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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路(2)

霓路(2)

可是我沒那麼做,事實上在我跟了小野的那天起我就足夠無恥了。一想到和小野分開,眼淚那麼輕易地就掉下來。然而我了解小野,不會有轉機。他想一個人獃著的時候我就是透明的風。多麼無力的風,甚至沒有辦法吹亂他一根頭髮的風。
她被關在冰窖里。她說這裏也好呀這裡有我的情人。
我看見小野在我的旁邊。手在我可以抓住的地方。
我說小野,求你了,算了。算了啊。
我要繼續說。我和小野緊緊擁抱。有熱浪,夏天再襲。我們都很感動。
我仍舊不說話。
爸爸也來了。他說孩子你快過生日了,我送給你什麼呢?
小野看著我。他嚇著了。他發現我的眼神像兩塊因為天氣開始寒冷而燒起來的炭火。我不再安靜,開始手舞足蹈狂躁不安。他看著我。他的視線受到了阻礙。我們之間有一塊我爸爸我媽媽一起送給我的手錶和一塊冷掉的餅。
小野說讓我們都再做一次努力吧。他想了一下,幾秒鐘,他抱住我。我是路邊那個有些憂愁的布娃娃。他充滿責任感地撿起了我。我感恩了一個春天,夏天跟他逃走。秋天到了,可是親愛的我們不能放棄呀。
是啊是啊是啊。給我買刨冰的女人給我買禮物的男人任我撒野的家和我可以摘下星星的城市。我的北方,秋天到了吧,樹葉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我家門口的樹,葉子掉下來,沒有機會見到我它們就腐爛掉了。一個輪迴有多長呢,再次相見的時候或者我是一棵樹了。小野,讓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從愛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總是說,讓我做一棵樹也站在小野身旁吧。你覺得這些話是不是很有趣呢,我現在覺得很有趣呢。我忘記小野你是有腳的了。小野恐怕做一棵樹也會是一棵很不安分的樹吧。小野你走了可是我一直在。小野,你把我所有熱情的花瓣都摘光了。你看到我粗糙簡略的枝幹。我把我長大之後的第一個故事寫在上面。
小野讓我坐起來,他抱住我。小野的臉很白,像皎皎的月亮一樣懸挂著。月亮向太陽借了光。小野的光來自什麼地方?小野,此刻我覺得所有的明亮都是假象。就像這白的床單,不知道沾過多少人的血液。此刻它還是一樣純潔慈愛地照顧著我。
我試戴了幾個卡子。衝著小野笑一笑。然後摘下來。
他發現的時候是中午了,我不記得我們已走過多少路了。小野想要去海邊看看。可是他不知道海在這個城市的哪一個方向。他買了一張地圖,然後他就走在前面,尋找,迷路,再問路,不停地追趕巴士。我覺得跟上他的步伐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我甚至開始喪失掉堅持我的優雅的決心和勇氣。
小野臉上的表情突然明亮了一塊。像是日全食過去之後的夜空。星星狡黠。他說,你在想家了。
畫冊像一本五顏六色的歷史書。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歷史書。我長大的過程中,Swatch漸漸變得不再昂貴。甚至不夠莊重。可是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手錶品牌。
蓮花泉水,粉白顏色和嘩嘩的水珠。明晃晃的夏季和蓬蓬裙子滿頭卡子的傲慢的女孩子。
我仍舊是吃了壽司作為晚餐。那是小野堅持的。是我喜歡的杏色生魚片。還有緋紅的魚子醬。小野坐在我的旁邊喝清酒。我故意把碗碟放得很遠,然後伸長手臂去夠到它們。這樣我的寶貝手鏈就會響起來。嘩嘩嘩的。我以為我回了我從前的那個滿是泉水的城市。
我戴上了這條手鏈。搖一搖,咯咯地笑了。忽然看見小野已經站在店子外面了。我慌忙放下手鏈,奔出去,和他一起走。
此刻我看到他走過來。嘲弄的浪濤像一場咆哮的海嘯。
我沒有得到小野的答覆。我看著他沒有跑的打算。他在我的視野里緩緩地橫了過來。像安靜的河流一樣橫了過來。
