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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拷問紅娘

第十四章 拷問紅娘

卻說紅娘下了妝樓,腳步放慢,一路在想辦法。她想,先跟老夫人講道理,老夫人一品皇封,知書達理,不會蠻不講理的,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事情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也許可以免了一頓家法。又一想,講理是講不通的,我的理就是老夫人不應該賴婚,老夫人如果講理,就不會賴婚了。她絕對不會自己承認錯誤,我的理豈不是白講了。老夫人手段毒辣,我就怕她一到中堂,不問情由,給我一個下馬威,先打一頓再說,然後把罪名硬安在我頭上,接著就是把張相公趕走,從此小姐和張相公永世都做不成夫妻,豈不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紅娘越想越急,平日聰明伶俐,計謀主意多得用船裝,今日卻一籌莫展。沒辦法,拼了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豁出去了,進去見機行事吧。
紅娘道:「是!」就倒身跪下。
老夫人怒氣沖沖地說:「我要把這個衣冠禽獸扭送官府,告他一狀,以泄心頭之恨!」
紅娘道:「就是這些了,再也想不起別的,」
紅娘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低聲答道:「是!」
老夫人道:「小賤人,你可知道男女攸關,授受不親嗎?」
老夫人道:「有這事。」
紅娘走到中堂門口,並未馬上進去,而是先揭起一點帘子,從簾縫往裡一張,只見老夫人鐵青了一張臉,殺氣騰騰,這樣嚴峻可畏的臉色,紅娘來到崔家還沒有見過。再往旁邊看看,一眾丫環幾乎全部出席,一個個肅立在兩旁,奶娘則抱著歡郎,得意洋洋地站在老夫人右側。紅娘看了這種場面,就知道今天要拿她紅娘開刀,起個殺雞驚猴的作用,這頓家法是逃不了的。在門外拖延是這樣,不拖延也是這樣,醜媳婦難免見公婆。一掀門帘,踏進中堂,自己叮囑自己別心慌,保持鎮靜,當心別說錯話。緊走幾步,上前說道:「老夫人在上,奴婢紅娘給夫人請安!」
老夫人道:「你怎麼知道姐姐在睡大覺?」
老夫人道:「跟你說什麼?」
小姐道:「好紅娘,你到了老夫人那裡,說話要小心些,別說錯了。」
老夫人想,簡直是胡說,我不但有錯,還有三大不應該。說道:「小賤人,你真大胆,派我老夫人的不是,好,好,就讓你說,說得不對,看我不活活地打死你!快說,哪三件?」
老夫被人逼得沒法,只好說道:「這一件算你沒有說錯。」
紅娘一聽,嚇得魂靈幾乎出竅,面孔頓時變色,不覺「啊呀」一聲。
紅娘道:「老夫人,別的旁人都沒有錯,只有一個旁人有錯。」
老夫人本因歡郎不是自己所生,總是覺得缺幾分親情,今日賞節,女兒不來,歡郎倒先來請安,兒子反而比女兒親,心裏很高興,抱住了歡郎說道:「我的好兒子!」
老夫人道:「她是個女孩兒家,怎麼可以教她落後呢!你為什麼不叫小姐一起走?」
紅娘道:「那中秋去西廂的事,卻和我沒有關係。」
老夫人道:「怎麼說和你無關呢?」
小姐見紅娘下樓,一直送到樓梯腳,哭著說道:「紅娘,都是我連累了你!」
紅娘道:「小姐,容紅娘三思。」
小姐一聽,就知道紅娘在開玩笑,也知道她還沒有忘記我瞞她的這段過節。說道:「紅娘,你果真不去,那昨天你為何那麼起勁教唆我去呢?昨天逼得我幾乎出人命,今日怎的不逼了?」
紅娘道:「我說,我說,中秋那晚,是和小姐去拜月,最近兩次,是奉了小姐之命,去花園摘桂花。」
老夫人道:「恕你無罪,快快講來。」
兩人把昨晚戲重演一番,張生是輕車熟道,恣情放蕩;小姐雖然已嘗過禁果,終究只有一次,還不大習慣。■雨尤雲,把腰兒緊貼,嬌聲顫顫,情濃處不肯讓張郎歇一歇,櫻桃小口微張,笑迷迷吐出丁香舌,噴出了一股龍麝幽香,被張郎輕輕地咬著吮著,一陣陣的酥麻,一陣陣的憐愛,但願永遠像今夜這般的歡愉。兩人靈肉感應了好一陣子,才雨散雲收,並頭兒眠,低聲兒說,反正更深夜靜,沒人偷看也沒人偷聽,只有幽窗上的花影和西樓的明月,在羡慕他們的幸福。
紅娘道:「老夫人呀!你能罷休,便罷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他們既然已經做了一個月夫妻了,就成全了他們吧,讓他們堂堂正正地成為夫妻,一雙兩好。老夫人你看他們,一個尚書公子,一個相國千金;一個是洛陽才子,文章魁首;一個是博陵佳人,仕女班頭。小姐有三從四德,張生讀萬卷詩書;小姐是天香國色,張生是冠世碩儒。小姐的溫柔勝過卓文君,張生的才調超過司馬相如;小姐不在做媳婦,張生不枉做丈夫。憑看張生的才學,憑著小姐的福分,張生不久必中魁首,小姐也完全可做夫人。他們兩個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讓他們有情人成為眷屬,也是老夫人積了樁大陰德啊!像這等事,世上又不是沒有,能罷手就罷手了吧!對這個白馬將軍的盟弟老友,殺孫飛虎草寇的大恩人,怎麼能把他當成冤家對頭呢?如果硬要和張相公作對,那就是替老相爺出乖丟醜。老夫人啊,說到底牽連著你自己的骨肉,請老夫人三思。」
小姐道:「好紅娘,我和張郎能夠成為夫妻,全靠你從中幫助,我和張郎不會忘記你的。現在好事多磨,我娘親不關心我,你紅娘一向愛護我,這次無論如何要想想辦法替我遮蓋遮蓋。」
