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心的客人（3）
「所以你去馬達加斯加旅行？」
「頹喪的渴望。」海安說，他撇嘴吐掉草葉。
「在外頭，他已經在外面很久了。」素園說。
明子進入紅色跑車，開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機車，但並未啟動，他只是頹首坐著。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雖沒有回頭，但察覺到了她。
「我也好想去馬達加斯加。」馬蒂輕聲說，她抱著雙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難哪。」馬蒂嘆息一樣說，她抱緊了雙膝默想著。
「馬蒂，謝謝你來幫忙。」素園給了一個柔軟的擁抱，「小葉說她想請你來兼差，我很希望你能來，一定要好好考慮喲。」
「你是指社會地位，財富？」
「我看你累了，這裏我們忙就行。再一個小時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說海安也來了，我們忙就夠了。」
「我常常想，就是我們生活的環境太局促，才讓人人都變得這樣你爭我奪，爾虞我詐。人真是奇怪的社會動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壓迫，就像哲人說的，一群擁聚取暖的刺蝟。」
海安側過臉看馬蒂，他的面龐奢侈地展示在馬蒂眼前。馬蒂喜歡他鞭子一樣的雙眉，還有他褶痕深秀的ｒeａｄ•９９ｃsｗ.ｃom明朗眼眸。擁有深邃明眸的男人總讓人覺得失之美麗，不夠男性化與剛強，但海安的眉眼是這麼地放肆舒展，恰到好處，兼具陰性美與陽剛，還有他髭鬚微現的勻稱下頷，線條美好的唇。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間。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會動物，又是領域動物。」
「我去過很多地方，馬達加斯加不過是我的行腳中的一站。」
「不是嗎？」
馬蒂拿起提包，跟小葉道別，正在和少女們縱聲調笑的小葉給了她一個火熱的擁抱，擁抱中彷彿還親吻了馬蒂的臉頰，馬蒂有點恍惚不能確定，推門離開了。
「真可憐。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這一片沒有人的荒地。唉，為什麼人看到空曠的景緻就會這麼覺得舒暢安詳呢？」
「嗨，沒有工作的海安。」馬蒂輕輕說。
「我情願終老在那麼原始又荒涼的地方，就算死在那裡，我也願意。」
「領域動物？」
海安騎車宛若電掣，第一次坐這樣重型的機車，馬蒂不禁攬緊了海安的腰。她的手腕感覺到了海安非常強壯結實read.99csw.com的腹肌。
夜漸漸深了，馬蒂不停地為客人遞送啤酒，客人點調酒的數量減少了，便宜的罐裝啤酒才是深夜的明星。馬蒂乘空也灌了一口熱門的可樂娜，素園幫她在瓶口塞了一片檸檬，淡味略澀的酒汁沖入咽喉，很刺|激，可惜卻振奮不了精神，她今天工作太重，身體已經累壞了。馬蒂倚著吧台休息，她看見小葉在小ＤＪ台後面很落寞地坐下，頭深深地埋進兩肘里。
「我從來沒有出過國，海安，不過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擁擠的城市。」
「……高中的時候上地理課，講到非洲南部有個外島，地理老師攤開世界地圖，告訴我們馬達加斯加和台灣的雷同關係。突然之間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筆記本上畫下了這座島，告訴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裡去，住下來，一輩子住那裡。很好笑吧？」
「這麼說台北人真可悲了？」
「怎麼這麼說？」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過在擁擠的程度上，每個城市都一樣。」海安折了一枝小草葉，銜在嘴上，傍著河堤的斜度躺了下來。
「好安靜，真難想象這裏還是台北市。」馬蒂說。
「那麼hｔｔｐs://rｅaｄ.９9cｓw.ｃｏｍ你不是嗎？」
「對，領域動物。像豹子撕抓樹榦，像狼群遺留體味，用原始的方法標示出它們的領土。領土之內，惟我獨尊，不容外物入侵，領土之外，在領域動物的知覺中，一片殺機，一片荒涼。人就是領域動物，可惜社會化了以後的人，必須依賴群聚的生活，那佔有領域的衝動，只有轉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滿足。」
咖啡店門口不遠，停著一輛火紅的捷豹跑車。雖然一點也不懂車經，這跑車還是讓馬蒂眼睛一亮，車後站著一個輕裝女郎，更是讓馬蒂目不轉睛。那是明子，這一夜的明子穿著Ｔ恤牛仔褲，薄施脂粉，仍舊亮麗得令人不忍逼視。明子身畔，是海安，他們兩人沒有對話，海安仰天吐著煙，明子望著遠方。
海安今天的穿著很輕便，一件無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褲。他的表情也很清朗，彷彿馬蒂剛剛目睹的傷心擁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機車相當巨大，超出馬蒂所見過的所有摩托車規模，車側還有閃閃發亮的防撞鋼條，馬蒂用指尖觸及了它們的冰涼質感。海安拍拍後座：「坐坐看。」他揚起嘴角等待著，馬蒂依言上九_九_藏_書前。她今天穿著喇叭褲裝，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夜已深，一路車行無阻，他們來到台北最南端，面向著一片寂靜山巒的河灣。河灣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們爬上堤防，這一晚有月亮，靜靜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著粼粼光芒，海安和馬蒂並肩在堤上坐下，之後是長久的沉默。
「我還不累啊。」馬蒂說。
「在我看這個願望並不難達成。」
「嗯，尤其是這空曠。」海安說。
小豹子繞著店內遊走了一圈，最後被馬蒂攫起抱在懷裡。小豹子。馬蒂輕輕喚著它的名字。小葉在ＤＪ台後抬起臉，又很快活地調換舞曲，一邊還輕輕地哼唱著。她剛剛那傷心的模樣稍縱即逝，連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錯了。素園來到她身邊，告訴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嗨，沒有目標的馬蒂。」海安說。
「海安在哪裡？」馬蒂張望店內。
馬蒂站在騎樓陰暗的角落，她的雙眼捨不得離開這對麗人。只見明子的肩膀輕輕晃動，晶瑩的淚珠滑落她的臉頰。明子掩面哭了起來，海安遂擁她入懷。從黑暗中，馬蒂看見了海安的面孔，擁抱著淚人兒明子，海安的臉令馬蒂難忘。
「不是嗎？」
馬蒂看進海安的雙眼裡，那裡比南極更冰冷，比沙漠更荒涼。
「那是因為人永遠脫不了領域動物的野性。」
海安一催引擎，車子沖向黑夜，馬蒂尖叫了出來。「帶你去個地方。」海安說。
「並不難理解。因為馬達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灣卻又不是台灣。那隻不過是你戀家與棄家的複雜情緒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間。」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輩子，追求的是什麼？不過是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地盤。人太多，土地太少，領域的度量衡變成了錢。大家窮其一生賺取金錢，好劃下在社會中的地盤。財富多的，領域充裕，志得意滿不怕進退失所；財富少的，仰人鼻息倉倉皇皇，如同無地自容的孤獸。人群越擁擠的地方，追求財富的慾望越明顯，只因為那求取地盤的慾望越迫切。賺錢機器，人最後變成了賺錢機器，被自己的領域慾望所驅動，身不由己。看到了這片空曠寬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記憶，在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勞去爭奪，所以非常安詳，停止了生活，開始了存在。誰不需要這種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