我安慰自己說,《暗戰》中的愛情是我所標榜的不是嗎。到最後,女孩都沒有聽到她的殺手愛人說喜歡或者愛。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後走了一段。小心地跟著,不丟失。
是啊,那一刻,我背朝著他離開的時候是多麼決然。我把他扔在後面和初夏的鬱悶里。他怎麼也不能明白我為什麼和一個驕傲自大的男孩子這樣走了。他摔了那個杯子,怒不可遏。他是在說,你不要後悔你永遠幸福才好。
我的這個句子說得非常費力氣。最後的字怎麼也說不出來了。這些字在我的心裏來回撞擊。我的心裏面很空蕩。因為我的良心沒有了。
小野說:是的。
我說:那好九*九*藏*書,我吃一個麵包。然後,我想要剛才的那隻手鏈。
小野,你知道嗎,我一直穿的是裙子。我只喜歡裙子。因為我知道的,你會拉起我的手,我們在風裡奔跑。那是我期盼的一刻。我的裙子飄起來的時候是多麼好看啊。每一個褶皺都會舒展開。和煦的風梳理著我的往事,我和你的每一個細節都鋪散在我的面前。我覺得每一個細節都是一個動物。因為他們一直在動,在呼吸,在跟隨我們成長。
我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輸液管子幾乎要被我扯斷了。可是我仍舊抓住不放。這樣緊,我的指甲故意嵌進去。有血嗎。小野,它們熱嗎它們奔涌嗎。小野我喜歡我們都流血,墳墓殷紅。
我昏昏沉沉醒來時意識到那是我曾經的一直的有些無聊卻津津有味的生活狀態。我覺得我的心被揪起來了。被扯著向我離開的北方飛。我的身體像無法熨帖的襯衫一樣和我的靈魂分隔。
樓梯上也有了我跑動的聲音。我咳嗽。衝下去。
我媽媽不見了。
於是我說,好吧好吧。小野,我跟你走。
我的傷口潰爛了。它像一隻褐色的蜈蚣一樣盤踞在我的腳上。我覺得它把我弄髒了。
我走了。我是在說,好,我不會後悔,我和小野永遠都幸福。
我躺在一家小醫院。我在輸液。我發燒,還說了很多胡話。
他說,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小野忍耐的表情。
我的心情好極了。因為小野拉著我的手,在一個天空和樓群都很清晰的城市的窄小街道上疾走。我想那才是我們最應當的樣子。在我沒有出逃之前,我所想象的逃離是沒有任何苦難的。僅僅是我們牽著手,像一隻剛剛蛻變出的蝶的一對翅膀一樣,永遠以相同的弧度擎向空中。
我看到了一隻手鏈。銀色金屬紫羅蘭色的碎鑽。繁複和虛假的高貴。很落伍的。可是它讓我想起了我散在路上的那隻手鏈。那隻我和小野飛快奔跑的時候遺失的手鏈。某一個皎潔的夜晚,我的外婆拉過我的手,把那隻手鏈給我套上。那時候,我興奮極了。
破舊的病房,假裝純潔的潔白的床單。我們從這裏重新開始。手錶,Pizza,你們都來作證,我們要重新開始。小野說要我原諒他。
我們沒想過要離開D城市。可是也沒有留下來的打算。我們就這樣僵著,他跟我說話很少,牆上的壁虎失望地走掉了。
小野和我重新回到那家小店,小野買下了那隻流露著俗氣的華貴的手鏈。他給我戴上。看到我的臉上帶著一個吃飽飯的滿足微笑。
什麼東西都可以成為我們的阻礙。任何東西砸下來,我們的愛情都完了。
我看看價格。我覺得它們其實很便宜。善良慈愛的爸爸媽媽一直使我是個富有的孩子。我從前買它們是不需要低頭研究它們的價格的。可是現在,我知道買過那些CD和那本Swatch沉重的族譜之後,我們已不會有很多錢了。
外婆我的前方一片澄澈的光彩,你看到了嗎。
他笑說:原來這就是你的下場呀。這就是你走之後的生活呀。
我仔細看看他。覺得他的頭比我想象的要大,身子比我想象的要瘦,比例有些失調。像個發育不良的苦孩子。我於是有一點想笑。可是真的是愛他。不會因為和想象有出入而失望。一切都剛剛好。怎麼都剛剛好。
我在連壁虎都掃興而去的房間里做了一個夢。我認為自己根本未曾睡著,恍惚坐上了地鐵或者火車一樣進入一連串的夢裡。
小朵來了。她說我身上香嗎,這是新的DKNY了。她仔細看看我說,你怎麼現在這樣頹廢和邋遢呢。
我媽媽來了。她說你出門怎麼不帶鑰匙呢。她說紅豆冰化乾淨了。真是的!
