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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夫妻團圓

第十七章 夫妻團圓

紅娘在一旁看他二人彬彬有禮,語不及義,道:「小姐,有些話乾脆就當面說破了,鑼鼓不敲不響,話語不說不明。」
老夫人好久沒見侄兒了,她對鄭恆,有一種盲目的偏愛,從小就喜歡他。儘管鄭恆長得人模狗佯,醜陋不堪,性情乖劣,行為不端,她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真是「癩痢頭兒子自家的好」。在她的心目中,侄兒是最令她稱心如意的東床佳婿,所以今日一見鄭恆,如獲至寶,流淚道:「侄兒啊,這多久也不見你的蹤影。」
他儘管春風得意,大魁天下,井未解除他的愁悶。日前聖旨下,封為翰林學士,派在翰林院編修國史。
張生帶了琴童和幾個雜役,來到崔府大門,張生道:「琴童,前去通報。左右,在門口等候。」
正是:閉門推出窗前月,堪笑梅花空自香!
鄭恆道:「如果給了個官宦之家,倒也不冤枉,卻給了那個窮酸餓醋。
你看這書信,字跡寫得多麼漂亮,就是掌管文字的老爺們也寫不出,可以刻到鐘鼎上去作銘文。有柳公權的骨,顏真卿的筋,比得上顛狂的張旭,跟王羡之、王獻之也是不相上下。論到佳人的才思,我的那小姐在人世間是獨一無二。這封書信,我要把它當作經書一般念誦,當作驅鬼除病的符篆來使用。它高貴得像官印,沉重得像黃金,價值連城。如果在這上面簽上一個花押,派一個令史,差一個捕快,就是一張來不及說明期限的公文。小姐啊,你哪會知道我為了你,如今病體未愈,只以為我辜負了她。唉!這種誤解向誰去說清楚呢?這樣不明不白的埋怨,教我怎麼能受得了呢?
老夫人忙起身謙讓,說道:「將軍少禮,折煞老身了。請坐。」
正是:妻子空爭不到頭,風流自古戀風流。
杜確道:「老夫人,此事差矣!想舍弟一則有退賊之功,二則是尚書之子,老夫人前者所說崔府三代不招白衣女婿,今舍弟已高中狀元,現力河中府府尹。今日反悔親事,在道理上如何說得過去?」
紅娘悻悻然退下,她始終認為張生不是這種喜新厭舊的人,鄭恆的話不可相信。她覺察到老夫人又在藉此流言賴婚,現在張相公又不在,自己也無能為力了。
老夫人聽了,勃然大怒,說道:「我早就知道這秀才不是東西,受不得抬舉,今日果然對不起我家。想我們崔府官宦家聲,堂堂相國,世代從無把女兒給人做小老婆之理!也罷,既然張生已經奉旨娶妻,孩子,你就去揀一個黃道吉日。依著你姑夫的遺言,前來拜堂成親,依舊做我家的女婿便了。」鄭恆聽了,心裏不知有多高興,這老大大中了我的計了。卻還假仁假義的,說道:「姑母,這恐怕不妥吧。倘若張生前來理論,那怎麼辦?」
鄭恆在昨天吃了紅娘一頓搶白,心裏十分窩火,心怪姑母老糊塗,拿不定主意。今日來見,原是心懷不滿,現在見姑母如此,好像還是疼愛他的,所以表面文章也不能不做,假哭道:「姑母,想死侄兒了。」
杜確見了老夫人,上前行了個軍禮,說道:「末將杜確拜見老夫人。」
張生道:「嗯,這就好,這就好了!」
張生接過書信,小心翼翼地拆開封口,抽出信紙,那是一張粉紅色薛濤箋,信箋上還散發著一點幽香,張生在鼻子上聞了一聞,再展開信紙,啊喲,小姐在寫這封信時,一定是情淚如絲,否則,怎麼會有這許多淚痕?他連忙讀信,信上寫著:薄命妾崔氏拜復,敬奉才郎君瑞文幾:自音容去后,不覺許時,仰敬之心,未嘗少怠。縱雲日近長安遠,何故鱗鴻之杳矣。莫因花柳之心,棄妾恩情之意?正念間,琴童至,得見翰墨,始知中科,使妾喜之如狂。郎之才望,亦不辱相國之家譜也。今因琴童回,無以奉貢,聊布瑤琴一張,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裹肚一條,汗衫一領,襪兒一雙,表妾之真誠。匆勿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備。謹依來韻,遂繼一絕雲:闌干倚遍盼才郎,莫戀宸京黃四娘。
老夫人道:「孩兒既然來到了這裏,為什麼還要住店,不直接來見我?」鄭恆道:「侄兒聽說表妹已經另許他人,還有什麼嘴臉來見姑母!」
張生道:「這玉簪兒纖長似竹筍,細白如蔥枝,溫潤含清香,晶瑩無瑕疵。她要求我也要像玉簪那樣溫潤,不要有缺陷。」琴童道:「那斑管又是什麼用意?」
老夫人道:「張先生,杜將軍駕到,相煩代老身出迎。」
張生此刻衣錦榮歸,身份顯貴,但井未忘記往日借居僧舍,吟詩唱和,反而是記憶猶新,夢裡也從來未離開過蒲東寺。不知不覺,已到了十里長亭。在十里長亭上,正擺好一桌接風酒,那是法本長老備下的。長老在前些日子買了一份登科錄,見張生中了頭名狀元,實授河中府尹,得知張生今日要來普救寺,昨天紅娘來告訴老和尚,說老夫人聽了鄭恆一面之辭,失了主張,又許了鄭恆親事,今日不肯前來迎接張生。所以長老獨自前來,在十里長亭擺下酒筵迎接張生。
張生正在病奄奄的時候,琴童回來了。他討得了小姐的回信,不怕關山路遠,長途跋涉,急匆匆趕回來報喜。他滿以為相公已經派了官,哪知在客館里生病。琴童對主人很了解,心想不得了,一定是想小姐想出的相思病,得趕緊把小姐的這封信交給他。連忙快步走進主人的卧房,說道:「相公,相公,琴童回來了。」
