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黯淡的夜(2)

第三章 黯淡的夜(2)

「這麼說你認同綠星球黨了?」
「朋友介紹的。他剛來台灣,想要接觸社會運動,就輾轉找了些記者朋友幫忙,有人找我幫他翻譯,就這樣認識了。」
「看看尚保羅,」吉兒說,「人往往一不小心就被環境同化了,以為這就是惟一的生存方式。尚保羅是一個好的朋友,他提醒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種不同的人生。」
「立法院」門口有了一些騷動,方才的預算審查會議似乎有了結果,群眾與媒體記者蜂擁上前,尚保羅抱起攝影器材也湊上前去。鎮暴警察的陣線不安了,自右至左重整了一次隊形,吉兒與馬蒂站起來,退向一旁的榕樹下。
「我做過一些背景了解,綠星球黨在歐洲的評價很極端,他們激進的組織形態總讓人認為具有政治野心,不過他們的確做了不少社會工作,我認為綠星球黨很有作為,只要有明確的理念,手段激進又何妨?以前是什麼問題都免不了泛政治化,現在是連政治問題都免不了泛環保化了。像綠星球黨這樣的團體,只是忠實地反映了時代的趨勢。我滿有興趣。」
「加入國際環保運動以後,我領悟到一種全新的生命,原本框架之中的工作、生涯、社會關九九藏書係都不再能主宰我。如果你說我失去了根,那也可以,但是馬蒂,再也沒有根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充實的生活。」
「你應該去看看海安。」吉兒卻有如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樣。她倚著榕樹伸手撩動飄在空中的鬚根。「去看看海安。就我所知,他最近過得很糟。」
「你說得對。」最近的生活片段在馬蒂眼前歷歷而過,她還想到小葉,想到藤條、素園,想到陳博士,想到海安。
天地之間本來就無限廣闊,其他人的生活觀是其他人的事,這個城市多麼無辜,它從來也不曾困住人,是人的狹隘思維困住了這城市。
「怎麼認識他的?」
左邊的牆上一面落地鏡子,映照出她們兩人的身影;右邊不遠,又是一面大鏡子,兩面鏡子夾照之下,反射出千千萬萬個馬蒂與明子,都默默坐著,那視覺上的情境與她們心裏的感受一樣虛幻。剛從群情沸騰的示威活動中走來的馬蒂,如同進入一個異時空的坑穴。在這裏,世界變得很遙遠,遙遠又不真實,世界變成一場夢,坐在這裏的她們是被夢著的情節。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明子偏著頭陷入不快樂的回想,「我也很多天沒有見到https://read.99csw.com海安了。你知道海安在哪裡嗎?」
這是明子第一次和馬蒂照面,馬蒂尚未開口,她打開門示意讓馬蒂進去。
剛從「立法院」出來的幾個「在野黨」「立委」跳上了講台,正在發表即席報告,示威群眾擠在講台前,而尚保羅則穿梭在人群外緣攝影,獲取群眾聚會的鏡頭。尚保羅非常高,幾乎高過整個人群。他栗色的頭髮在聚光燈下反射著蒼白的銀輝,馬蒂的眼睛很從容就追隨到那光芒。
馬蒂來到床墊前,倚著床腳坐下了,她也望向窗外。今夜的台北的天空,如往常一樣,一片濁黯。星光燦爛的夜晚,在這個城市裡,是太奢侈的情境。
馬蒂當然不知道。沒有工作,沒有親人,彷彿跟全世界都沒有關係的海安,是一座失去相對地標的孤島,茫茫大海中,他並不留痕迹讓別人捕捉。海安在哪裡?這是她們兩人原本就不該互相提出的問題。
不是自己太頹廢,是這個城市本身就夠頹廢。這是馬蒂最近以來所找到的答案。
