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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長亭送別

第十五章 長亭送別

張生很不自在地在老夫人對面唯一的空座上落座,說道:「多謝老夫人!」坐下后,偷眼望了望小姐,只見小姐花容憔悴,淚流滿面,一夜沒有見,玉人兒竟變成了這個樣子,往後將如何過日子呢?不覺一陣陣心痛。
長老道:「先生請便,明日長亭再見。」起身相送。
張生聽得老夫人逼他明日就要動身,心裏十分惆悵,九九歸一還是門第。老夫人說到此也至矣盡矣,沒什麼話好說,男子漢大丈夫,這一點志氣還是有的。於是說道:「晚輩謹遵老夫人之命,明日一準進京,努力功名,爭得五花官誥、鳳冠霞帔為聘禮,決不辱沒你家相國門媚、崔氏家聲。」
張生下了馬,琴童放下擔子,接過馬韁繩,把馬匹系在一棵柳樹上。這裏沒有別的建築物,僅有一座孤零零的涼亭,亭子是四角形磚木結構,十分簡陋,亭中除了中間一張石桌,圍了四條石凳外,別的什麼都沒有,處在這蕭瑟秋風中,更顯得凄涼。加上亭內立著個斷腸人,其凄涼更添十分。張生在此等候了好久,真是度時如年。
長老道:「阿彌陀佛,想老衲和先生,忝為忘年之交,先生遠行,理當相送。」
老夫人見女兒已坐定,才對紅娘說道:「紅娘,去請張先生進來赴宴。」紅娘道:「是!」走出亭子,只見張生站在那裡唉聲嘆氣,迎風灑淚,他被老夫人當頭一記悶棍給打昏了,真可憐。遂柔聲道:「相公,老夫人請你赴宴。」
張生心中萬分難受,這個歸期我也沒有把握啊,我還沒有上路,小姐已先問歸期,足見小姐對重聚是何等的心切,但我也無法預定,只得說道:「小姐若問歸期嘛,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小生此番前去,定要奪個狀元回來,不奪狀元誓不回來!」
此時,崔府有幾個僮僕悄悄來送別,其中有琴童的好友崔祿。他見了琴童,很有點依依不捨,說道:「琴童兄弟,這次去了,不知何日再見,路上要多多保重,好好侍候張相公。」
小姐道:「紅娘,你為了我挨家法板,打壞了么?」
小姐道:「張郎,不知此去,何日可以歸來?奴家敬你一杯。」
小姐在旁,二直不住地長嘆,在這西風起黃葉紛飛的季節,長亭外煙靄凝寒,衰草凄迷,我側身枯坐,蹙額愁眉,形容憔悴,見張郎也是淚珠在眼眶裡轉,卻不敢掉下來,恐怕別人知道,或猛然間把頭低下,長長地嘆口氣,假裝整理衣衫。雖然日後會成為佳配,但不知哪年哪月,空蹉跎了大好青春,怎麼不令人傷心呢!僅僅是昨晚到今天,我總是神不守舍,楊柳腰圍都清減了。今後那漫長的相思日子,教我如何過呢?
此話一出,喜壞了三個人。小姐聽了,心花怒放,自己的名節終於保住,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夫妻了。紅娘聽了,十分高興,這樁婚姻總算落實了,也不在我半年來的奔波辛苦。張生聽了,喜出望外,剛才的羞慚憂愁一掃而光,從心底里感激老夫人,他按捺不住心頭之喜,連忙搶上一步,叫一聲:「岳。。」
張生道:「日後歸來,一定奉請。長老在家嗎?」
至方丈門口,張生道:「長老請留步,明日勞動長老,於心不安。」
紅娘道:「那老夫人被紅娘如此如此,這樣這樣一說,她自己覺得理虧,不敢去官府告發,無可奈何,只好把小姐正式許配給你。」
話說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到妝樓來叫小姐。一路上她不知有多高興,自己沒有挨一頓好打還在其次,主要是經過一番唇槍舌劍,使得老夫人不得不重新許婚,為張相公和小姐爭得了幸福。一路興沖衝來到妝樓。
紅娘奉命執著酒壺到張生面前滿斟一杯。
張生雖然鼓足了勇氣,說了那「萬死不辭」,想想去見老夫人卻仍然怕得心裏打鼓。跟在紅娘後面,也和剛才小姐下樓一樣,一步一挨,真希望西廂到內堂這段路永遠走不完。不多時,已到了內堂口。
紅娘在旁聽不過了,不是說好叫張相公來當面許婚的嗎?這個積世的婆婆還嘮叨些什麼?再說過分了,傻角受不了,一拍屁股一走了之,看你如何收場,剛才這傻角還再三不肯來呢,還是提醒一下吧。說道:「啊,老夫人!」老夫人對紅娘瞪了一眼,心裏想道:你這小賊人別來阻止我,總得讓我說兩句出出這口氣。說道:「如今我也不與你多作計較,就把鶯鶯許配與你為妻,成全了你們吧!」
張生道:「那老夫人究竟如何?」
奶娘剛走出內堂,恰巧在門口碰上了紅娘和小姐。紅娘一見奶娘,心裏的火上來了,都是你這老怪物吃飽了飯撐的,小姐的事和你有什麼相干,要你出來多管閑事,差一點壞在你手裡!就對著奶娘鼻子里「哼」了一聲,狠狠地瞪了一眼。意思是說:「老怪物,你別得意,想看我和小姐的好戲,門都沒有。」
張生道:「快些收拾行李。」
有夫人自己居中坐下,石凳上早就鋪好坐墊。說道;「長老請坐。」
紅娘道:「相公,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害臊的?既然事情已經泄漏了,總得有個了結,你也應該去主動認錯,投案自首。現在俺崔家陪酒陪茶倒過來遷就你,用不著你再去請媒人來求婚,你怕什麼。我不願意再當師父,收你這個苗而不秀的沒出息的徒弟了。」