老夫人被紅娘一語說破,心中著實有氣,怎能承認這句話確是賴婚的遁詞,只有賴掉,說道:「我何嘗用此言為借口,要知道一言為定,確守信義啊!」
老夫人道:「奶娘和歡郎都看見了,你還想狡賴!」老夫人十分惱火,「你再狡賴,看我不揍扁你個小賤人。」說罷,從奶娘手裡奪過家法板就打。儘管老夫人力氣不大,份量不輕的家法板打在身上到底也痛。
老夫人道:「不必多言,快快講來。」
紅娘忙說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不知道,小姐一向有燒香拜月的習慣。每次拜月,總要祝告老相爺早升天界,保佑你老夫人健康長壽,你老夫人從來沒有禁止過啊!」
紅娘道:「方才老夫人命秋菊傳喚紅娘立即到中堂,說什麼奶娘在中秋節那晚,親眼目睹我們到西廂去。現精老夫人大發雷霆,傳紅娘去責問!」小姐哭道:「啊喲,紅娘呀,是我連累你了,總要替我遮蓋遮蓋啊!」
小姐一聽,嚇得魂飛魄散,芳容失色,「啊喲」一聲,幾乎暈倒。
老夫人道:「我忘了什麼?我又何曾允許過?」
老夫人著急道:「紅娘,你怎麼可以先走呢?走不得呀!」
說說那塊家法板,也確是令人生畏。這玩意兒是用上等紫檀木做的,取其木質密度大,又重又硬,它的規格也有規定,總長三尺,來自《史記·杜周傳》的「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其實《史記》所說的「三尺法」,乃是古代用三尺長的竹簡書寫法律,不是刑具的法定長度,是後人附會上去的,不過和「法」有點關係,不算牽強。寬三寸,厚三分,一頭削成圓形,以便手握,打起來確是有點份量,府中的下人們,對它都談虎色變,敬而遠之。兩旁的僕婦丫環,都為紅娘捏一把汗。老夫人今天要當眾拷打紅娘,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並非不怕家醜外揚,而是被奶娘如此宣傳,全家無人不知,無法一手遮天了。西廂之事,奶娘不敢胡說,既是事實,也就不能不問。這樣,當眾拷打紅娘勢在必行,一來可以說我老夫人治家有方,不徇私情。二來打了紅娘可以懲一儆百,殺雞給猴看。三來紅娘能言善辯,和小姐情同姊妹,有關損害小姐名節之事,一定會替她掩蓋過去,這樣也可九*九*藏*書以順水推舟下台階,當眾闢謠,女兒的名節可以保全。四來萬一紅娘經不起嚇唬,全部坦白交待,也無妨,可以說她串通張生,引誘小姐,敗壞門風,觸犯家規,那麼西廂之事可以為女兒洗刷掉了。老夫人的計算真是天衣無縫。一切都想停當了,說道:「小賤人,你做的好事!」
老夫人更火了,說道:「全是一派胡言!最近已是重陽節,哪裡有什麼桂花?即使還有,你白天不去采,晚上去采,看得見嗎?小賤人,你休想搪塞過去!」
紅娘想,不用你說,保證貨真價實,現在你叫我說假話我也不會說,再說假話,對小姐和張相公不利,只有講真話,才能逼得你老夫人沒有退路。說道:「老夫人請放心,奴婢不敢說謊,如有半句虛言,但憑老夫人處置。」老夫人道:「好,既然如此,快快講來。」
最先發現這個秘密的是歡郎的奶娘。有一天晚上,歡郎因在中秋節賞月時,聽老夫人和奶娘講了月亮的故事,什麼嫦娥奔月啦,吳剛伐桂啦,玉兔搗葯啦,對月宮很是嚮往。見這天的月亮很圓,就不肯睡覺,爬在窗口要看月亮里是否有嫦娥、吳剛、玉兔下凡來,看著看著,就在窗口睡著了。奶娘正要去抱歡郎睡覺,忽然瞥見月光下花園裡有兩個人影一閃面過,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後來又見過好幾次,就留上心了。再見有人影閃過,就定睛細看,斷定是紅娘和小姐無誤。奶娘想,這兩人合夥在黑夜去花園去幹什麼,小姐有拜月的習慣,可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拜什麼月?幾次見到小姐二人都是往同一方向去的,那路線正對著西廂。她像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高興,這是獨家新聞,又可以在崔府僕婦丫環中間露一手了。這位奶娘,由於是小少爺歡郎的奶娘,就自以為在府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很有點不可一世的氣概,經常對僕婦丫環們指手劃腳。其實僕婦丫環們都並不買她的賬,只是礙在老夫人面上方處處對她容忍,另眼相看。如此一來,她有點忘乎所以了。可只有紅娘不買賬,不把她放在眼裡,而且紅娘又是得老夫人和小姐寵愛的,更使得她妒忌萬分,一直想找紅娘的岔子,壓她一壓。現在掌握了這麼一個大秘密,豈肯輕易放過,她又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角色,往往沒有事還要製造一些新聞出來搬弄搬弄,有此頭等大事,不把它講出來,悶在肚子里,豈不要憋死。她開始還顧慮到小姐,只對幾個她認為是比較知己的人講講,後來講滑了嘴,就逢人便說,添油加醋,一心想把事情鬧大,好讓老夫人追究,那麼紅娘就難逃罪責了。原來她是想直接去向老夫人彙報的,後來一考慮,這樣做對自己不利,這是有關小姐名節的事,無憑無據,萬一老夫人包庇女兒,反而怪她胡說八道,造謠生事,豈不自我沒趣?不如擴大宣傳,讓別人去傳到老夫人耳朵里,自己可以隔岸觀火,也不會結怨。哪知她這麼大事宣傳,卻毫無作用。原來崔府的僕婦丫環們對奶娘都沒有好感,知道她是老鴉嘴。另外,紅娘在府里人緣好,除了奶娘以外,對誰都客客氣氣,小姐平日對下人十分寬厚,不擺主人架子,平常有了小痛小病,又都是小姐開藥方治好的,因之小姐很得人心。再說,就算小姐確有此事,大家也都同情小姐和張生,他們本來是一對美滿的夫妻,硬給老夫人拆散,現在暗中來去,也是被逼出來的。所以大家都維護小姐,並不聲張。奶娘見此計不成,只得另想辦法。自己既然不能去和老夫人當面講,現在只有利用歡郎,讓歡郎去說,小孩嘴裏出真言,再加上她在旁邊證實,就萬無一失了。老夫人如果一查究,小鬼丫頭當然是罪魁禍首,這一頓家法,神仙也救不了。