老夫人道:「提一提也好。為了感恩,老身才把女兒許配給你,在長亭送你去趕考。現在你從新忘舊,在衛尚書府上另娶嬌娘。今朝辨明了是和非,你又想斷了弦再娶胡作非為!」
長老上前,合十頂禮道:「阿彌陀佛,不知張大人駕到,迎接來遲,恕罪恕罪。」
琴童最後問道:「這綿襪兒如何呢?」
老夫人見了鄭貴,覺得有點突然,如果是侄兒來了,就應該直接來見我,為何是鄭貴前來,莫非出了什麼事?說道:「罷了。你家公子呢?」
鄭恆道:「這是姑夫的遺囑。且看我挑一個吉日,牽羊擔酒上門去,要他成親,看姑母怎樣打發我。」
張生道:「這管毛筆的斑竹,曾經停棲過風凰,胭脂淚浸漬得斑斑點點,那是當年娥皇哭舜帝,今日則淑女思君子,小姐也淚灑湘妃竹。」
小姐道:「紅娘妹妹,這都是你的功勞,我和張郎永生難忘。」
老夫人道:「罷了。紅娘,鄭家表少爺來了,不敢來見,現在命你前往下處,看他有何話說。」
遂道:「張相公,紅娘有禮了。你在京城乾的事,真教人看輕你!去年分別以來你很安樂吧?你那新夫人的姿容一定很美麗,比咱的小姐更清奇,這個被繡球兒打著的夫妻滿意嗎?」
紅娘道:「說得對啊!老夫人,我就說過張相公不是這種喜新厭舊的人,不如請小姐出來,讓小姐自己去問他。」
秋菊領命,到了妝樓,見到紅娘,說道:「紅娘姐姐,老夫人叫你前去。說道:『剛才有一個叫鄭貴的來見老夫人,說哥哥從京師來,不敢來見老夫人,卻叫姐姐去一趟。』」
琴童道:「琴童到了普救寺,先見了老夫人,老夫人聽得相公得中,很是歡喜,然後去見我家主母,只見主母為了相公瘦了許多。」
鄭恆道:「是哪個九-九-藏-書張生?」
小姐道:「奇呀!表兄到此,不來見老夫人,卻要你去,真是莫名其妙!」紅娘道:「小姐,老夫人等著,我去了,回來告訴你。」說罷,跟著秋菊來到中堂,見了老夫人道:「紅娘拜見老夫人。」
紅娘道:「張相公憑的是道德學問,你僅僅是仗勢欺人。你這傢伙倒蠻有一套歪議論,說什麼做官人的總是做官人,胡言亂語不本分。你說道窮民到底是窮民,難道你沒聽說過『將相出寒門』?」
張生忘情他說道:「小姐啊,你寄來的這些禮物,情深意厚,你的用意,下官一件件都猜得著。」
鄭恆道:「你這鬼丫頭,眼見已得了好處了,我也不跟你多羅嗦,明日我就要娶,我要娶!」
原來那杜確將軍得知兄弟高中后,來當河中府尹,已到了普救寺,他就離了蒲關,也到普救寺來。一來慶賀兄弟高中得官,二來要與兄弟辦喜事。到得崔府,見張生在門口相迎。杜確見了張生,說道:「賢弟,久違了!」張生道:「哥哥,有勞光降,愚弟有失遠迎,望哥哥見諒。」杜確道:「賢弟高中巍科,官拜府尹,愚兄特備區區薄禮,前來拜賀。」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夫人,今日你可以相信老衲沒有說錯了吧!我早說張先生決不是那一等沒有人格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之恩,況且又有社將軍作證,怎麼能侮得這門親事?」
長老把張生讓進長亭,在席間長老也不便對張生說起鄭恆的事,反正他馬上就要和老夫人見面,出家人自不必去惹那些煩惱。略飲幾杯,便一起向普救寺而來。長老陪同張生進了寺院,張生急於要見到小姐,就向長老拱拱手道:「長老,容下官拜見老夫人以後,再來敘談。」
張生又問道:「琴童,你臨行時少夫人對你吩咐了些什麼?」
小姐道:「是鄭恆在老夫人面前說的。」
紅娘道:「像你這副鳥嘴臉,只好去偷韓壽的下風頭香,擦何郎左邊臉上的粉。」說罷,也不告辭,立起身就回寺去了。
老夫人聽了紅娘的話,心想,我本來就不願意把女兒許配給張生,幾次賴婚賴不掉。這次鄭恆來了,有這一番傳聞,恰好是賴婚的最佳借口,管它是真是假,即使是假的,我也要當作真的,等到女兒與侄兒拜堂成親,木已成舟,看你張生有什麼辦法。說道:「紅娘,不必多言,想侄兒之言,句句確鑿,況是親眼所見,豈能是謊言!退下!」
老夫人怒道:「他敢來!現放著我在這裏,怕怎的!趕明兒揀個吉日良辰,你就過門來。」
想到這裏,叫琴童道:「琴童,你把這些衣裳東西替我收拾保存好,在書房裡騰出一隻藤箱兒出來,在箱子裏面鋪幾張紙,放的時候要小心,千萬別讓藤刺兒抓住了綿絲。如果高掛在衣架上,恐怕會吹褪了顏色,亂裹在包袱中,又怕折出了褶縫兒。切切愛護,千萬不能隨隨便便不在乎。」
紅娘道:「不嫁你,就是不嫁你!郎君俊悄,佳人有意,我本想不給你喝倒彩,現今實在忍不住。」
這時,琴童已把小姐捎來的東西,從包裹里拿了出來,一件件放在桌子上,說道:「相公,這是少夫人命我帶來的禮物。」
琴童不懂,問道:「什麼是禁指?」
崔祿正在門房裡打瞌睡,聽得有人在敲門,說道:「外面是誰?」
鄭恆道:「這件事都是那禿驢長老攛弄的。這個婊子養的,我明日慢慢地和他算賬!」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紅娘道:「小姐,快梳妝吧,姑爺在等著拜堂呢!」
張生道:「這個自然。」
老夫人見自己的侄兒也實在不爭氣,丟人現眼,招他為婿必將丟盡臉面。但終究是自己的親侄兒,最好不要經官到府,遂道:「將軍息怒,把這不識羞的東西趕出去就是了。」
