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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機關大院

07 機關大院

到了星期六,二姨和我去接他。我們總能看見他抓住鐵欄杆,眼巴巴望著大路,一旦瞄到二姨的身影,便揮舞小手,興奮地又跳又叫。一離開老師的身影,煉就開始求二姨:「下星期讓我呆家吧,我乖,我幫你干小事兒。」二姨作不了主,只得一次次說不行。
另一個叫做「除四害」的運動倒還見點成效。連續三天學校不上課,我們坐在教室樓的房頂上,敲鑼打鼓,把鐵盆和鋁鍋拍得山響,同時揮舞小旗,可著嗓子叫嚷——這是一個統一的行動,全北京所有的人都在這麼干,為的是轟麻雀。三天下來,麻雀們精疲力竭通通上西天。無數的其它鳥類也受到池魚之殃。當然啦,革命就得有犧牲嘛,比起共產主義天堂來,犧牲幾隻鳥兒又算得了什麼?
雖然大院中風光旖旎,但它畢竟不是世外桃源。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一天24小時在此巡邏把守,凡進出大門的人都必須出示通行證,孩子也不例外。
10年後,這件事真成了我的一個福音。說真的,我認為掃盲運動是大躍進年代做的唯一一件好事。1968年,我去北大荒,在養豬場工作了幾年之後,越來越覺得孤獨和迷們。似乎整個世界都行色匆匆,乘著時代列車,滿懷豪情奔向前方,惟有我原地徘徊,坐井觀天,尋不到理解,找不到知音。連父母都形同路人,他們的來信和報紙的社論一個腔調,大談什麼知識青年紮根農村大有作為。再加上我對自己往日的所作所為悔恨交加,一時間,萬念俱灰,只覺得四面楚歌。
後來我父母又決定把我的弟弟小煉送去上幼兒園,讓他從兩歲時就開始培養集體主義精神。他去的幼兒園只收機關的孩子,人人都說這個幼兒園很棒,一切全學蘇聯,有一個佔地不小的遊戲場,外加一個頗具規模的兒童嬉水池,池中有蘑菇狀的噴泉。還有抽水馬桶、浴缸和許多價格不菲的新玩具。
九_九_藏_書姨總是盡心幫助我。到了1958年,她突然發現自己閑得要命。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共產主義,每個單位都匆匆忙忙建起了大食堂、洗衣房、幼兒園。我父母堅持讓全家去吃大食堂,以便習慣過集體生活。而我們全家的衣服則要拿到新開的合作洗衣房去洗,那裡的洗衣工人毫無經驗,二姨常常抱怨他們把我們的毛衣綢裙洗得一團糟。我父母費了不少口舌對她解釋說這是新生事物,開始雖出現些小問題,我們還是應該支持,不要潑冷水。
幸好還有老二姨不斷給我寫信。她的信總是很短,很簡單,說她想念我,日夜盼望我回來,母女們能再團圓。這些信錯字連篇,卻溫暖著我的心,賦予我繼續生活的勇氣。我簡直不敢設想如果二姨當年那陣子沒學會寫信,我還能不能有今天,也許孤獨和絕望早逼我走上自絕於人民的不歸路了。
可惜小煉在這樣科學的幼兒園裡卻度日如年。星期一早晨,他必在家磨磨蹭蹭,賴著不走,熬不過就哭,像只可憐的小羊羔就要走進大灰狼的血盆大嘴一樣。父母和二姨必得橫哄豎哄,又是糖果又是新玩具,這才勉強上路。
二姨覺得拿了我父母的工錢不幹活兒,心裏正是過意不去,掃盲運動又開始了。母親建議二姨學識字,二姨求之不得,連連答應。於是每個晚上,母親都在書桌邊教二姨幾個方塊字,二姨則在第二天照葫蘆畫瓢,一個個記住它。