紅娘道:「第一件,想當日強盜兵圍普救寺,要搶小姐,老夫人答應誰能退得賊兵,便將女兒許配給他,張相公如果不是愛慕小姐,也不會那麼起勁地想出退兵之策。等賊兵退去,平安無事了,你老夫人出爾反爾,悔卻前言,內堂賴婚,害得張相公一場空歡喜,常言道:信譽是做人的根本。我聽小姐在讀《論語》的時候,聽會了幾句,說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老夫人失信於人,這是一不該。老夫人,你說是不是?」
紅娘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情已經做出來,遲早總會泄露的。不過我想這事你我都沒有過錯,錯的是老夫人。她如果不賴婚,你和張相公就是夫妻,哪裡會有西廂的事?小姐,不必害怕,哭也沒有用,一切有我紅娘承擔。你就在樓上等著,我去對付,如果說得過,你也別高興;如若說不過,你也別煩惱。」小姐拉著紅娘的手說道:「紅娘,全靠你了!」紅娘道:「小姐你放心,紅娘拼了一身嫩皮肉挨一頓打,替小姐承擔就是了。小姐,紅娘去了。」說罷,轉過身來,匆匆下樓。紅娘此時反而心定下來了。
老夫人道:「為什麼?」
老夫人道:「我要告他個傷風敗俗,引誘官宦人家婦女之罪。」
老夫人道:「如此惡棍,有什麼告不得的!你休要與張生辯解!」
老夫人想,好啊,小賤人一直在挖苦我,現在不跟你說,等你的罪名定下了再和你算賬。遂道:「小賤人,為什麼是我的錯,你給我說清楚,如若有半點含糊,看我不打下你的下半截來!」
紅娘想,你真是老昏了頭,你在賴婚時不是說「救命的哥哥」嗎?怎麼賴過婚就忘了?說道:」就是那個救命的哥哥張相公。」老夫人一窘,怎麼會忘記那哥哥就是張生,確是我親口說的。這鬼丫頭太刁了,張生就是張生,卻要叫「哥哥」,叫「救命的哥哥」,真氣人,可又拿她沒辦法。只有道:「講下去!」
老夫人道:「那小姐怎樣?」
小姐笑道:「好,好,你這鬼丫頭,全還給我了。」
老夫人著急道:「這如何可以呢?」
紅娘道:「老夫人,告他不得的,你要三思啊!」
紅娘道:「小姐,這叫做此一時彼一時也。」
紅娘道:「小姐,時光還早,張相公可能還沒有起床哩。等你梳洗了再去不遲,小姐的頭髮太亂了。」
小姐今晚已是二度佳期,依舊羞怯,但比昨夜要自然多了,張生替她寬去外衣以後,就自動鑽進被窩裡,張生也麻利地剝去自己的衣服,上床和小姐睡在一處。
紅娘道:「他們暗中書信往來,早就約好在中秋相會。」
紅娘道:「老夫人,你不知道啊,他們都在怨恨你老夫人哩!」
紅娘道:「目前之事,老夫人應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廂之事,本來是一件好事,現在生米已煮成熟飯,不如順水推舟,把小姐名正言順地許配給張生。這樣,既可以保全小姐的名節,也可顯得老夫人的大度,樹立起了知恩下忘報的美名,那張相公更會感激不盡。」
自此以後,小姐的膽子越來越大,起先還是二更起動身,溜到西廂,在曉風殘月時返回妝樓。後來覺得情長夜短,那麼點時間不夠用,在太陽快下山時就進了西廂,黎明時才回妝樓,而且風雨無阻,夜夜不虛。漢代的枚乘,在《上書諫吳王》中寫過:「欲人不聞,莫若不言;欲人不知,莫若不為。」俗語則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張生與鶯鶯的私情,幾乎到了公開的地步,日子一長,哪有不|穿幫的道理。
小姐道:「你到西廂去一次,看看張相公怎樣了。」
小姐給紅娘一說,想起昨夜狂盪的情景,臉兒一紅,說道;「既然如此,幫我梳妝。」
紅娘道:「奴婢沒有說錯,就是老夫人錯了。第二件,老夫人https://read.99csw.com既然要賴婚,就賴得乾淨些,應該拿些金銀財帛出來作為酬謝,打發走張相公算了,卻偏偏要兄妹相稱,還把張相公留在西廂書院,讓他們怨女曠夫,一個在東樓,一個在西廂,咫尺相思,早晚相窺,西廂的事,實則是老夫人造成的,這是二不該。老夫人,你說是不是?」
老夫人想,憑你一張嘴,無足憑信,何況你奶娘的嘴本來是張臭嘴,怎能完全相信!既然你說穿了,讓我問問其他丫環,遂道:「丫環們,你們有誰見過小姐和紅娘往西廂去的?」
老夫人覺得被紅娘戲弄了,有些者羞成怒,說道:「小賤人,信口雌黃,膽敢頂撞我!我有什麼差錯,討打!」說罷,舉手要打,發現手內空空的,家法板剛才氣得掉了也沒覺得,就彎腰去拾。家法板剛好落在紅娘身旁,今見老夫人又要打她,心想,給你打好了,不過,你是打不成的。就把家法板拾起,遞到老夫人手中,說道:「老夫人,當心彆扭了腰!」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小姐她怎麼說呢?」
紅娘道:「唉,老夫人哪!不是我紅娘在者夫人面前賣弄口舌,君子有成人之美,何況他們兩相愛慕,不識憂,不識愁,一雙心意兩相投,夫妻已做了一個月之久,豈不聞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老夫人聽了,心想她們倆在花園裡難道燒一夜的香?其中必有蹊蹺,莫非被我猜到了?要想問個明白,看看奶娘和兩邊丫環,心想這種事不宜當眾查問,就對歡郎道:「小孩子不要胡說。」