鄭恆道:「原來是他,敢情就是今年新科狀元了。侄兒在京師,曾經看過金榜,有洛陽張珙大名,在誇官遊街三日時,我還見到過他,年紀有二十四五歲。在遊街的第二天,前導的儀仗到了衛尚書家門首。衛尚書家的小姐已經十八歲了,正待出嫁,就在御街上搭了一座綵樓,拋球選婿。張生路過綵樓之下時只見一隻綵球,正打中了張生。當時我騎著馬觀看,那綵球還險些兒打中了我呢。我見衛家擁出來十幾個丫環僕人,上前把張生拉下白馬,橫拖倒拽地搶了進去。我還聽得張生口中叫道:『我已有了妻子了,我是崔相國家的女婿。』那衛尚書權勢顯赫,才不管這些,只管把張生拖了進去。尚書說道:『我女兒奉了聖旨結綵樓,拋球選婿,既然綵球打中了你,乃是奉旨招親。你只有叫崔家小姐做小老婆,她是先好后娶的,沒有資格當正房。』這事鬨動了京師,因此侄兒才認識張生。」
紅娘道:「是!」就捧了風冠霞帔,到了妝樓,對小姐道:「小姐,恭喜了。想起那殿上奇遇,待月迎風,吟詩撫琴,書信傳遞,經過了多少曲折,流淌了多少眼淚,終於獲得了五花官誥、霞帔鳳冠,穩噹噹地成了一個狀元夫人。小姐,你該心滿意足了吧!」
老夫人道:「既然他說沒有,就等鄭恆來對證便了。」
這時,法本長老來了,他是藉著向老夫人祝賀而來,主要還是想看看張生的婚事如何了結。這門婚事,當初也把他牽扯了進來,現在老夫人缺少主張,聽了一面之辭,又要把小姐許配給鄭恆。如果真的給了鄭恆,今天張生到了,怎麼處置呢?長老進了中堂,與老夫人相見。說道:「阿彌陀佛!老夫人恭喜恭喜。」
琴童道:「相公,少夫人送東西的用意,琴童也猜著了。」
恰在此時,外面來通報,說是白馬將軍杜確元帥駕到。
張生道:「老夫人,小生若是入贅了衛尚書府中,做了女婿,為什麼又能請得到小姐的鳳冠霞帔、五花誥命在此。」
琴童前去敲門,叫道:「祿哥,祿哥在嗎?」
老夫人道:「多謝長老。請坐。」
紅娘道:「長老是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關他什麼事?胡言亂語沒有分寸,瞎了眼的不識好人!」
然而功名的成就,事業上的成功,卻填補不了精神的空虛,愛情上的痛苦。他忘不了西廂的柔情,也忘不了長亭的離恨,一天十二時無一時不在思念小姐,哪有什麼心思去做文章。加上前些時候派琴童到蒲東送家信,至今還不見口來。目前將近重九登高時序,清秋的院宇,開遍了菊花,閑庭幽戶,格外瀟洒,可惜是寂寞空齋,心頭又橫亘著一個鶯鶯,所以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來。這兩日更是神思不安,睡不穩,吃不香,無情無緒,容顏憔悴,只得請了假在客館中休養。早問太醫院派了大夫前來診視,本來想推辭,他自病自知,這種病,就是盧醫扁鵲來也醫不好,除非是我那小姐來,一見就好。卻不道大夫來一眼就看出了虛實,一件件跟他說,大夫說一切疑難雜症都有藥方可醫,就是相思病無葯可治。唉!如果你小姐知道我為了她而病,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哪知道離情這麼苦,病奄奄難能痊癒,整日價雙眉緊鎖,淚眼盈盈,腸回九轉,想想天遙地遠,相隔了萬水千山。小姐呵!你在哪兒啊!一對鴛鴦伴侶分離了那麼久,只九*九*藏*書有在夢裡偶然相聚,可是新近來連夢也不曾做一個。窗外的黃葉蕭蕭飄落,傳來了一聲羌笛,滿是別離之怨,外面又下起漸漸瀝瀝的秋雨。他躺在病榻上,想翻個身都懶得動彈,眼盯著帳頂,思潮起伏。他想著室外,應該是經霜黃菊半開謝,暮雲中征鴻高飛,秋風緊吹斷雁行,碧天外亂峰千疊,望不見蒲東道。更為惱人的是窗外的琅玕竹,被風颳得嘩嘩響,凄清單調的搗衣砧杵聲,一聲急似一聲,替愁人增添了無限的悲涼。天色已晚,張生躺得不耐煩,鴛鴦被子一半是空著的,哪能受得了?就披衣而起,點上了燈,悶悶地坐在書房裡,這一夜好似過一年,勉強睡下,奈何這雙惹人厭的眼睛,只會不住地掉眼淚,就是不肯合攏來!這般的凄涼,這般的愁絕?怎麼能忍受得了呢?他想忘了小姐,卻一刻也拋不下。他想:我真傻,我一向對她那樣的真誠,哪知道她的心不正,短命的死冤家,怎麼不怕老天爺的懲罰呢,自從去年長亭分別以後,已經整整的一年了,為什麼音信全斷絕,你對我好就寫封信來,難道你手發抖寫不成?幾次三番我真想撇開拉倒,想想也用不著賭什麼氣。小姐啊,我們一定會有再見的時候,我要好好地向你傾訴傾訴。他靠在孤單單的枕頭上,不時捶著床沿,儘管已是深更半夜,還是睡不著。爐內的沉香煙味,一陣一陣鑽進了他的鼻腔,耳聽得隔窗的促織兒,在靜悄悄的台階那邊,鳴聲響亮,絮絮叨叨的也不肯歇一歇。做了個小蟲豸,全沒有一丁點兒慈悲心,吵得人耳朵發熱生疼。他越思越想越悲傷,眼淚哭得燈兒都滅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陪伴他的只有一枕清風,半窗殘月。
張生道:「還是煩請管家進去通報一聲。」
老夫人道:「且待鄭恆前來,當了將軍之面,查明此事。」
和淚眼觀和淚寫,斷腸人送斷腸詩。
