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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驚夢寄書

第十六章 驚夢寄書

小姐道:「但願如此。」心裏也希望有佳音傳來。
小姐挺身而出,嬌叱一聲,說道:「啐!給我閉嘴,靠邊站!你們管得著嗎!你們聽著,大英雄白馬將軍杜確杜元帥你們知道嗎?只要瞧你一眼,你就成了肉醬,手指指你一下,便教你化為一灘膿血。他騎著白馬來了,你們還不趕快逃你們的狗命去么?」
此時四野里蟋蟀凄清地鳴叫著,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秋風颯颯,吹得紙窗兒豁刺刺地直響,增添漂泊旅客的愁悶。褥兒單,被兒薄,冷冰冰幾時能睡得溫熱,這孤眠的滋味實在令人受不了。張生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小姐啊!今夜能不能來夢裡相聚啊!」輾轉反側了一會,漸漸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睡去了。卻說此時,小姐在閨房內坐卧不安,回想那長亭送別的情景,張郎在上馬時悲傷得痛哭流涕,我哭得那般悲痛欲絕。卻說自從別離以後到太陽剛落山,愁得我實在忍受不了,一下子瘦損腰圍,就這半個時辰,翠湘裙早已寬出了三四裙,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折磨!想想我和張郎這份痛苦的姻緣剛剛落實,哪知曉可恨的功名,又把我們活活拆散;愁不完的胸懷剛剛好了一些,害不盡的相思如今又來了。張郎啊,你就這麼走了,我實在放心不下,我要私奔出城,趕上他,和他同去長安,誰讓你把我的心帶走了呢?小姐打定了主意,趁著老夫人和紅娘都睡了,瞞過這拘管得嚴緊的娘親,躲過了形影不離的紅娘,獨自一人,步出房門,閃出院門。外邊天空碧凈,清霜濃重,白露下黃葉悄悄飄落。小姐走荒郊,越曠野,道路曲曲折折,高高下下。秋風來四野,左右亂轉踏。身體嬌弱,心裏害怕,嬌喘噓噓,上氣不接下氣,要趕上張郎,我只有疾走賓士,但不知張郎在何處歇息?料想他一定獃獃地在店房裡愁得沒話說,過著度日如年的長夜,寒蛩催暮雨,曉風吹殘月,張郎啊,今宵你酒醒在何處?正在仿惶的時候,忽見有一所村店,小姐想,張生大概就住在這裏了。
小姐見紅娘沒頭沒腦地大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我哭都來不及,你倒高興!說道:「紅娘,你這丫頭,是瘋了么?」
紅娘道:「這裹肚兒怎樣呢?」
琴童一邊去拿文房四寶,一邊問道:「相公,是不是寫給我家主母?」
小姐說道:「是啊!你不知道,這些東西花費了我多少心血和功夫,讓他知道我的心意。」
店小二道:「官人,請隨小的來。」
紅娘道:「這汗衫兒什麼意思?」
琴童道:「紅娘姐姐,上有天、下有地,當中有良心,你是飽姐,哪知我餓漢的飢呵!」
紅娘道:「你是從相公那裡來的吧?怪不得昨夜燈花爆,今朝喜鵲噪。
琴童跟著秋菊,出了內堂,往妝樓而去,走到半路上,恰巧碰到紅娘到內堂來探聽消息。
指日拜恩衣晝錦,定須休作倚門妝。
琴童道:「說些什麼?」
紅娘道:「秋菊妹妹。」看到了秋菊身後的琴童,心中大喜,笑著說道:「咦,琴童,你幾時來的?」
