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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老猴子精

02 老猴子精

我怕的東西,除了蚯蚓,還有很多。大人們在家沖廁所都得事先發出警報免我受驚,二姨更是得看清楚我不在廚房才敢將菜下到熱油中炒。小公園裡的滑梯我是無論如何不敢上到頂的,對鞦韆也退避三舍;翹翹板還能嘗試,但也只能很慢很慢地升起,且決不能讓我的腳離地太遠。唯一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要算房前草坪上的沙坑了,我每天做的沙糕比對面馬路法國麵包房出爐的還要多。
我小的時候,大人總愛說我們這一代最幸運,因為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到了我身上,情形卻有些不同。我的確生在新中國,但剛一歲,父母就把我帶去了瑞士。我也是長在紅旗下,卻不是革命的五星紅旗,而是紅底白十字的瑞士國旗。這也許是我日後顛顛倒倒,命運多舛的濫觴。
1957年,我回到北京上小學,才發現我對二姨的依戀不是個別現象。我就讀的西苑小學中有不少高幹子弟也都跟我差不多,他們對保姆、阿姨,對奶奶。姥姥的感情遠勝過父母。有時做父母的受不了,就把保姆趕出家門。也有些為了孩子把老太太留下。這些人後來不少得益匪淺:「文革」中父母受牽連的,孩子卻讓好心的保姆帶回家中當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撫養長大。
二姨說我4歲那年我們真的有過一次大難臨頭。「5月的一天,」二姨說,「你爸你媽帶了我們去山上的湖裡划船,那天天氣真沒得說,有太陽,又暖和,你爸打起了瞌睡,小船就自個兒飄呀飄的。突然你爸看到一塊警告牌,寫著下游是瀑布。他這下醒了,猛地坐起使勁往回划。但這時已經很難了,湖面已經變窄,像條大河,水流得很急。你媽也起來幫著划。太陽慢慢下了山,周圍看不到一條船,我們都怕極了。」
在瑞士我們住過伯爾尼和日內瓦,均為恬靜舒適之地。那時家裡有4口人:父親、母親、二姨和我。星期一到星期六我很少見到父母,他們都在中國領館忙於工作。一清早他們就匆匆離開,到了晚上,未完的工作、會議、宴請使他們一樣難以脫身。等他們到家,我早睡熟了。星期天,母親會睡到中午,而父親更要睡到下午兩點左右。那些年,只有親愛的老二姨從早到晚陪伴著我。
「我緊緊抱著你,心想要是我們真掉下那瀑布,我就跟你死一塊兒了。那一刻,我真後悔離開家鄉北京跑到這麼遠的外國來,要是咱們死在這兒,可成了回不了家鄉的孤魂野鬼了!」
後來我才知道二姨並不是我家親戚,而是我的保姆。九-九-藏-書我出生前不久奶奶把她請了來。從我出生的第5天,也就是我從醫院回家的當日,母親就把我交給她了。此後日日夜夜,都是二姨給我餵奶、洗澡,把我抱在懷裡輕搖,我在她呢喃的曲調中入睡。我兒時的記憶充滿二姨的音容笑貌。母親生下我不到一個月即飛回瑞士繼續工作了。至於父親,等到他回國述職第一次見到我時,我已快滿一歲了。後來父親給我在北京過了周歲生日,就把我和二姨都帶去了瑞士。
「後來怎麼樣了?我們掉下去了嗎?」我問。
我回頭打量自己走過的人生路,亦不免時時陷入迷茫。記憶中的景象歷歷如新,卻是連貫不起。昨日的我,何者為真,何者是幻?