老夫人想,侄兒不先來此間,要紅娘前去,不知有什麼名堂,很可能是為了中表聯姻,這件事有點不大好辦。也好,讓紅娘先去摸摸底再作定奪。說道:「既然侄兒不敢來,讓紅娘去一趟就是了。秋菊,到妝樓去把紅娘叫來。」
張生聽了,氣憤填膺,心想這傢伙的臉皮真厚。說道:「你就是鄭恆,你到這裏幹什麼?」
紅娘聞言大喜,說道:「張相公真的回來了?」
老夫人道:「據張生所說,並無此事,乃鄭恆撒的謊言。」
老夫人道:「紅娘,請小姐穿戴了鳳冠霞幀出來,與賢婿拜堂。」
老夫人忙道:「且慢!你是奉聖旨的女婿,老身消受不起。」
崔祿聽紅娘說話,一看已經在二門之內了,忙道:「啊喲!我也樂昏了,忘了規矩。紅娘姐姐,張相公,不,不,張大人來了,帶了一大幫子的人,就在門外,我特來通報。」
張生道:「這些舊事,不提也罷。」
卻說鄭恆,字伯常,父親官拜札部尚書,乃崔老夫人之兄。鄭恆父母早亡,缺少管教,生性疲頑。自以為是累代公卿,門第高貴,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卻是對讀書沒有一點緣份,看到四書五經,腦袋就發脹,只是自詡風流,揮霍錢鈔,時常在柳陌花街、秦樓楚館追歡買笑,十足一個紈絝子弟大草包。
此時,恰巧鄭恆到了,他今日喜氣洋洋,渾身上下一副新女婿的模樣,更為高興的是只要一拜過堂,送入洞房,小姐不願意也得願意。那時,等張生趕回來,我就看著他哭吧。心中美滋滋地來到中堂,見了老夫人,上前見禮,說道:「姑母在上,小侄拜見。」說罷,見兩邊座上坐著兩位大人,一文一武,還以為是姑母請來喝喜酒的貴客,忙問道:「姑母,請問這位尊親大人上姓,以便稱呼。」
紅娘道:「紅娘遵命。」說罷,跟了鄭貴,來到河東縣鄭恆客寓。
鄭恆見了紅娘,道:「紅娘姐姐來了。」
紅娘道:「你給我住嘴吧,張相公哪一點不如你?你別賣弄那仁者能仁,也別倚仗這身里出身;即使你官上加官,也未必非要親上做親。況且你又沒有拿了羔羊大雁,邀請了三媒六證,上門來獻幣帛問問肯不肯。人剛剛來到河中府,就要求過門成親,妄想白白地弄髒了她的金屋銀屏,白白地玷污了她的錦被綉衾。你又不懂得梳雲掠月,也不知道憐香惜玉,更說不上■雨尤雲。」紅娘還想說張生是君子清賢,你鄭恆是小人濁民。一想不要太刺|激了,就話到口邊又吞了下去。
琴童道:「少夫人說,上復官人,萬勿另結良緣。」
鄭恆見勢頭不好,自己所編造的謊言已被揭穿,那張珙、杜確又是朝廷的命官,真要追究起來,自己免不得有個誆騙良人|妻室之罪,到那時就無法收拾局面了。只好說道:「大人不必發怒,小人情願退親就是了。」
秋菊應命而去。
老夫人想,這秀才來了也好。便道:「叫他進來相見。」
老夫人聽了,不免傷感,但也無可奈何,說道:「這孩子真想不開,人死不能復生,我也沒有逼他死。但我是他的親姑母,他已沒有了父母,由我作主。埋葬了吧!秋菊,去交代老總管葬了便是。」
小姐幽幽地嘆口氣說道:「叫我說什麼好呢?」沒有見面的時候,準備著千言萬語,現在相逢了卻都變成了短嘆長吁。他急急忙忙地趕回來,我羞答答的怎麼好意思看著他。要把腹中的憂愁向他申訴,如今卻一句也沒有了。紅娘著急道:「小姐,你快說呀!」
鄭恆道:「哼,你這小丫頭,懂得什麼叫拆白道字,你拆給我聽。」
琴童道:「相公且慢悲傷。主母見了相公的信,非常高興,頓時容光煥發,好像又胖起來了。」
紅娘道:「這一段話別再提了,小姐已經嫁給別人了。」
紅娘道:「好,你罵我!你能跟他比!他講道理引經據典,作詞賦韓柳文章,你只值一分,他值一百分,螢火之光怎能比得上一輪皓月!現在且下去計較遠近高低,我給你拆白道字,分辨一個清與渾。」
病里得書知中甲,窗前覽鏡試新妝。
鄭恆道:「胡說!常言道『一馬不跨雙鞍,一女不嫁二夫』。怎麼可以父親在世之日許我親事,今日父親死了,母親倒悔起親來,哪裡有這種道理!」紅娘道:「表少爺,話不能這麼說。當日孫飛虎領了五千賊兵來圍困普救寺的時候,表少爺你在哪兒?若不是那張相公,我們一家子的性命早不保了。今日太平無事,你卻跑來爭親。倘若那時小姐被強盜搶了去,表少爺啊,看你怎麼去爭?」
張生道:「有這等奇怪可疑的事,你也不詳察詳察。哪裡有糞堆上長出連理樹,污泥中生出比目魚,這不是白白地弄髒了姻緣簿!小姐啊,你嫁了個油炸猢猻般的輕狂丈夫;紅娘呵,你則伏侍了個煙薰貓兒樣的浮躁姐夫;張生呵,你撞著了個水浸老鼠似的猥瑣無賴。這傢伙壞了風氣,傷了時俗!」老夫人道:「當日賊兵圍困普救寺的時候,承蒙你獻上妙計,請白馬將軍解重圍。」
卻說張生,自從接到了小姐的複信以後,心病還將心藥醫,病體很快痊癒,再將養了一些日子,身體已是恢復了健康。恰巧聖旨下來,任命他為河中府尹。他接了官諸,一天也不敢耽擱,立刻動身赴任,衣錦榮歸九*九*藏*書。你看他喜氣洋洋,玉鞭駿馬,步出京師,確是玉堂金馬的風流人物。前不久還是一介寒儒,今朝已官居三品,御筆親自授官,姓名標在翰林。平生壯志,萬卷詩書,一朝俱不辜負。也是鶯鶯小姐有福,穩請了五花官誥七香車,也不辱沒了你賢小姐。
張生忙道:「管家少禮,許久不見了,一向可好?」
張生道:「小姐,你怎麼也會相信那傢伙的鬼話?我張珙之心,唯天可表!我自從離開了蒲東,到了京師,碰上了佳人我都不敢看一眼,怎麼硬扯出個衛尚書家小姐為妻子?我若是見到了她的影子,也滅門絕戶!」
杜確道:「謝坐。」
