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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路(1)

霓路(1)

我認識小野的春天,小野來到我朋友新開的酒吧,他給我的朋友帶來幾幅畫面奇怪的油畫,畫面上幾朵髒兮兮的雲彩像污垢一樣粘在黑鍋一樣的天空上。一個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著水藍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隻樣子猥褻的猴子在起舞。
小野背了大的書包穿了結實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門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說,走吧。神情嚴肅。我就緊跟在他的身後鑽進了暮色里。
在夏天末了的時候,我的營養不良的愛情驚喜地得到了它的補給。那天小野來找我。他有一點焦慮。他說他想拍電影。他問我喜不喜歡小津安二郎,他說他想拍那樣的純凈的電影。在一個鄉村或者什麼角落裡,讓自己所有的慾望都暗淡下去。讓每一分鐘都像一枚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我注意到小野說的時候眼睛就是像路易十六時期的金幣一樣閃閃發亮的。我覺得他像一架馬力十足的水車,在飛快地轉動。把璀璨的水珠都濺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水珠是他不滅的慾望。他把他的慾望濺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淋濕了。可是我必須承認,那是一種我熱切盼望的沾染。我覺得世界上最美妙的病菌就是眼前這個叫做小野的男孩。極樂對於我來說就是我永永遠遠住在這種病里。我常常想要讚美我的媽媽是因為她把我生得如此勇敢。
後來小野開始寫小貓的故事。小貓的故事被糾纏在一個愛情里。愛情因為小貓的死亡而告終。那個故事是我看過的有關小貓的最動人的故事。這一次又有更多的女孩子哭泣。有些人把故事放在枕邊有些人抱著自己的小貓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地哀傷。
半夜的時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開出很多粉紅的小花。他說他忘記了帶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起身去取東西。他把Kenzo的香水塗滿我全身。我知道那對我們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樣灑在我的身上。
沒有回應。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會兒小野才說,你說什麼。
那天我和小野在酒吧的二樓一直坐著。我們以幾乎停滯的速度交談著。後來我們決定下去看看那個有名的攝影師在拍些什麼。他在拍蠟燭和雞尾酒。蠟燭總是熄滅,攝影師的頭上全是汗。我們站在一個角落裡。我聽到我身後的小野輕蔑地笑了。
他沒有認真地看他的作文。他不知道他寫了什麼。當小野站起來要求念一念的時候那些邪惡男生們在慫恿地喝彩。這位老師就允許小野念了。等到小野念到「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的時候老師才回過神來。他急急忙忙勒令小野停下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地看著其他同學,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碎的小汗粒。
我的朋友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一個欣賞他的畫的朋友。
那篇貓的故事使很多人認識了他,這個無論在多麼糟糕的狀態下都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的男孩。他不喜歡客套和寒暄,常做的動作是用一個模糊不清的笑來回答問題或是話沒說完就掉頭走掉。他的臉色很白,有虎牙,手指細長,曾用來練習過鋼琴,怎麼看都很女生。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長得是時下很流行的一副樣子。
我說,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和男孩小野在一個夏日黃昏離開。我們很快很快地去向遠方。我們那珊瑚色香草味的遠方。我們那蜜糖一樣黏稠,湖泊一樣清澈的遠方。我們剛跳上火車,就聽到了火車的哽咽。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哭。我想醞釀一點眼淚是很有必要的。我應該哭的,告個完整的別給我的城市,我們的城市,我和小野的城市。
我跟著小野橫穿馬路。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他說,走吧。
小野說完之後,用眼神對抗了一會兒我的安靜,終於他又說,我要帶你一起走。
可是我想說的正是,這枚大頭針你不用還了。
我想了想,決定問他一個問題。這是我第一次問他問題。我住在他的心裏。我可以背誦他所有的念頭。我看他的心房,心室,就像圍著我的15平米的小房間走一圈一樣簡單。所以我從不發問。我打算問一個問題,只是因為我想聽到那個我想要的答案。
我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看著小野走過來。我覺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蓋在他的影子里。我白白的臉暗了下去。從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讓我再見到陽光好不好啊?
