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那麼小……」他不無惋惜地喃喃道。

「啊！原來是這樣。」他輕嘆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他想，難怪從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這女孩很親切，彷彿走進教堂就是來找他的一樣。原來她的死去的父親也是牧師，神指引著她找到這裏來了。他彷彿從神的手中接過了這隻迷途的小羊，他因這溫情脈脈的一幕而感動不已。

他想了想又問：「看起來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從哪兒來的？」

「嗯，他也是個牧師。」

她又來了，仍坐在最後一排，面含微笑，飽滿猶如一顆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師看著，可是他開始厭惡她的微笑，因為它是廉價的，是不與內心相連的。他又看見她賣力地唱詩，在分吃聖餐時十指間夾滿了餅乾，內心在隱隱作痛。

「那麼九_九_藏_書你父母現在在荷蘭？」

「可是你沒有自己的方向。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併為之傾注心血……來，告訴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麼？」

他的關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檳榔核：

「哦，是嗎？我也是荷蘭人。」他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契機。

「淙淙。」她掏出一顆檳榔，塞進嘴裏，嚼起來。

「等禮拜結束后，你有時間嗎？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好了，不要再說了。瞧瞧你這墮落的日子，幾隻石榴就能讓你滿足嗎？ 你在虛度時光，你在浪費和踐踏……」

他們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欏樹下，樹陰是一綹一綹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陣陣熱風搖曳成一把喑啞的豎琴九_九_藏_書。她的香味又彌散開來，這一次他分辨出來那是曼陀羅花的香氣，忽遠忽近，令人暈眩。他知道歌妓們多用這種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顛倒，甘願俯首做她的奴隸。

「不，老鴇最喜歡的就是我了，我是她親手教出來的。」

她點點頭，看著他，淡藍色的眼珠像子彈般穿透他的身體——砰，一瞬間他似乎又被俘虜，處在了劣勢——他早該清楚她的殺傷力。

「在船上，我一點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綠翹她們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歲。老鴇說，她還收養過九歲的女孩。」少女說。她與牧師講的是英文，又摻雜著當地土著民的口音，不倫不類。

「你是做什麼的？」他猶豫了一下，終於問。

他於是又走向她：

「可我早已對read.99csw.com整個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變得溫柔而脆弱，口吻中帶著對世界的棄絕，緩緩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溫和地看著她。

「我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荷蘭人。」她回答很簡短，令人無法分辨她來自哪裡。

「我盼望那個大鬍子的中國使臣快些來看我，他每次來，總是不忘送我幾個紅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經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兒來。而且，他只送給我，別的姑娘都沒有。晚上他會悄悄到我房間里來，將石榴塞在我懷裡……」

「我倒不覺得船上生活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認識許多有趣的人，他們拿我們當寶貝，送我們各種見都沒見過的稀罕禮物……每一天我們都在旅行，多麼快活。」

「是嗎？」她漫不經hｔｔｐs://rｅad.９9ｃsw•cｏｍ心地咀嚼著檳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是流水的聲音，要比海浪輕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經變得鮮紅。

「你父親若是還活在世上，他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很失望的。」

「是的，像流水。」他又輕輕念了一遍，「淙淙。」

「不，他們都死了。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許會聊得很投機。」

「她都教你什麼了？」

牧師點點頭，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他努力讓自己平息，用最慈愛的聲音說：

「我不認識中國字，但這個發音很好聽。」

「哦？」

「難道非得像你一樣生活才叫有意義嗎？我不知道怎麼樣算是不浪費、不踐踏；我只知道，與其如你一樣，將一生奉獻給一個從未見過、從未摸過的神，九-九-藏-書倒不如將它奉獻給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紅艷艷的小嘴唇翹得很高，與他對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挑釁。

他的心沉了一下。這真是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不過令他欣慰的是，她沒有說謊。

應有一隻手，溫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夠耐心，充滿諒解和寬容，將她從泥沼中拉出來。

牧師不語，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習慣了惡劣的環境。她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幾隻石榴、一場歡愉，再沒有別的什麼了。牧師很是心疼，女孩說這話時臉上迷醉的表情還是讓他有些惱火。

「我在船上唱歌。」她說。檳榔核在她的唇齒間繞來繞去。

「你一定吃了許多苦。」

「你不應再這樣下去。你慢慢長大了，需要有尊嚴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