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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黯淡的夜(3)

第三章 黯淡的夜(3)

多年以前,當明子還不叫做明子的時候,她的族人叫她克魯娜。那時,家在溫暖的台灣,多雨的山上。那裡所住的人,不是台灣人,也並非外省客,他們早在歷史之前就東遷到這個島上,群聚成自己的部落。
馬蒂從夢裡驚醒了,看見落地窗前黑暗的天幕,明子還坐在身邊。她的肌膚在夜色里呈現一種沒有生命的、玉一樣的光澤。現在她轉頭看著馬蒂,她美麗的雙瞳里,也是沒有生命一般,星星也似的光芒。
「他很少提,幾乎從來不提。關於我,海安也不可能向你們提起的吧?」
迷失在時間里,馬蒂與明子靜靜坐到天亮。終於在破曉前,她們一齊見到了東方天際的一顆曉明之星。
「那人是誰?」
明子的族人漸漸忘記了他們的克魯娜,只有當他們看到樹上結著乳白色的克魯娜花時,才會彷彿回想著這個美麗的女孩。克魯娜花非常芳香,清晨開放時,那馥郁的香氣可以隨著雲霧籠罩整個山頭,於是整座山都變成了花瓣之中的神秘宮殿。這種花山下也有https://read.99csw.com,平地人稱它梔子花。
「為什麼這樣做呢?」
「我聽說,海安最近不太好。」馬蒂沉醉在明子眼裡深邃的星光。
「他很痛苦。」
「海安愛上了一個人。」明子垂下了眼睫,星光於是黯淡,「那個人卻不愛他。」
因為在雪境中,明子可以忘記她在南方的家鄉。
基金會每年資助幾個幸運的孩子,到山下的教會學校接受教育。全部落最美麗的花朵明子,成了第一批受惠的孩子。那所教會學校位居台中市,是一所典型的貴族中學,非常貧窮、一切依賴公費的明子,生活在來自富貴家庭的嬌嬌女中,又承受著別人眼中非我族類的壓力,她恨那六年的學生經驗,卻愛上了上層社會的生活方式。
明子的部落在南投縣深山重嶺之間。這個部落很小,只有上千個人口。與其他原住民不同的是,這個部落的人膚色白皙,身材纖長,還長著令人驚喜的美麗眼睛。
「為什麼?」
「不可能。你看,連每個鍾的分針都九-九-藏-書指著不一樣的方向,這是故意被撥亂的時鐘。」
在寒冷的北國里,明子用她中學時的女同學所不應該知道的方法,得到了她在中學時所夢想的富貴生活。明子早就忘了山上的家鄉,她願意永遠不要再想起,她願意永遠也不要回到這溫暖的南方。
這些想法,很快地遭受到打擊。明子的族人發現,他們的山頭正被水泥建築侵襲,原本的種植與打獵空間越來越少,餵飽自己后,他們卻尷尬地拿不出錢幣來買雜貨店中出售的紅標米酒,而山下卻盛產錢幣。於是壯丁下山,做粗重工作,女孩下山,抹粉賣笑。
「我不知道,海安永遠也不會說。」明子搖搖頭,靜靜地想了一會,「不是很可笑的嗎?那麼多人都愛著海安,他不在乎。而他愛上了一個人,卻又得不到。可憐的海安。」
「現在幾點了?」馬蒂坐起身。
傳說中,一百多年前,來自歐洲的傳教士曾經來到這個部落,他們沒有傳布出宗教王國,卻遺留下了白人的血統。這個說法並不可考,可以確九*九*藏*書定的是,傳教士在一百年後真的又造訪這個村落,建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還成立了一個簡單的基金會。
明子的族人依照早年的哲學,過著早年的生活。這種生活持續了很久,直到他們發現山下發展出了另一種世界。山下的世界里,每一個人都像皈依宗教一樣,將自己奉獻給一種特定的工作與身份,他們活在那種工作與身份中,日日賺錢,時時計較,自強不息。
多麼奇怪的邏輯!當露珠在陽光里蒸發時,不正是徜徉漫步的美妙時刻?當太陽落到山巔之際,人們不該趁著此時凝望夕色沉思?勞動與工作,不就是為了吃飽?既然吃飽了,那還有多重要的事情,來打斷飽餐后的歌詠與飲酒狂歡?如果吃飽而不快樂,那是多麼愚蠢和不幸?
但是她回來了,為著追尋海安的足跡,而海安卻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孤島。也許世界真的只是一場夢,人只是被夢見的不由自主的布景,情節的發展並沒有道理可言,只能隨它,由它,直到夢醒。
黯淡的夜,馬蒂與明子就這樣無言並https://read.99csw.com坐,不知道該談什麼,不知道該等什麼。
「海安跟你提過我們?」
在她們周圍,至少可以看見六座時鐘,但是每座鐘的時刻都相差甚遠。馬蒂和明子左右把每座鐘都看了,她懊惱自己不喜歡戴錶的習慣。
「我知道你叫明子。你從……北方來,你來找海安。」
「你是傷心咖啡店的人?」
「這些時鐘,怎麼搞的?」馬蒂自言自語。
明子這一生從來沒有上過班,她的上一輩、上上輩,甚至她的全部的族人,都不曾上過班。生活對於明子來說,就是生活,關於昨夜之前和明晨之後的生計,都是太遙遠的事情。
「現在的海安,也許也看著星星吧?」馬蒂輕輕說。
貴族學校教養出明子舉手投足間的貴族氣派,畢業當時,她的容貌儀態已經超乎一般人的夢想。明子並沒有回到部落,她搭上了一架華航的飛機,到了日本。日本人說,她的美麗令日月星辰失色,所以他們為她取了名字叫做明子。
「大概是不同國家的時間吧?」
山下的世界給了他們錢幣,卻給不起九*九*藏*書夕陽時分的歡笑與安寧。族人們最後多半又回到了山上。他們的世界與山下越離越遠,那不是他們血液中的野性所可能參与的生活。族人變得更愛喝酒,他們用各種方法賒賬買酒,再用酒醉來回憶他們所無法回復的野蠻年代。他們下不了山,克魯娜回不了家。
明子不再說話。馬蒂靠著床墊,累了,上了一天的班,耗盡了她一個女子的體力,她睡著了,進入屬於她的夢境。
來自北方的明子,已經習慣了這樣吹著風的寒夜,甚至再更冷一點,如果能再冷一點,冷到降下雪花,明子也許會快樂一些。自從在冰天雪地的北國里遺忘了她的往事,明子就愛上了雪。
平地人喜歡把梔子花摘下,漂在一碗清水中,用花死之前吐放的濃烈芬芳沾染四周,山上的人不這樣做,他們寧願把克魯娜花留在樹上。
「天曉得。也許海安是在告訴自己,他不要活在別人的規律中。」
明子怔怔望向馬蒂,說:「海安一定很喜歡你。」
明子的族人很失望,他們所鍾愛的克魯娜終於沒有再回來。
「我不知道。」明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