小姐此時,心中剛才因母親許婚而生的喜悅全部化為烏有,悲苦難言,母親啊,你不要認為別人看不出你的手段,你是口蜜腹劍,表面上是為了崔家門第,為了我女兒好,實則還是不忘記賴婚。我和張郎已有夫妻之實而無夫妻之名,你既然把我許配給張郎,就成全到底,拜堂成親,讓女兒名正言順,恢複名節以後,再讓張郎上京赴考也還不遲。你如此匆忙地把張郎攆走,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還不是要活活拆散我們這對好夫妻嗎?你看重門第功名,我鶯鶯可不在乎這些,我要的是人品好,白衣人又何妨?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羡仙。要張郎去求功名又有什麼用呢?母親啊,你根本不愛女兒!萬一張郎不回來,你女兒名節何存!想到這裏,眼淚又掉下來了。老夫人見張生已走,回頭看看女兒,見小姐正在落淚,就知道她是為了和張生分離而悲愁。心想,你這個不長進的賤人,弄得我下不了台,我壓根兒不願把你許配窮酸,這婚是賴定了的,你們高興得過早,先讓你們嘗嘗生離的痛苦。往後嘛,我料想這個已傷了陰德的禽獸,犯了聖門之戒,冥冥中是不會讓他考中的,那時節,就由不得你了。老夫人已把女兒和張生放到敵對的地位上,已經沒有半點骨肉之情了,不過在表面上還是要做作一番的。說道:「兒啊,不用哭泣,為娘是為你好啊。只因為崔家不招白衣女婿,張生雖是解元,卻並未做官,有辱崔氏門庭,故而為娘命他明日赴京趕考,將來他得中了新科狀元,出任為官,當然就是崔家的女婿了。」
小姐道:「紅娘,什麼湯水,我還能咽得下嗎?」這些酒和菜,嘗嘗味道好像還不如土和泥;土和泥還有點土氣息,泥滋味。那些溫得暖溶溶的美酒,清淡寡昧得像白開水,其中多一半還是相思淚。面前的茶飯實在懶得去吃,腸胃中已塞滿了愁和恨。為了蝸牛角上的虛名,蒼蠅頭那麼大的微利,把好鴛鴦拆散在兩邊,一個在這邊,一個在那邊,不住地長吁短嘆,淚水漣漣。
老夫人道:「兒啊,你也坐下了。」
紅娘道:「相公這就對了,別去聽老夫人空嚇唬,我才不信你回來老夫人會把你攆出門去。」
張生聽了,覺得甚是有理,可是實在放不下臉來,只是「這個,這個。。」紅娘道:「張相公,別再這個那個的了,你如果不去,對得起小姐嗎?
老夫人道:「紅娘,命你到西廂書房去,把那個禽獸給九_九_藏_書我叫來。」
真是:淚隨流水急,愁逐野雲飛。
紅娘道:「快些開門!」
老夫人心裏十分惱火,紅娘這小賤人亂開腔,我沒有把窮酸當親戚,要你去認!算了,反正你認你的,我不認我的,說道:「張先生請坐。」
小姐想,儘管母親又許了婚,可是我私下做出了這種事來,終究是不光彩的,我怎麼好意思去見母親呢?說道:「紅娘,羞人答答的,叫我怎麼去見母親?」
琴童道:「是,氣氣這個老夫人。」
老夫人原來在低頭沉思,聽得紅娘回稟,抬頭一看,只見女兒這副可憐相,低著頭,羞得臉紅到脖頸,愁得眉毛打著結,兩隻王手不住地絞著衣襟,眼淚像雨點落下。心裏老大不忍。女兒長了那麼大,從來沒有這般擔驚受怕過,算了,饒了她吧,別嚇壞了她。老夫人是又愛又恨,說道:「兒啊,為娘是怎樣疼你愛你,你竟然做出這等事來!」
紅娘一打帘子,說道:「張相公來了!」
紅娘道:「唷,小姐,醜媳婦難免見公婆,娘親跟前有什麼難為情的。
紅娘道:「小姐,沒事沒事,那家法板只在我身上滴溜溜地滑了半下子,被我說過了,我也怕不得那麼許多。」
琴童自從相公被紅娘叫去,也估計到可能和小姐來西廂有關,現在見相公回來后愁眉不展,不住地長吁短嘆,知道有些不妙,也不敢去問,在旁邊侍候著,聽得叫喚,忙答應道:「相公,琴童在,有什麼事嗎?」
琴童道:「相公,你反正遲早要去趕考的,不必傷感。」
張生道:「多謝長老,小生擔當不起。」說罷,把紅娘斟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不說小姐在這兒患得患失,心亂如麻。且說正在小姐憂急的時候,紅娘到了。她腳步輕飄飄地上樓來,一進房門,見小姐眉蹙春山,臉掛珠淚,正在向門外張望,知道小姐此時快要急斷肚腸了,遂道:「小姐,紅娘回來了。」小姐一見紅娘,如同見了親爺娘一般,心裏一陣安慰,含著眼淚,哽咽道:「好紅娘,你終於回來了,等死我也。」
紅娘連忙答應道:「紅娘遵命!」立即轉身出了內堂,興沖沖地向西廂而去。
小姐此時羞愧難當,恨不得找一個地洞鑽鑽,只管低垂著頭,側身站在那裡,眼淚簌簌地滾落■■■■■不敢上前去參見母親。
小姐肝腸欲碎,獃獃地仁立在那裡,眼望著張生的背影,從大變小,青山隔斷了送行人,稀疏的樹林惡意遮擋,暮靄淡煙也來掩蔽,我的張郎去了,夕陽古道上靜悄悄的,只有秋風送過來幾聲馬嘶,我實在懶得登上車兒,為什麼來時急匆匆,回去那麼遲緩?不由得哭出聲來:「張郎啊!」
紅娘聽了,歡喜非常,這積世婆婆大發慈悲起來,倒是出乎意料,忙道:「紅娘遵命,隨後馬上就回來。」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夫人總算允婚,亦是一樁喜事,老衲恭喜先生。老夫人要先生上京應舉,也是愛護先生,督促先生上進。想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獨佔鱉頭是意料中事。老衲在此拭目以待,靜候佳音。」
張生今天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想得很多,思緒很亂,他回憶了這六個來月的一切,有苦亦有甜。這兩種感受,又各有不同,在痛苦之中,有相思的痛苦,那是含有甜味的。有被賴婚的痛苦,有現在被逼拆散夫妻的痛苦,者夫人明為許婚,暗中還是賴婚。自有科舉功名以來,這考試誰都不能保證,何況還要奪得狀元。如果我僥倖得中,倒也罷了,萬一科場失利,豈不是和小姐永遠不能相見了?老夫人的心腸何其毒也!明日離開了小姐,不知道何日再能相會?他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老夫人道:「紅娘,拿酒過來,代我敬張先生一杯。」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夫人早。」
張生道:「琴童,不得無理!」
小姐問道:「你是怎樣說過的?」
紅娘道:「咳,小姐,你從前聰明,現在可糊塗了,這還不好辦,低著頭哭,一聲不吭。」
小姐的衣衫襟袖上灑滿了淋漓的血淚,比江州司馬白居易的青衫更濕。
張生道:「是的,特來向長老和小師父辭行。」