後來他就開始寫人和人的愛情了。故事總是悲劇。那些人總是沒有道理地分離或奇怪地死掉。人們都以為男孩小野是在愛情里長久居住的孩子,人們也以為小野把愛情看得至高無上。可事實上在我出現之前,小野的生活里根本沒有愛情,愛情只不過是他路過時懶得側目的靜物。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車站。我們買了票就回到了車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為什麼要下車,今天又為什麼重新回到車上。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我應是小野的一個助手。他必須逃走是因為他需要自由地九-九-藏-書熱愛油畫,熱愛攝影,熱愛音樂和文學。我想我是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的,因為我是愛他的。所以他帶上我走了。他帶上我走了的前提是我非常樂意陪他一起去熱愛。他愛我的前提是我不僅愛他而且愛他的那些熱愛。
那是小野的處|女作。我知道曾經有很多小女孩被小野的這個故事弄哭了。她們吸著鼻子,抽泣著問:這,這是真的嗎?小野聳聳肩,笑得很輕蔑,帶著那張寫著他的故事、沾滿女孩眼淚的紙走掉了。
天漸漸黑了。我害怕起來。我用很微弱的聲音叫我旁邊這個還握著我的手的男孩。他沒有反應。我在選擇離開的時候就明白,在以後的大多時間里或許我都會這樣孤獨。我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感覺到了他的掌心紋路。三條線。延續著我的一個像紙聲一樣清脆的未來。我的手指沿著那條深楚的線輕輕滑下去,帶著一滴眼淚閉上了眼睛。
可是我覺得小野說得對極了。我心裏很高興。因為我像他一樣厭惡塑膠花朵和那些能刺傷耳朵的口水歌。
我媽媽沒有同意我和小野在一起也沒有反對。她不認為這個問題需要思考。她覺得那個男孩是我的同學,笑容軟軟的,頭髮豎豎的,安靜得沒有任何破壞能力。是小野的樣子太具有蠱惑力了,我的媽媽以為他和我們家門前的一棵植物一樣普通。所以我媽媽經常看到他卻未曾給予他一個隆重的眼神。我會在喝牛奶的時候突然說,小野喝牛奶的時候是必須加糖的。熱騰騰的,混入蜜糖或者蜂蜜。我媽媽說他可真奇怪,像個沒長大的女孩子。我在春天的傍晚撿了很多桐花回去。就是那些很普通的梧桐的粉紫色花朵。花片很厚,有著氣息濃郁的汁液。小野管它們叫桐花。我於是也叫它們桐花。我媽媽看到我捧了一捧的桐花鑽進房間。她看到我用我最美麗的玻璃雕花的瓶子盛放它們。她甚至看見我把昂貴的香水倒進去。她說這些花有這麼珍貴嗎。我說小野說它們是身世最凄慘的花朵。因為它們生在最高的樹上,所以跌下來的時候會受很重的傷——而且它們跌落的地方通常沒有泥土只有柏油。所以它們沒有辦法滲到泥土的紋路里,所以它們沒有辦法順利進入到下一個輪迴里。我不知道我的媽媽到底聽進去多少,她只是建議小野去數著桐花寫童話。她說小野可以以寫童話為生。我媽媽肯定也注意到我最喜歡的動物由優雅的長頸鹿變成了呆笨的小豬。我拒絕再看好萊塢的電影,卻能對著老掉牙的日本默片坐上好幾個鐘頭。我沒有再買Only和Levi's牌子的衣服,因為覺得它們太過於中性化了,我開始喜歡繁複的花邊和層層疊疊的蕾絲。我想我的媽媽看到了我的這些變化,可是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以為這些僅僅是我漫無目的的成長。
小野在前面走路,沒有聽到,可是我已經開始在不斷不斷地說啊。
他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不曾想到我會成長為一個小野的信徒。我一直看上去很安靜。穿著一些鮮艷的小衣服,戴糖果樣子的小卡子。每次來要用他最好看的咖啡杯。我的朋友一直很寵愛我。他常常邀請我來他的酒吧玩,因為他看出我在成長里蹦蹦跳跳,焦躁不安。是他把我這個在街上遊盪的狼狽的布娃娃領到了他的宮殿里。現在,他看到我緩緩站起來。跟著小野,走向門口。
