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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北大荒的紀念

01 北大荒的紀念

打夜班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自告奮勇。此後我發現了一個令人不快的規律:不論在哪個單位,當你第一次站出來自告奮勇時,領導會驚訝地表揚你,但隨即,自願便成了義務。他們覺得這是你分內之事。更糟的是領導會利用你的榜樣,對別人施加壓力,讓人人都成為「自願者」。幾個月後,豬號里所有女職工都「自願」參加打夜班了,可我知道她們中好些人是出於無奈。我開始後悔,覺得我這麼做實在有點對不起大伙兒。
在這樣的夜晚,我手中的馬燈織出一個昏黃的光環,閃爍晃動在北大荒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四面都是大片的沼澤。天風呼嘯,月色慘白,有如一個鬼魂在漫遊。豬號周圍的草到夏天長得有一人高,覬覦獵崽的餓狼常常躲在草叢裡伺機進犯。窗外,我的狗在夜半會像狼一樣地厲聲嚎叫,引得村裡其它狗和它們遙相呼應;又或者呼應的根本就是馳過荒原的狼群,我著實分不清究竟是狗群還是狼群在這磐石般的黑夜裡引頸長嗥。
在農場,白天幹活幹得暈頭轉向,幾乎無暇回味夢境。晚上,我們的宿舍是十人一屋,南北兩張大通鋪,各睡五人,中間隔條四五尺寬的走道。在這樣的房間里要想點自己的心思,只能是半夜三更夢醒時。
我還聽說不久前中央情報局曾派人來麻州大學調查我,當時我們系主任是位浪漫的左派詩人,他不但拒絕回答特工人員的問題,而且指著對方鼻子讓他們從大學滾出去。聽了這話,我不勝懊惱,又不便對人言說我其實私心希望這位教授能為我美言幾句,好讓我從此免受中情局的青睞。
冬日來臨,長夜漫漫了無盡頭。下午4點我就得點起馬燈,直到次日9點。戶外的平原積雪茫茫,總有二尺多深。第一場大煙泡刮過之後,豬場茅屋的南邊就會形成一面堅硬的雪坡,坡頂幾齊屋檐高,整個冬天都不會完全融化。午夜后的氣溫往往降到零下40度,只要一出屋門,朔風撲面,媽媽給的那件厚實的羊皮大衣立刻變得像一張薄紙。
在我看來,這種折磨比革命先烈所受的嚴刑拷打還要可怕一百倍。我知道這種思想是錯誤的,屬於剝削階級無疑。中國的農民曆來以大糞為肥料,喜歡它還來不及。所以我認為改造自己的九九藏書思想感情,去豬號工作是最好的辦法。
此刻周圍沒有警惕的眼睛和豎起的耳朵,我盡可以在夜色保護下們心自問:我到底是什麼人?是奶奶那樣頑固不化的舊貴族,還是新中國培養出來的有文化的新農民?是共產主義的可靠接班人,還是骨子裡極端反動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否只有為人民服務,做革命的螺絲釘,人生才有意義?生活的目的究竟在哪兒?為了理想,我情願作出哪些犧牲?又有什麼是我幾經反覆才明白,即使為了父輩和我們的理想,我也決然不能放棄的?為使夢想成真,我們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鑄成大錯,上天是否會寬恕我們?縱能逃過報應,一個人又如何面對自己良心法庭的審判呢?
於是我任思緒回返故國,回到北大荒我打夜班的養豬場。對一個在伯爾尼、日內瓦和北京嬌生慣養長大的17歲的女孩來說,打夜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頭天我先得跟其他人一樣干足10小時的活兒,把豬群趕到草甸子上去放牧,回來再喂它們飼料,清掃豬圈。天擦黑,同伴都放工回村吃飯休息了,等最後一個人一走,我就只能孤零零與幾百頭豬為伍。我的任務是保護它們在夜間的生命安全,外加把它們打起來三次——午夜一次,凌晨3點一次,天亮又一次——逼它們在圈外「方便」,免得這幫傢伙把自己的「卧室」弄髒。
可是鬧鐘哪裡是說買就能買得起的?當時,我一個月32元的工資得應付所有的日用開支:伙食12元,剩下的需要拿來買衣服、鞋子、勞動手套、郵票、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手紙衛生紙、蠟燭電池,再加幾聽令人絕難抗拒的水果罐頭。這還不算,兩年內我還得攢下至少30元作為回家探親的路費。我掐指算算,10塊錢一隻的鬧鐘還是買不起。看來我得像別人一樣不用鬧鐘自己醒。
日復一日,有志者事竟成,我終於把自己訓練得能在半夜3點準時醒來,就像有誰在我腦袋裡裝了一隻看不見的魔鍾。開始我對這一成就興奮不已,但很快我就倍嘗苦果:不管我打不打夜班,這隻魔鍾准在半夜3點把我鬧醒。3年後我離開豬場下大田幹活,可我不知怎樣才能將此消息通九*九*藏*書知這永不停擺的魔鍾。