小野說原來出走是這樣暗淡的一件事。他終於說了。我坐在黑黑的房間里,他站在門口。他說他什麼還沒有做呢。除了幾張照片。
我們燈彩一片的道路也是個假象。小野你扔一塊小石子上去,就能把那直直地長在燈桿上面的光亮打碎。你正是這樣做了。我們一邊走在我們的光明大路上你一邊消滅著光亮。
我就在他的懷裡睡覺。這一次很好,他的臂膀和胸膛非常柔軟,我沒有被他堅硬的理想硌醒。
於是你就進去了是嗎小野。我說。
我有一點難過。因為小野所說的原因並不是他喜歡我。他沒有說過這句話。從來沒有。在那個穿過馬路,義無反顧地一起牽手走到梧桐樹下的下午,他也沒有說。可是我恍恍read.99csw.com惚惚地以為他好像說過了。我覺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邊說這句話。
他沒有理睬我。他把背包放在了地上,一點一點把東西拿出來。我們站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擁擠街道。他迎著很多人的目光,把背包里的東西掏出來。像是警察局裡的搜身。我站在他的旁邊。潰爛的雙腳,不肯放棄微笑的臉龐,局促不安的眼神,我們是多麼可憐。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他們也許只是過客,只是經過。可是在我看來,他們都是衝著我們來的,走得越來越近,看著我們。像是要吃下我們。
我說,是。
我想出去尋找小野。我覺得他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玻璃像電影屏幕一樣一閃一閃的。我好像看到很多熟悉的人透過玻璃走出來。
原諒吧原諒了呀。我們上一個沒有成功書寫的故事。放它過去吧。你看這新生的愛像個小說一樣華麗。像棵樹一樣筆直。像這個秋天一樣濺滿了我的裙子。
小野起身去沖涼。他換了一件無袖的棉製緊身的白色T-shirt和一條牛仔肥大的中褲。
我看見月亮又晦暗了下去了。小野,你難過了嗎。
可是我沒有。他鬆開我的手。在馬路邊。他打開他碩大的背包,開始摸索著尋找。我知道他想找些膠布之類的東西。他找得很辛苦。太大的包。他怎麼也找不到了。出了很多汗。我說,小野,算了。停下來休息就好了。
沒錯。那個納粹兵。死掉了的,在冰冷里身體將爛未爛的情人。她繞著他走來走去。
我跟我的淚水對話,我說對不起我知道啊我爛了我知道了求求你們不要離開我我要枯槁了。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分開了因為我的靈魂乾癟了。你們別離開啊。
下雨。我坐在黑的房間里。看見雨水進來避雨。它們進了房間,可是無處可去,只能窘迫地粘在牆上。
我的眼淚逃逸出身體。懦弱的東西們,都走吧都走吧你們。
我記得《廣島之戀》里那個要命的女孩子。她愛了一個敵人作為情人。她非得愛他不行。她叛離了世界。世界來圍攻她了。
我簡單地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應當顯露什麼樣的表情。他不應該這樣。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足夠的目的性。
小野終於找到了。他拿著膠帶站起來。他把膠布給我。遠遠地遞給我。然後他背過身去整理背包了。是的,我明確了他在厭惡我。
我去哪裡。小野你在哪裡。小野,我來了你在哪裡。
我也許瘋了,可是不能容忍嘲諷;我也許爛了,可是決不在人前丟人現眼的。跑吧,讓我安全地離開。我轉身逃跑。
我的腳開始疼。小野說你的傷口縫了好幾針。