老夫人道:「這位便是新任河中府府尹,衛尚書家的綵球女婿張大人。」鄭恆一聽是張生,心中一驚,暗道:大事不好也。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張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崔祿道:「人就在門口,那還有假。」
杜確道:「我不耐煩聽你的花言巧語,若是再要糾纏,左右與我拿下,押送官府,明日再審問。」
鄭恆見紅娘去了,心想紅娘這丫頭一定和那個酸丁有一腿。我明日自上門去,見我姑母,只做不知,撒一個大謊,只說張生中了狀元,入贅在衛尚書家,做了女婿,我那姑母,耳朵最軟,愛聽是非,她從小就喜歡我,一定有話說。不說別的,就憑我身上這一套精緻華麗的衣服,足可以打動她了。我從小就在京城裡和姑母同住,也會尋章摘句,姑夫答應我的婚姻,誰敢反悔拒絕!我若是放刁耍無賴,看鶯鶯跑到哪裡去?
紅娘在一邊說道:「老夫人,表少爺的話不可相信,望老夫人三思而行。倘若張先生並無奉旨娶妻,一旦榮耀歸來,兩家如何應付?」
紅娘想,老夫人你不叫我問,我也得問他,總得把是非弄個水落石出。
鄭恆道:「姑母若是堅決不肯,哼,我弄了二三十個人上門,強搶上了轎,抬到我住的地方,脫|光了衣服,不肯也得肯。過了一個晚上,即使你明日急急忙忙地趕來,那時,木已成舟,黃花閨女沒有,還你一個婆娘就是了。」紅娘道:「你原是鄭相國的親兒子,卻好似孫飛虎手下的嘍兵。看你這鬼模樣骯髒人,少不得要有家難奔。」
老夫人道:「多謝將軍前來主持親事,趁今朝吉日良緣,就做個喜慶茶飯,命他二人拜堂成親。」
鄭恆道:「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他的名字,知道他有什麼本事?你這小丫頭,得了他什麼好處,替他吹大牛!」
鄭恆心花怒放,說道:「多謝姑母成全。讓侄兒去準備筵席茶禮花紅,選定了日子,就來過門。姑母,侄兒告辭了。」拜了兩拜,興沖沖回寓所去了。
正是:病中喜得寄來書,慰我心中不盡思。
小姐聽說張生已到,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張郎終於回來了,悲的是他竟然到衛尚書家去做女婿,今日相見,實在說不清是喜是悲。現在既然老夫人叫她出去,見上一面也好,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愁腸百結,默默地跟著紅娘,到了中堂。
不一會兒,紅娘攙扶著小姐出堂,與張生先拜聖恩,再拜天地,拜高堂,拜謝杜將軍。忙乎了好一陣子,送入洞房。這一夜,久別重逢,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別,今夜是新婚加久別,所以二人格外繾綣。張生是門迎著駟馬車,戶列著八椒圖,娶了個傾國傾城、知書達禮、三從四德的宰相女,平生之願已償。小姐是嫁得了一個風流佳婿,如意郎君,也一樣稱心如意。三朝以後張生帶著小姐和紅娘,辭別了老夫人,到河中府上任去了。正是:西廂待月成佳配,金榜題名衣錦歸。
張生的朋友楊巨源聽說此事,作了一首詩送給張生,詩曰: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霜冷葉飛初。
張生聽了,不覺傷心道:「啊喲小姐,下官害苦你了!」
老夫人此時正在中堂,只見紅娘興沖沖地的從外面進來。說道:「老夫人,張相公做了官回來了,就在外面。」
紅娘道:「真不要臉,要使狠用粗,難道這就是輕柔溫存?哪有死賴強逼婚姻的。」
鄭恆道:「木寸、馬戶、屍巾,好啊!你說我是個村驢■。我世代是相國之子,到不如一個白衣餓夫窮秀才!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他連我鞋跟也趕不上。」
鄭恆道:「好吧,就讓你喝一聲給我聽。」
琴童道:「琴童對主母說,相公一定要討封回信。她就當場寫了回信,打發琴童回來了。主母還賞了琴童十兩銀子哩!琴童只以為相公早已派官上任了,哪知你卻在生病。」
張生見小姐到了,心中很高興,見小姐玉人依舊,只是玉容清減,面上卻帶愁怨之色,知道是為了鄭恆的謊言所致。說道:「小姐,別來無恙。」小姐道:「先生萬福。」
崔祿見張生十分隨和,一點官架子都沒有,不由得心想:張相公才是好人,配得上小姐,像昨天來的那位表少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比我們傭人還不如,虧他還有臉來爭親哩。忙答道:「好好,張大人高中,我們下人都替你高興哩。大人是熟人了,自己進去吧。」
話說張生自春鬧得中狀元以後,住進了招賢客館,等待皇帝封官派職。
張生道:「這裹肚手中一葉綿,幾回燈下縫,表白了腹中愁,暗示出心中事。」
張生道:「遵命。」
鄭恆道:「老大人,你不清楚,是我姑夫在世之日把表妹許給我為妻的,如今倒說我是誆騙人|妻,太冤屈了!」
杜確道:「若不是老夫人說情,本帥決不饒你,與我滾了出去!」
鄭恆又看著張生問道:「此一位尊親呢?」
張生見了紅娘,特別親切,說道:「紅娘姐姐,小生回來了,要拜見老夫人。」