奶娘在旁邊聽得明白,現在正是插嘴告狀的好機會。就上前說道:「老夫人,歡郎這孩子,一向是老老實實的,從不胡說。紅娘和小姐到西廂去,我在中秋節晚上就親眼見到的。」
紅娘道:「老夫人,紅娘是崔府中人,和張相公非親非故,犯不著去替他辯解。紅娘是為你老夫人著想啊!」
想當初,你老夫人在佛殿上親口許婚,還硬逼著長老為媒,連菩薩都知道,哪料到在酒席間設下了賴婚計,兄妹相稱把好事變成仇。」
紅娘道:「兄妹是自己人,又不是外人,用不著迴避。」老夫人想,不跟你歪纏了。說道:「快說下去!」
老夫人說道:「有什麼好主意,快些講來。」
小姐因為晚上盡情受享雲雨歡愛,太辛苦了,每天清早一回閨房就呼呼大睡,外邊的事一概不問,在白天養足精神,以便晚上去西廂歡會。正在甜睡的時候,被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
老夫人道:「說得對,都是我做事糊塗。真是家門不幸啊!現在叫我如何收拾呢?」
紅娘道:「只是紅娘跪在地上大半天了,膝蓋好痛。」
小姐見紅娘去了,很為紅娘擔憂,她知道母親手辣心狠,不知紅娘這頓家法能受得了否。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月圓便有陰雲蔽,花發須教急雨催!這件事不知如何了結也!」
紅娘道:「是,多謝秋菊姐姐,我隨後就到。」
紅娘去把文房四寶端來,鋪紙磨墨。
紅娘道:「老夫人別打,當心閃了你的手,別打了。」老夫人今天火透了,這小賤人嘴硬,一味強辯狡賴,我最痛恨的就是抵賴,我一生從未打過一個人,今天我非打死你這個小賤人不可。說道:「我要打死你這個不守家規的小賤人!」舉起板來又是一記。
紅娘道:「中秋節那晚,我停了針綉,去和小姐聊天,見小姐靠近樓窗,對著一輪明月不住長嘆,眼淚也撲籟籟地落下來。」
小姐先是坐在書桌邊,提筆沉思,繼而放下了筆,站起來在房中走來走去,後來又靠在欄杆上仰頭思索,想了好久,無法下筆,笑著說道:「我的才華不及張郎,不勉強去和了。」她想,張郎不僅長了個風流好模樣,更有一段錦繡心腸,怎能教人不看上他呢?給他狂盪也不冤枉了。
紅娘道:「小姐,你不是三思過的嗎?既然如此,也罷,小姐,就依了你吧!」
紅娘道:「我到老夫人那裡,老夫人一定會問:『你這小賤人,我命你去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監坐守,監督小姐的,誰讓你引誘小姐胡亂行走!』如若問起這一節,你看用什麼話辯得過去,即使辯得過,那知情不舉的罪名也逃脫不了。」
老夫人聽了,心中大罵紅娘,這小賤人太可惡了,當面說我不該失信於人,還要問我是不是。這當然是事實,難道我要當眾說「是」么?說道:「這個嘛。。」
老夫人道:「既然不能怪張生,也不能怪小姐,就只能怪你這個穿針引線的小賤人了。」
卻說小姐從西廂書房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張生,跟著紅娘悄悄回到妝樓,坐定以後,越想越怕,我怎麼竟然做出這種事來,損害了相府聲譽,沾辱了崔氏家風,如果給母親知道了,那還了得!但又一想,這並不是女兒的不是,都是老母親賴婚所逼,你不賴婚,我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不過今天晚上可不敢再去,過幾天再看機會吧,今天先命紅娘到西廂去看一下,張郎那邊有無動靜,再作計較。遂叫道:「紅娘,紅娘。」
紅娘道:「敢問老夫人,你告張相公是什麼罪名?」
卻說小姐在告別張生時,張生跟她說「破工夫明夜早些來」,她回答他此事不能預定,決定今夜不去了。誰知一吃過晚飯,便覺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心已經飛向西廂,這是情愛的召喚,也是肉|欲的引誘。她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就是白天收到了張郎的詩章,要去和他當面討教,決心要去了。今天她梳妝更是精心,梳了個青螺髻,臉上則換淡妝為薄妝,更增加了許多嫵媚。二更鼓剛過,時間已到,忙叫紅娘道:「紅娘,我要到西廂去和張郎研討詩文。」
老夫人道:「不打你,那你說,深更半夜和小姐到花園裡去幹什麼來著?」紅娘道:「這個嘛,那個啊。。」
老夫人實在不甘心,空擔了賴婚的惡名,結果還是賴不掉,真可氣,說道:「這未免太便宜那個小畜生了!」
紅娘一聽,什麼「你也來了」,好啊,討厭我了!說道:「相公,我本是不想來的,是小姐把我硬拉來的,不歡迎嗎?」
紅娘道:「老夫人,請你想想看,此事是張相公到東樓呢,還是小姐到西廂去?」
歡郎道:「娘,別等姐姐了。」
其實,老夫人對女兒的生理變化已起了疑心,她覺得女兒近來變了許多,看上去容顏煥發出不像少女的青春美,可又是精神倦怠,好像睡不醒似的。胸前的乳|房高高聳起,腰肢也不像以前瘦了,舊時替她做的衣服,裹在身上都緊緊的。講起話來恍恍惚惚,眉頭緊蹙。老夫人也是過來人,這種生理變化哪會不知道。一定是瞞著我做出見不得人的大事來了,但是並未抓到憑據,為了女兒的名聲,暫時隱忍,自己在暗中留神察看。
老夫人聽了紅娘一席話,也覺得很對,張生的人品是和女兒相配的,一對玉人,哪兒去找。就是門不當戶不對,婚姻總是要講究門當戶對,相國千金嫁給一個窮酸,實在太丟人了。說道:「那張生是個窮秀才,與我家門第不相配,我是不能答應的!」
