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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傷心的客人(4)

第二章 傷心的客人(4)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
小葉回到卧房。她洗澡。她梳了梳短髮。脫下的哈雷皮帶與領帶掛在她衣櫃里,整排粗獷的男孩服飾中。小葉換了棉質的T恤短褲,困了,但是她來到書桌前。桌旁有一座小書架,擺滿了對她的年紀與學歷而言非常艱澀的書。她略作瀏覽,最後決定讀英文就好。
「我不像你那麼幸運。老天爺對人並不公平。」
小葉在半個小時前,吞下了客人饋贈的康得六百膠囊,現在停止了咳嗽。她熄掉海藍色的店招,店裡突然變得很晦暗,昏沉沉的黃色燈光,還有小舞池上兀自旋轉的玻璃燈球,映照得四周非常幽靜迷離。小葉關掉音樂,開始覺得頭很沉重。
「那你在乎什麼?」
「你所說的是不顧任何道德規範,全然放縱的自由?」馬蒂問。
「你什麼也不在乎?」
「那麼你很自由了?」馬蒂問。
「我所聽到的,都是社會階級或團體的標籤,是從一般社會認同的角度下去描寫的你,那是別人眼中的馬蒂。試九九藏書著不要用縱向的時間來丈量你的生命,還要橫向去探測你生命中的深度,然後拋開社會符號,再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小葉打開最新一期的空中美語雜誌,將錄音教材放進隨身聽,戴上耳機,取出字典與筆記本,開始跟著錄音帶讀誦起來。這一課教的是「向商店退貨」實用美語。
「我不曉得……也許是吧?」
「我,馬蒂……今年二十九歲,沒有一年過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讀教科書,我很孤獨,那是因為我從小沒有家,個性又內向,我很愛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懶,我有滿腔的柔情,可是不知道該去愛誰。我現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讓我更茫然,我害怕做一個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我想找機會脫離這種生活。我要什麼生活呢?我要的也不太多,就是自由吧?比如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有陽光,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不用去向別人請假,得到准假后才去自由走走。read.99csw•com對,不用向別人請假的生活。我很想做一個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別人交代我,不用跟別人一窩蜂地去追求那種典型的人生,我渴望長出翅膀,自由自在飛翔。這樣的說明,及格了嗎?」
傷心咖啡店打烊了。素園幫小葉洗凈了所有的杯盤,擦抹了全部的桌面,小葉給她叫了無線電計程車,目送她離去。
「你太在乎別人對你的認同了。」
小葉打開店裡的小鳥籠,鳥籠內有一隻安靜的翠綠色小鳥,一般人稱為愛情鳥。小葉將食指伸入籠中,愛情鳥馴服地躍登她的指上。小葉帶著它在店內走了一圈,又在小舞池上張開雙臂旋轉,旋轉時那隻小鳥就縮緊頸項,將螺狀的鳥嘴對準前進的方向,怔忪悚望,旋轉的風吹拂著它頰上的紅色羽毛,但它並不飛翔。小葉頭昏了,她將愛情鳥送回籠中,填滿了食料。
「好,那麼我給你一分鐘,告訴我你是誰。」
「有何不可?」
「你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你拋不九_九_藏_書開這裏的生活?你想說我們從小被教養成社會機器中的一環,一個螺絲釘,脫離這個生命體你就失去了所有依據?你想說從讀書開始到大學畢業你已經融入台北,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條不歸路,結果變成了放棄台北也是條渺茫的不歸路?你害怕一旦放手,萬一後悔了卻回不了頭?你不想跟旁人比賽,可是整個生活本來就是一場瘋狂的競跑,你不跑了又不甘心做個落隊的人?」
「知識與智慧,還有錢。」
「本來就不公平。但又何足遺憾?要知道大自然厭惡的就是平等。公平來自比較的概念,一比較你就陷於尺度上的束縛。」
小豹子跳進櫃檯后的貓籃里打盹。小葉把它的貓碗洗了。另一隻貓碗,星期六所有,已經閑置多日,碗里結了幾縷蜘蛛絲,小葉蹲下來看蛛絲上的七彩反光,她把這隻碗也洗凈。
「那很需要勇氣吧。至少需要……需要……」
「問題還是一樣,你太在乎別人的認同了。當你說你不自由時,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read.99csw.com麼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別人足夠的認同,那帶給你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壓力,於是你覺得被壓迫,被妨礙,被剝奪。馬蒂,翅膀長在你的肩上,太在乎別人對於飛行姿勢的批評,所以你飛不起來。」
「難道那就自由了?難道掙脫了一切社會規範枷鎖,就不會變成『不受拘束的激|情』的奴隸?」
「傷心咖啡店。」
小葉累壞了。她決定明天再結算賬目。海安今天不會再進來的,她剛剛曾看到海安與明子在店外長久佇立。小葉拉下鐵門。在傷心咖啡店門口旁邊,有一道水泥梯通往這棟建築的樓上,樓上是三間分租的套房,小葉租了其中一間。
「在這個世界上,誰自由了?」
「很好。你沒有理由不自由。」
「這就是你?」
「是啊。」
小葉提了一桶水到店外,在外頭她找到海安的純白色跑車。除了慣常騎用的重型機車外,海安還有兩輛轎車,其中這輛常駐在店門口。小葉先啟動引擎熱車,再把車洗乾淨。
「像吉兒說的,太自我主九九藏書義了吧?人人都這麼想,社會就垮了。」
小葉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馬蒂一愣,之後她流利地答道:「我叫馬蒂,今年二十九歲。台北人,不,江蘇人,台北出生。輔大外文系畢業,主修英語。已婚……現在分居。我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擔任秘書,血型A型……現在住木柵……」她的速度緩了下來。
「是嗎?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會像今天一樣頹廢了。你根本就不認識我。」
「我是。」
「又是價值觀問題。你被你所學到的價值觀困住了。要從價值觀中自由,自由到連沒有價值觀了也不在乎。」
「很好,你讀了些書了。在這個世界上,有政治上的奴隸,有法律上的奴隸,也有價值觀或道德上的奴隸,看你要做哪一種。沒有真正完全的自由,除非你不存在於社會,可是沒有社會就不會有現在的你。我所說的放縱的自由,主要是從你被灌注的價值觀、人生觀上的解放,這是你的生命,社會滋養你,現在夠了,開始切斷社會對你的臍帶,專心盡情地做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