小野再靠近。他的臉上有凝結的冰凌和大塊的暗影。我記得那天我跟著他走出我朋友的酒吧的時候,這張臉不是這樣的。這張臉上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理想。它和那個夏天裡的所有東西一樣曬著陽光。可是比那個夏天裡的任何東西都要明亮。我和小野一起開始逃跑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我們非常嚴肅。嚴肅是一種和白色或者明亮的黃色有關的表情。我們是那個夏天被震落的驚喜。我們咄咄逼人。我們灼灼逼人。
他輕蔑地說,除了幾張照片。我想起那幾張照片。在我的青春跳失身亡之後空空如也的我站在那裡的照片。的確值得輕蔑。
他在黑黑靜靜的病房裡,說出這工工整整的三個字。他說了這三個字為我止血。因為此前他發現我渾身是傷。痛得開始到處衝撞。我撞到一身是血,咻咻地喘息不止。他這個時候意識到這個女孩是他必須來好好給予治療的病員了。他有太長的時間把她擱置在旁邊,左手邊,右手邊,他忘記了,忽略了,反正隨便。他這樣輕易地一放就繼續他自己的偉大工作了。
她在大街上跑啊跑。像我現在一樣。像我現在一樣披頭散髮。我要去前方,遠方。我踩在一條霓虹閃爍的斑斕道路上。可是此刻它已經像彩虹一樣消失了。
我說,歸根結底是因為你不太愛我。
他看見這女孩在病床上蜷縮成一團。他一定很失望。女孩子已不是他一貫喜歡的驕傲女孩子的樣子。她像被關的動物。溫順裡帶著他無法降伏的執拗。她想要反抗他。她想要掙脫他的手。掉頭。
他們只允許我寫一句話,我就寫:我要跟著小野走。
小野和我在下一站下車。他在下車的時候拉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心有微微的汗。我覺得那是一種蠱惑的藥膏。深入我的骨髓。我開始雀躍。我覺得我可以拋開我的雙腳,九*九*藏*書可以跳起來,像一隻羽毛勃發的鳥。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
小野再坐過來了一些。他拿開手錶和餅,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隔。
我覺得可恥,我不想讓小野看到我的可恥的潰爛。我在第二天早上走路的時候很小心地走在他的後面。我不讓他看到我疼痛的表情。
他說,是這樣的嗎。
小野說:原諒我。
我闖到大街上。我記起一部小說里的描述:散著頭髮奔跑。腳流血。
僵坐了很久,小野忽然移了一下身子,拎出一塊Pizza給我。我的心立刻溫暖和柔軟起來。我說,你也一定很久沒有吃了,我們必須一起吃。
我坐在床邊和我的眼淚對話。
他說他賣了他的手錶。
我繼續說:小野,沒關係的,你拿去賣或者怎麼都行啊。反正不是什麼珍貴的生日禮物。我爸我媽就喜歡這樣,沒事情總是送我禮物。
這句話占的空間太大了。結果它擠佔了我良心的位置。你知道了吧,我的心就是帶著這幾個空空蕩蕩的字來來去去地跟著你奔波。它不想家因為良心沒了啊。
最後,我看到了小野的出現。他從玻璃後面推門出來了。頂著他嶄新的頭髮樣式。我想說你終於來了。和我一起跑吧。我們不能被嘲笑。
我早該想到小野應該來剪頭髮了。他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他不會允許自己有一絲的凌亂。
我吸了一口氣,眼淚就出來了。它們像兵荒馬亂中的逃兵,順著我茫然無神的眼睛闖出來。它們很無知,它們只是想找一個洞逃出來。它們說你的內部太糟糕了啊都爛了你知道嗎我們受不了了我們要出去啊。
她也不見了,我來不及問那個高鼻子的男孩子還同她一起去賞荷花看泉水嗎。
小野還沒有看到我。我把頭和手都靠在玻璃上,冬天的長滿白色苔蘚的玻璃。我多麼貪婪地看著我親愛的小野。我看著他一分一寸地更加好看起來。
小野重複了一遍,搖搖我:你喜歡的是哪一種?