床上昨天紅娘送來的一套衾褥,並未帶回,她知道這是經常要用的,索性就留在此處。
老夫人氣極,說道:「怎說是我教導的?我何曾教過你抵賴?」
紅娘道:「這可怎麼辦呢?」
老夫人道:「小賤人,我何嘗要把女兒留在身邊一輩子,你難道不知道小姐已經中表聯姻了么?」
秋菊道:「遵命!」就往妝樓而來。秋菊和紅娘的交情很好,紅娘和小姐去西廂,她不僅知道,也見過一兩次,今天被奶娘捅了出來,紅娘的這一頓家法是逃不掉的,得趕快通知她,讓她有個思想準備。上得樓來,見read.99csw•com紅娘也是剛剛起身,還在梳洗。說道:「紅娘姐姐,好早啊!」
紅娘利索地替小姐梳洗完畢,命小廚房送上早餐,主僕用膳畢,紅娘道:「小姐,現在紅娘可以去了。」說罷下樓而去,不一會兒,紅娘回來,說道:「小姐,張相公那邊沒事,他叫我帶了一首詩來給小姐,說是請你指正。」小姐接過詩稿,從頭細讀,真是字字珠璣,行行錦繡,贊口不絕,此詩此韻,如果沒有神明相助是做不出來的。她有點技癢了,也想步和一首,說道:「紅娘,拿文房四寶來。」
歡郎道:「昨天晚上,我見姐姐和紅娘去花園裡燒香,好久不回來,我就回去睡,今天大清早,天剛蒙蒙亮,奶娘看見姐姐和紅娘才從花園回來睡覺去了。」
紅娘道:「是,紅娘遵命,」說罷,轉身往妝樓而去。
老夫人聽了,說道:「唉,好聰明的女兒啊!」她此刻真後悔不該讓女兒讀書識字,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如今看來,古人的話是不錯的。她也有點後悔,沒有讓紅娘也認識幾個字,就不會藥方情書弄不清了。說道:「以後如何了呢?」
老夫人道:「小賤人,你還敢狡賴!」
老夫人聽到此處,已氣得頭暈目眩,手足冰冷,耳朵里嗡嗡直響,手中的家法板也失手掉在地下,萬萬想不到女兒會做出這種事來!你失了貞節,丟盡了相府的尊嚴,也叫我臉往哪裡去擱!女兒啊,你在自是知書達禮的相國千金,平日里三從四德,《女兒經》、《女孝經》並沒有少教你,如今倒不顧羞恥敗壞了家風自家去成親,叫我如何去遮蓋呢?我好後悔呵!悔不該賴婚以後還留住張生,種下了這個禍根。張生啊!看看你長得一表人材,讀書識字,哪知你長了人樣不幹人事,簡直是衣冠禽獸!我好心好意把你留在西廂,哪知道你蛇蝎心腸,膽敢勾引我女兒,辱沒我相府的聲譽,玷污了崔氏家風。你是聖賢門下的敗類,欺人太甚,我豈能善罷甘休,決饒不了你!說道:「好一個大胆的狂徒,難道我就罷了不成!」
紅娘問道:「小姐,是否要寫信給張相公?」
紅娘道:「那窮酸說,老夫人賴掉他的婚姻,害得他半途上喜變做憂。
老夫人已經忘記賴婚時讓鶯鶯叫張生為哥哥的事。說道:「是哪一個哥哥?」
紅娘道:「傳遞倒是我傳遞的,可我哪知是書信啊!」
紅娘一看是秋菊,一句「好早啊」,似乎話中有因,說道:「秋菊姐姐也早,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老夫人道:「只是什麼?」
這一天,剛好是重陽節,老夫人端坐中堂,等候子女們一起來賞節。往常總是小姐帶了紅娘先到,今日卻等了好久還不見她倆的人影。這時奶娘帶著歡郎來了。歡郎見了老夫人,奔上前去,撲向老夫人懷裡,說道:「母親,孩兒給母親請安了。」
老夫人道:「我不問你張生,問你小姐如何了?」
老夫人又氣又惱,好呀,你挖苦我,說道:「小賤人,你竟敢頂撞我,你再不實說,不打死你難消我心頭之恨!」
紅娘道:「小姐並未亂走,哥哥有病,妹妹去探望,是理所應當。」
秋菊道:「不要慌張,慢慢地想,我要去復命了。」秋菊自去復命。
老夫人道:「難道你是死人,一點都看不出嗎?」
紅娘道:「是呀,奴婢也是這麼說的。我問了小姐,有什麼傷心的事,說了出來心裏也可以好受一些。」
老夫人想,什麼,不必追究,說得倒輕巧,我就是為了要追究此事才叫你來的,豈能含糊!說道:「快說,到了西廂以後便怎樣?」
老夫人道:「那張生如何說?」
老夫人道:「小姐到了西廂,做些什麼呢?」
老夫人道:「大胆的小賤人,還敢在我面前抵賴!」
紅娘道:「啊!老夫人,你怎麼忘了,那是你允許的啊。」
紅娘道:「老夫人,我也是這麼說的,我家老夫人怎麼會把你當作仇人呢?」
紅娘正在外房和衣而卧,她昨夜是夠辛苦的,小姐在裡邊軟玉溫香,她在外邊冷月清風;小姐在裡邊雙宿雙飛,她在外邊形單影隻。還要提心弔膽,替他們把門望風,幾乎一夜沒有合眼。所以把小姐扶到妝樓,安排小姐歇息后,自己也趕緊和衣躺下。滿以為小姐辛苦了一夜,一定累了,現在正好睡呢,她也安然入睡,正在酣夢之際,聽得小姐在叫,連忙起來,揉了一下倦眼,走到內房,見小姐已經起床,衣衫不整,雲鬢散亂,坐在床沿上。紅娘說道:「小姐,喚紅娘何事?」
老夫人道:「你知罪嗎?」
紅娘道:「中秋那晚,我跟著小姐來到西廂,當時我一直在小姐身邊。」老夫人聽了,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接著講。」紅娘想,你聽到我一直在身邊就叫好,等一會叫你雙腳跳。接著說道:「他們兄妹相見,面對面坐著淌眼淚,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紅娘道:「回稟老夫人,奴婢不知身犯何罪?」
小姐雖說是昨晚已經過了初關,少女的羞澀依然還在,低著頭,紅著臉,也不還禮。
小姐想,這鬼丫頭放刁,說道:「鬼丫頭,你還用得上三思,一思都不要。」
老夫人道:「是啊,今日重九登高,等你姐姐來了,咱們一起到花園假山上去登高。」
