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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安沒有醒來(1)

第四章 海安沒有醒來(1)

藤條巨大的手掌,緊緊握住這枝梗纖弱的波斯菊。
「才四年嘛,四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小葉鼓勵他。
離開看守所,素園和小葉搭小梅的便車回台北城,小葉要開店,而素園還要繼續上班。吉兒今天搭海安的車。
兩個月下來,這則超熱門新聞已經漸漸轉淡,藤條在鏡頭前明顯地消瘦了。他雖然從來不是公司的核心主管,卻擁有業務副總裁的頭銜。這個讓藤條自豪極了的職位,現在卻變成了眾怒所向的箭靶。
藤條從來沒有這麼出名過。
公路上恢復了寂靜。深夜的山上,沒有其他的車輛。海安的車子在柏油路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煞車痕,痕迹直達到坡邊,而山坡再下去,是個深谷。沒有人看見這車禍,除了那一隻瑟縮的母狗,和依偎在它腳下四隻柔軟嗚咽的乳狗。沒有人看見,海安差一點撞上馬路中的這一窩狗,如果不是他猛力將車子打橫的話。
他們沿著北海岸一路開到了鮮花公路上的清水斷崖,一路沒有停歇地前行九九藏書,就是沿著海開車,因為這一天的海水是這樣出奇地蔚藍。
望著窗外的暗夜與飛快倒退的路燈,吉兒的思潮雜沓。她的著作《新佃農時代》即將在這個月上市,銷路未卜,但在吉兒的心情上,已經是一個結束,也是另一個開始。吉兒最近與尚保羅的綠星球黨接觸更多了,他們視吉兒為台灣新生代知識分子中,最具有潛力的運動領袖人才,所以積極爭取吉兒入黨。
「你說的是這個?」藤條曲起上臂,綳起雄偉的二頭肌,他說,「那我們瞧瞧,誰來當老大。」
往回走時,已經是夕陽時分。
就在這時候,海安猛力把車子打橫。尖銳的煞車聲劃破山路上的死寂,車身橫著向左疾衝出馬路,撞碎了水泥護欄以後,翻下山坡。
「想得美,監獄里的地盤之爭才原始,才叫激烈。」吉兒快人快語一如往常。
尚保羅和她所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拘謹,但是磊落;他憂愁,但是積極。尚保羅和海安尤其不同,後者有絕九_九_藏_書對優勢的條件,可是他並不分享給這世界。吉兒看了一眼專心飛車中的海安,到如今她還是不認識他。這是一個自私無情得專心致志的人。那種專心的程度,又叫人佩服得不知該如何置評。
面會結束的時候,藤條攫小雞一樣地緊緊擁抱小梅。小梅嫣然一粲,送給藤條一朵波斯菊。鮮艷的橘子紅色的波斯菊,小梅在看守所的鐵窗外摘的。
「不用等判決,早知道答案了。」藤條倒是表現得很洒脫,「律師說,大概會判六年,減掉扣押期,還有假釋,七折八扣下來,最多關四年。」
「至少,我終於找到一個不用爭地盤的地方了。」藤條接過海安遞過來的煙,抽了一口。
這天不是假日,申請面會的手續很快就通過,海安、吉兒、小葉、素園,和懷抱著樂睇的小梅在警衛的引領下,進入了空蕩的面會室。
坡邊的小樹叢窸窣搖動,海安染滿鮮血的手攀住一根樹榦。他爬了上來,他單手拖著昏迷的吉兒。將吉兒拖到坡邊后,九九藏書海安也倒下了,他的雙唇像紙一樣白。坡下傳來了他的坐車墜落山谷的轟然巨響。
「聽說官司還有得打。」吉兒打破了沉默,「要撐下去。」
「不公平嘛。報紙上說連法官也覺得你是代罪羔羊,看他準備怎麼判。」素園說。
看守所牆外種了一排波斯菊,熟透的橘子紅色在陽光里招搖。今年的春天似乎很短暫,一轉眼,夏的氣息已經來臨。榕樹上一隻性急的蟬唧唧鳴叫幾聲,歇一會兒,正待再發音,四處應聲和鳴的蟬嘶已掀起了熱鬧的大合奏。
到底要不要正式加入這個激進的環保組織是個小問題,重點是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作為它的黨員,像尚保羅那樣,切斷自己的成長根性,變成一個純粹的社會運動者嗎?這好像也是個小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尚保羅這個人。在他身上,吉兒看到了一種全新的、自由的方式,和Young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吸引著她。
寂靜的山路。寂靜的黑夜。
是的,藤條是非常魁梧的。只是很奇怪地,九*九*藏*書長久以來,大家都忽略了他在這方面的優勢。
吉兒甚至來不及驚叫,天旋地轉猛烈撞擊中,彷彿海安俯過來用身體護住了他。恐怖的爆裂聲中整輛車翻滾扭曲撕裂,吉兒昏眩過去。
會面的方式和電視上所見不大相同,既沒有玻璃隔牆,也沒有電眼監視器,警衛在牆角的椅子坐下,看起來挺有耐心。整間面會室像是搬空的小學教室,只是窗上都加了鐵欄。門推開,藤條走進來。
大家默然對視。藤條只是憨憨地笑著,他接過樂睇抱在胸前,又把他的臉埋進樂睇的襁褓中。
小梅並不覺得他可惡。甚至他們所有的財產都遭到了扣押,迫得小梅只好搬回娘家住,她還是不在乎。小梅的娘家碰巧很富有,富有得不介意養她們母女一輩子。小梅在娘家安頓了下來,過著幾乎更寬裕的生活。她從像樂睇那麼大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富有。也許,要不是因為她來自富貴之家,藤條也不會中了邪一樣地賺錢,賺到連公司要出大問題了還不抽手,結果變九_九_藏_書成了一隻來不及逃走的過街老鼠、代罪羔羊。是這樣的吧?如果這麼說,那藤條還真可憐,小梅今天早上吃火腿蛋的時候這樣胡思亂想,連家裡的傭人端來了咖啡她都沒發覺。
整個案子已經進入審判期,這個標會公司的猝然倒閉,牽連受害人高達四五千人,社會上一時蔚為奇聞。參加標會的會員所繳的會款累計到十幾億元,除了極少數得標會員領走的錢之外,所有的資金流向一直是筆糊塗賬。公司幾個主事者在事發之初都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透過一個口風極緊的律師,發出十幾次前後矛盾極多的安撫聲明。受害人組成了自救委員會,和公司展開馬拉松式的纏訟。頭裹著夾克的藤條,和一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女會計師,成了新聞報道里出現的熟面孔。
在南方澳吃了晚餐,他們決定走陽金線回台北。於是,夜深蟲鳥寂靜之時,海安的白色跑車賓士在陽明山的上坡路上。這一趟,海安和吉兒都不多話。
「我們先不回去好嗎?」吉兒問海安,「到海邊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