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走了。眾人目送她的背影，又是一陣靜默。

「誰知道？」吉兒說，「看來我們柱子上的照片海洋里，又要游進一尾美人魚了。」

「真麻煩你了，」女子深深地對小葉鞠了個日本式的躬，「我找的人叫海安，他是在這裏的嗎？」

小葉迎向她，有點躊躇該如何開口。這女子在他看來不像本國人。

小葉拈起盤中的肉屑，低著頭專心地喂貓。

「是這樣的？」女子垂下長而黑的睫毛，神情有些黯淡，「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裏。海安他只跟我提過一次，說他在傷心咖啡店，台北。他並不知道我要來的。我叫做明子。你是小葉是嗎？海安曾經提起過小葉，就是你嗎？」

默念這個地名時，多麼像是有一串風鈴在胸口響起。

「喂，啊，海安。我的天你現在在哪？哦……是這樣的……哦，早說嘛，害我們傻等……唉，真是的你。好吧好吧，媽的還不都聽你的？」吉兒掛掉了電話，朝電話做了https://read.99csw.com個鬼臉。

「請你告訴海安，如果他回來了，明子曾經來找過他。好嗎？」

「怎麼？他到了沒？」素園問，小葉抱著貓也湊過來。

「嗯。」小葉的臉在燈光照映下紅通通的。

這話馬蒂是同意的。她與其他人一樣，陷入了想象的境域中。這個說著奇異的中文的明子，從哪裡來？與海安之間有什麼故事？喵一聲，那虎斑貓躍上空心磚矮屏，一時失足，整隻貓懸挂在磚牆邊上，小葉過去抱起了貓。這時櫃檯上的電話鈴聲響起，吉兒起身去接了。

啊！遙遠的，遙遠的馬達加斯加……

什麼？馬蒂吃力地聽著。她的位置與明子有一點距離，明子又使用著出人意料的中文，她不太確定自己聽到的內容。現在明子閉上眼睛微偏著頭，像是回想起了美麗又傷心的往事。她的睫影投射在臉龐上，小葉與她對站著。

女子現在站在店的正中央，用沉靜的九-九-藏-書眼眸左右將店看了一周。所有的人默然看著她，惟恐遺漏了她轉動臉龐時，從每一個角度觀賞她的幸福。

「可愛，真的很可愛。」明子以日語低語，又回神改用中文，「請不要誤會，我是在北方遇見海安的。那是去年冬天。去年冬天好大的雪。我原本不想活了，直到見到了海安，我才發現這個世界還存在著美麗。」

「歡迎。喝咖啡嗎？」

明子走過的地方，飄逸著一種淡柔的香氣。陌生又令人想念的氣味，像是長在山野的一棵默默綻放的梔子花樹。

「美，真美！」藤條讚歎著，「從美學的角度上簡直沒法挑剔了。」

「啊，我們了解。」小葉的語氣猶豫但帶著溫柔。

「好的，你要不要留下聯絡辦法？」

連店中的音樂，也顯得蕭索了。馬蒂再一次感到徹底的飢餓，她打開提袋找錢包，才發現夾在書中的紅包袋。那是她在琳達婚禮中始終沒交出的禮金。

推開傷心咖啡店沉重的玻九九藏書璃門，一陣溫熱的晚風從南方吹來，直撲在她臉上。風中有夜市烤肉攤的味道：生洋蔥，檸檬，炭火上作響的多汁液的烤肉片，融合成一股濃厚的南國氣息。

女子的美像銳利的陽光，輻射而出刺痛了人們的眼睛。馬蒂向來保持著小時候對女人的審美觀，也就是只看面孔不計身材，但此時她無法不被女子的美好體態吸引。所謂纖合度，修長兼之圓潤的體型也不過這女子的漂亮身姿。她穿著一套黑色絲質的褲裝，雖然頗不合這南國盛夏的時宜，卻顯得優雅潔凈。她的五官，完美得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出自整形手術的高超手筆，但即使有這念頭也是稍縱即逝，再厲害的整形大夫，也不可能在塑造出如此樣樣合乎夢想的五官后，不遺留下一點人造的呆板痕迹。事實上，這女子的面孔美麗而且自然，深刻的五官有點近乎野性的西方美，但顧盼之間卻又保留著典雅的東方韻致。她濃密的黑髮束攏在腦九-九-藏-書後，露出豐美的前額。馬蒂估計這女子的年齡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

音響正好傳出鋼琴演奏的月光曲，異常沉靜美好的氛圍流瀉整個店面。

吉兒抬高眉毛，投給她的朋友們意味深長的一瞥。

「這爛人，他現在還在馬達加斯加，根本就沒上飛機。」

「啊，真不巧，他出國了，也不知道今天回不回來。」

進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套亮面的黑色西裝，一看即知是西門町買的一千五一套的便宜貨。他和同來的女子不斷以快速陌生的語言交談著，不時微微彎腰鞠著躬，聽起來他們用的是日語。男人鞠完最後一躬，轉身離去了，留下那女子。

明子又緩緩地看著左右，她的視線停留在樑柱上的數百張照片。數百張照片上，是數百個不同女子的留影。

聽見這樣奇異又坦誠的對白，連吉兒都收拾起了促狹的表情。

「海安他，不至於不來了吧？」素園輕輕地說。

「不用了。」明子輕輕搖搖頭，突然盯read.99csw.com住小葉，那表情很認真，認真得近乎單純。最後她低眸點了點頭，像是明白了什麼：「我會再回來的。」

「唉。」素園失望了。

「像這樣從遠方來，尋找連約也沒約過的海安，一定是傻得讓人想笑了，以為我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明子兀自以日式語法低語著，又低頷對小葉鞠躬，「請你們了解，我不是那種糾纏別人的女人。我只是……想念海安。」

她把雙手伸進膝上的提包，隱秘地從紅包中抽出鈔票，並用這錢向小葉買了單。

「唉。」眾人也都失望了。

這次馬蒂聽得很清楚，馬達加斯加。

傷心咖啡店海藍色的招牌燈光，穿透玻璃門，為來人的身影鑲上一圈冷冷的藍邊。

「海安說他還要再待一陣子，要我們下禮拜五等他回來。」吉兒回座，舉箸繼續吃飯，可是其餘的人卻像是失去了食慾，同時也沒了談興。

「不是。唔，是的。」女子的口音果然有些奇異，「我從……北方來，我來這裏找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