這慈恩寺,在長安城內赫赫有名。乃唐高宗李治在當太子時,替他的母親文德皇后所建立的,故名慈恩。全寺規模宏大,有蒼松翠柏,修竹奇花,環境幽雅清靜。寺內有一座七級寶塔,是在高宗永徽三年(652)由唐三藏所建造,就是有名的大雁塔。
老夫人想,這孩子六顛八倒,怎麼那樣笨,好在是送信來的,看看信上是怎樣說的。說道:「你家相公的書信呢?」琴童想,我就不給你。說道:「回享老夫人,我家相公囑咐了,書信是特地送給小姐的,要小姐親收。」老夫人想,書信要女兒親收,可見他們有些兒女私情話,不便去看。說道:「既然如此,你就去見小姐吧!秋菊,帶琴童去見小姐。」
小姐道:「紅娘,快傳話小廚房,送飯來給琴童吃。」
小姐道:「紅娘,去拿十兩銀子來,給琴童作盤纏。」
小姐道:「琴童,你把這些東西收拾好,放置得穩當些。」
話說張生,帶了琴童,離了十里長亭,緊趕了一程,不知不覺已走了三十里了。回頭望望蒲東蕭寺,暮靄雲遮。只見半林黃葉,全是凄慘的離情;秋風凄厲,颳得大雁兒斜飛。人兒心力交瘁,意懶心灰;馬兒也懂得主人的心情,緩步遲遲。離愁重重,別恨疊疊,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承受如此巨大https://read•99csw.com的痛苦。想想前天晚上還是綠綢被子香噴噴,散發著濃郁的蘭麝味,小姐在珊瑚枕上把身軀兒斜倚在我身上,臉跟臉緊緊地貼著,散開烏雲般的長發,白玉梳兒斜墜,真好像上弦的新月,仔細地注視,越看越美,越看越愛,准能料到今日里忍受如此的孤單和凄涼。馬兒似乎走得累了,慢吞吞不肯前行,好在前面已經到了草橋。張生說道:「琴童,前面就是草橋,我們找個旅店,住上一晚,明日趕早動身。人已累,這馬兒也不肯走了。」
紅娘道:「小姐,老古人傳下來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這兩天來你不是說眼皮跳個不停?小姐,說不定張相公有信了。」
店小二把主僕二人領到上房,是一個雙套間,裡外房各有床鋪一張,几椅齊全。店小二送上香茗熱水,退了出去。
小姐道:「你去跟官人說,他那裡為了我而愁,我這裏為了他而瘦。他臨走的時候花言巧語把我哄騙,歸期約定在九月九,卻不道早已過了十月小陽春時候,約的日期無定準,倒讓我『悔教夫婿覓封侯』!這些東西,你要一件件地交代給他,讓他收下,最後再讓他讀一讀這封淚水浸透的書信。」琴童道:「少夫人放心,小的一樣一樣都記住了,不會誤事的。小的就此拜辭,墾夜趕路,給相公回話去。」說罷,向小姐叩頭拜別,回長安而去。
紅娘道:「那這枝斑竹管毛筆要他怎麼樣?」
小姐道:「把書信給我。」
老夫人道:「罷了,有什麼事嗎?」
小姐道:「琴童,路上要辛苦你了。我提醒你,在野店荒村住宿時,不要把包袱當枕頭,怕油膩弄髒了被你相公責怪;倘若水浸了雨淋了,不要用手去擰絞,只怕幹了以後,熨燙不平褶皺。這一樁樁一件件你都要與我仔細收留,見了官人你替我傳句話。」
老夫人道:「你家相公為何不來?」
卻說鶯鶯小姐,自從去年秋天在長亭送別張生,至今不覺己過半載,一點音信也沒有,心中十分煩惱。張生雖然離開了她的眼前,卻深印在她心上,好不容易離開了心上,卻又上到了眉頭。總共只有一寸來寬的眉峰,怎麼能容納這許多顰皺?要想忘了他,依舊還是有他。近來新愁又接著舊愁,混和在一起也分不出哪是]新的哪是舊的,舊愁好像大行山那般隱隱的高,新愁又似天塹水那麼悠悠的長。這刻骨相思,沒完沒了,害得小姐神恩恍惚,懶照妝台鏡,瘦損小腰肢,寬褪了茜紗裙,不是長嘆,就是流淚。