老夫人道:「那個旁人是誰啊?」
小姐道:「不是,我要和張郎的詩詞。」
老夫人道:「既然不敢,你與我從實招來,若是實說了,可以饒了你;若是不肯實說,看我不活活打死你這賤人!」
紅娘道:「小姐自己要落後,紅娘不能作主啊!」
奶娘見眾丫環沒有一個人幫自己的腔,心裏很是惱火。這幫鬼丫頭都不是東西,你們沒人看見,就是說我在瞎說了。我平日編造不假,可小姐和紅娘到西廂去,那是千真萬確。好吧,你們不出來作證,有人會招認的。就說道:「老夫人,不必問她們,這些人只會吃飯,其他不管的,要問就得問紅娘。」
張生過來,一摟小姐嬌軀,小姐就緊偎在張生的懷裡,雙雙進入里房。
老夫人道:「暫且記打,容你說來。」
紅娘道:「得了吧!你們都已急得不行了,小姐,你們去研討詩文吧,紅娘在門外等你。」說罷,很知趣地退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了。
小姐也停止了悲泣,哽咽著說道:「紅娘,可有什麼妙法么?」
紅娘道:「老夫人,奴婢連所犯何罪都不知道,何來狡賴?」老夫人道:「你嘴巴還凶!」
老夫人道:「中秋佳節,為何啼哭?」
老夫人到此時,思想上不通也得通,把女兒許配給張生,比被孫飛虎搶去當強盜婆要光彩得多,有女兒在比女兒死去要強得多。即使我現在霸王硬上弓,強迫女兒中表聯姻,難保不泄露西廂之事,到那時,丟醜更大,女兒也非死不可,想來想去,除了把女兒許配給張生以外,沒有別路可走。說道:「也罷!我們崔家沒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就把女兒給了這小畜生吧!紅娘,你替我到妝樓去,把那個不肖的賤人喚來見我!」
紅娘道:「老夫人,紅娘以為也不能怪小姐,小姐去西廂,是妹妹去看望哥哥,並沒有錯。」
紅娘道:「奴婢怎敢抵賴,就算有一點抵賴,也是你老夫人教導的。」
紅娘道:「為了小姐的名節,主意怎麼會沒有,只是。。」
老夫人道:「我如今心裏亂得很,你有什麼好的主意?」
紅娘道:「小姐,不要說這種話了,我們是一根繩上拴的兩個螞蚱,誰都跑不了。你也別哭了,再哭,我的心更亂,更想不出好辦法了。」
紅娘道:「他們約定在黃昏時分,月上東牆,相會西廂。」
紅娘道:「小姐到了西廂以後,這個嘛,老夫人,你也不https://read.99csw.com必追究了。」
老夫人一聽,急得眼淚直流,知道女兒的個性,為了保全名節,會去尋短見的。哭道:「兒啊!你不能去死啊,為娘就答應你們吧!唉!我怎麼會生出這種女兒呢?」
老夫人道:「你們倒推得乾淨,一個都不錯,難道是旁人的錯?」
紅娘說道:「前番宴請張相公的時候,你命小姐到堂前敬酒,小姐怕羞,是你老夫人再三逼著小姐,說什麼相國人家,應當知恩報德,硬要小姐過去與救命的哥哥敬酒,那杯酒還是奴婢斟的哩。奴婢想,那時可以敬酒,這次哥哥病了,做妹妹的去探望探望,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就是人之常情,也應當去。」老夫人聽了,說不出心中有多氣。我當時是為了賴婚,婚已賴了,一切也就過去了,兄妹之情是當不得真的。說道:「小賤人,你懂得什麼,這個兄妹是要迴避的!」
紅娘道:「小姐,我的娘呵,我早就叫你做得秘密些,只叫你夜去明來,倒還有個地久天長。要知道你小姐和張相公握雨攜雲,如膠似漆,我紅娘經常提心在口。誰知道你們太貪圖歡娛,停眠整宿的,膽子也太大了,不是嗎,有時候天還未黑就往西廂去。再說你小姐這些時眉毛散亂低垂,眼睛格外明亮,這都不要去說它,你自己試一試你的裙帶短了多少?鈕扣兒扣一下緊不緊,比一比早先是胖了還是瘦了?你長得越來越有精神,越來越風流了,即使沒有奶娘多嘴多舌,老夫人也會看出來的。如今敗露,早該預料得到,老夫人的心計又多,性情又狠毒,這次不是我紅娘花言巧語、將無做有能哄得過去的。老夫人一定認為那窮酸做了女婿,小姐做了嬌妻,都是我這個小賤人做的牽頭。」
老夫人道:「他們從何而來的斷腸?」
老夫人對她們的回答很滿意,對奶娘看看,怎麼樣?你又在胡說八道了吧。
紅娘可不放過,逼問一句道:「老夫人,你說是也不是?」
紅娘道:「老夫人,依紅娘看來,此事只要你老人家處置得當,收拾是不難的。」
紅娘見小姐還睡在那裡,忙一掀帳門,說道:「小姐,不好了,西廂的事發作了啊!」
老夫人見紅娘就是不認罪,口口聲聲說不知所犯何罪,好吧,告訴你,說道:「誰叫你和小姐到花園裡去的?」
紅娘想,前兩次你要去,千萬百計瞞我,甩開我,今天你去要叫我了,我得跟她開開玩笑刁難她一下。就笑著說道:「小姐,你去西廂,嗯,那個那個,研討詩文,紅娘一個字也不認得,詩文和我沒有緣份,小姐要去,就自己去吧!」
紅娘道:「這個旁人嘛,就是你老夫人。」
老夫人道:「好啦,恕你無罪,起來吧。」
老夫人道:「容你講來,若有半句虛言,重責不貸!」
老夫人平日見了紅娘,很是喜歡,今日見了,越看越生氣,都是你這個鬼丫頭,吃裡扒外,害得女兒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來,心裏十分惱火,說道:「大胆的小賤人,還不與我跪下!」
紅娘道:「老夫人,這三大不該說得對不對?」
董解元有一首《梁州三台》曲子,寫得倒也傳神。其詞曰:鶯鶯色事,尚兀自不慣,羅衣向人羞脫,抱來懷裡惜多時,貪歡處鳴損臉窩;辦得個噷著、摸著、偎著、抱著,輕憐惜痛一和。恣恣地覷了可喜冤家,忍不得恣情嗚嘬。
老夫人聽了,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手中的家法板也握不住了,一脫手又掉在地上,哭著說道:「啊喲,我的老相爺啊!我真愧對先人啊!」