琴童問道:「這汗衫怎麼說?」
我是富家子弟,難道偏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腳,又是親上做親,更何況還有她父親的遺命。」
張生道:「你聽哪一個說的?」
張生讀罷書信,說道:「我那風風流流的小姐啊,像這等多情的女子,我張哄死也瞑目了!」
鄭恆滿面羞慚,也不向姑母告辭,踉踉蹌蹌出了中堂,站在庭中,說道:「罷,罷!妻子被人奪去,要誆騙也沒有得手,反而蒙受一場羞辱,叫我回去怎麼有臉見人呢?要這性命有什麼用?不如碰死算了,倒也乾淨。」說罷,便向庭前老槐樹上一頭撞去。
說到這裏,忽然想起,如果沒有紅娘在中間傳遞消息,小姐怎會如此冷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有逼著紅娘說明白。不得已只有先拿些言語來誣陷紅娘一番,逼著她說出實話來。於是對紅娘說:「紅娘姐姐,我才到此,便聽人告我說你替小姐傳書遞信給那鄭恆叫他來,是也不是?」
楊巨源又催促張生,儘快去蒲東迎娶鶯鶯小姐,張生置辦了行裝,準備上路,哪能料到鄭恆卻先下手了。
張生道:「這瑤琴么,她是教我閉門學禁指。」
紅娘見崔祿直闖二門,覺得有點奇怪,忙叫住他,說道:「崔祿哥,這般慌慌張張地直闖二門,有什麼急事啊?」
張生說道:「這汗衫兒貼身穿,著了它如同小姐不離我身邊。」
紅娘一聽,知道鄭恆來了,覺得奇怪,為什麼不直接來見老夫人,卻要我去?看起來,這個蠢貨已經知道佛殿許婚了,真討厭,實在九-九-藏-書不願去見這種人,但老夫人差遣,不敢有違。這老夫人,一定是要讓我去摸摸底的,讓我先和小姐打個招呼。於是進房,見了小姐,說道:「小姐,小姐,表少爺鄭恆來了,不敢來見老夫人,命紅娘前去。」
張生道:「小弟託庇兄長虎威,謬登甲第,蒙賜厚禮,卻之不恭,實為汗顏。小弟奉老夫人之命,請兄長裏面相見。兄長請。」杜確道:「賢弟請!」兄弟二人,並肩攜手而行,十分親熱,直到中堂。
從此,這一對美滿鴛鴦,如魚似水,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把這段西廂佳話,世代留傳,願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張生道:「你不懂,那是操琴的指法。禁指就是禁止,她禁止我別生邪念,留意琴譜聲詩,調養聖賢情操,學著巢父許由去洗耳朵,不去爭名奪利。」琴童又問道:「這玉簪是做什麼用的?」
張生道:「紅娘姐姐,怎麼連你也不辨是非了。小生為了小姐茶飯不思,受了多少的苦,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老實說,在京城裡佳人美女確是多得很,可是我的心裏充滿了舊時的恩愛,怎麼肯棄舊憐新,別處去尋親?小生若是另外結了婚姻,目下便不得好死!我怎麼能忘得了待月西廂,怎麼能撇得下唱和伴侶?豈不聞『君子斷其初』,我怎麼肯忘掉有恩有情處?其間一定有哪一個賊畜生妒忌我,企圖得到小姐,用了壞心眼來說我壞話,破壞我的婚姻。這個無賴賊,遲早要上木驢受酷刑。」
老夫人道:「這位是鎮守蒲關的杜將軍杜大人。」
鄭恆道:「我就不信,賊兵來時,他一個人能退得?全是胡說八道!」
去年春天,他的姑母崔老夫人曾命崔安送封信給他,要他到京師來幫助搬運相國靈柩回博陵下葬。哪知他只顧尋花問柳,拖拖拉拉,一再延誤,等到他到得京師,崔老夫人等已經啟程去了。他也不去設法趕上,反而趁此機會在京師的妓院里盡情享受,玩樂了整整一年。最近他打聽到姑母正在蒲東普救寺守喪,又聽到孫飛虎領兵圍困普救寺,要搶鶯鶯為壓寨夫人,幸虧有一個洛陽秀才張君瑞退了賊兵,老夫人把鶯鶯許配給姓張的。聽到這個消息,他心裏很不是滋味,鶯鶯本是先父在世時定下的親事,如何可以再許配別人?於是他連夜從長安趕到河中府。他想,我現在到了此地,如果沒有這個鶯鶯另配的消息,去見了姑母當然沒什麼關係。現在既然有了這件事,我撞去了也沒意思,想起來這件事都在紅娘身上,只要把紅娘叫來,問個明白,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以後,就在河東縣城裡找了一家客店,安置了下來,對親信家人道:「鄭貴,命你到普救寺去,把紅娘叫來,只說哥哥從京師來,不敢冒昧來見姑母,叫紅娘到我這裏,有話托她帶給姑母。」
卻說老夫人,昨天派了紅娘去見侄兒鄭恆,據紅娘回來說道,侄兒叫她前去,是詢問親事的。這件親事,若依我的心意,本來要許給侄兒,何況又是老相爺生前許下的。不料我這一家之主一個疏忽,不爭氣的女兒和那張生已做出事來。本來是許給了鄭恆侄兒,結果成了這樣,他有些責怪不滿的言語,也怪不得他。且準備下酒飯,估計今日侄兒必定會來見我。
正是,且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雨心。
琴童道:「祿哥,我的聲音你還聽不出來嗎?我是琴童啊,快開門,我家相公來了!」
張生道:「多謝紅娘姐姐的信任,能和鄭恆那傢伙對質,再好不過了。」紅娘於是對老夫人說道:「老夫人,張相公並沒有做衛家的女婿,都是鄭恆造的謠言,等他們兩個當面對證。」