小姐默默不語,她走近窗口,把珠簾捲起,掛在玉鉤上,她凝立在那裡遠眺。外面是山明水秀,在如畫的美景中不見伊人,只見莽莽蒼蒼的煙靄,迷迷濛蒙的遠樹,寂寞凄涼的古渡頭,無人理睬而隨水飄蕩的小舟。正在傷感的時候,忽聽得花園裡桃樹上有兩隻喜鵲在喳喳叫。
店小二說道:「小人立刻去辦,官人請到店門口接馬。」
現在閑居客館,張生的情緒安定了下來,就有足夠的時間去想小姐了。
秋菊先看見紅娘,忙打招呼,叫道:「紅娘姐姐。」
琴童道:「我家相公沒有中狀元。」
琴童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店小二來了,張生付清了房錢,說道:「小二哥,請把馬備好,我們要動身了。」
小姐道:「這汗衫兒嘛,他穿了睡,好比我和他一處宿,只要貼著他的皮和肉,我就不信他想不到我的溫柔。」
不多一會兒,飯已送到,琴童道:「謝主母賞賜。小的就此吃飯,望主母趕快寫信,相公命小的務必要討主母回信,至要至要!」
一想起小姐,必然想起了那痛苦的一幕,崔家老夫人枉為一品相國夫人,言而無信,恩將仇報,賴婚賴不掉,就強迫我出來趕考,說什麼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把我張珙看得一文不值。現在總算祖宗積德,也憑了自己的才學,獨佔鰲頭,這一下子老夫人總無話可說了吧。我沒有辜負小姐的一片真情。如今高中狀元,小姐還不知道,知道后不知該有多高興哩。恐怕小姐在家挂念,讓我寫封信派琴童送去,以安其心。叫道:「琴童,琴童!」
老夫人不明白了,怎麼張生還是沒考中,說道。「那麼你家相公落第的了。」
小姐道:「經常的不離他前後,守著他左右,緊緊地系在他心頭。」
琴童在懷裡拿出書信,雙手呈給小姐。
紅娘著實替小姐九_九_藏_書高興,也為自己高興,牽線搭橋沒有白操心,說道:「遵命!」轉身又下樓去,見了琴童,說道:「琴童,跟我去見小姐。」
崔祿道:「張相公好嗎?」
老總管道:「稟老夫人,外面張相公派琴童送信來了。」
琴童說道:「相公很好,我來的時候,相公去吃遊街棍子去了。」紅娘笑著說道:「胡說八道,相公中得又不是盜賊狀元,吃什麼遊街棍子!」小姐也笑笑說道:「這孩子一點都不懂,那是狀元誇官,遊街三日。」
琴童道:「相公,有什麼事?」
琴童跟著紅娘,來到妝樓,上樓見了小姐,忙跪下叩頭,說道:「小姐在上,琴童給你叩頭了。」
小姐道:「你這丫頭,看見我煩悶,特地來哄我,是也不是?」
真是:行色一鞭催去馬,羈愁萬斛引新詩。
琴童道:「也沒有落第,說是中了第一名。」
琴童道:「相公說的是,琴童也走不動了。」
張生道:「把文房四寶拿來,我要寫封書信。」
小姐又喜又悲,一回頭看見琴童滿面風塵,忙問道:「琴童,你吃飯了沒有?」
小姐因為琴童是張郎身邊的人,見了琴童,心中快慰。說道:「琴童免禮,起來說話吧。」
琴童道:「紅娘姐姐,「相公得中了。我奉了相公之命,特來送信給小姐。剛才在前堂上見過了老夫人,老夫人好生歡喜,命我來見小姐。」
說到此處,兩人不禁相擁而哭。
原來這伙賊兵就是圍困普救寺打壞主意的強盜,拿劍掄槍,擋在門口,露出貪婪的眼光,賊心腸不懷好意。其中一個領頭的大喝一聲道:「咄!你是誰家的女子,深更半夜渡河幹什麼?是不是姦細,快快講來!」
琴童道:「相公你放心好了,琴童一定會辦妥的。現在我馬上就動身。」張生道:「千萬不要忘了我囑咐你的話,是特地送書信來的。」
