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06 叔叔是個紙老虎

06 叔叔是個紙老虎

後院的老槐樹,枝椏橫逸。那天晚上掛住了幾頂被西南風吹來的小降落傘,每一頂都有方巾大,還帶了個哨子。對我來說,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激動萬分,焰火放完了還不肯從房頂下來,希望有更多的降落傘飄來。父母對我頗有溫色,奶奶則一笑置之,說多呆一會不礙事。
在我眼中,嬸嬸是當時北京最漂亮的女人。她身材苗條,穿著入時,鵝蛋臉沒一絲皺紋,眼裡總是漾著笑。時至今日,她孩童般甜甜的微笑仍在我的記憶中栩栩如生,但在現實中,自從1957年叔叔被打成右派起,嬸嬸的笑容就永遠消失了。
我不由懷疑起破鏡重圓這種說法,美滿的重逢怎能用此意向來隱喻?鏡子既已破碎,拼湊起來,裂痕仍在,玻璃的邊緣鋒利如刀,碰一小下都會鮮血淋漓。話雖如此,叔叔和嬸嬸的二度姻緣仍在維持之中,有朝一日也許他們敵意耗盡,便會冰釋前嫌,一家人重新生活在和睦之中。
戰雲密布的氣氛使叔叔忐忑不安,他恍恍惚惚,腦子裡儘是出現抗戰期間人川路上耳聞目睹的那些恐怖場景:炸彈呼嘯著從天而降,烈火騰空,卷噬著一戶戶人家,來不及走避的被活活燒死;僥倖逃離火海的,也不免在突如其來的槍雨中喪命。傷者被擄去錢物,死者被剝去衣裳。女人被強|暴,孩子被遺棄道旁……
誰也不敢對這一理論說半個「不」字,人人自危,知道領導手裡還有不少右派帽子等著出送。整個運動過程中,叔叔始終沒有一點機會為自己辯護,更談不上找地方申訴,控告那幾個領導的行徑。就這樣,雖然我兒時見叔叔舞刀弄槍,覺得他英勇善戰,不曾想他在50年代第一輪政治鬥爭中就一敗塗地,20餘年不得翻身。
偏偏姥姥家就有著許多規矩。飯桌上,我拿筷子的姿勢總是不對,手肘不可撐著桌子,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不禮貌,連筷子碗碟也不能碰出聲響。吃飯時我自始至終得端著飯碗,水或飲料是不能和食物一起上桌的,湯則必須吃完飯才開始喝。
嬸嬸永遠不會讀到這封信,它被勞改隊的政工幹部扣下拆看了。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明文規定公民的私人通信權受到法律保護,這些政工幹部似乎從來沒聽說過有這回事,或者,在他們看來叔叔已不是公民,因為他是個右派。這封信成了叔叔盼望國民黨反攻大陸的證據。他們於是得出結論:叔叔是個暗藏的現行反革命分子。
樹上蟬兒在嘶鳴,我們便把猴皮筋用火燒化抹在長竹竿的一頭去粘它們;牆腳有蟋蟀在叫,我們又趕去用水灌人它們藏身的磚縫裡,將其一一逮住。第二進院子里有兩隻大瓦缸,金魚在睡蓮間悠遊穿梭。屋檐下燕子築巢哺養它們的兒女。有時我們從槐樹上採下槐花,吮吸花蜜;有時我們拿一把楊樹的葉莖,玩拔河比賽。
叔叔聽到他的罪狀,啼笑皆非。他想為自己辯白說他最怕的就是打仗,避之唯恐不速,豈有希望國民黨反攻之理。現在他戴了右派和反革命兩頂帽子,又有誰會信他說的話呢?
我的外祖母和奶奶一樣難過,因為舅舅也成read.99csw.com了右派。他是被一個好朋友出賣的,當時他有三位知己,他曾在這三個人面前說學院領導專派家庭成分好的學生出國,而從不考慮他們的學習成績,這麼做難免讓人不服。反右一來,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領導耳朵里去了,這可是對黨不滿的證據。接下來他就有幸成了中國最年輕的右派,那年他才19歲。
炎熱的夏夜,叔叔的觀眾包括所有在奶奶家院子里納涼的男女老少,大人們人手一把大葵扇,既驅汗又驅蚊。嬸嬸是唯一不出來納涼的,她喜歡呆在屋裡自己做衣服。那時她新買了一架縫紉機,晚飯一結束,縫紉機便像蜜蜂似地嗡嗡響起。夜深了,我隨著它安穩的節奏入睡,就像以前無數人曾在吱吱呀呀的紡車聲中沉入甜蜜的夢鄉一樣。
可惜神話歸神話。現實生活中,叔叔和嬸嬸復婚後並不那麼和諧。也許是長時間的分離已經無法喚起嬸嬸對叔叔的愛?在這個歸來的老人身上嬸嬸絲毫看不到她記憶中年輕的叔叔的影子。他是個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還不如!這些年他給她帶來多少屈辱!她無法化解,無法寬恕。
話雖不錯,我卻禁不住總想把這類事弄個水落石出。大人們越把一些式瞞著我們,我就越要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
叔叔初到勞改鹽場時,一天到晚拚命幹活,好象他不是個文弱書生,倒是一輩子扛活的。他以為這樣便能使領導相信他已改造好,可以早日回到北京和家人團聚。但那些年,右派是很難給人留下什麼好印象,更不用說感動管制勞改犯的幹部了。4年過去了,叔叔的不懈努力換來的只是些渺茫的希望。
奶奶家最自由了。我樂意的話,爬石上樹、搭梯打棗都不成問題。那年國慶節的晚上,小牛、小強和我還獲准爬上奶奶住的大瓦房的房脊,看天安門的焰火。