我猜他去看那場畫展的時候一定就知道不會好的,不是他所喜歡的,可是他仍舊去。也許只是為了看完之後批判它,自己沖自己發發牢騷。
我和小野隔著一段距離在街上走。我和我的腳跟在後面。我們被他的眼神拋棄了。
我和小野是一樣的。可是我一直是安靜和隱忍的。或者說我是蒙昧的。我只是自言自語地煩躁和抱怨。可是小野把他慾望的水珠濺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慾望開花了。我躍躍欲試地要出發。掙脫雲朵這個垃圾場一樣的收容所。我要和小野一起向上飛。我們要在更暖和更皎美的地方得到潔凈。
小野和我這樣地擁抱在一起。我們像兩個落難的災區兒童一樣抱在一起。我們好像剛剛認識。我們嶄新嶄新地相愛。在我們自己擊落的上一次愛情的碎片和廢墟里。那是我們不能再提的一場災難。
我向左,堅持一個方向。我堅持跑下去。我的腳又開始流血。我要爛死在這個南方城市的街道上了。一邊走一邊爛掉。上帝保佑我在爛掉之前找到小野。
小野應該沒有錢了。他很久沒有胡亂買東西了。
在巴士上,他看到我在左邊發抖。然後他看下去。看到我的雙腳。它們紫紅的顏色,濕漉漉的。我的眼睛盯著小野。他的難過和他的厭惡。是有厭惡存在的。他開始因為我醜惡的雙腳厭惡我了。那一刻我是多麼難過啊。我想和我的雙腳分道揚鑣。它們連累了我。
可是我仍舊帶上門就跑了出來。
他是卸下理想的男孩,沒有了繁重的一直壓迫在他神經上面的夢。分裂的文森特此刻悄悄走開了嗎。油彩膠片你們都離開好嗎,從小野的腦子裡離開一會兒好嗎。我只想和這個男孩子單獨呆會兒。沒有理想的沒有壓迫的他。那個身體里沒有了你們的他。
我的外婆出現在我的夢裡。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吉利的事情了。我的外婆是一直呵護我的老人。我一直在她的庇護下,可是後來我丟失了她給的禮物,跟著男孩子逃跑了。她一定生我的氣了,所以她再也不肯在我的夢裡露面。今天她回來了。她笑了一笑。我不大知道她為什麼笑啊。可是我知道她原諒我了。
我吃紅豆冰。灼|熱的午後。媽媽說如果出去鎖好門啊你。有電話找爸爸。我說爸爸不在你是哪位啊。小朵來找我站在門口說你去看啊DKNY的新香水,然後她走了。她新交了長得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樣的男朋友,她說她得表現好點。她又說那個鼻子特別高的男孩子沒怎麼見過蓮花和泉水。她說read.99csw•com她帶他去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不去蓮花年年開啊已經一點新意都沒有了。
這個在他左邊或者在他右邊的女孩子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玩耍,自己和自己打架。她愛著他,可是他沒有時間理會她。她開始記怨他,她最後甚至想咬他一口。可是他的手,那手在距離她這樣遙遠的地方。她抓不住那隻手,於是放聲大哭。
他又說他看了場畫展。糟透了,他說。
我和小野再次決定下車的時候是在D城市。因為D城市剛剛下過雨,天空和樓群的輪廓都很清晰。我已經太久沒有摘掉隱形眼鏡了,整個世界彷彿下了很大的霧。潮濕的眼窩裡乾癟的世界,而且沒有了天氣。所以看到D城市的時候我很開心。
他說,幸虧我看見你的時候很及時。他是這樣說的。好像他是一個英雄。
我去沖涼。發現我的腳早就被磨破了。很多血,結痂的和黏稠的。黑色的和褐色的。我很驚訝,因為它們傷勢這麼糟糕我卻一直沒有察覺。因為奔跑的時候我在我的極樂里。我的視野里只有前方的那隻摯愛的手。我沒有多餘的鞋子了,沒有藥水。我把這些情況默默地說給我的腳聽,並告訴它們我真是不想再麻煩小野了,所以拜託它們自己好起來。