張生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小姐的衣袖不放,說道:「狗強徒,目無上法,膽敢強搶我家小姐,我與你們拼了。」使勁一拉,只聽得嘩啦一聲,把床上的帳子給拉了下來,睜眼一看,房間內靜悄悄的,原來是南柯一夢。想想覺得有點不對,剛才明明是小姐在我身邊,現在卻不見了,也許是在門外,出去看看再說。忙披衣而起,開門一看,什麼都沒有,只見一天露氣,滿地霜華,曉星初升,殘月掛天,綠依依的楊柳被高牆遮掉了一半,靜悄悄的清秋之夜,門兒還緊緊地關著,疏刺刺的秋風吹落了林中的黃葉,昏慘慘的殘月從雲問露出透過紙窗。是那顫巍巍的竹影如走龍蛇,絮叨叨的促織叫個不停,韻悠悠的搗衣砧聲一杵連著一杵沒個消停,就是這些聲響驚醒了我那急煎煎的好夢,痛煞煞的傷別,冷清清的長嘆。唉!嬌滴滴的玉人在哪裡啊?張生在夢中驚醒以後。就再也合不上眼,一直在回味夢中的情景,小姐的柔情嬌態,歷歷在目,如果每夜都有這種夢做,那就是莫大的安慰。思緒萬千,直到天亮。
琴童道:「謝小姐。」
紅娘道:「小姐,讓紅娘到前邊內堂去看看,得一個好消息來。」說罷,轉身下樓。卻說琴童,奉了主人之命,前來河中府送信。路上起早貪黑,不敢有絲毫耽擱,下一日,已到了普救寺。這裏已是熟地方了,不用問訊,徑直到了崔府,在院門口碰上了崔祿。
琴童道:「祿哥,好久不見了。我家相公沒有來。」
老總管即刻返身把琴童帶了進來。
小姐道:「琴童,你幾時離開京師的?」
小姐毫不在乎他說道:「張郎,你靠後些,讓我來開門對付他們。」
紅娘笑著說道:「大喜大喜,小姐,大喜事到啦!我原說的,燈花爆,喜鵲噪,眼皮跳,就是喜事要來到,你就不信。」
小姐接信在手,眼淚不禁盈盈欲滴,低著頭半天不開口。想想前一陣子因為想念他而憔悴減容光,當真你寄了信來,卻又添了我一些新癥候。你說出來的話不應口,你為什麼不回來呢?紅娘見小姐拿了信不拆開來看,卻在獃獃地不知想些什麼,說道:「小姐,快把信拆開來,看看姑爺當了個什麼官?」小姐含著眼淚拆開信,心想他這信也是含著眼淚寫的,一定是還沒有落筆眼淚就先流下來了,要不這寄來的信紙上怎麼有斑斑點點的淚痕呢?我這新淚痕又把他的舊淚痕濕透,正是一重愁翻做了兩重愁啊!輕輕剝去人漆,緩緩抽出八行箋,低聲念道:張珙百九九藏書拜奉啟芳卿可人妝次:自暮秋拜違,倏爾半載。上賴祖宗之蔭,下托賢妻之德,舉中甲第。即日于招賢館寄跡,以伺聖旨御筆除授。唯恐夫人與賢妻憂念,特令琴童奉書馳報,庶幾免慮。小生身雖遙而心常邇矣,恨不得鶼鶼比翼,邛邛並軀。重功名而薄恩愛者,誠有淺見貪饕之罪。他日面會,自當請謝不備。后成一絕,以奉清照:玉京仙府探花郎,寄語蒲東窈窕娘。
琴童見了老夫人,忙上前跪下叩頭,說道:「老夫人在上,琴童給老夫人叩頭了。」
琴童道:「啟稟主母,小的從早晨到現在,一直站著,哪有飯吃,肚子早餓到背筋了。」
秋菊道:「遵命。琴童兄弟,跟我來。」
崔祿道:「那不是琴童兄弟嗎?張相公呢?」
琴童道:「小的離開京師已一個多月了。」
說著,把門敲得震天響。
張生見琴童己走,自言自語道:「這日子過得太快了!記得和小姐相見時是在紅雨紛紛點綠苔的春天,分別則是在黃葉蕭蕭凝暮藹的秋日,現在是又見梅花開,別離以來倏忽半載,這半年的青春白白虛度了也!」心中湧起了無限的傷感。
張生在憂悶之中,到了長安,落寓在慈恩寺內。原來,古時的通都大邑,都有不少建築雄偉、規模宏大的寺廟,寺內設有客房,接待十方香客,也接待遊客,房錢比較低廉,很受讀書人的歡迎。所以那些進京趕考的舉子們,大都喜歡住到寺廟中,一來省些錢,二來幽靜,可以專心讀書。
琴童道:「主母放心,小人理會得。」
老夫人道:「命他來前堂見我。」
小姐道:「張郎,你怕什麼,一切有我呢!」說著,把門打開了。
紅娘道:「小姐,聽你這麼一說,紅娘明白了。」