我的確相信小野可以在文學、音樂、電影還有繪畫中的任何一項中傑出。他的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輕蔑的智者的味道。這使他永遠都不會發霉腐朽。他永遠都會是一個初生的小孩。每一根汗毛在陽光下閃著粉紅色的熒熒的光,有著香草的芬芳。我知道小野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寫悲情文字。他最小的時候先是寫小魚的故事,一對魚,是食肉的小魚。他們是夫婦。他喜歡吃他的同類,他吃光了魚缸里所有他的同類,最後只剩下她了。她是他的新娘。她的美麗和溫順起初使他很不忍。可是他最終還是咬死了她。咬死了。她的滿月般的魚身子變成了尖尖的月牙,溢著冷冷的光。
在一個有河流的小鎮居住。每個月固定的一天他會帶我去城市的遊樂園坐摩天輪,買香草味道的蛋筒冰淇淋給我。並且拍照留念。我喜歡那種舉著火炬的勝利表情,喜歡那樣的微笑。勝利啊,勝利地獲取甜的味道。勝利的香草味也環繞在他的身邊。這些都多便宜呀,是他只要能掙一點錢就可以實現的幸福。
那是小野心愛的夏天。小野帶著我出去,一起看夏天的湖泊或者遠山。但是多數時候他不帶我出去。他說他要一個人去想想他甜美的理想。再帶上我去實現。他留下很多CD和電影給我。親親我的臉頰就走了。我覺得這像我小時候的暑假。我的媽媽留很多零食給我,然後親親我的臉頰,走了。我可以只熱愛零食,不想念我的媽媽。但現在我只想跟隨小野,不迷戀任何碟片。我知道我的媽媽一定會回來,因為她捨不得我。可是小野隨時可能走掉。我知道他捨得。
九九藏書我很後悔我沒有向我的媽媽致謝。她成全了我和小野的這麼多約會,直到最後導致我的逃離,我竟然沒有想要感恩。致謝之外或者我還應該致歉。生我養我對她來說簡直是一場毀容。她的皺紋總是像春天的草一樣繁茂生長。可是她仍舊有一種我無法靠近的尊貴與美麗。但我逃走的時候居然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帶。
我問小野,你為什麼想要帶我走呢。
小野後來說,我是他在那個明媚春日里撿到的一個很好看的娃娃。
是鄉村。小野拿出相機來,給離得很近的一隻綿羊照了一張相,然後給我照了一張,然後給我和綿羊合照了一張。我對那隻瘦骨嶙峋的綿羊並沒有什麼好感,所以我照相的時候離它很遠。但是我相信小野可以把我們照得很美,無論是我還是那隻羊。
這真是一場瘦骨嶙峋的愛情啊。沒有血肉。可是誰也不能否認,這場骨感的愛情因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勝。我想讓自己的愛情染上那個電影的顏色,冰靜的靛藍色,帶著波光粼粼的憂傷。
我跟在他的後面。我的裙子很長,牽牽絆絆。他的步伐很快,我幾乎不能跟上。我的碎珠子的手鏈斷掉了,珠珠撒了一地。我來不及撿了。我記得那是我外婆送的。我看到外婆柔軟的深陷的臉在我的面前一閃而過。我連忙在心裏向她道歉,我說對不起。可是外婆,我的幸福在前方等著我。
可是在承認錯誤的同時小野堅持那不是他從什麼地方抄下來的,而是他自己寫的。
火車上很熱。多數人在睡覺。這個擁擠的北方城市,每天有多少人這樣走掉了啊。他們的遠方又是什麼模樣呢?我看到送行的人遠了。他們有的哭了,揮著手,可惜這隻手無法觸及行者的遠方。
我們重新回到二樓。終於我主動開口講話了。我說,你覺得他拍的東西很俗氣是嗎?我又聽見他輕蔑地笑了。小野驚奇地看著我,眨眨眼睛說,如果是我,我會把你也拍上。你看到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封皮嗎?就把你拍成那個封皮上的模樣——低著頭,頭髮從兩邊紛紛垂下來,只看見鼻子和眼睛的陰影,手裡是一枝沒有開的花。杏色的花。手上是血,斑斑的血。因為花莖上都是刺。可是手仍然緊緊地握著花。花好像在漸漸開放。而血液在緩緩流淌。