小煉3歲生日那天,二姨早早就起了。她煮了好多雞蛋,把它們染紅。按北京的風俗,紅蛋會給「小壽星」帶來健康和好運。二姨做的紅蛋真漂亮,我恨不得把它們都拿來吃了,但二姨只給我兩隻,剩下的放在小籃子里,提著上了幼兒園。沒過多久,二姨回來了,眼圈紅紅的,原來幼兒園有規定,星期一到星期五家人不能探望孩子,更別提送吃的東西了,生日亦不例外,九-九-藏-書規矩就是規矩。二姨求情不成,失望得差點當著老師的面掉眼淚。到頭來,所有的雞蛋果然都歸了我。
記得一次班上一個女同學被人取笑,她的父親是位駐外大使。班上的男生們起鬨,追著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叫:「喔喔,某某的爸爸是『大屎』!」一直鬧到她大哭,拚命否認自己的爸爸是大屎。弄得老師不得不出面把幾個男生狠狠叱責了一通,著他們賠禮道歉。
而我們常常忘帶通行證。這時我們就混在人群中或繞到門衛的身後走,有時也能溜進去,一旦被抓住,衛兵就把我們領到崗亭后的傳達室,看傳達室的老人很和氣,他認識所有孩子的父母,我們被發到那裡,他便問我們父母近來可好,然後按鈴,衛兵也只好讓我們進去。
除了設施齊備,幼兒園的老師也年輕,又有知識,每位老師都受過正規訓練,不像街道里弄託兒所的老大娘,孩子們做什麼都放任自流。小煉的老師們特彆強調紀律,幼兒園的小朋友上廁所都有固定的時間,一切安排都合乎科學依據。
1957年我們家搬到了北京西郊,很快我就忘掉了奶奶和叔叔面臨的煩惱,新的環境充滿新鮮刺|激,也帶來種種不慣。我們的新家在一個大院里,這個大院不知比奶奶家的院子大多少倍。人們管這個地方叫機關。後來我才知道我們住的機關大院其實是某某部,類似美國中央情報局。
這事只是無聊,另一個女孩遭嘲弄的事則更為令人不安。這個女孩出身工人家庭,父母收入低微,冬天家裡沒有足夠的錢買煤,她只能去學校附近的垃圾堆拾煤渣。拾煤渣的活兒很辛苦,冬天早上6點半戶外仍是一片漆黑,西北風刮在人臉上跟刀子似的。在垃圾堆里,她得把別人家頭天用過的煤球一個個砸開,看看還有沒有能再燒的煤核。風不時把灰揚到她眼裡,她伸手去揉眼睛,臉上黑一道灰一道。她穿著破舊九-九-藏-書的衣服,為的是省下稍好一點的上學時再穿。撿到一家夠用的煤渣要花很多時間,她這麼在寒風中苦幹的時候,同學們都還在擁裝而眠,暖氣開得足足的。
1958年二姨虛歲56,在以前的人看來,她已經步入老年,可她連自己的姓名都還不會寫。在這個年紀再讓她像小學生那樣一筆一劃學寫漢字,真真是為難她了。但她咬緊牙關堅持不懈,我從沒聽她抱怨過課程太難或母親教得太快。不久,她已能參加專為掃盲開設的夜校了。在夜校里她每次測驗都能「放衛星」,拿到老師嘉獎的小紅旗。二姨給我看這些獎品時,眉開眼笑,像個孩子似的。可惜一年之內,掃盲運動也像其它運動一樣有頭無尾,那時二姨已認了一千多個字了,可以讀報和寫點簡單的書信了。
那些年,我們這些孩子給衛兵製造了許多麻煩。如果哪兒的鐵絲網壞了個缺口,或牆頭哪個地方可以翻得過去,這類秘密總是不脛而走,大家肆無忌憚地抄起近路,一般都是去頤和園游泳滑冰。
這一小插曲不久就忘了,1958年大家的腦子裡儘是些宏偉的藍圖,諸如趕超英美、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之類。什麼是共產主義呢?按我父母的解釋,共產主義是人類的理想社會,每個人都大公無私,因此可以做到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並且,按他們的說法,似乎在共產主義社會,每一樣東西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這簡直太妙了!我嚮往美好的共產主義,因為我非常渴望得到糖啦、冰棍兒啦,還有很多很多的小人兒書!