崔祿應聲「是」。就飛一般地奔到二門,也忘了崔府家規,直向里闖,恰巧碰上了紅娘。
張生覺得太突然了,我這麼恭恭敬敬通名請安,為什麼老夫人一臉怒氣,兩旁的丫環們也都在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使眼色,莫不是別離了太久,中間有人在搬弄是非,說我的壞話?說道:「老夫人,小生在去年告別時,蒙老夫人親自餞行。今日小生得中選官,老夫人反而不高興,這是為了什麼?」老夫人道:「你如今哪裡還想得到我們崔家?說不得『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你是有始無終。你把恩義全拋棄,我女兒雖然是妝殘貌丑,她父親也算是前朝的相國,未必會丟你的臉。若不是孫飛虎狗強盜來,足下你用儘力氣也到不了我家。今日里你算中了個狀元,就把以前的一切置之度外,卻到衛尚書家做女婿,真是豈有此理!」
紅娘道:「是!」就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大門前,見到張生,說道:「唷,姑老爺衣錦榮歸了,恭喜恭喜。」
琴童道:「相公,小姐不但有書信,還有好多東西捎給你呢。」說罷,從懷裡掏出書信,雙手交給張生。
紅娘道:「表少爺萬福。老夫人說你既然到了此間,為何不到我家來?」鄭恆道:「我還有嘴臉去見姑母?所以先請你來說話。當初姑夫在世的時候,曾經中表聯姻,把小姐許我為妻。現在小姐服孝已滿,特地求你去和老夫人說一下,揀一個好日子,讓我與小姐拜堂成親,也好和小姐一同扶柩回博陵去下葬。否則一路上和小姐同行不方便。若是說成了,我一定重重謝你。」
張生道:「這綿襪兒式樣新,針腳兒細密得像蟣虱,絹帛兒滑膩得像鵝脂,要我遵守禮儀,不要胡亂行,足下守規矩,行事時要三思。」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老夫人又道:「紅娘,扶小姐回妝樓去吧。」
鄭貴道:「回稟姑老夫人,我家公子已從京師到了河東縣,不敢冒失來見,命小人前來請紅娘姐姐去一趟,有話要說。」
張生道:「你如何也猜得著?」
紅娘道:「張君瑞是個『肖』字這邊著個『立人』,你是個『木寸』、『馬戶』、『屍巾』。」
老夫人道:「就是洛陽人姓張名珙,字君瑞的張生。」
張生又吩咐琴童和從人在外邊等候,自己隨了紅娘,來到中堂,見老夫人面容嚴峻,端坐在那裡,忙趨前一步,道:「新科狀元河中府尹小婿張烘拜見。」說罷,就要跪拜。
老夫人道:「也好,你去把小姐請來。」
張生聽了很傷心,說道:「小姐啊,你到現在還不了解我的心呵!我在這冷清清的客館里,風漸浙,雨絲絲,雨兒零,風兒細,多少次午夜夢回,忘不了許多傷心事。我病得四肢不能動彈,在官之身也難以隨意行止,心裏萬分著急,卻不能立時立刻到蒲東寺去。少夫人啊,你難道還沒有了解我,傳了這些多疑的話來。我不是個浪子官人,也不是風流學士,怎麼肯再去折那些殘花敗蕊!自問到了長安,從未到花街柳巷去尋歡作樂,這裏也沒有宰相人家要招女婿。偶爾見到跟你一般美貌的,卻哪裡及得上你的溫柔和才思。你是我心目中最中意最可愛的人兒,怎麼不教我晝思夢想。剛剛和你新婚燕爾,為了功名被逼來到這裏。昨宵是春風桃李花開夜,今日是秋雨梧桐葉落時,身在長安,心在蒲東,身遠心近,坐想行恩,愁得我難以忍受。想起了小姐天高地厚般的恩情,直到海枯石爛,我也不變心。我不是個遊盪輕薄子,把夫婦的琴瑟之好不當回事,卻去拆read•99csw.com散雌雄相依的鸞鳳。我想念你的情思無休無止,直到蠟炬成灰以後才沒有眼淚,春蠶到死以後才停止吐絲。
張生拿起那件汗衫兒,那做工精緻絕倫,且別說她寫的文章,只看這等針線工夫,真是人間少有,怎麼不教我張珙愛煞!這針線實在出色,一針針都縫進了千般情意。我也真佩服她是如何縫出來的,衣衫的長和短沒有一個尺寸,窄和寬也沒有一個樣子,合適與不合適也沒有人試,怎麼竟做得這般合身?想當初她在縫製時,一定是用盡了心思。
紅娘道:「相公,你的事是鄭恆說的。他說你在遊街誇官時,被衛尚書女兒的繡球兒打著了,跑去作了女婿。老夫人為了你已作了別人家女婿,小姐不能作小妾,所以依舊把小姐嫁給鄭恆了。」
紅娘一聽,風目圓睜,氣填胸膺,罵道:「你真是個白痴獃木瓜。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幫你與小姐成就好事。如今卻叫你把我看成個拉■穿線的媒婆。那鄭恆是個糊塗蟲,我們崔家世代顯赫,祖宗賢良,清名令善,豈容玷污!況且家規嚴整,我怎肯為那鄭恆寄簡傳書?」
聽不見黃耳大的叫聲,也沒有御溝去傳遞紅葉詩,驛路漫長,又碰不到一個梅花信使。孤身離家三千里,一臼歸心十二時。只憂我在病中,卻喜出望外,盼到了你那動人魂魄的卓文君書信,險些兒把我這害相思病的司馬相如盼望死。
琴童再問道:「那裹肚呢?」
張生一聽琴童回來,精神為之一爽,怪不得這兩天喜鵲在花枝上喳喳叫,喜蛛兒在簾幕間直掛下來,昨夜晚燭台上燈花爆,敢情就是今天這喜事兒,不是寄來了斷腸詞,一定是斷腸詩,說道:「琴童,你回來了,等煞你家相公了!」