小野除了熱愛他的藝術之外什麼也沒有做。他甚至懶得碰煙捲,也覺得從喝醉到清醒的過程是浪費時間,但他還是變成了一個很不受歡迎的奇怪男孩。他沒有什麼朋友,儘管男孩們經常驚喜地在他那裡發現珍稀CD,女孩子們仍舊會被他的小說弄哭。可是小野一點都不屬於校園。他在一次語文考試的作文中寫了一個感人的故事。整個故事是一個未成年女孩的一次流產手術。他說那女孩的身體在明亮如晝的手術燈下綻放如花。女孩就忍著疼笑了。小野對他的這段描寫相當滿意。他是太滿意了以至於他在後來的那一堂講評作文的課上居然衝動地舉起手來要求讀那一段作文。事實上這的確應當歸罪於那個蹩腳的語文老師。他從來沒有重視平日里博學好問的小野同學。
小野看看我的臉說我的臉紅了。顏色就像一種和甜水差不多的酒。我的臉真的紅了。他走過來,親了我一下。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可是很少親吻。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很輕很輕,很快他分開。我們都是很寡慾的人。我們都有一點潔癖。如果擁抱很緊,出很多的汗是會把彼此弄髒的。我們現在洗澡有點麻煩。喜歡一個人就不要給他添麻煩,小野一直這樣告訴我。
他那天講話很多,而我很安靜。我只是埋藏在我新生的恐懼中好奇地看著充滿危險的他。他使我的朋友很不高興。因為他的建議太多了。
我突然覺得這很像我小的時候年年都參加的春遊活動。事實上也許小野也僅僅把這當成一次春遊。他的世界里,任何複雜的東西都可以抽象成最簡單的童話意象。私奔可以抽象成一次春遊,而我,或者僅僅像是他小的時候牽在手裡一直沒有鬆手的布娃娃。
我想他有這樣的愛好,他喜歡把女孩弄哭。他其實有一點瞧不起被他弄哭的女孩子。他覺得她們很幼稚。可是他又是多麼地需要她們啊。如果沒有她們的眼淚他的文字就會一文不值。他的最初的文學幻想就永遠沒有機會由一隻毛毛蟲長成斑斕的蝴蝶。他可能就永遠不會有想飛的慾望。
我們牽著手,表情嚴肅。我覺得我的表情是過於嚴肅了,像參加自己的婚禮一樣嚴肅。一草一木甚至一絲絲空氣都在引領著我走向幸福。我對著我前方的幸福肅然起敬。我牽著一隻手,我是多麼信任我牽著的這隻手啊,它給了我從小到大所有憧憬過的事物,城堡,壁爐,種滿草莓和向日葵的小園子,或者還有一隻不會打呼嚕只會撒嬌的貓。
他說是。他說你是喜歡向日葵的不是嗎。我擔心我們見不到向日葵你會想念。
小野後來說,那時候我的眼睛里有一種恐懼。那種恐懼充滿了誘惑力。我是個在眼睛里種滿了芬芳https://read.99csw.com花朵的姑娘。
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嗎。離開,我們兩個人,牽著我們無比消瘦的愛情。我們躲起來,他拍他的電影,我來養胖我們的愛情。我永遠在他的右手邊,和他並排站著批判這個世界。朋友酒吧里就是不應該用塑膠花和口水歌,小津安二郎永垂不朽!小野零下溫度的體溫使我焦躁的青春冷靜下來。
小野喜歡他自己寫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他用這些故事把自己和這個氣味混濁的世界分開。他也果然做到了分開,他一直都是孤獨的,不管他是否願意。女孩子們覺得小野是一個深邃的洞穴,她們喜歡洞穴以及洞穴裏面的傳說,但沒人會因為迷戀傳說而決定進去居住。所以沒有女孩會愛上小野。除了我。
我跟著小野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聽到後面有劇烈的破碎的聲音。我看到我的朋友把我一直用的那只有橘色英文字塗鴉的馬克杯摔在地上。我知道那隻馬克杯也是我朋友自己喜歡的。它碎掉了,那些字元被肢解了。一段有歷史記載的光陰就這樣湮沒了。
