她們的重逢感到喜悅?
「難道你沒有想到九_九_藏_書,兩年裡我做過多少關於你的夢嗎?」淙淙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春遲。
「說說吧。算是對我致歉。」淙淙抬高了聲調。
一剎那間,所有憎惡都不見了,她原諒了她。她抱住春遲,撫摸她柴草般乾枯的頭髮。她懷中的女孩一動不動,乖順地任她撫摸。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覺里,那樣日子可以過得快一些。」
「沒什麼可說的,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可是,春遲,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猶如一縷頭髮忽然飄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裡還像個妙齡姑娘呢?身體臃腫了許多,披散著頭髮,拄著一根拐杖走路。但她看起來依然安靜肅穆,旁物彷彿都不能靠近。淙淙正與海員說笑,眼淚忽然湧出眼眶。她被喚醒了,為自己過著這樣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體頓時有了痛覺。
來不及驚喜,淙淙就發現一切都已經不同。她的眼前是一個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別不出她的聲音,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很不錯。」
春遲從一隻小船上走下來,她從別的島嶼回到了這裏。淙淙正與幾個中國商船上的水手在岸邊嬉鬧。船剛剛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們喝酒、賭牌,她身心疲憊,只期盼深夜早點來到,可以快些躺下睡過去。好在對於這些男人她早已應對自如,強顏歡笑亦不覺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