小野仍舊沒有回來。
小野說,你睡吧,我們明天好好上路。
去音像店買了些CD。事實上我們帶的CD已經很多。如果活不下去了,靠賣CD仍舊可以活一段時間。可是我們仍舊滿足又開心地買下那些CD。多數我們都是擁有的。只是沒有帶上它們。比如我喜歡的Mazzy tar的,Mono的,還有小野喜歡的Patti smith的。同樣是落時的女人。但是不朽。付錢之後我站在店門口,突然覺得很凄涼。我們講話很少,寂寞環繞。很多時候,我們依偎在一起,可是自己聽自己的音樂。我們都用音樂把自己導向另外的出口。
我張了一下嘴。想說對不起的,卻發不出聲音來。
我看到最後一個出現的是我那個開酒吧的朋友。他還是穿得很講究,走過來。
圍繞一條街,我來回走。我想小野回來的時候會經過這兒。經過的時候跟我打招呼。我也打一個招呼給他。我跟在他的後面再回去就好了。就像上次來的時候一樣。
我睡覺的時候把腳用毯子包起來,整個地包起來,不讓我自己和小野看見它們。我和小野只有一條毯子。第二天早上小野說,你霸佔了整個毯子。我說是嗎,對不起。
我的腳要斷裂了。頭很昏。再透著玻璃看的時候我卻無法看清裏面了。
我沒有力氣去強求那隻手回來。它高不可攀。
小野說他看見我在美髮店的門口拍打玻璃,然後瘋跑,看見他就對著他喃喃地說話,然後倒在地上。
我喜歡你的。這句話像一隻振翅的蝴蝶一樣停在我的耳邊。喋喋不休。
嘩啦嘩啦下雨了。我在陽台上一邊收衣服一邊聽Mono。Mono是我心愛的樂隊,男孩子和女孩子,兩個人的樂隊,乾淨,不亂。我站在陽台上聽Mono。心情舒暢。我翻看照片,舊的畢業照,有個女生我忘記名字了,發簡訊給小朵:畢業照第二排右邊第三個女孩子叫什麼啊。
我和小野都很餓了。小野帶著我走進一家日本壽司店。賞心悅目的橘紅的生魚片。潔白的米和青草顏色的調料。小野知道這是我格外喜歡的。他和我站在外賣的櫃檯前,小野問我,你要吃哪一種。
然後小野出去了。帶了相機什麼的可是沒有帶我。我看見他的手合上了門。我知道我如果無恥一點就上前去抓住那隻手。我再哭起來最好。我想說小野別走,別走啊。
小野看著我。他可能覺得有一點好笑。他也可能在生氣。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出了壽司店,掉頭奔向那家賣銀飾的店子。
她太善良以至於我懶得致謝。
他自己思索著,消失了。
小野的身上沒有任何香水的味道了。也可能更糟糕,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臉還黑去了大半。熱情沒有了從前的洶湧。可是我們在這個時候終於靠得很近了。我的手和他的手在一起。我可以肯定如果我這個時候說話他會認認真真聽到。如果這個時候我問問題,他會好好地作答。這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太多的時候他把身體卸給我,帶領我走,這個殼子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過了一會兒,我把我的手錶摘下來。給小野。我第一次決定諷刺他。我說小野,再去看吧看畫展。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糟糕。
有十年九*九*藏*書來所有Swatch手錶的樣子。糖果顏色。取著不同的名字。一代又一代。
是個南方的城市,細細長長的小街,形狀怪異的小店鋪。我們開始重新恢復孩子般的激|情。我們一家一家地逛。小野在一個美術商店裡買了一本Swatch手錶的宣傳畫冊。裏面
我本能地退後。我不能讓他靠近。我用手拍打著這塊演戲的玻璃,結束吧,結束吧。
我說:我可以決定吃什麼,是嗎?