說到夢,誰能不想起那夢蝶的莊周?彩蝶翩然,舞蹈春風,遊戲花叢,飲漿吸露,憩息于綠葉之下,其樂也融融。俄然醒來,依舊是庄生,身著青衫,頭戴方巾,冥坐書齋,神遊北海,玄想天地萬物之本性,自問「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我喜歡聽這個故事。每次聽起來,二姨的聲音總讓我感到危險降臨,嚇得大氣不敢出。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姑娘,被老猴子精一陣狂風活活攫了去。但我知道我沒事兒,二姨在身邊呢!她用兩隻手臂把我摟住,我相信二姨愛我一如小姑娘的媽媽愛自己的女兒,二姨也是智勇雙全的人物,比小姑娘的媽媽毫不遜色。將來不論遇到什麼神通廣大的妖魔鬼怪,二姨也能把我給救出來。
「你得就這麼閉著眼,三天三夜一動也不許動,要是你不聽話,你的眼睛就別指望治好啦!說完后,娘兒倆手拉手趕緊逃出了山洞,平平安安回到村裡。三天後,老猴子精想睜眼了,它哪裡還睜得開?樹膠早干透了,跟布呀毛呀粘在一起,粘得緊緊的!老猴子精用手撕,怎麼也撕不開,它的眼睛徹底沒治了。從此,小姑娘和她媽媽在一起高高興興生活了很久很久。」
我是5歲那年隨父母回國的。我們一家包了火車的一個軟卧包廂,爸爸。媽媽、二姨和我各睡一個卧鋪,我的弟弟小煉還不滿一歲,睡在二姨鋪下的搖籃里。白天,我整天貼著車窗看風景,歐洲繁華的大城市一個個離我而去,衝上前來迎接我的是西伯利亞和滿洲里一望無際的荒原。荒原上有黃色的花,藍色的湖,六月飄雪,莽莽林草延至天的盡頭。旅途用了整整半個月,火車最後在北京的永定門火車站嘎然停下。
原來在我們的生命到了真正危急的關頭,我是唯一read•99csw•com一個不感到害怕的。我倒樂意聽到這個結果。後來我父母帶我去的地方漸漸多起來:公園,餐館,戲院等等。這些地方我都愛去,倒不見得是我長大了,有了品味,而是我感到外出時別人喜歡我。多年後我們談起往事,母親也認為當時的我人見人愛。
二姨對我的寵愛使她盲目,對我的一切缺點視而不見,總覺得天底下誰家的孩子,也比不上她的小瑞。我弟弟小煉當然也挺棒,但說來說去,最聰明最漂亮心腸最好的是我,永遠是我。我的一切所為,無一不使二姨容光煥發地為我驕傲。據她說,我記事特早。可這些早年的記憶都是一幕幕孤立的情景,懸浮在我的腦海中,像散落的島嶼,其間聯繫被忘泉之水淹沒,待我提及,便有二姨和父母為我補充並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一天早上,老猴子精出去采野果了。小姑娘的媽媽找到了山洞裡頭,她是跟著老猴子精的黑風一路追了來的。娘兒倆見面,抱頭痛哭一場。做娘的然後教女兒等老猴子精回來后如此這般,教完她就躲了起來。」
我百聽不厭的是老猴子精的故事,至今我仍記得真切,二姨怎樣繪聲繪色講這個故事:
有5年時間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倒是有鄰居,但我父母從不和他們來往。是外事紀律不允許,還是當地居民害怕赤化,不得而知,總之我童年幾乎沒有朋友。於是,孤獨的種子早早在我心裏生了根,日後那幼苗破土而出,長勢兇猛,任我怎樣奮力鋤砍仍枝繁葉茂,終成參天大樹。多少年,我曾為此煩惱、自責。直至不惑之年,方知此樹為我命中所有,不可去除。我不妨在此綠蔭下逍遙自得,修身養性,遠離塵世的去來紛爭,忘卻那錯綜複雜的人情恩怨。
像大多數舊式女子一樣,二姨沒上過一天學。她來我家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可是她卻有一肚子故事,講也講不完。有些故事是她聽戲劇聽來的,也有些是她奶奶、姥姥那一代傳下來的。我從二姨的這些故事中得知遠隔重洋的中國是我們祖輩居住的地方:那兒農民和他們的老牛親如一家;書生們要進京趕考,考中了狀元可以招駙馬;皇帝出行要用黃土鋪路;一般人家逢年過節都要祭拜祖宗;孝子賢孫有蒼天保佑,做了壞事要遭報應。