小姐道:「張郎,奴家不憂你『文齊福不齊』,考不中無關緊要,怕則怕你『停妻再娶妻』,使奴家有白頭吟之嘆。我怕你見了異鄉花草,又像在普救寺見了奴家一樣住下來不走了。你馬上就要走了,我也沒有什麼相贈,口佔一絕送給你吧。」言畢,淚眼婆娑,嬌啼哽咽,吟道:棄擲今何在,當時且自親。
長老又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二杯酒是祝賀先生衣錦榮歸,完婚團圓。」法聰在旁說道:「相公,師父說得很對,這杯是成雙酒,不可不飲!」
張生聽了,感到事已至此,如何能逃避得過,就橫下一條心來,說道:「也罷,紅娘姐姐說得對,為了小姐的名節,小生萬死不辭!」
琴童放下行李,把馬牽到了張生身邊,說道:「相公,上馬吧!」
卻說小姐自從紅娘走了以後,一直在提心弔膽。她擔心紅娘會不會被拷打?出了這種事情,紅娘的這一頓家法按說是逃不了的。如果她挨了打,會不會把西廂之事和盤托出呢?又擔心母親知道了西廂之事,不知對張郎用什麼手段去責罰?是把他叫到中堂,當面訓斥痛罵呢,還是更為嚴厲,送往官府?如果送到官府,追根溯源,我一定要拋頭露面,出乖露醜,那時將何以堪?又想到自身,也許母親就會命人來把我叫到堂前,嚴加責問,甚至動用家法,在閤府僕婦丫環面前,我的臉面放到哪裡去,將來還能做人嗎?想到此處,不覺萬念俱灰,恨不得一根繩子,死了拉倒。但事情還不清楚發展到何種地步,也許會有轉機。紅娘的口才是第一流的,也許被她花言巧語,唇槍舌劍,把老夫人說服了,豈不是逢凶化吉,一天好事嗎?心裏不覺為之一寬,在事情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不能死,死了對不起張郎,還是等紅娘回來再作定奪。
張生道:「長老,小生今日特來辭行。」
小姐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四周圍的山色都是愁綠慘碧,夕陽返照更是蒼茫凄涼,人間的憂愁煩惱填滿了胸臆,估量這些大車小車兒怎麼能承載得起啊!
小姐聽見這句話,心裏說不出的高興。娘啊,你早該這樣了,不過現在還不算晚,足可以挽回局面,所以也就止住悲聲。
長老正在屋內打坐,聽得法聰通報,說道:「有請。」張生踏進方丈,見了長老,連忙施禮,說道:「長老,久違了,小生這廂有禮!」說罷,一揖到地。
小姐可樂了,笑著說道:「紅娘,你也有害臊的一天!」
琴童道:「相公,走吧!」
張生道:「啊喲,這便如何是好?紅娘姐姐,那老夫人聽了如何呢?」
張生見天已大亮,就沒精打采地起身梳洗。心想老夫人如此催逼啟程,冷酷得毫無一點人情,多留此間,徒增煩惱,走就走吧。就是因為門第功名,受她白眼,當年韓信受辱于胯|下,也沒有我張珙今日的窩囊!但願此去能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吐氣揚眉,方能一雪今日之辱。說道:「琴童,吃飽飯,準備啟程。」
小姐正在生氣,娘啊,你也太過份了。你既然把女兒許配給他,他就是你的女婿,叫你一聲岳母大人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憑什麼不讓他叫,把它半道上堵回去,真是豈有此理!分明你根本不想把我許配給張郎。看看張生孤凄地站在亭子外面,心裏更為難受,唉!張郎受委屈了。現在母親命她坐,她就獃獃地在老夫人下手就坐。
老夫人見春香去了,對張生看看,戲演完了,你還不快走,站在這裏讓人生氣,趕他走吧。說道:「先生且退!」
紅娘在旁看見,心想老夫人硬生生把張相公那聲「岳母大人」給堵了回read.99csw.com去,賴婚之心不死,而且比上一次更陰險毒辣。可一時也顧不得細想,和春香趕忙把車上帶來的酒菜安放在石桌上。這時,長老也到了。
長亭,始自秦漢時代,沿大路每隔十里,就在路邊造一所涼亭,以供行旅的人們休息,也是送別的處所。後來,每隔五里也設一個亭子,叫做短亭。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中說到「十里五里,長亭短亭」。李白的《菩薩蠻》也有「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的句子。今天大家就在這裏分手。
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車子在長亭外停下,春香和紅娘把老夫人和小姐先後扶下車來。
此時老夫人在內堂端坐,默默無言,可心裏卻像打翻五味瓶似的,又火又氣。賴了幾個月的婚,結果枉費心機,不但沒有賴掉,還給自己找來了羞愧,想不到生了這寶貝女兒不爭氣,做出這種丟人現眼的醜事來,敗壞了崔氏門風,丟盡了堂堂相府的臉。越想越不是滋味,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現在沒有別的法子,除非不要這個女兒,讓她去尋死好了。可是子母腸肚終須熱,她千錯萬錯總是我身上落下來的一塊肉,就按照紅娘說的,成全了她吧!這樣一床錦被都遮蓋了。老夫人打定這個主意以後,心想等會兒女兒出來,教訓是非教訓不可的,女兒儘管做出了這種事來,她的臉面還是要照顧,我不便在眾下人面前訓斥,就說道:「你們都與我退下。」
小姐給紅娘這麼一說,倒羞得滿面通紅,這鬼丫頭,原來偷看了我與張郎雲雨歡愛的模樣,這才羞死人呢!說道:「鬼丫頭,誰教你偷看來著?」說著,舉起手,裝作要打的樣子。
張生和琴童對前來送別的人一一答謝后,就一肩書劍,靜靜地踏出書房,張生隨手把房門帶上。唉,在這西廂,曾經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也獲得了無限的蜜意柔情。這假山,這角門,處處留下了浪漫的痕迹,永生也難忘卻,令人留戀難捨。