秋菊道:「奉了老夫人之命,叫你立刻去見她。」
紅娘等秋菊走後,獃獃地站在那裡,心想,糟了,西廂的事果然泄露了,這可怎麼辦呢?不過我也早料到,此事遲早總要泄露的,哪知這麼快就瞞不住了。現在被老夫人知道了,這是不得了的事,雖然小姐和張相公做夫妻,是他們的事,可第一個倒霉的就是我紅娘。小姐終究是老夫人的親生女兒,絕對不至於不顧小姐的名節而當眾責罰,自然要拿我頂缸,決不會寬恕。這可怎麼辦呢?只有先去跟小姐商量商量。
老夫人道:「那你就等小姐一會兒就是了。」
秋菊道:「紅娘姐姐,事情有些不妙,老夫人要查問小姐去西廂書房的事。」
小姐道:「我這裡是彼一時此一時也。」
紅娘道:「多謝老夫人開恩。」
紅娘想,老夫人啊,你一向精明幹練,老奸巨猾,怎麼今天糊塗到這種地步。我紅娘拼著挨打,死命抵賴,還不是為了保全小姐的名節!你卻咬牙切齒下毒手,一定要逼我說出真相,你不為你的女兒著想,我何必硬要受皮肉之苦。況且,去西廂又不是我的事,小姐是主人,我跟小姐前去是主命難違,你老夫人叫我做的事我能違抗嗎?我大不了是一個知情不報之罪,但是,子不言父過,徒不論師非。我是奴婢,不能舉報小姐。現在你再三逼我,我就全部說出,到時候你這個積世婆婆不要後悔。說道:「老夫人息怒,讓紅娘從頭到尾細細講來。」
紅娘道:「老夫人,中表聯姻原是老相爺臨終時的一句糊塗話,老夫人要守信義,那佛殿聯姻是你老夫人親口所許,如何可以不守信義了呢?老夫人是小姐的親娘,你應該了解女兒,小姐如果滿意中表聯姻,也不會自己到西廂去的,老夫人難道要小姐一輩子在這中表聯姻的不如意婚配中受折磨嗎?」
紅娘道:「老夫人啊,他們兩人都叫我先走,怎麼能賴著不走,惹人家生厭呢?」
老夫人道:「怎麼會沒有道理呢?女孩家的,如何深夜亂走!」
紅娘道:「是啊,我剛跨出書房門一步,他們就把房門關了,裡邊還上了閂呢。」
奶娘此時,如奉聖旨,答應道:「遵命!」她此刻的心裏比當年做新娘還要高興,揚眉吐氣的喜悅使她心裏痒痒,手也痒痒。她想老夫人不叫我掌刑便罷,叫我掌刑,嘿,不把你這鬼丫頭打死也得讓你脫掉一層皮,看你還敢小看老娘!她一手拿起一塊早就準備好了的家法板,殺氣騰騰地站在老夫人身邊。
再說張生,雖然昨晚要小姐破工夫早些來,小姐並未答應,但仍然抱著僥倖心理,希望小姐會來。他自昨夜經過了情愛的洗禮以後,今天一直在回味個中樂趣,心旌搖曳,神不守舍。他將心比心,以為小姐會和他一樣難以忍受。此時,漫長的銅壺玉漏已經過了二更,月亮早就從院子里的樹梢上升起,像一面新磨的銅鏡,懸挂在空闊的碧天上,四周是靜悄悄的,給人以落寞的感覺。玉人到此時還不來,張生的心頭泛起了絲絲惆悵,但還沒有失望,耐心地等待奇迹出現。正在這時,忽聽得「啞」的一聲門響,一股幽香已從門縫裡飄進來。啊,小姐來了!趕緊三步並作兩步到門口迎接,一見小姐,真好比嫦娥仙子離月殿,王母娘娘下瑤台,忙對著小姐深深一揖,說道:「不知小姐駕到。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張生見了紅娘,道:「啊,紅娘姐姐,你也來了!」
老夫人道:「我要後悔些什麼?」
紅娘痛得渾身一抖,說道:「老夫人,不要打了。」
紅娘道:「小姐暫時落後一步。」
紅娘道:「小姐說,他在異鄉客地沒有一個親人照看,現在病倒在西廂,也沒有一個人侍候。所以小姐要到西廂去探望張相公。」老夫人聽了,心中暗暗嘆氣,一向循規蹈矩的女兒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張生這個哥哥原是假的,他病了關你什麼事,還值得親自去探望,真是家門不幸。說道:「小姐她去了沒有?」
老夫人道:「小賤人,你就真的丟下小姐走了?」
紅娘跪在那裡,一直在注意著老夫人的面部表情,心想,你要賴婚,他們現在已經生米煮成了熟飯read.99csw•com,看你如何處置。按常理而論,你老夫人應該自知理虧,他們既然已經做了夫妻,就成全了這份好事,豈不是一天烏雲消散,一雙兩好,醜事變成了好事?不過,看樣子,老夫人是不甘心的,一定又在轉什麼惡毒的念頭了。紅娘聽了老夫人的自言自語,就替張生擔憂,不知又要受什麼折磨了。讓我探一下老夫人的口氣,看她有什麼手段。說道:「老夫人息怒,為今之計,應該怎樣處置呢?」
歡郎道:「母親,孩兒沒有胡說,孩兒和奶娘都看到的。奶娘說她在中秋晚上就看見姐姐和紅娘到西廂書房去的。不信你問奶娘好了。」
老夫人道:「為什麼怨恨起我來呢?」
老夫人道:「奶娘,家法伺候!」
忽然紅娘不哭了,眼淚一抹,對小姐說道:「小姐,別哭了!哭也無用,老夫人絕不會罷休。」
主僕二人說笑一陣后,忙下樓來,悄悄地注西廂而去。
紅娘道:「老夫人,這可屈煞紅娘了。一來紅娘不識字,二來,日前張相公有病,夫人命小姐開張藥方,有沒有這事?」
老夫人被紅娘堵住嘴巴了,不錯,女兒是經常拜月,不過這次的拜月不一般,說道:「小賤人,你還敢強辯!我來問你,無月的日子你們去花園拜什麼月?傍晚出去,清早回來,難道要拜一整夜月?你與我從實說來!」紅娘想,這可糟了,先賴了再講,說道:「沒有去,誰看見了?」
紅娘道:「他們不要我在那裡,我何必留下呢?」
紅娘從小姐身後出來,道:「罷了,一旁退下。」
紅娘道:「奴婢剛才下樓的時候,小姐對我哭著說,倘若西廂事發,婚姻不成,情願一死。老夫人,萬萬不要再把小姐逼上絕路!」
紅娘道:「這件事不但老夫人被蒙在鼓裡,連紅娘也被瞞過了。」
紅娘道:「謝老夫人暫時不打之恩。」