大院外,一方方稻田、荷因連成片。二姨告訴我:紅花蓮蓬白花藕。至於荷葉,二姨拿它代替鍋蓋熬粥,她熬的粥帶了青青的淺綠,清香撲鼻。
大人自然也有他們的奔頭,要不然他們為什麼廢寢忘食,于得這麼玩命?當時有個詞兒叫「連軸轉」,更有一句口號,叫「一天等於二十年」。
https://read.99csw.com1957年秋,我進了西苑小學讀書。這兒的大部分學生來自機關,其中不少高幹子弟,有些同學的父母在附近的中醫研究院工作,我的班上50個學生,工人家庭的孩子極少。
偶爾有一天她拾煤渣被一個男生看見了,他忍不住四處張揚,很快全班都知道了這個「新聞」。男孩子齊齊喊:「灰姑娘!撿煤核!」這女孩臉漲得通紅,但她既沒哭,也不吱聲,坐在位子上嘴抿得緊緊的。從此她見班上誰都不搭理,下課轉身就回家。第二年,沒見她再來上學,不知是轉學還是輟學了。我想輟學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就近沒有其它學校。同學中沒人打聽她的下落,她跟班上誰都不是朋友。
這真令我興奮。我為父母驕傲不已。在我心目中,他們可以跟電影里看到和故事中聽到的那些英勇機智的地下工作者媲美。他們知道很多重要機密,卻對敵人守口如瓶,哪怕嚴刑拷打,甚至面對死亡都不能使他們屈服。只有令人不齒的叛徒才會害怕,出賣同志。
後來,連二姨也捲入運動了。1958年整整一夏天她沒睡過午覺。天天夾著一把蒼蠅拍,提著一隻小板凳,捧著一個火柴盒,到機關花房假山後邊的一個地點去打蒼蠅。這個地方以前孩子們大概常在這兒撒尿,有點兒臭烘烘的,不時引來些蒼蠅出沒,把二姨也引來了。日復一日,她在這兒耐心等待蒼蠅。每打到一隻,二姨便把它小心地放進火柴盒裡。她這麼做可不是為了共產主義,而是為了我,我們學校正進行消滅蒼蠅的競賽,各人以火柴盒裡的死蒼蠅數目見輸贏。不消說,我在比賽中常常名列前茅。
那時候大院里的同學已經多多少少具有一種朦朧的優越感,但這種感覺遠不如後來的幹部子弟對自己父母地位的意識那麼強烈,也許這是因為50年代國人還相信毛澤東所說「我們的幹部,不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而「人民九*九*藏*書是國家的主人」。
這就是大躍進,一個接一個的運動如潮水般湧來。人人興奮萬分,暈頭轉向。先是大鍊鋼鐵,全國各地,上上下下,每個單位都建起了小高爐,土法上馬。我們小學生則四處搜集廢銅爛鐵,在大院里挖地三尺,這裏刨出幾枚銹跡斑斑的釘子,那裡撿到一隻穿了底的破臉盆。有同學怕自己的小組落後,便偷了家中的鐵鍋鐵壺來充數。我沒幹這事,因為我知道二姨准不樂意。饒是這麼折騰,大院的高爐也沒煉出什麼像樣的鐵來。
小人兒書不貴,一兩毛錢就能買到,但父親每星期只給我一本。星期六是大傢伙兒都高興的日子,吃過晚飯,我便尾隨父親到他房間,眼巴巴看他打開書櫥門。櫥里放著一大摞簇新的小人兒書,這些書繪圖精美,內容有趣,每一本父親都親自挑選過,每一本都讓我愛不釋手。看了這些小人兒書,我開始認識孫悟空和豬八戒,諸葛亮和劉關張,108位梁山好漢,還有哈姆雷特、李爾王、奧賽羅等等。我真想一股腦兒把父親書櫥里的小人兒書和好些我在書店裡看到的小人兒書通通據為己有。為這個原因我也要舉雙手贊成實現共產主義。
當然了,大院里的一切都具有一種神秘感。記得有一次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間,滿臉嚴肅地對我說不許跟任何外人提誰誰在這個大院工作,其它事更不能提,「這些都是國家機密」,父親的語氣完全不是在開玩笑。
但機關大院看上去可不像電影中那麼陰森恐怖,既沒有刑具,更看不到血跡斑斑。在我記憶中,大院是一方恰人的天地。我們剛搬進去時,院內還遺留著舊軍閥的兵營,它們成了此地滄海桑田的見證。古柳的垂枝梳理著陽光,粉紅的玫瑰盛開在低矮的柏樹叢中。米色的辦公樓很有俄羅斯風格,人們給它們起了別號,諸如飛機樓、馬蹄樓等等。這些樓的後面,西山像是夢幻世界中的布景,藍殷殷的山巒倚著藍殷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