又過了兩年,我離開北大荒回父母身邊讀書,仍舊甩不掉這個該死的習慣;80年代,我發現即使遠渡重洋,到了地球另一邊,這習慣仍像一個幽靈跟定了我。無奈,我只好接受北大荒送給我的這件推辭不掉的紀念。
出事時正趕上我第一次回家探親。等我從北京回村時,老眯子已經調走,調到一個極遠的農場去了。當時領導常採取這種做法,說起來還是為她好。不過因此我一直都沒機會聽她本人講起這件事的本末。
豬號茅屋的牆上不知誰留下一面鑼。我衝著這面鑼開心了一陣,琢磨它能派上什麼用場。村子里離豬號最近的房子起碼也有一里多,由於天氣寒冷,這兒的人即使在大夏天睡覺也關著門窗。嚴冬時節更是把木屑填在兩層玻璃窗中間保暖,也就是說冬天的屋子幾乎處於全封閉狀態。要是夜裡豬號真出什麼事,敲鑼打鼓放鞭炮都無濟於事。所以我最好面對現實,別抱什麼幻想。
1981年我離華赴美之際,直想把我們這代人昔日做過的夢通通拋卻腦後。這些我們從父輩那兒稟來的夢,當年曾使我心血翻湧,熱淚長流,而今卻已化作一堆惡魘。踏上美國的土地,我發誓要翻開生活的新篇章,讓舊日的恐懼、憤怒和錐心的悔恨隨風飄去,化解人我之間的防範與隔閡,在麻省這座美利堅的文化大熔爐中再造一個新我。但不久我就發現:這願望不過是另一場美夢。
如今我重溫舊事,儘管有著酸澀的無奈,卻也覺得半夜3點醒來並非一無是處,至少夢回之時我還清楚地記得那醒來前的夢境。回想它以及我平生做過的許多白日夢,我開始思考,我不會再遺忘。
我離開中國時被迫無奈改換了J-1簽證,因此我畢業之後必須回國工作兩年。這規定使我根本無法和世界各國來的留學生平等競爭,在美國謀個好職業。
說起來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自告奮勇了。1968年夏我就自願不留北京而來到了北疆。當時我之所以決定這麼做,是覺得城鄉差別對千千萬萬的人太不公平,為什麼我和我的同學們生來就享受中國所能提供的一切上佳待遇,包括在大城市生活,進重點學校,用一流圖書館,逛各類書店,參觀博物館,https://read.99csw.com以及假日去公園遊園和觀看各種歌舞戲劇演出,而另一批年輕人只能在窮鄉僻壤自生自滅,永遠得不到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新中國理應人人平等。我們若真立志改造社會,便須先從自己做起,放棄我們已有的特權,把進城上大學的機會讓給貧下中農的子女。至於我們自己,則應到農村去艱苦磨鍊,一如革命戰爭曾經磨鍊了我們的父母。最終我們定能消滅中國的城鄉差別。我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念來到烏蘇里江邊一個叫做涼水泉的小屯。
村裡的老鄉們則說這事不可能是強|奸,老眯子準是當時半推半就而事後又反悔了。理由呢?老陳的又不是陌生人。他是豬號的頭兒,平日裏手把手教她幹活哩。晚上大伙兒也常見她去老陳家吃個飯,用縫紉機補個衣服什麼的。
有時暴風雪籠罩著整個地區,我就會想起老鄉們講的故事:有些人在風雪裡轉了向,恐懼使得他沒命地狂奔,跑著跑著終因體力耗盡倒在雪地上,長眠不起,他們的屍體被冰雪封存,顏色如生。來年4月,如果狼群未曾光顧,人們還能在荒原上再度見到這些失蹤者的遺容。
後來,村裡又傳開另一種說法,說老眯子忒傻。頭一件,她不該跟老陳發|生|關|系,老陳有妻有子,歲數恐怕比她爹還大;再說了,就是有了這事,也犯不著逢人就說老陳把她給強|奸了。看看結果好了,領導把她調哪兒也無濟於事,這種事一傳十,十傳百,早晚會傳到她的新單位。將來誰還要娶她?她將來名聲掃地,沒臉見人,也怪不了誰,只能怪她自己不聰明。
除了這場風波,另一件事也讓我對打夜班頗為懊喪。此事起因極小:豬號沒有鬧鐘。這對別人似無大礙,但對我來說,半夜3點讓我醒來真比登天還難。
還有更倒霉的。有時遇難者距家門僅數步之遙,但因漫天狂風暴雪打得人睜不開雙眼,辨不清東西,這些人明明覺得在往前走,其實卻在一個地方打轉,當地人稱之為「鬼打牆」。此時,若無他人及時援手,迷途者難免死路一條。
一向心高氣做的我有時簡直對自己全然失去了信心,甚至懷疑我的頭腦是否天生不如別人。
事實上我真正悔不當初是在1971年夏,老眯子打夜班出了事的時候。老眯子是當https://read.99csw•com地老鄉給豬號的一名哈爾濱女知青取的外號,意思是說她的腦子頗有些迷糊。像多數北方姑娘一樣,老眯子長得高大豐|滿,18歲已發育得很好。一天晚上她在豬號打夜班,事後誰也不知道那天夜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第二天老眯子對村裡的人說老陳把她給強|奸了。