紅娘心中一怔,夫人好久沒有傳喚過了,不知有什麼事。說道:「是老夫人立刻要我去嗎,那麼急?秋菊姐姐可知道有什麼事嗎?」
主僕二人抱頭痛哭。
紅娘道:「這不得了嗎?小姐命我把藥方交給張相公,哪知道不是草頭方,乃是一服專治相思的湯頭歌。」
紅娘道:「老夫人,你要告誰啊?」
紅娘道:「老夫人,奴婢知道中表聯姻,也知道中表聯姻只是一句空話,又沒有經過問名納彩、六禮三端的禮節。說中表聯姻,不過是老夫人賴婚的借口而已。」
紅娘道:「啊!老夫人,我和西廂之事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什麼要怪我呢?依我紅娘看來,張相公、小姐和紅娘都沒有罪錯。」
老夫人想,我何嘗不知此事必須問紅娘,我是要私下去查問,豈能當眾宣揚,你奶娘太多事了。可現在被奶娘提了出來,就不能不叫紅娘來了。遂道:「秋菊,與我去把紅娘叫來。」
老夫人道:「不說,我再打!」
紅娘道:「老夫人要奴婢對小姐行監坐守,老夫人又沒有明言,即使是行監坐守,也沒有說不讓小姐走路。要我去勸阻她,也沒有道理啊!」
紅娘道:「老夫人啊,我原以為小姐的醫道高明,神針法灸,能醫好張相公的病,哪知道他們一雙心意兩相投,男歡女愛,成就了燕侶鶯儔,到如今他們倆在一處雙飛雙宿,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紅娘道:「老夫人,據紅娘看來,老夫人對西廂之事,不僅僅有錯誤,還有三個大不應該。」
紅娘道:「小姐是真傷心呵!她流著淚跟我說,她聽說哥哥病了好久了,心裏很是擔憂。」
眾丫環們想,我們都是聽奶娘說的,沒人親眼看見,你老夫人沒有問「有誰知道」,問的是「有誰看見」,所以都不吭聲。老夫人見無人回答,一連問了三聲,才聽得有一個聲音說道:「奴婢沒有看見。」一人倡眾人和,丫頭一片聲都說,「奴婢沒有看見。」
老夫人道:「你替我著想些什麼?」
老夫人道:「怎麼會瞞你呢?」
老夫人想,我要賴婚,又怕張揚出去,相府聲譽攸關,用盡心機,反而弄巧成拙,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了。只得說道:「這一件也算你說對。」紅娘道:「老夫人現在要想驚動官府,辦張先生的罪,好像是痛快,其實老夫人首先要得個治家不嚴之罪,如若追究根源,還要落一個背義忘恩的惡名。老夫人,你看能告嗎?」老夫人聽了,覺得紅娘說得合情合理,到時候會弄得兩敗俱傷。官府是驚動不得的。說道:「所言極是,那第三件呢?」紅娘說道:「這第三件,西廂之事只有我紅娘一人知道,紅娘為了愛護小姐,尚且守口如瓶,替她隱瞞,這種事隱瞞還嫌來不及,哪有做親娘的硬要家醜外揚?一來叫小姐今後如何做人,對不住小姐;二來辱沒了相府家聲,對不起去世的老相爺;三來張相公日後名重天下,他對我們有恩,怎麼能忍心讓他蒙受恥辱呢,也對不起恩人張相公啊!」
紅娘道;「奴婢不敢。」
老夫人道:「這個。。」
紅娘道:「老夫人賴過窮酸的婚約,奴婢我也學著賴一次。」
老夫人聽了,對啊,是我女兒送上門去的,怎能都怪在張生身上。說道:「這個。。唉,真是家門不幸,如此說來,要怪小姐的不是了!」
老夫人道:「我何嘗把張生當仇人!」
紅娘道:「老夫人別急,我就說小姐。小姐當時也泣不成聲,說娘親賴婚太荒謬,所以她到西廂來向相公請罪。小姐又對我說。。」
紅娘道:「請老夫人息怒,容奴婢細說。說錯了,該打該罰,由老夫人處置。」
秋菊道:「紅娘姐姐,你和小姐到西廂去,被奶娘看到了,今天在中堂告訴了老夫人,老夫人大發雷霆,命我來傳喚你。你快想些應付的法兒出來,再去見老夫人吧!」
老夫人道:「他們書信往來,總是叫你傳遞的了。」
紅娘想,你還裝什麼蒜!說道:「恨你賴婚沒有道理,說你枉為相國夫人,一品皇封,言而無信,忘恩負義,將恩變為仇!」
歡郎偎依在老夫人懷裡說道:「母親,今天是過節嗎?」
張生連忙告罪,說道:「哪裡哪裡,紅娘姐姐言重了。姐姐是小生的大恩人,豈有不歡迎之理,裡邊請坐。」
紅娘道:「去了,並且命奴婢陪同前往。奴婢主命難違,只好跟著去了。」老夫人道:「我命你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監坐守,你為何不勸阻她?」
紅娘道:「老夫人,張先生是禮部公子,我家小姐是相國千金,正好是門當戶對。要說到張先生現在是個白衣人,目前說來是高攀了,不過張先生才華蓋世,滿腹經綸,來年考試,得狀元如探囊取物。那時節,門第家聲都有了。如果老夫人現在再不肯罷休,恐怕將來要後悔不及的。」
紅娘道:「小姐,說起來你受責怪是理所當然,你和張相公在床上顛鸞倒鳳多麼痛快,我紅娘在窗子外邊連輕聲咳嗽都不敢,立在青苔上,繡花鞋子都冰涼濕透,我圖些什麼呢?今日里老夫人的家法板子粗,我這身嫩皮肉一定被抽得血淋淋。小姐啊,我想想替你們牽線搭橋瞎殷勤真是沒有來由。」小姐哭著說道:「紅娘,我是自作自受,不過現在老夫人叫你去,你就救救我吧!」
紅娘道:「老夫人,奴婢不知所犯何罪,叫奴婢從何說起,又如何實說?」紅娘想,你老夫人不說出西廂之事,我決不自己承認,無憑無據,看你拿我怎麼辦。
紅娘道:「她說道,紅娘啊,你先走一步,一個人回妝樓去。」
老夫人道:「告那個聖門敗類,衣冠禽獸的小張生!」
紅娘道:「老夫人既然一定要查問個明白,紅娘就直說了吧,不過有些不大好聽的話都是張相公和小姐說的,紅娘只是搬搬嘴而已,望老夫人不要怪罪於我。」
歡郎道:「姐姐這時候正在睡大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