張生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老夫人下了逐客令,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走吧。說道:「是,是,晚輩告退。」怏怏回西廂而去。
張生道:「一來感謝小師父往日的鼎力相助,二來要拜訪長老。」法聰道:「君子不忘其舊,相公何日請我小和尚喝喜酒?」
馬上就要伯勞東去,燕子西飛,現在是人在眼前,轉瞬就是相隔千里。郎君你還未登程,我不得不先問歸期。來,滿飲此杯!還沒有喝,心已經先醉了。唉!眼中在流血淚,心裏已成灰燼!只見她強抑悲傷,親自執壺,為張生斟滿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又替紅娘斟滿一杯,說道:「紅娘,我們一起飲盡此杯,願張郎早日歸來!」說罷,端起酒杯,紅娘說道:「是的,相公你要早去早歸,別讓小姐為你相思憔悴。」也端起酒杯。
張生道:「琴童,你在這裏好好整理行李,我要去向長老告辭。」張生出了西廂,來到方丈,在門口恰巧碰上了法聰。
今天老夫人用了兩輛車子,自己帶了春香坐一輛,小姐和紅娘同乘一輛,其他僕婦丫環一個也不帶。餞行的酒菜,裝在食盒裡,就放在車上。小姐坐在車中,珠淚不斷,簡直是肝腸寸斷,死別生離。她恨和張郎相見得太急,怨張生歸去得太快,長亭外古道邊千萬條長長的柳絲,也難以系綰住張郎的白馬兒。張郎的馬兒慢點走吧,我這輛車怎麼不快點兒行啊!可恨我娘親,在家裡有意磨蹭到此刻才動身,我真恨不能拜託楓樹林梢掛住那已經西斜的太陽,不要那麼快地落到山後。我和張郎剛剛擺脫了相思之苦,卻又開始品嘗這別離的滋味。我自從聽到了一聲「去也」,腕上的金手鐲立刻鬆動:望見了那十里長亭,玉肌冰骨頓時清減。這種痛苦,有誰能知道呢?在家動身時,紅娘還問我今日為什麼不打扮?唉,這丫頭哪裡知道我的心啊!看到了安排好去送行的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地生氣,哪裡有這份閑心腸去打扮得嬌嬌滴滴像花朵一樣呢?送別張郎以後,我就準備著被兒枕兒,乾脆昏昏沉沉地睡,那衫兒袖兒上承受著重重疊疊的淚水,只能悲悲切切地把書信兒寄。
「母」字尚未出口,老夫人馬上阻止,說道:「先生慢來!我雖然已把女兒許配給你,但是我們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你雖是禮部公子,一榜解元,但尚未為官作宦。你要做崔家的嬌客,必須要紆青拖紫,取得功名,才能和相府門第匹配。此處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要以功名事業為重,明日就上京去趕考,中了功名,拿五花官誥來和小女完婚。如果落第了,你就別來見我。請自便吧!」
小姐此時心中悲痛之極,兩行眼淚好像九曲黃河決了口,一腔怨恨把華山三峰壓得低了一大截,這份天來大的憂愁向誰去訴說,這相思也只有自己得知,老天爺從來不管人瘦損憔悴。剛才是笑吟吟一同來,馬上就要哭哭啼啼各自歸。想我回去之後,只能在傍晚獨倚西樓,望望那夕陽古道,衰柳長堤,只是難見伊人。就寢時鑽進羅幃里,昨天晚上還是綉衾里香噴噴、甜蜜蜜、暖融融歡愛不盡,今夜裡卻是翠被中孤凄凄、苦絲絲、冷冰冰,只有夢知,禁不住淚眼愁眉。
小姐道:「張郎的志氣固然可嘉,奴家心領。不過奴家委身於你,只是愛你的人品才華,並不愛你的富貴祿位。夫妻只求能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已經滿足了,所以無論中與不中,都要趕快回來。」
小姐一想,也只有如此,以不變應萬變,方能過此難關。無可奈何跟著紅娘,一步一挨來到內堂。
紅娘道:「我被打得沒辦法,只得全都講出來了。」
張生聽得外面敲門聲很急,聽出是紅娘的聲音,心想,怎麼大白天小姐就來了,那太妙了,連忙答應道:「來了,來了!是紅娘姐姐嗎?」
張生連忙還禮,說道:「多謝長老,多謝法聰小師父,小生一定不負二位期望。」說罷,深深一揖。
紅娘聽得老夫人要張生明日就動身上京趕考,著實吃了一驚,這個積世婆婆心腸也太壞了,歸根結底還是要賴婚,這次賴婚比上一次高明得多!上次的借口是「中表聯煙」,可以用「佛殿許婚」抵消。這次的「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卻無法反駁。為了維護崔家的門第,你張生必須做官,不做官就別回來,而且還含有激勵小輩上進的善良願望在內,何等的冠冕堂皇!張相公是才華蓋世,取功名好比探囊取物,可是世界上的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張相公考不中呢?張相公一落第,當然無顏回到崔家來,那麼這樁婚姻不必去抵賴,就自動賴掉了。這是張生的沒能耐,不爭氣,不是我老夫人的狠心腸,多麼的光明正大啊!上次的賴婚,還有一個兄妹相稱,張生還有一個子侄的名義。這次可好,一聲「先生且慢」,連子侄的資格都賴光了。上次賴婚以後還挽留在西廂,這次許婚了反而立即趕出門。看來老夫人接受了上次的教訓,放在家中不太平。不要堂沒有拜,先抱外孫子,乾脆攆了,眼不見為凈,一勞永逸。唉!這個積世的婆婆啊,真是陰險毒辣透了!小姐啊,張相公啊,這回我紅娘可幫不上忙了,但願張相公高中回來,也讓小姐和我紅娘揚眉吐氣一番。那時候,我要受你的媒紅,吃你的喜酒。
法本長老帶了法聰也趕到長亭為張生送行來了。
紅娘道:「這就對了,這才是有情有義、敢做敢當的男子漢大丈夫,小姐沒有看錯人。事不宜遲,老夫人和小姐都在內堂等著,快些走吧!」
紅娘道:「誰來騙你!我就是奉了老夫人之命,來請相公到內堂去面許婚姻的。相公,快走吧!」
長老道:「阿彌陀佛,先生不必過謙。恕老衲不遠送。明日再見。」
張生羞慚難當,https://read.99csw.com窘得無地自容,頭更加垂得低了。