《暗戰》是小野要我看的電影中極少的港片,商業片。我是多麼喜歡裏面的愛情啊。記得潔塵寫的電影評論中把電影里的愛情稱做「清淺之愛」。覺得小野的表情跟那個病人殺手劉德華的表情很像。他們一樣地決絕。一樣愛得很輕蔑。我看到那個叫蒙嘉慧的女人跟在劉德華的身後,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想起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我跟著小野離開朋友的酒吧,也走了一段。我清晰地記得,小野並沒有對我說他喜歡我。我看到貓一樣溫順的女人把頭斜靠到男人的肩上。手疊在手上。那是他們所有的愛情。像一個空集。
外面應該是炎熱的。夏天已經到來了。有知了吵鬧的叫聲。熾烈的陽光像一種劣質的香粉一樣厚厚地撲在我的臉上。我從前所有可貴的記憶都變得庸俗和廉價起來。我的少女時代已經和那隻馬克杯一起碎得一團模糊了。我在未知的影子下面游泳。
小野終於什麼都不再說了。他只是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著我的朋友。一剎那他失去了所有的驕傲。他被刺傷了——事實上他是很在乎我的朋友的。他安靜了。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小野肯定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是一件多麼可恥的事情。他站起來。他走了。我看到了一個脆弱的小野。看到他微微傾斜著身子,好像再也無法承載自己沉重的理想。我得跟他走。
小野在那個春天穿瘦瘦長長的黑色衣服,棕色皮鞋是他在一個皮製品店子里訂做的,樣子有一點可笑。他走路的時候很小心。事實上他已經開始畏懼這個世界了。他知道他是一隻瀕臨滅絕的動物,可是沒有人會來挽救。
小野說,我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地嫉恨這個世界。
小野突然倒回來,抓住我的手領著我向前走。
他可以稱此為一場背叛。他看到了女人的卑劣。這個女人的卑劣。是的。他看見的那個親切的粉紅色女孩驟然變成一個因為愛情會跳腳憤怒的女人。
小野開始遇到很多環境帶給他的麻煩。他想飛的時候發現翅膀一邊生長一邊變得異常沉重。他開始了一個藝術家和環境慣常發生的矛盾和鬥爭。儘管他還不是一個藝術家。他什麼都不是。小野開始覺得他和藝術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決定改學油畫的時候全家人都反對。他變得很無賴地張口要錢,他的很優雅的形象毀於一旦。
是的。我和小野一樣地嫉恨這個惡俗的世界。我們都像無辜而乾淨的小水珠,我們本來是會被蒸發上去的。就像聽從了上帝召喚的人們會上天堂一樣。我們會一直一直上升,直到回到月亮的身旁。我們是它喜悅的眼淚。可是可是,我們在上升的過程中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灰塵可真多。我們的身體上都沾染了那些顆粒狀的無賴。我們的身體越來越沉。我們變得臃腫而混濁。我們再也不能成功地飛去月亮。我們再也沒有資格做一顆月亮的眼淚。所以我們盤旋在半空中,和其他穿著灰塵外套的水滴結在一起。那一時刻我們很開心,因為我們被叫做雲。或者是白雲。我們就認為我們真的是潔白的。雲有不能承受之塵埃。我們終究會噼里啪啦地再度掉回人間。我們又是一顆水滴了。回到下水道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和鼻涕唾液沒有什麼區別。
我出現的那個春天小野在研究油畫。他喜歡著文森特?梵高。他喜歡過一大圈子的畫家,最後重新回來喜歡梵高。他說文森特的臉上有紅色的雀斑,眼睛底下是被火燒燙了的赭石色。是個可以分辨出來的分明的男人。