小姐道:「張郎,是我呀!」
秋菊道:「紅娘姐姐,我不去見小姐了,要回老夫人那裡復命。」說罷,自回內堂。
琴童道:「相公,忘不了,你就安心等著我家主母的回信吧!」說罷,往客館后槽牽了馬,星夜趕往河中府而去。
那些賊兵並不懼怕,說道:「什麼大英雄小英雄,我們何懼之有?你這小女子長得花朵一般,弟兄們,把她搶過來獻給大王去。」說著,一擁而上把小姐搶了就走。
主僕二人來到一家客店門口,上面掛著一盞燈籠,寫有「悅來客店」字樣。張生甩橙離鞍,對著店門叫道:「小二哥在嗎?」
琴童道:「小的高京師一個多月了,我離開的時候,我家相公去吃遊街棍子去了。」
紅娘道:「那麼這襪子呢?」
小姐道:「這你就不懂了,想當日吟五言詩種下了情根,到後來七弦琴作成了配偶。他怎麼肯冷落了詩中的深意,我恐怕他生疏了操琴的手。」紅娘道:「這玉簪又有什麼主意?」
琴童起床后,來說道:「相公,天亮了,要不我們趁早趕上一程路,再到前面去打尖,吃飯休息。」
老夫人問道:「琴童,來此何事?」
張生道:「正是。」他拿起筆來,一揮而就,一邊用火漆封口,一邊說道:「琴童,把這封書信,與我連夜送到河中府普救寺里,見了小姐,就說官人怕娘子擔憂,特地派小人先送這封書信來,別忘了要帶複信回來。不得有誤!」
小姐舉起玉手,輕輕敲門,說道:「開門,開門來!」
張生把門打開,一看是小姐,不覺喜出望外,說道:「啊喲小姐,原來是你,怎麼你來了?」
小姐道:「這襪子東西雖小,讓他穿了以後,拘管著他不要胡行亂走。」紅娘道:「這張瑤琴姑爺那裡自有,為什麼又要拿去?」
小姐讀罷書信,感慨萬千,張郎啊,當日在西廂月下偷偷往來,今日里你彈琴彈到了瓊林宴上,誰能料到你這個跳東牆的腳會踏上了鰲頭,誰又能想到你這個溫柔的惜花心腸會化成蟾宮折桂能手,在胭脂花粉堆里還包藏著錦繡文章?從今以後,我這座晚妝樓要改成官衙了。
光陰荏苒,一霎時已是開春二月,春鬧期到。眾舉子皆入場文戰,張生憑藉自己胸中錦繡才華,托賴列祖列宗的陰德庇佑,皇天不負苦心人,一舉及第,並得中頭名狀元,終於夙願得償。那時,金鑾殿上傳臚官點名,皇帝賜賞瓊林宴,在京師御街上騎馬誇官三日,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接著又拜謁房師,同年相賀,著實忙乎了一陣子。
小姐道:「張郎,我實在放心不下,想你去了呵,不知幾時再能相見,趁著read.99csw.com老夫人和紅娘都睡了,特地趕來和你一同去。」
崔祿道:「讓我去稟報。」
紅娘道:「小猴子,別油嘴滑舌的,討打不是?」
張生道:「很好,去把店小二叫來,算清房錢。」
張生住進了寺內,為了不辜負小姐的一片深情,為了洗雪在老夫人那裡蒙受的恥辱,安下心來,埋頭苦讀,準備參加明年的春闈考試。
紅娘對小姐的情緒變化,一一看在眼裡。小姐在往常刺繡非常勤快,從來不把綉床空置。如今樣樣都提不起勁來,什麼都懶得動。往常也有不愉快的時候,只要過一會子就會恢復過來,沒有像這一番清減得那麼厲害。紅娘很為小姐擔憂,說道:「小姐,你心兒里悶,我們找一個好玩的地方去散散心好嗎?」
小姐道:「玉簪雖小,是美玉制就,玉取其潔白純素,一丁點兒瑕疵都不能玷污,好比我為他愛心堅固,守身如玉。從前他曾經愛惜我像美玉,我怕他今日里功成名就,把我看如糞土,拋撇在腦背後。」
老夫人一見琴童,就想到張主,一去半年多,音信全無,看來情況不妙。科舉考試不是件輕易的事,光靠才學也不行,還要靠祖宗的陰德,個人的品行。張生這小畜生跟我女兒干出傷風敗俗的醜事,已是傷了陰騭,今年的春闈不見得能考中。不過琴童來,總是有點名堂的,且了解一下再說。說道:「免禮,起來吧。」