「你請坐。」明子懶洋洋說。她雙手一攏身上的絲袍,朝向落地窗前的床墊走去,那身姿是撩人的,卻又不顯得色情。這麼冷的夜裡,明子https://read.99csw.com只穿著一件純絲的薄袍,近乎透明的袍子之下,是全|裸的身體。
「你這個朋友很有趣。」馬蒂與吉兒背著榕樹站立,等著騷動過去。
這麼多年以來,從有知自主以來,就融入了台北的社會節奏的馬蒂,她是一顆與旁人吸取同樣養分的水果,在同樣多雲的天空下,又被浸泡進一個出口窄小的醬缸。馬蒂差一點就相信,人的一生多半就是這樣,在上班沉悶的作息與下班看沉悶的電視劇之間,在努力地賺錢與更努力地用錢滾錢之間,有如鐘擺一樣的擺盪。為了突破這種命定的苦悶,她曾經懶散地鬆開了自己的發條,卻又被無所作為的更大苦悶所困擾。
「我怎麼看不到?」
「嗯,有趣。」
明子轉過來面對她,美得叫人陶醉的雙眼一眨也不眨。
尚保羅的雙瞳淡如藍天,他在強光中眯起雙眼,眼前是光霧中如夢幻的幢幢人影,巨型喇叭送來震撼的音波,加上群眾齊喊口號的激昂,周圍的一切,如同置身在一部光影迷離的電影之中。但是這不是夢也不是電影,擁擠的人群已經往他們的方向逼近過來,他們背後的鎮暴警察蠢蠢欲動。
「他不願意跟我說。你去跟他談談。我總覺得海安https://read.99csw.com喜歡你。你很聰明,你溫柔多了,你懂得善解人意。」
馬蒂坐吉兒的便車,來到海安所住的大樓。下了車,她朝著吉兒與尚保羅招招手,看著他們離去。一天的街頭活動下來,吉兒與尚保羅還不打算休息,他們正要去拜訪一個以堅定反核立場著名的雜誌社。
明子華麗的胴體,在馬蒂面前展露無遺。馬蒂默默站了一會兒,看出這兒似乎只有明子一人。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一樣的甜香。
榕樹的鬚根,不依存於泥土,它們自由地懸挂在空中,被吉兒的指尖輕輕拂過。一陣風吹來,失去泥土支撐的纖弱鬚根都隨風飄搖了,但它們畢竟還是一把根,用它們在風中的姿勢,一樣捕捉空氣里的稀薄養分,一樣滋養著榕樹。
吉兒的車尾燈漸行漸遠,消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車陣中。馬蒂走進這棟大樓的豪華噴泉中庭,卻被穿著制服的警衛攔了下來。警衛打電話向海安通報馬蒂的來訪,直到電話那頭認可后,馬蒂才獲准進入布置得很古典的電梯。當警衛打電話時,馬蒂聽得很清楚,海安那邊是個女人的聲音。
「台北的天空太骯髒。我在假裝。」明子的中文有難以言喻的奇怪腔調,不像外國人,但又不像本地九-九-藏-書人。也許,奇怪的是她用辭的方式。
「怎麼糟呢?」
吉兒迎風點了一根煙,馬蒂有一個感覺,嗜煙的吉兒在尚保羅面前保留了她的煙癮。吉兒拍拍裙角的灰塵,一邊張望著講台前的人群。
明子不再理會馬蒂了,她在床墊上抱膝坐下。床前的落地窗是斜斜向外而建,只要坐在床前,不須仰頭,就可以飽覽整個蒼穹。現在明子正獃獃地凝視著窗外。
到了海安的門前,馬蒂尚未按鈴,門就開啟了。馬蒂面前,站著明子。
「星星。」
「海安在哪裡?」
「萬一你要後悔了,有沒有想過要怎麼辦?」
「馬蒂,我認為重點是,你是全神注目在你自己的人生,還是這個世界?那將帶來不同的結果。我相信人不只要做一個活著的人,還要做一個把生命灌注到全體人類命運中的人。不然,我不知道人要怎麼活,才算真的活夠。」
這些苦悶與這些答案,難道是被自己的台北式思維所困住了?馬蒂因為尚保羅的一席話感動著。人生的路,本來就在一念之間,沒有勇氣走出自己的路,卻推諉于其他人的生活觀,是何等懦弱的情緒?看到尚保羅投身理想的熱情,馬蒂頓覺自己是一個多麼擅於作繭自縛的平凡人。
「你在看什麼?」馬蒂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