張生道:「那老夫人又言道,得中了功名,就來和小姐成婚,如果落第了,就別去見她,請我自便。」
張生道:「一言難盡,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把我叫到內堂,先是訓斥了幾句,就把小姐許配與我。」
張生接過紅娘的酒杯,說道:「多謝紅娘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小生銘記在心,來日再報。」說罷,一飲而盡。
張生道:「小姐所言極是,小生此去,若是功名無份,也會立即回來,替小姐畫眉。」
張生道:「小姐,還有什麼金玉良言要囑咐小生?」
張生道:「明日再見。」辭了長老,回到西廂。
琴童覺得奇怪,問道:「相公,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麼突然就要走了呢?」張生道:「唉!這都是狠心的老夫人做出來的好事!」
此時琴童已把玉驄馬牽了來,張生一狠心跨上馬背,說道:「小姐,請回去吧!」一揮馬鞭,琴童挑了擔子,沿著夕陽古道,直奔天涯而去。
紅娘想,我又不是上殺場,一去不回來。說道:「小姐,不必憂急,紅娘好端端地回來了。」
張生急得兩手亂搓,心想一經官府,斯文掃地,我有何面目再立於世上。說道:「這,這,這。。我命休矣!」紅娘見張生急成這個樣子,心想這個傻角也是不經嚇的。說道:「相公別急,紅娘話還沒有說完哩。」
張生道:「小生何德何能,怎敢勞動長老法駕?」
老夫人見了張生,越看越生氣,回起話來當然也不會有好聲氣。說道:「哼,好一個秀才!枉為聖門弟子,知書達禮,你是讀過《孝經》的,難道忘了『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的教誨嗎?竟然作出如此荒唐之事,豈不有辱斯文!」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衲謝坐了。」說罷坐在老夫人上手。
老夫人看著女兒哭得可憐,把她的鐵石心腸也哭軟了,她知道有她在旁邊監視著,這一對苦人兒縱有千言萬語也不會說半個字兒的,還是走開吧,讓他們去說些體己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諒他們也不敢再做那些越禮的醜事。遂道:「春香,套上車兒,我們先回去。紅娘,你侍候好小姐,隨後回來。」
小姐聽母親提起了父親,更為悲痛。是你老娘親先行辱沒了父親,我是被你逼出來的,現在卻把一切罪錯全都推在我身上,想到此處,不覺放聲痛哭。
張生道:「唉!縱有山珍海味,金波玉粒,我哪裡吃得下啊!」
張生怔住了,還沒有考試先聽到如此不吉利的言辭,她是存心咒我考不中吧,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這,這。。」
張生道:「小生實不敢當。小生行裝尚未整理就緒,告辭了。」說罷,起身一揖。
張生見小姐來敬酒,慌忙站起來去接,想和小姐說幾句話,可是老夫人在一側虎視眈眈地盯著,雖有千言萬語,也被嚇了回去,只有默默而視。小姐見張生不說話,倒有點埋怨起張生來了。心想,你我都年紀輕輕的,卻這樣隨隨便便地遠別了,你的情太薄,容易拋棄。你全不想你我腿壓著腿,臉貼著臉,手握著手,頭挨著頭的親熱勁。你到我家來做相國女婿,靠我了做妻子的榮華,你做丈夫的也照樣尊貴,只要能夠夫妻在一起好似那並頭蓮,比狀元及第強得多了。
張生道:「小姐,你多慮了,小生之心,唯天可表!想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比小姐更美更多情,小生還敢去憐誰?況且從春天到現在,其中艱難曲折,若非小生一往情深,還能等到現在?你我情深義重,海可枯,石可爛,耿耿此心永不變。小姐的詩章,情味深長,小生謹和一絕,以剖寸心。」說罷,朗聲吟道。
法聰道:「師父在家,聽相公口氣,似乎要出門?」
張生道:「好,多謝長老,多謝法聰小師父。兩位深意,小生感銘肺腑。」說罷,就把第二杯酒飲了。
不遇知音者,誰憐長嘆人?
張生聽紅娘這麼一說,覺得不管如何,看在小姐和紅娘面上,且忍一時之氣。說道:「多謝紅娘姐姐。」
這時,紅娘到了,聽得張生在屋裡自嘆自言,心想張相公啊,大白天這麼高聲朗叫,這秘密不敗露才是怪事!忙上前敲門,叫道:「張相公,開門,開門!」
不言奶娘與紅娘鬥法,再說紅娘帶了小姐,一挑門帘,進入內堂,小姐是只管低了頭,心頭忐忑地跟在紅娘身後,只盯著自己的腳尖。紅娘一看,內堂里靜悄悄的,只有老夫人和春香二人,她的反應特別快,立刻猜到這是老夫人為了顧全小姐的面子,總算還有母女之情。紅娘上前一步,說道:「稟老夫人,小姐來了。」
春香領命而去。
琴童道:「相公,你醒了。」
小姐在想,現在已是夕陽西下,遠山橫翠,馬上就要車兒投東,馬兒向西了,不知張郎今晚投宿在何處,叫我在夢裡也難尋覓。講幾句知心話吧,可是千言萬語,從何說起呢?總以為昨日內堂許婚,可以朝夕相處了,哪知道相思才開始,真是柔腸寸斷,淚水干行。小姐哽咽地說道:「張郎,此去長安,路途遙遠,希望你保重身體,在路上要小心飲食。住在荒村時,那裡雨露多,要早一些睡。投宿在野店時,那裡的風霜重,要起身得遲一些。到了京師,更要小心在意。在這秋風裡鞍馬旅程,容易疲勞,最難調護保養。張郎,沒有人在身邊照顧,你一定要自家保重!」說罷,淚如雨下。
張生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老夫人見眾僕婦丫環都退下去,環顧四周,眼角瞥見奶娘還在旁邊,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今天的事,都是你弄出來的,要不是你捅破,讓我慢慢查問,也許不會落到這種田地,你還站在這裏幹嗎?就對奶娘說道:「奶娘,你帶了歡郎也下去吧。」