張生道:「小二哥,把馬接了,上好草料,不可怠慢。」店小二道:「官人放心,小店有專人飼馬。」說著,衝著門內吆喝道:「客來,接馬!」門內出來一個打雜的,高聲應道:「來嘍!」把馬接了過去,牽往後槽。張生道:「小二哥,點上燈,我什麼都不吃,只想早些歇息。」琴童也道:「我也累得不行,腿酸腳軟,眼皮凈在打架。」
紅娘道:「小姐,姑爺得了官,難道沒有這幾件東西,寄給他有什麼緣故吧?」
張生正在屋裡愁悶難挨,聽得外面有敲門之聲,還在叫著「開門」,好像是個女人的聲音,怎麼半夜三更還來敲門?這究竟是誰?讓我開門去瞧瞧。一邊起床,一邊說道:「是誰在敲門?是人嘛趕快說清楚,是鬼嘛馬上給我湮滅!」
小姐聽了,心中大喜,臉上的愁雲一掃而光,說道:「天可憐見,我總算盼到出頭的日子了!紅娘,把琴童叫上樓來吧!」
琴童道;「剛才老夫人也是這麼說的。」
琴童道:「我家相公考中了,很忙,暫時不能前來。」
老夫人一聽笑了,說道:「你這狗才,胡言亂言,你家相公非盜非賊,為何要吃遊街棍子!小孩子一點都不懂,那是考中了狀元遊街三日,叫做誇官,懂嗎?你家相公中了狀元,是也不是?」老夫人推想到張生已中了狀元,心裏頓時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賴婚計劃,中表聯姻全都破產了。不過回過頭來替女兒想想,倒也可以告慰。
小姐正在煩惱哩!」
琴童道:「我家相公很好,考中了頭名狀元,特地命我送信來,我要見老夫人和小姐。」
琴童道:「謝老夫人。」
紅娘道:「是,小姐,別聽琴童輕事重報,生三分病,裝七分腔,哪能餓成這個樣子?」
正在這時,外邊來了一隊賊兵,大聲呼叫道:「弟兄們,剛才看到有一女子渡過河來,現在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快把火把點起來,仔細搜尋!」其中一人說道:「我看得清楚,她走到這店裡去了。出來,快出來!」
崔祿飛跑著先去向老總管報告,老總管急匆匆到內堂見了老夫人說道:「老夫人,老奴拜見。」
紅娘道:「紅娘怎敢哄小姐,姑爺得中了,琴童就在樓底下。他已經見過老夫人了,老夫人命他來見小姐,說是姑爺有信,這些都是真的,不信就叫琴童上來。」
張生得中狀元以後,從慈恩寺寓所搬到了朝廷設置的客館里,聽候皇帝聖旨,御筆欽點官職,正式踏上仕途。
張生在裏面嚇了一跳,怎麼小姐剛到這裏,就有人來搶了,說道:「這可怎麼得了呵!」
老夫人道:「你何時離開京師的?」
琴童道:「小的來時,相公交代見了小姐,就說宮人怕娘子擔憂,特地命小的先送書信來,還要討小姐的回信哩。」
紅娘道:「小姐,這是你愁出來的,你每天的眼淚好似脫了線的珍珠,濕透了香羅袖,柳葉眉兒緊蹩著,弄得人比黃花瘦,腰細不勝衣啊!小姐,你要想開些。」
紅娘道:「你且在堂樓read•99csw.com下面等著,讓我去稟報了小姐再進來。秋菊妹妹,你陪琴童一會子。」說罷,奔上堂樓,見小姐還在愁眉苦臉,見她進來也不抬頭,紅娘不管那些,拍著手大笑道:「哈哈,這可好了,哈哈!」
小姐憂鬱地說道:「哪有能散心解悶的地方呵!紅娘,你看我這一身衣裳,這些日子來,好像不是我穿的一樣,榴花紅的裙子,揉得那麼皺,丁香蕾的鈕頭,掩過了芙蓉花的扣兒,為什麼那般肥大?」
草橋是個小市集,百十來戶人家,半數務農,半數經商,由於地處在山西通往長安的古道上,過往商旅頗多,所以買賣也還不錯。鎮上市容,當然趕不上大都市,小街兩旁的商號,倒也錯落有致,茶坊酒肆,旅店招商,也都齊備。