70年代初她又變作養豬姑娘,面色黝黑,筋骨強壯,頭髮焦黃像晚秋的乾草,十指粗糙有如挫刀。她孔武有力,一肩能扛二百斤的麻袋。說話高聲大嗓,最愛就是和著生蒜吃狗肉,連於read.99csw.com數杯烈酒而面不改色。雖然衣服和鞋子又臟又臭,她乾的活兒卻乾淨利索,而她也弓似為榮。
「聽到這兒,小姑娘的媽媽就走出來了。她一路來時采了不少樹膠,現在放進一口大鑊里熬得黏黏稠稠的,然後把膠塗在長長的裹腳布上。她叫老猴子精坐好,兩隻眼睛都閉牢,上藥時可不能睜眼。好啦,她用布把老猴子精的眼睛一圈一圈纏個嚴嚴實實。」
我們回到了王府井的奶奶家住下。爺爺早一年已死於肺癌,現在奶奶成了一家之主。其實即使爺爺在世時,奶奶也早已是這個大家庭實際上的當家人了。
就這樣,我學會了叫二姨。對我說來,二姨兩個字真比父母加起來還親。而二姨也把我當成她自己的女兒,5年、10年過去了,漸漸地我居然真的取代了她自己親生女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知道我的父母什麼時候才發覺我和二姨之間竟變得如此難捨難分;也不知道他們發覺後作何感想:他們獻身革命,多年來勤于職守,到頭來卻讓一位保姆贏得了他們唯一愛女的心。
「不一會兒老猴子精駕著雲回來了。它一走進洞來,就四下聞了又聞,說:怎地有生人味兒?可別讓我逮著,不然我非扒皮吃了他!」
甫至新家,父親便說:「現在新中國人人平等,今後咱們在一塊兒生活,就是一家人,讓我們的小瑞叫您二姨吧。」
雪霽的冬日,母親有時會帶我去屋后一個小斜坡玩雪撬。我穿一件小巧的白色毛皮短襖,母親則穿墨綠色的羊絨長大衣,新下的雪鬆鬆軟軟,地上留下母親和我一大一小兩行腳印。我們經過一棵樹,紅透了的蘋果還掛在枝頭,樹葉卻落光了。玲瓏的小鳥啄著這些果實在玩兒,母親向鳥兒打一唿哨,鳥兒競也喳喳作答。我們這就走到了斜坡,雪橇開始滑動,涼風撲面,我緊閉雙唇,斂住呼吸。害怕的眼淚不由自主淌了一臉。
我無言以對。到了7歲,我的脾氣的確開始變壞。不知為什麼,我就是不想再做乖孩子了。
其實撇開孤獨不論,我的童年不可謂不快樂。父母和二姨都愛我,我也愛他們,特別是二姨。那時二姨已年近半百,鬢邊有幾縷銀絲夾雜在滿頭黑髮之中。每天早晨我都在一邊瞧她梳頭、抹頭油,她的頭油帶著一股淡淡的甜香。抹完頭油她便開始盤頭,髮髻用卡子固定住,再套上一個細細的小網,看著真是又典雅,又古樸。二姨說,自打她出嫁,她就梳這樣的髮式,已經梳了快30年了。
二姨的穿著也很傳統。在我記憶中,似乎總九_九_藏_書是一襲棉布旗袍,有時銀灰色有時深藍色,因她親手剪裁,極其合體。在瑞士5年,她對歐洲的時裝無動於衷,唯一的洋服是件短裘皮大衣,這也還是我父母送給她的禮物。
「二姨!我那個時候很害怕嗎?」
「從前呀,大山裡住著一隻老猴子精,山下的村子里住著娘兒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和她的媽媽。有一天,老猴子精在村裡見了這個小姑娘,看上了她。這老猴子精呼啦啦起了一陣狂風,一時間颳得到處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村裡人眼睛都睜不開,這會兒功夫,老猴子精捲起小姑娘,騰雲駕霧,回到大山它那又黑又深的猴窩。」
以上這幾張肖像畫的可能是同一個人么?這個人難道是我么?這些圖畫中,哪些是本真的我,哪些是粉墨登場的我呢?有時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記憶。然而我清楚記得,早在少年時代就分明感到,我這個人天生矛盾重重,將來肯定不會一帆風順。
老猴子精想要小姑娘嫁給它,小姑娘不答應,說那可不成。老猴子精生氣了,他把小姑娘關在山洞里,不讓她出來。
當然也不能說我不愛父母;我愛他們。不過這種愛是理性的愛,跟我和二姨血脈相連、魂魄相依的關係完全不同。我和二姨之間有一種神秘的感應,假如一人在千里萬里之外橫遭不測,另一個人立刻會覺察一種不祥之兆,變得心神不定,惡夢纏身。這種預感難以言表,但在1978年果然應驗。而我母親1976年猝死,我卻並無預感,直到第二天父親拍電報來,才得知這一噩耗。