長老拿過酒壺,親手在張生的酒杯里斟滿了,說道:「阿彌陀佛,這一杯祝賀先生連科及第,金榜題名!」
法聰道:「阿彌陀佛,張姑爺,久違了,一向可好?」
老夫人又說道:「本則要送你到官府,念你十載寒窗,免得斷送了你的錦繡前程。先生雖然不義,老身我不能不仁,你應當捫心自愧!」
長老道:「阿彌陀佛,老夫人相召,老衲豈敢不奉陪?何況老衲與張先生誼忝知交,亦理應相送。」
長老忙合十還禮,說道:「阿彌陀佛,老衲還禮,裡邊請坐。」賓主落座,法聰送上香茗。
琴童道:「多謝祿哥關心。我想我們不久就能再見。我家相公一定會中個狀元回來的。」
老夫人道:「長老也早,有勞長老了。」
紅娘道:「小姐,別急了,一天烏雲散盡了。紅娘我到了內堂,如此如此,這樣這樣,終於說得老夫人重新答應婚事,小姐,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小姐聽了,立刻轉憂為喜,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對著紅娘學著張生那樣一揖,說道:「啊,多謝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紅娘道:「呸!你真箇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當初你在說『小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時那麼膽大,在月光下跳粉牆時那麼膽大,你一個月夜夜做夫妻,又那麼膽大,你一個人在書房毫無顧忌地高聲朗叫又那麼膽大。現在西廂事發,你就這般的膽子小!你以為能遮掩過去就遮掩過去,做夫妻能遮掩一輩子嗎?」
眾僕婦丫環們除了一個春香以外,都紛紛退下,只有奶娘還抱著歡郎不動身。她認為自己身份特殊,又是原告,完全有資格旁聽,另外她也氣不過,自己一心想當個掌刑官,好好地收拾收拾那個傲慢的鬼丫頭,哪知老夫人只在鬼丫頭身上像拍灰塵那樣,輕輕地拂了兩下,真是大失所望。現在見老夫人命紅娘叫小姐來,又讓僕婦丫環們退下,猜想還有什麼重要事要瞞著大家,這是獨家新聞,不能放過,所以照樣大大咧咧地read.99csw.com站在旁邊不走。
紅娘道:「呸!還問小姐呢!你們的事敗露了!」張生聽了,嚇得臉色陡變,說道:「啊喲,這還了得!不知哪個走漏了風聲,壞了我的好事?」紅娘道:「誰叫你在書房內如此高聲朗叫,給人家聽到了,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大怒,把我叫去,用家法逼問我西廂之事。」
張生一邊應聲「是」,一邊把門打開,說道:「小姐呢?她在哪兒?」
張生道:「多謝長老。」舉杯一飲而盡。
老夫人道:「先生,自古功名無憑據,也有文章雖好,時運不濟的,還得靠祖宗積德,自己修身。希望你不要迷戀眼前的溫存,安心去奪取金傍第一人。先生,此次如果名落孫山,空手歸來總是不好的吧!」
張生道:「紅娘姐姐,是小生連累你的,害得你受罪了!」
紅娘笑著說道:「好小姐,就饒了紅娘吧!你和張相公做得,我紅娘看看又不要緊。」
紅娘道:「我奉了老夫人之命來喚小姐前去,等待成親吧。」
小姐道:「張郎,你此去,要經常寄信回來,不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裡是青鸞有信頻須寄,只要有便,我也會不斷寫信給你的。再叮囑你一句,希望你牢牢記住,千萬不要『金榜無名誓不歸』,一定要回來啊!」
小姐聽了,心裏十分生氣,哪有讓女兒叫丈夫為先生的?第一次賴婚時,還讓我稱一聲哥哥,這次倒好,連兄妹之情都剝奪了,索性變成了外頭人。母親啊,你的心也太狠了!她端起酒杯,讓紅娘斟滿了,顫巍巍地捧到張生面前,低聲長嘆道:「請飲此杯。」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心想,我和你親熱還沒個夠,分離倒來了,回憶起前一晌的私情蜜意,昨天才許婚,今日就別離,我曾經深刻地領略了這兩天相思的滋味,哪料到這別離的痛苦更增加十倍!
老夫人見張生要叫她岳母,這可不行,我根本不承認你這個女婿,今天給你一叫,名分定了下來,將來賴起婚來又多一層麻煩,不行,趕快堵他回去。說時遲,那時快,慌忙截住道:「張先生,老身還禮了。」
崔祿道:「這也是我的希望,那時,大家可以高高興興地喝喜酒了。」
張生見老夫人和小姐到了,連忙以小輩見長輩的恭敬態度,搶步上前,拱手行禮,說道:「岳。。」
老夫人聽了,說道:「好,說得好,好男兒應該有這種大志!」老夫人怕張生提出,既然已把小姐許配,就拜堂成親了再走,那就不大好辦了。現在張生不提此事,是再好不過了,事不宜遲,遲則生變,就對春香說道:「春香,傳言總管,安排果酒,準備車馬,明日我親往長亭,與張先生餞行。另外,通知長老一聲,請他也去送別。」
張生道:「小生怎麼敢去啊!」
張生難為情極了,心想這些醜事,正應該設法遮掩,怎能去不打自招呢?說道:「啊!紅娘姐姐,你別跟我開玩笑了,西廂事發,小生心中惶恐,有什麼臉面到那裡去見老夫人?小生不去!」
張生對著酒杯看看,再向老夫人望望,心想這杯酒是否又是賴婚酒,不能喝,說道:「晚生蒙老夫人長亭餞別,已不敢當,今復賜酒,愧不敢領。」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太謙,豈不聞恭敬不如從命,先生請飲此杯,老身有句話要奉贈于先生。」
法聰道:「阿彌陀佛,相公請稍候,讓我去通報師父。」說罷,轉向門裡叫道:「師父,張相公來了。」
紅娘道:「小姐,你早飯也沒有吃,就在這裏喝一口兒湯水吧。」
紅娘想,小姐和張相公此時一定悲傷萬分,一對好夫妻,今天要生離死別,這積世婆婆實在缺德,看來她不達到賴婚目的是死不瞑目了。今天的長亭,也許又有什麼新花招使出來,唉,小姐和張相公的命也真苦!