在社交和文化上我覺得自己簡直是格格不入,在此後的歲月里,任我多麼努力,也永遠難以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只能做一個孤獨的邊緣人。
於是老眯子事件就這麼不了了之。最後人們把她的閑話說膩了,她也就漸漸被遺忘了。也許這正是她所希望的吧。她離開后再沒回來過,也不給任何人寫信,完全從我們的生活中匿跡銷聲了。但她淹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幾年之內,時時出現在我的夢裡:紅撲撲的臉蛋,粗手大腳,一個初長成人的妙齡姑娘。她飛紅了臉在笑,開開心心的,我確實從來沒見她哭過。
連綿不斷的憂思明白無誤告訴我此時此刻身在異國他鄉。再造一個新我談何容易!前途既如此渺茫,過往的回憶,儘管時時使我愧悔,倒又顯得實在。
我獨自打夜班的時候,腦子裡閃過的儘是這些怪異的傳說,耳邊豬群的鼾聲氣勢恢宏,此起彼伏。我右手持鞭,左手提馬燈,在豬圈間巡行。貼身的衣兜里還藏了把鋒利的剪刀,這是用來防身的最後一著。
當時我雖只有門歲,也還沒天真到居然相信一旦被襲擊,剪刀就能救我一命或保我清白。但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別的法子呢?我曾經想過放鞭炮,這倒是個高招,但如何保證既不讓鞭炮受潮,又能在情急之下點著它,我實在想不出個好辦法。
來涼水泉不到3個月,我又自告奮勇了一回,要求去最髒的豬號工作。這回我是打算向自己溺戰,因為從小我就習慣住整潔的房子,用乾淨的盥洗設備。我所做的惡夢中最讓我恐懼的莫過於被劾稠腥臭的糞便所圍困。一腳踩下去,熱烘烘的大糞滲透鞋幫,蒸騰的臭氣令我幾欲暈去。驚醒時,周身都是雞皮疙瘩。
這固然不假,不過豬號的女知青誰沒跟老陳一起干過活,向他學過手藝?晚上我們也都去他家串過門兒,吃過飯,這在當時叫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正是領導大力提倡的。老陳出身貧農,又當過志願軍,九*九*藏*書堪稱我們「結合」的首選人物。
其實我若一開始不主動請纓,誰也不會讓我來豬號打夜班,我也就用不著傷這份腦筋了。在我來豬場以前,這兒從沒人想到女人還能在豬號打夜班。到了1969年,不知怎麼一來二去男勞力不夠了,我便向豬號的陳頭兒自告奮勇說我也可以參加打夜班。這話開始他聽了也沒當真,後來他弄明白我不是在鬧著玩,便上下打量我,好像他以前不認識我一樣。
多少次半夜醒來再也回不到渴望的「黑甜鄉」,惱得我掉眼淚。1973年我開始自學英文,這之前有整整7年時間我沒摸過課本,當時我已經22歲了,重整學業對我殊非易事。我實在不願夜裡失眠,缺了覺我第二天準保頭重腳輕,腦袋成了一桶漿糊。這種時候,我真想和上帝也好魔鬼也好達成一筆交易:寧願少活10年,只要有誰讓我不再受此煎熬。
往事殊難忘懷;就像我在凌晨3點會不由自主地醒來,那是我70年代初在東北養成的習慣。夢回時,我渾不知身系何鄉。空氣中的寒意使我想起了北大荒。慢慢地,慘淡的夜色滲人簾攏,湧上心頭的是陣陣憂慮。
事發之後,老陳也曾讓村裡的第一把手趙指導員盤問了一番,後來他就被調到基建隊蓋房子去了。有人見此便評說趙指導員袒護老陳,因他倆都是揚州人,是老鄉。又有人不以為然,說你還能把老陳怎麼著?在中國,一個臭農民你能怎麼懲罰他?開除黨籍?可他又不是黨員;降級撤職?他本來就是平頭百姓一個;吊銷城市戶籍?也不可能;乾脆開除國籍,哪個國家又會要他呢?正應了一句俗話: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聽到的都是些不胚而走的流言。豬號的其他女知青告訴我,老眯子那幾天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反覆叨叨:「這我可怎麼辦呀?我沒臉見人了。我把我爸我媽的面子都丟光了,以後還怎麼做人呢?我不想活了!」
有時一睜眼發現已是紅日當窗,這種睡過了頭的惶恐我至今記憶猶新。結果所有豬圈都一塌糊塗,其他人得在低矮的棚頂下忍受著蚊子的襲擊和臭氣的熏蒸,數小時才能把豬圈都清乾淨。唉,這紅著臉向同伴連連道歉的滋味真不好受。即使大家嘴上不說什麼,他們的眼神卻讓我無地自容。這種場合,解釋是於事無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