到了90年代,她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並取得了終身職位。她的愛好是聽古典音樂,寫作和到世界各地旅行。在美國人眼裡,她是地道的中國人;而在中國朋友看來,她又西化得可以。有人甚至懷疑她是個女權主義者,蓋因她過分獨立。離婚之後,她並不急於再嫁,而是自己撫養兒子,廣交朋友,生活一樣過得有滋有味,許多人覺得實在難以置信。
「大家喜歡你是因為你那時候特別乖,」她說起來不由得生了氣,「想不到回國以後你簡直變了一個人,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究竟為什麼你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於1950年12月1日在北京出生。父親40年代就離開輔仁大學跑到晉察冀去參加革命;母親在4D年代末畢業於燕京大學,那時她對毛澤東領導的革命也是滿腔熱情。像很多知識分子一樣,她相信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實現男女平等,讓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發展經濟,控制通貨膨脹,解決知識分子的read•99csw•com失業問題。因為這個黨的幹部都那麼廉潔奉公,朝氣蓬勃,跟腐敗、專制的國民黨真有天淵之別。
「你倒沒有,」二姨說,「你那時呼呼大睡呢,我沒把你弄醒。」
「老猴子精一聽,心裏這個高興!它的兩隻眼睛多少年了,一直又紅又爛,總也治不好。於是它急忙間小姑娘:你媽呢?她在哪兒?快叫她出來?我不吃她,我讓她給我看病!」
「那會兒,你媽也沉不住氣了,她不停地罵你爸,你爸後來也不耐煩,兩人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凶。但他們嘴上吵架,手上還是同心協力拚命加勁把船往回划。」
50年代,日內瓦湖畔有個黑眼睛黑頭髮的中國女孩。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忠心耿耿的保姆寸步不離跟隨其後。一襲粉紅色的紗裙,白色皮鞋,漂亮的髮夾,矜持而又不乏友善,令遊客嘖嘖讚歎,一個個將她攝人鏡頭。
兒時歲月留痕的另一景是伯爾尼郊外的人行道。春雨綿綿時節,路面上蚯蚓爬出爬進,我不敢伸腳往下踩。遇到這種情況,父親就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我真喜歡這種感覺!父親當年三十才出頭,高高瘦瘦,衣著考究,我很為他自豪。他大步流星,輕快地走在人行道上,三下兩下便超過其他行人,還不時地將我左右晃動,我挺怕,死命摟住他的脖子。
「當然沒有,你這傻丫頭!一艘汽艇來把我們的船拖了回去。」
「小姑娘開口道:別胡說,今兒是我媽來看咱們來了。你不是眼睛紅紅的老愛流淚嗎?我媽她可是有個秘方,專治你的爛眼呢!」
1966年她是一名叱吒風雲的紅衛兵,跳上火車,南下千里去廣州傳播文化革命的火種。她曾當面批評省委第一書記是資本主義的保護傘,眼見豆大的汗珠從這位高級幹部的腦門上滲出、滾落,心中暗自好笑。她和戰友們一紙通令,如颶風席捲,全市幾千家私營小店頓時關門。
在涼水泉,最常在我眼前閃現的是我們在伯爾尼的公寓。晨光透過大扇的玻璃門窗長驅直入,我一睜眼就感到暖洋洋的溫馨。見我醒來,二姨臉上綻開溫和的微笑,眼角漾出層層細密的魚尾紋。我知道她一會兒就會去附近的法國麵包房買我愛吃的「小老鼠麵包」了。
她出門那短短几分鐘是我一天中最興奮的時刻,我想方設法找地方藏起來,藏在衣櫃里、陽台上或哪扇門后,等著二姨回家把我找出來。剩下的時間就沒有什麼好玩的了,我雖有整整一屋子的玩具:洋娃娃、布猴子、八音盒、小房子、大皮球、繞著房間跑的小火車……,但問題是沒人跟我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