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世界里好像什麼都沒有了,我惟一能夠做的是屈從於我面前的這份愛情。我對著小野發出邀請。邀請他進入他常常路過的這座名為愛情的靜物。並且讓他永遠在此居住。
我們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邊昏昏欲睡。殘剩的酒氤氳在周圍的空氣里蠱惑人心,使沒有醉的人想醉。我輕輕問,小野,你能養活我嗎。
我好比舉著一塊碩大的橫幅出https://read.99csw.com現。呼籲全世界的人挽救小野這隻絕境中的珍奇動物。
那個時候他還不認識我。所以還好他沒有機會討厭上我。
外婆,這個夏天我們是這樣決定了的,我們要去遠方。
我看著大朵的向日葵笑了一會兒。
小野在學習油畫之前還分別學習過鋼琴和吉他,還有攝影。他覺得對於它們他都喜歡,他從未捨棄,可是他只是想一一接觸到它們,它們對他是一樣地重要。當然還有文學。它們好像都和小野發生過無比絢麗的愛情。
我和小野常常在我朋友的酒吧坐著。直到我的朋友和小野絕交。因為我的朋友遲遲不肯換掉塑膠花和口水歌,而他的客人又少得可憐,小野覺得二者密切相關。他很有耐心地想要說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你以為你是畫家還是詩人?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個自以為是的無賴。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酒吧。
我知道小野的這一段歷史,他一直很有名氣。他一直有著蓄勢待發的銳氣。
很多電影冗長而寡淡。情節太稀疏。給我太多時間去想念小野。
小野很喜歡說:分明的男人。
是那種有雲朵的黃昏才有的氣溫。紅彤彤的雲彩,微微的冷。
我就這樣跟著這個男孩子走掉了。是一個夏日的晴天——也許陰天,我沒有抬頭看。我發現自從我愛上這個男孩子之後,我四周的氣溫一直沒有變過。
正如我不厭其煩地所描述的,我捏著小野細細長長的手指,觸到了深陷的掌心紋路。那是第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們的愛開始於那隻手。我抓住了它。我們奔跑著過了馬路。我在一棵梧桐樹下咯咯地笑。小野覺得我居心叵測。我擁抱了小野一下。我踮起腳尖,下頦在小野的肩膀上蹭了一下。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我過了很久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是的,很好看。
車向遠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鉛筆開始畫遠處的風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風也畫上,因為此時此刻我只能感到勁猛的風。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意識到我的形象是多麼潦草。
每天睡覺前他會給我講一個故事,我可能因為對結果不滿意而不肯睡去,也可能因為他不肯更改結尾而生悶氣。背對著他不理睬,在天明前才慢慢睡去。手還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放。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在院子里給我的草莓澆水,貓已經被餵飽了。
可是我想那天我真的走得太急了。我應當留下來,幫我的朋友掃起那隻破碎的馬克杯。我一定會悄悄留一片碎片在口袋裡。那是一個我的已經破碎的時代。橘紅色一樣焦躁的時代。