鄭恆恬不知恥他說道:「你倒問我來幹什麼?老實告訴你,這是我嫡嫡親親的姑母家裡,難道我來不得?再說鶯鶯表妹是我的妻子,怎麼樣?」杜確聽了大力氣憤,說道:「老夫人,這就是鄭恆么?你這不仁不義的東西,膽敢誆騙良人之妻,等我奏聞朝廷,明正其罪。」
杜確道:「理應如此,恭喜老夫人,恭喜賢弟。」
張生連忙還禮,說道:「長老,有勞遠接,折煞下官了。想你我知交,君子不忘其舊,還是按以前一般的好,免受拘束。」
張生道:「這麼簡單,小姐還能稱得上才女,你家相公還能算是才子嗎?」琴童道:「聽相公如此說,這些物品都蘊含著用意了?」
紅娘長篇大論地罵了一大套,見張生垂頭喪氣,自己的氣也消了一大半,不禁又可憐他,遂道:「張相公,你如若真的沒有做衛家的女婿,我去老夫人面前一力替你分解。等鄭恆那傢伙來到,你和他兩個當面對證。」
不一會兒,張生一身三品官服,儀錶堂堂,來到長亭前,離鐙下馬。
老夫人道:「這也不能怪我啊!當日孫飛虎兵圍普救寺,口口聲聲要搶女兒,等你又不來,無法解危,幸得張生出力退賊,只得許配與他。」
小姐想,還是先辨明是非吧。於是問道:「張先生,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就把我拋棄,到衛尚書家作女婿去?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小姐道:「母親,長老,張相公這一件事,一定要杜將軍來過問一下才妥當。他正授著征西大元帥,兼領著陝右河中路節度使,從前是咱們的護身符,今日他有權有良謀,他要能來,說不定可以幫助張相公,把狼心狗肺的人懲辦。表兄他不認親疏,騙娶有夫之婦,太可惡了!」
鄭貴領命,來到普救寺,拜見老夫人,說道:「姑老夫人在上,奴才鄭貴叩見姑老太太。」
紅娘道:「老夫人已經知道你來了,命紅娘前來迎接,請姑爺裡邊相見。隨我來。」
正在此時,鄭恆到了,因為是姑母至親,所以也不通報,徑直到了中堂,見了老夫人,連忙跪下去,說道:「姑母大人在上,不孝侄兒鄭恆叩見姑母大人。」
長老道:「大人請便!」
琴童道:「這還不簡單,衣裳是要相公穿的,這瑤琴和玉簪是要相公用的,是也不是?」
琴童道:「那就請相公講給琴童聽聽。這瑤琴是什麼意思?」
張生道:「哥哥,小弟這次回來,本待與小姐完婚,哪知有老夫人的侄兒鄭恆,來老夫人面前說我在衛尚書家入贅了。老夫人聽了一面之辭,大為惱怒,要反悔親事,依舊要把小姐許配給鄭恆。你說有這種道理嗎?望兄長替小弟作主。」
長老告坐,說道:「阿彌陀佛!聽說張先生在衛尚書家入贅,不知果有其事否?」
說到此處,氣得說不出後來,停了一停,才又罵道:「不知是哪個該殺的口裡嚼蛆,顛倒黑白,惡紫奪朱。我家小姐便再窩囊廢物,怎肯嫁鄭恆那不值錢的臭魚爛蝦!就是老天來作主,也不會將那嫩蕊新枝教粗魯樵夫砍折了去。鄭恆那傢伙嘴硬心虛,想要坑害相公,你卻來玷辱紅娘,真氣破了俺的胸脯也。」
紅娘立刻返回妝樓,對小姐道:「小姐,張相公已經來了,鄭恆所說的話,可以當面核對個明白。紅娘不信張相公會這般薄情,剛才我問他時,他怒氣衝天,其中定有緣故。」
紅娘道:「你急什麼,讓我說下去。那時的情況十分緊急,老夫人慌了,就和長老商議,拍手高叫:兩廊不問僧俗,有能夠退得賊兵的,就把鶯鶯小姐許配給他為妻。當場就有遊客張生,應聲而出,說道:『我有退兵之策,為什麼不來問我?』老夫人大喜,就問道:『請問有什麼妙計』?那張生說道:『我有一位知己友人,就是白馬將軍,目前正統領十萬大軍,鎮守蒲關。我只要寫一封信,派人送去,他一定會來救我。』果然,信去救兵來,立刻解圍。若不是那張相公的信,誰能請得來白馬將軍?老夫人和小姐都非常高興,都認為張相公威而不猛,言而有信,因此老夫人不敢怠慢,甘心把小姐許配給他。」
崔祿連忙來開門,只見張生一身官服,氣字軒昂,帶了一大群從人,聲勢非凡。趕忙上前叩頭,說道:「張相。不,張大人,小人崔祿叩見。」
紅娘道:「你又沒有在場,當然不相信,我對你說了吧。原來鎮守河橋的孫飛虎,反叛朝廷,劫掠人民,帶了五千賊兵,圍困寺院,手裡拿了明晃晃的刀槍,口中高聲叫喊,要搶小姐做壓寨夫人。」
張生聽得此言,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哪有此事!請問老夫人聽誰說的?張珙若有此事,天不蓋,地不載!身上長了碗大的疔瘡。」老夫人道:「事已如此,你還假撇清,裝糊塗!紅娘,你去問他。」
張生忙道:「小姐的書信在哪裡?快快拿來與我。」
鄭恆道:「這五千賊兵,他一個人頂個屁用!」
老夫人道:「將軍,非是老身悔婚,當初先夫在日,確實將小女許配給舍侄鄭恆。不料遭此大難,虧得張先生請來將軍殺退賊眾。老身不負前言,將小女許與張先生,不想鄭恆來說道,張先生在衛尚書家做女婿了,因此上惱怒,故依舊許了鄭恆。」
紅娘道:「這就好了。你去吧,我進去稟報老夫人。」
杜確道:「老夫人怎能相信其誹謗之言,那鄭恆心懷叵測,此事定是謊言。」
丫頭僕人見了,不免驚叫起來,急忙來稟報道:「啟稟老夫人,鄭家表少爺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