小野繼續說,畫展很糟糕,他見到那個好看的女畫家像迎賓一樣站在門口。男人們於是來膜拜這個花一樣紮起來的女人。
小野安安靜靜地把他白天做的事情說給我聽。
我失敗了小野,真的,我這一刻特別後悔。我開始狠狠地想家了這一刻。小野我想媽媽因為她比你善良。善良,小野,善良啊。你怎麼在我們一路走來的途中就丟失了呢。
後來我記不得過了多久,我在街角一個很華麗的美髮店門外的大玻璃里看到了小野。我堅信這是一種吸引,使我可以這樣盲目地摸索著找到小野。小野端坐在一隻高腳的旋轉的椅子上。套著一塊深綠色的圍布。小野衝著一塊火焰一樣明亮的鏡子笑,暖和的。他的頭髮已經短了些,像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一根一根豎立著。他帶著紳士笑容和理髮師親切交談,不時會有小撮的頭髮從他的臉旁邊劃下來。
我沒有來過D城市。我也沒有地圖和錢。甚至不辨南北。
夢裡我媽媽一直說,你不要亂跑回家早些我給你買刨冰回來。
有一家店子賣亮晶晶的銀飾,還有花花綠綠的小卡子。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戴任何小卡子了。我變成了一個粗糙的布娃娃。可是這一刻,我忽然懷念起我那囂艷的粉紅時代。我穿粉紅色條絨A字裙和大頭皮鞋、扎雪青色頭巾和用毛線綁一頭辮子的時代。我想起那時候我媽媽多麼地熱衷於給我梳頭髮,扎辮子啊。那時候我已經讀高中了。每一個早晨我坐在桌邊吃早餐,我媽媽站在我的身後給我梳頭髮。她不厭其煩地給我用毛線纏十幾條彩色的辮子。她還喜歡給我買「淑女屋」蕾絲花邊的襪子。我猜想我媽媽小的時候一定沒怎麼好好玩過布娃娃。她通過我彌補了她小時候的遺憾。可是我必須承認,我的媽媽是多麼熱愛她的這隻布娃娃啊。
住進了一家小小的旅店。很窄的樓梯,遊盪著女人曖昧的呻|吟。我看到瘦小的壁虎在房間的牆壁上散步。隔壁好像有對戀人,壁虎在偷聽。它一定覺得太乏味了,因為我和小野根本不講話。我們並排睡在同一張床上。可是我們什麼都不做,連話也不說。
我們都不再說什麼了。
我搖一搖手臂,咯咯地笑了。我沒有摘過它,在外婆的葬禮上,我緊緊地抓著它軟弱地哭泣。
她太幸福了她喜歡晃著顏色花哨的頭髮說煩死了煩死了讓我離開這裏吧。我的夏天就像一盒沒有來得及好好享用的冰淇淋一樣就這樣化掉了。我現在好像一個過季的馬戲團明星看著自己當年舉著火炬冰淇淋的照片,看著那隻完美無瑕的冰淇淋在我頭頂流下多姿多彩的眼淚。
我不停地聽到閣樓的樓梯在響。我聽到有人咳嗽。有小孩子打架。他們真的很堅強。沒有流下眼淚來,即使頭破血流。
可是我掉了它。為了跟隨小野,我甚至沒有停下來撿起它,珠子們就這麼波光瀲灧地各奔東西了。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外婆,一點也沒有,甚至連她的一條皺紋都沒有過。
他的一半東西已經在外面了。像座五顏六色的墳冢一樣堆在我們面前。小野蹲在地上,雙手伸進背包里去,一把一把地掏出來。他的牙是咬著的,我聽到它們響了。我知道他在怪我。他怨恨我啊。他覺得我的難看的腳給他帶來了恥辱。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
我們的燦爛夏天永遠都不能過去。走吧,小野,我們跑著繼續去遠方。
小野我現在這樣狠狠地抓著你是因為我一直看到你身上的鱗片。我不喜歡你這種冷漠的魚的形象。我不喜歡那些塊狀利器。我要把它們揩下來。
他從來不讓著我。我們就一起吃。都省卻了說話。有蘑菇和青椒。黑胡椒使他打了個噴嚏。我們兩個人都很餓了,這塊餅不夠大。可是我們吃到不到中央的位置就都停下來了。我們覺得剩下部分應該是對方的了。我們兩個都是無比倔強的傢伙。我們誰都不能說服誰,所以這塊難堪的餅只能在我們中間冷掉了。
我一陣痙攣。我是那麼不想見到他呀他在恨我他在怪我。他走過來一定會笑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