天黑透的時候火車就要穿破夜色離開了北方。我看到了郊外寂寞的石頭和麻木不仁地吃著青草的綿羊。它們從來不會嘔吐嗎?那麼乏味的老去的草。被一群驕傲的蚱蜢遺棄的草。小野突然睜開眼睛問我是不是下車。我說好。我們不慌不忙地下車了。
他在巷子口等我。表情相當嚴肅。他的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
那真是我成長中無比重要的一天。我學會了無比安靜地去贊同一個人。像一個櫥窗里的布娃娃一樣平和而優雅。我想跟他走。那會使我的整個冗長的青春有趣許多。
一輛大卡車飛馳過去。小野穿過去了,可是我沒有。我停下來。
我聽見我的外婆在天堂里輕輕嘆息。
小野拿出一塊桌布鋪在山坡上。我第一次見到這塊桌布。是明黃色的向日葵圖案,在這個沒有星星和月光的夜晚有一點刺眼。我說是你特意買到的餐布嗎。
我來說說未來的生活吧,屬於我們的,小野。
我記得那身衣服其實是很不舒服的。我總是低頭去拽我的襪子。軟軟的襪子滑下去了。裙子皺了,頭髮鬆了。我那個時候多麼介意。
華燈初上的道路,我看到很多熒熒的眼睛在前方笑。我們從此刻起上了彩虹。筆直的彩虹。
我覺得我的青春縱身一跳,消失在一個沒有名氣和迴音的山谷里。
我的朋友臉色很難看。他說有個攝影師會來拍他的酒吧。他得認真招待他,因為照片會刊登在下個月的時尚雜誌上。然後我的朋友就下樓去了。留下我和這個很有想法的新銳畫家對坐在四月的和光里。
他說,你應當更換掉所有的花瓶和花。怎麼可以用這麼繁複的花瓶。怎麼可以插塑膠花。插一株麥子都會比這個好看。他說桌布換成單色的吧,格子的顯得亂糟糟的。他說音樂太難聽了,為什麼不放我從前送給你的唱片呢?
我記得我當時坐在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忘記天氣了。應該是沒有皺紋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樓陽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氣舒展身體,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動一動的。我穿了一件尖領子紅格子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間的小貓咪花紋一樣的長絨毛的毛線背心。還有橘紅色的皺皺巴巴的長襪子和黑色條絨的裙子。我的半長不短的頭髮很麻煩地編成了很多個系有彩色毛線的小辮子。
我其實並不是很清楚小野具體要做些什麼才算實現了他的夢想。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幫上他九-九-藏-書什麼。我沒問。我什麼都沒問。小野你有多少錢,小野你要以什麼為生?
小野常說他迷戀梵高就是因為梵高和他一樣是個無賴。
我的朋友看到我慢慢站起來。跟隨著小野。走出去。那一刻我的朋友也被刺傷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忍受著小野。他在每一次要和小野爭執的時候都適時地離開。
我常常無恥地想,要感激我的朋友。是他最後忍無可忍的憤怒成全了我和小野的愛情。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里看到一個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長得好看,像個娃娃。這是他形容美麗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滿足。
小野帶了一點蘇打餅和香檳酒。他用小的音響放了一點P.J Harvey的歌。是Dry。我對那個美麗女人的印象是她閃著大眼睛帶一塊頭巾的樣子。我很滿意她的這一形象,很鄉土,和此時的氣氛很相稱。可是那個女人一刻也沒有安和過。她其實早已不鄉土。
遠處有狗叫的聲音。是不是被過濃的香味吵醒了?