小姐道:「琴童,你來時相公有話否?」
小姐道:「相公好嗎?」
張生上了馬,與琴童往長安進發。颶尺長的柳絲,牽惹了無限的情思,幽回的溪水聲好像替人在哭泣。斜月凄清,殘燈半明不滅,伴人不眠,真箇是舊恨連綿,又鬱結著新愁。塞滿了肺腑的離愁別恨如何去宣洩呢?即使拿紙筆來代替嘴巴,這千萬種相思又去對誰訴說呢?全都是為了那一官半職,把一對好夫妻阻隔開萬水千山。
店小二聞聲而出,見有客人,忙上前施禮,說道:「官人可是要住店么?」張生道:「有頭等房間么?」
琴童道:「多謝主母賞賜。」
琴童道:「我剛剛到此。」
小姐道:「斑竹管,含意深,它用的是九嶷山下蒼竹,當年湘妃別虞舜,淚珠如秋雨,滴在竹子上,點點都成斑。當時娥皇因虞舜而悲愁,今日我鶯鶯為張郎而憂苦。這九嶷山下蒼竹,和香羅衫袖口,兩處都是一般的啼痕浸透。似這等淚斑宛然如新,萬古的情緣都是一樣的愁。涕淚交流,怨慕難收。對著張郎千叮萬囑,切不可忘了舊!」
小姐道:「唉!鵲噪非為喜,鴉嗚未必凶,人間禍福事,不在鳥音中。
琴童想,問我來這裏幹什麼,哼,不比前半年了,我家相公給你欺侮也夠苦了,這次考中狀元,看你還有什麼話說。說道:「老夫人,琴童是奉了我家相公之命,特地前來送信的。」
張生道:「縱然小姐堅定不移,小生心中實在感到不安。」
店小二道:「小店有頭等上房,乾淨寬敞。」
哪有什麼喜事來?」
張生道:「小姐,不可啊不可。你去開門,豈不是以身飼虎么?萬萬開不得門!」
紅娘馬上把筆硯等物拿了過來,小姐拿起筆,沉思了一會,一揮而就,信寫好了,覺得還要寄點東西去,以表心意,就拿出汗衫一件,裹肚一條,襪子一雙,瑤琴一張,玉簪一枚,斑竹管毛筆一枝。一件件放在桌子上,說道:「琴童,等會兒你把這些東西收拾好,替我帶給相公。」
張生連忙一把將小姐摟在懷裡,把她擁進屋裡,說道:「小姐啊,難得你如此情深,小生何以相報。啊喲,你看你看,衣衫都勾破了,繡鞋兒上沾滿了露水泥沙,你的小金蓮一定也磨出水泡來了!怎不教小生心疼!」。小姐道:「我都是為了你啊,也顧不得路途遙遠,崎嶇難走。」接著在張生耳畔軟語低聲說道:「奴家想你想得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下,你看我香消玉減,瘦了多少。每見花開花謝,總是激起了青春容易消逝的傷感。怎能忍受涼絲絲的鴛鴦枕,冷冰冰的繡花被,鳳只騖孤,寂寞凄涼。你我本來是團圓明月,卻被烏雲遮住,想起來令人悲痛。想人生最苦的就是離別,可憐我千里關山,獨自一人長途跋涉,受盡苦楚,為得是什麼呢?像這樣的牽腸掛肚,受盡煎熬,倒不如恩斷義絕的好!」說著,伏在張生懷裡嚶嚶抽泣。張生道:「小姐何出此言?想小姐對小生恩深如海,小生對小姐義重如山,如何可以恩斷義絕呢?今晚小姐前來相投,要和小生同行,小生求之不得,然而此去長安,千里萬里,關山跋涉,宿露餐風,小姐乃千金之體,金枝玉葉,如何能經受得住旅途的勞頓?」
張生道:「累死人也!」
小姐道:「張郎,奴家不戀愛豪傑,也不羡慕驕奢,我只願和你生則同裳,死則同穴。」
紅娘忙道:「小姐,小姐,樹上喜鵲喳喳叫,昨夜晚又是燈花爆,想必有喜事到了!」
琴童侍候張生洗臉洗腳,待張生上床以後,自己也三下五除二地抹了把臉,立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姐道:「紅娘,把文房四寶與我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