老夫人見女兒如此悲傷,心更軟了,想想事已如此,責怪也無益,說道:「我兒,不要悲傷了,這事不能張揚,讓人家看笑話。你做女兒的丟臉,為娘的也不見得光彩。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何況為娘就生你一個,因此把你正式許配給張生,了卻你的心愿,現在總該稱心如意了吧?不必啼哭了。」
張生道:「一言難盡!今日老夫人召見,面許婚姻,然而又以崔府世代不招白衣女婿為由,命小生明日即上京赴考,恐明日登程匆促,不及告辭,故此先來與長老一聚。」
張生此時,已是騎在虎背上,要退也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滿面羞慚,低頭走進去,走近老夫人面前,連忙施禮,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張珙拜見老夫人!」
紅娘想,老夫人不認張相公為親戚,我來替你認,說道:「張相公,來吧,自己親戚,何必客氣啊!進來坐吧!」
琴童聽了,說道:「啊喲相公,聽這種口氣,分明又是要賴婚了,不過,相公可放一百二十個心,這樁婚事是賴不掉的。相公是才子,滿腹經綸,中個把狀元不在話下,到那時,狀元騎白馬,跑來娶我家主母,氣氣這個老東西!」
老夫人道:「請先生滿飲此杯!」
張生一看天色,再不走,今晚要趕不到宿頭了。說道:「小姐珍重,小生就此拜辭!」
紅娘道:「遵命!」就拿起酒壺,走到張生面前,說道:「相公,把小姐手裡的酒喝了,紅娘奉老夫人之命,給你敬酒來啦,相公,這是紅娘敬的。」小姐把酒杯遞給張生以後,嘆了口氣,唉!敬酒也敬得太急了,只讓我們對面看了一會兒,馬上就要別離了。若不是老娘親在旁邊監視著,我一定要學學孟光,給他個舉案齊眉,雖然只是這短短的一時半刻,也總算是我們夫妻同桌吃了飯。現在只能在眼裡傳遞情意。想想這種痛苦的場面,我差一點要變做望夫石了。
老夫人道:「這等事不是我們相國人家做的,你這是辱沒了你父親!你是我的孽障,我去埋怨誰呢?」
琴童道:「相公,你也吃一碗。」
老夫人看在眼裡,心想讓女兒也去表表心意。見長老敬酒已畢,對小姐說道:「兒啊,與張先生敬酒!」
張生道:「法聰小師父,久違了!托小師父福,一向粗安。」法聰道:「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姑老爺大駕給吹來了?」
想當日,明月剛上柳梢頭,你便悄悄地約了張相公在黃昏后,你們把門關得緊,我卻見到了,一個是恣情的狂,一個是柔聲的浪,羞得我腦背後把牙齒兒咬著衣衫袖,低頭盯著弓鞋尖兒。呸!那時節你怎麼一點也不害臊?你拿點和張相公雲狂雨驟的勇氣出來,見了娘就不羞了。」
長老在旁說道:「阿彌陀佛,老夫人所言極是,張先生決不是落後之人。來,先生飲了老夫人所敬之酒,老衲也要借花獻佛,敬你兩杯哩!」
老夫人見他們兩人敬酒,一個遞的不放手,一個接的也拿著酒杯,兩個人共捧著一隻杯子,既不喝酒,也不說話,只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說道:「紅娘,替張先生敬酒。」
奶娘也瞪了紅娘一眼,意思說:「小妖精,你別神氣,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總有一天,還要落在老娘手裡。」
小姐聽得母親責怪,心裏萬分悲傷,心想,我和張郎本是一對美滿的夫妻,若不是你言而無信,賴卻婚約,早已一雙兩好,何至於做出這等事來!你此刻不自責卻來怪我?想想真是冤屈,不覺嚶嚶啜泣起來。
正在張生凄惶徘徊的時候,老夫人和小姐乘著油壁車來了。
此時的長亭,石桌上杯盤狼藉,只剩下張生、小姐和紅娘三個人,冷清清的格外凄涼。
長老帶著法聰,跟在老夫人的車子后,回寺而去。
小姐在母親身後,張生進來時,並未迴避,雖然不敢正視,但一直偷偷地看著,見張生羞慚滿面,低下了頭,心裏也替他難受。原是同病相憐,現在聽母親這樣嚴厲責罵,小姐心裏更加不好受了,老娘啊,你不自己想想,難道都read.99csw.com是人家的錯嗎?說得也太過分了,張郎是否受得了?希望他能忍得一時之辱,以博百年之好。
卻說張生,被老夫人請退以後,回到西廂書房,坐下長嘆了一會兒,覺得不走也無法可想,只好暫時忘掉愁悶,叫琴童道;「琴童!」
琴童道:「相公,能不能說給我琴童聽聽。」
長老道:「剛才崔府總管通知,得知先生明日啟程赴考,不知為何如此倉促?」
紅娘看了,心中暗暗好笑,這傻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吸取了賴婚宴上的教訓。其實今天的這杯酒,喝與不喝都一樣,老夫人不會再讓小姐叫你救命的哥哥了。現在不是怕這餞行宴上的賴婚,而是萬一你相公考不中時的賴婚。但願相公此去爭爭氣,撈個狀元回來。
小姐一聽,心裏很是焦急,你不考中就不回來,叫我怎麼辦?這也難怪,母親說得太絕情,說什麼「落第了休來見我」,「空手歸來總是不好吧」,逼得張郎如此。功名從來無憑據,萬一此去考不中,豈不是等於永別了?說道:「張郎,功名從來無憑據,此去不管是得官還是不得官,一定要趕快回來啊!千萬不要以為金榜無名就人不歸來,要知道奴家在日夜盼望你哩!」張生道:「小生此番進京赴考,一定要奪一份五花官誥來為小姐增添光彩,豈肯辱沒了小姐,被老夫人恥笑嗎?」
長老道:「明日長亭,老衲親自相送。」
人生長遠別,孰與最關親?