可是在別人看來這個男孩的確不知道他想要些什麼。看起來他在不停地灰心和放棄。他在不停地變換方式糟蹋著金錢和時間,還有愛他的人的熱切期望。
我只是害怕小野中途放棄他轟轟烈烈的計劃。那麼我們就要掉頭回去了。我們回去也許就不能這樣安安靜靜乾乾淨淨地相愛了。我們就要離開我們的彩虹道路了。我們都會變得很世俗。他會因為大家剝奪了他純粹地熱愛藝術的權利而惱怒。那樣,他就根本沒有心情來愛我了。真糟糕。所以小野應當和我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我想我必須乖乖地,好好地和我的愛人相處,不管他要做點什麼事情還是乾脆沒有事情可做。
我當時的處境比一個坐在路邊哭泣的娃娃的處境稍微好一點。我坐在房間裏面。衣服雖然滑稽可還算體面。然而我看起來很憂愁。其實我只是在長大。長大的過程太過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無端地憂愁。
空集不是不存在。空集是一個很完好的集合。
這件事情造成了很壞的影響,膽小的女生居然被嚇得臉色蒼白。第二天有一個女孩子的媽媽來到學校聲討這位老師和可憐的小野。
他說他比梵高樣子好看可是比梵高更讓人生厭。
我只是默默地聽小野說完他的計劃。我甚至沒有表現出對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票房的懷疑。我的確看到很多的電影藝術家們奉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為極品,我甚至看到他們在採訪錄像上無比嚴肅地說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是對他們影響最大的。可是我覺得他們的電影和小津安二郎的一點也不像。所以他們成功地賺到了錢。我擔心認認真真學習了小津安二郎的小野養不活我也養不活他自己。可是這個問題重要嗎。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樣我就滿足得不需要問任何問題。
我一直喊一直喊。被這個動物吃到了他的體內我都不知道。直到整個天幕暗下來我再也看不見任何人。
我和小野是兩顆有潔癖的水滴。我們一刻也不能忍受沾染灰塵的旅行或者是骯髒雲朵的棲息。
我的媽媽她還不知道。她可能今天路過門口的奶茶店仍舊會給我買我喜歡的紅豆冰。她會急急地趕回家,叫我出來吃。這一次沒有那個睡衣扣子都懶得認真系好的、帶著貓一樣散漫表情的女孩出來應她,用滿足的表情吃下整份刨冰。其間她們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女孩說話的時候湯匙翹在嘴裏,含混不清。她通常是很被動地回答一些問題。她的答案很簡短,表情冷漠。她往往因為衣衫不整、把音樂開得聲音太大或者把房子搞得很亂而被數落。她有時候會還嘴,有時很安靜,這要由她的心情來決定。等到媽媽開始做飯的時候,她就已經穿好衣服了,把頭探到廚房裡,說我不在家裡吃晚飯了,我和小野去散步啦。然後她轉身就走了。她不知道媽媽這時候會不會很失望。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她帶上門,一蹦一跳地想著小野向著小野出發了。她看到街上所有的霓虹燈都亮起來,她的盛裝的夜晚到來。
我想小野天生就很適合編造愛情故事。他就是太適合創造那些故事了,致使他對愛情很輕蔑,沒什麼激|情。愛情就像在他每天經過的路上坐落的一座宏偉的建築物一樣,他天天路過它,太清楚它的外部形態和內部結構,以至於沒有了絲毫想要進去的慾望。他仍舊常常路過,常常看到好奇的人們在門口張望,帶著對愛情無比的熱望,他覺得好笑。
我和小野仍舊離開了。我跟著小野走出那扇門,從此我再也不知道天氣。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一點都不局促。很輕快的。好像是問我借一根大頭針一樣輕鬆。
小野更換了一張CD機里的唱片,把聲音開得很大就閉上了眼睛。我聽得出那是他喜歡的CocteauTwins的歌。他喜歡那種有一點過時可是仍舊常常被提及的女人。帶著不斷更新的滄桑。我覺得她們的聲音是一種裊繞的蛇。我喜歡她們可是我痛恨蛇。它們鑽進了小野的腦袋,就再也不出來了。她們在那裡和小野說話。七點過五分,小野,多久你沒有和我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