小姐告辭母親,由紅娘扶著,哭哭啼啼回到妝樓。
小姐道:「鬼丫頭,你也想了吧!下回我叫張相公把你收房,好不好?」紅娘道:「啐,小姐,我不來了,我不來了!」羞得一壁廂蹬腳。
琴童忙道:「恭喜相公,賀喜相公,那我家小姐真的成了我家主母了。」張生道:「當時我也高興萬分,哪裡知道老夫人卻說什麼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著我明日就上京趕考,分明是拆散我們夫妻嘛。」
紅娘道:「老夫人聽了,大發雷霆,要把你扭送官府,辦你個引誘良家婦女之罪。」
小姐道:「紅娘,我見了母親,她查問起來,叫我如何回答呢?」
張生也端起酒杯,三人一飲而盡。
張生道:「紅娘姐姐,不能講啊,要替我們遮蓋遮蓋。」紅娘肚內好笑,終究是夫妻在一張床上睡,一個心眼兒。說道:「我被老夫人重重責打了一頓。」
紅娘「撲哧」一笑,用小手刮著臉說道:「小姐,沒羞,沒羞,把張相公的那一套都學過來了!」
張生迴轉身來,低聲說道:「是,遵命!」其實張生離亭中的石桌不過幾步距離,只要輕輕喚一聲,就能聽到。老夫人卻讓紅娘去請,表面是表示敬重,實則是見外,根本沒有把張生當作自家人相看。按照張生的脾氣,這個宴會是不願參加的,幾次三番戲弄侮辱,鐵石人也會惱火,所以雖然說了聲「遵命」,身子卻沒有動。
張生道:「多謝小姐關切,希望小姐在家,也要善保玉|體。」
小姐還是不停地落淚,心裏直在吶喊:什麼崔家不招白衣女婿,難道表兄鄭恆不是白衣么?為什麼硬要中表聯姻?
琴童道:「早已收拾好了。昨天相公去見長老時,老總管來說,要相公先到長亭去等候,老夫人和小姐一同去。」
張生若有所失,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寺門,看看周圍的一切,想起了春間初游的情景,山門依然是舊時的山門,景物還是當日的景物,不過是盎然春意換成了肅殺秋光。看著碧藍的澄空飄蕩著縷縷白雲,牆邊林間開遍了金燦燦的黃花,颯颯的西風,一陣緊似一陣,真像那老夫人緊緊催迫一般,讓人從身上直冷到心頭。從北邊飛過來排成「人」字的大雁,哀聲啼叫,飛向南天。前面一片楓林,好似醉人的臉龐,是誰把它染紅了的?那都是別離人兒傷心的血淚啊!張生睹物傷情,不住地嘆氣。
奶娘聽老夫人要她也出去,恨得牙齒痒痒的,嘴巴里說「是」。心裏直在罵:「這個老東西,聽都不讓聽,活該,生出這麼個寶貝女兒來替你出醜,也是你這老東西心腸不好的報應。」一百個不情願地拉著歡郎退下去。
主僕調笑了一會兒,紅娘道:「小姐,說笑歸說笑,老夫人還是要去見的。」
長老也向張生告辭,說道:「阿彌陀佛,老衲也要告辭了,別的話也不用多說,老衲在荒寺內準備買登科錄來看先生的好消息,那辦喜事的茶飯是少不得老衲的。哈哈哈!先生,一路上小心,鞍馬上要保重!」說罷合十作別。
紅娘道:「小姐,夕陽西下,老夫人也回去好一會兒了,我們回去吧!」小姐還是難捨難分。
張生此時,又氣又恨,又羞又窘,分明不承認我這個女婿,一時行禮也不好,不行禮也不好,只得低下了頭,垂袖而立。
小姐臉上一紅,並不十分害臊,因為這一個月來,小姐和紅娘已經打成一片,再也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私底下已不分主僕了,這樣的調笑也經常有。小姐問道:「紅娘,如今母親怎樣了?」
法聰道:「先生,法聰也要告辭了,祝先生飛黃騰達,獨佔鰲頭。從今經懺無心禮,專聽春雷第一聲。阿彌陀佛!」
老夫人見女兒還在哭泣,說道:「兒啊,為娘已經年邁,不能照看你一輩子,我讓張生去求官,為的是讓你享受榮華富貴,這是為娘的一片苦心啊!不用傷心了,明天早上,跟隨為娘一起到長亭,與張生餞行,以表心意。紅娘,扶小姐上樓去吧!」
張生此時無限惆悵,帶著滿腔傷感,跨上馬背,也不揮鞭,任著馬兒腳步,緩緩而行,真是「馬遲人意懶,風急雁行斜」。不知不覺,已到十里長亭。
老夫人見張生不肯喝酒,也不再勉強,說道:「先生,老身有一言奉告。昨日老身已將女兒許配給你,你要發憤苦讀,拔取頭籌,不要辱沒了我崔家的門第,不要辜負了我女兒對你的一片心意。所以先生此次上京赴考,不僅僅是你個人的得失,更關涉到我崔家一門的榮辱,希望先生好自為之。」張生道:「是,晚生託庇老夫人之福,憑著自己胸中之才,奪魁首、得官職易如拾芥。」
老夫人道:「老身所言,無非是激勵先生,戒驕戒躁,大展鴻圖,原是一番好意,請先生三思。」
琴童平常貪睡,可今天比往常起得早得多。他起身後,重新把行李檢點了一回,就到張生房間里,看看相公是否醒來,一進房門,見主人躺在那裡看帳子頂,已經醒了,其實張生幾乎一夜沒有合眼皮。
張生想,有話你儘管說,酒我是不喝,說道:「老夫人有良言教誨,晚生洗耳恭聽。」
張生道:「小生一定銘刻在心,請小姐放心。」
此時的張生奔走旅途,悵然若失,看看天色不早,就對琴童說道:「琴童,我們得趕緊走一程,早些尋一個旅店客寓。」
別說每天朝踩露水夜踏霜的來西廂陪你的辛苦,你不想想她是拋棄了名節而來的,今天老夫人重新許婚,正是保全小姐名節的好機會。你再推三阻四,有何面目去見我家小姐?」
張生道:「多謝長老。」
張生聽了,不覺笑逐顏開,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但又懷疑不是真的,問道:「紅娘姐姐,這是真的嗎?」
張生並不知道西廂之事已經泄露,還在書房內得意洋洋。這一個月來,夜夜擁著如花似玉的小姐,愛個不夠,親個不夠,男歡女愛,沉浸在歡愛之中,真是「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羡仙」啊!他想,我張珙真是三生有幸,獲得了絕色佳麗的眷愛,享此人間艷福,也不虛此生了。可惜現在只能明去暗來,偷偷摸摸,更不能終日對此解語花,實為莫大的憾事。不覺嘆氣道:「小姐啊小姐!不知何日得成連理啊!」
紅娘道:「小姐,千里送行,終須一別,張相公已經遠去,看不見了,我們還是回家去吧!」說著,扶了小姐,登上油壁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