晚上6點半,一家人圍桌團團而坐,端上來的飯菜熱氣騰騰,鮮美可口。菜肴放在飯桌中間,大家用筷子隨意往自己的碗里挾,沒人硬讓誰吃什麼,還說這樣東西吃了對人有好處,也沒人禁止誰在飯桌上說話。既然一大家子好容易坐在一起,很自然他們會談及白天的見聞。即使有人開懷大笑,也不會有失體統,笑一笑,十年少嘛。若人回來晚了——姑姑在醫院脫不開身或嬸嬸誤了一趟車——也不要緊,會給她們留起足量的飯菜,這樣的晚餐每個人吃得都很香甜。
是否為了這原因,反右之後,姑姑的朋友周末不怎麼來串門了?即便有朋友來,也開始感到游廊里說話不自在,他們更願意把茶搬到屋裡喝。姑姑性本文靜,在運動前也不露山水。運動之後,她更是沉默寡言,除了埋頭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草。漸漸地,年青小夥子不再踏足她的領地,她也不怎麼在乎。她越來越不愛交際,常一個人靜靜呆在家裡。
晚飯後,叔叔有時會帶小牛、小強和我去就近的東安市場逛一圈。當時的東安市場內各類私營小店星羅棋布。叔叔偶爾也會解囊,給我們買上點小玩藝兒:泥娃娃啦,面具啦,玻璃做的小動物啦,瓷塔啦……花不了幾個錢,九*九*藏*書我們卻能愛不釋手地玩上好一陣子。
反右給中國的知識分子留下一個大的教訓。20世紀以來,這些人反帝反封建,反飢餓反內戰,一直敢說敢為,寧折不彎。但經過反右運動,人們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看上頭的眼色行事,即使在朋友和家人面前也三緘其口。
再往後,我們就搬出來另住了。父親對奶奶說他單位分了房,離他和我母親上班的地方很近。這是實話,但也未必不是另有難言之隱:反右之後,政治氣氛一天天緊張,父母都是共產黨員,而奶奶是剝削階級,叔叔眼下又劃了右派,能不劃清界線?再住在奶奶家顯然不合適。孔子有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的父母都是明白人,而奶奶斷文識字,天天看報,只怕對此更是心知肚明,故她既不點穿,也不挽留,只說冬天來了,住得離單位近的確方便。這就是我奶奶的作派,她從不使人難堪。
那一年,幾十萬學者和幹部被打成右派。運動伊始,黨號召人民給各級領導提出意見,幫助他們發現和改正錯誤,然而時日無多,政治風向很快變了,那些聽黨的話站出來提意見的人成了階級敵人,他們善意的批評頓時變作「惡毒攻擊」的鐵證。可笑的是叔叔連批評領導這件事都沒做,他被戴上右派帽子全因他不會做人。
傳統上說,中國人一向喜歡大團圓的結局。悲劇總是不大對我們的胃口。所以我願意這樣來結束叔叔嬸嬸的故事,他們22年曆盡艱辛,堅貞不渝,終於苦盡甘來,二人重結連理。小牛和小強跑出來迎接父親。他們含淚告訴老人這些年他們如何把他的愛深藏心底,終於等到骨肉團聚這一天,一切都像是在夢中。叔叔伸出顫巍巍的手撫摸著嬸嬸早生的華髮,心中湧起愛憐與感激之情。嬸嬸把叔叔的手緊緊攥住,無聲抽泣,湧出的是幸福的淚水。她看到59歲的叔叔滿頭霜雪,額頭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不用說這些年叔叔經歷了多少苦楚,她的心同樣泛起疼愛的漣漪。自此,他們相親相愛,白頭偕老。這結局連石人聽了也會感動得淚流成河。
我們1956年從瑞士回國,奶奶終於圓了她的心夢:一家人骨肉團聚,三代同堂。此時,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已去世,奶奶成了一家之主。
萬一打起仗來,遠在北京的老母妻兒可怎麼辦?叔叔不敢再往下想,數夜輾轉難眠。噬心的憂慮使他忘記了自己的處境,提筆給嬸嬸寫了一封信,商量戰爭爆發后的對策。
另一方面,我懷疑叔叔心中究竟還存留著多少對嬸嬸的溫情,也許他跟她復婚只是個權宜之計,而實際上他對嬸嬸怨艾難消,終究她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棄他而去,無異往他傷口上撒鹽,使他的處境雪上加霜。20多年間鹽場勞改的蹉跎歲月使他倍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叔叔對嬸嬸的愛很可能早在那時就已經徹底絕滅。
22年後,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心,問他是否心中有數究竟是哪個朋友出賣了他。他一臉漠然,說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現在他平反了,「向前看吧,糾纏過去的事有什麼意思?對誰read.99csw•com都沒好處!」
生活的邏輯就這麼荒謬,叔叔為了顧家念家,反倒落了個無家可歸。當這個可怕的消息傳到北京,嬸嬸關著房門哭了一夜,第二天她出來時卻一臉平靜,直奔法院申請離婚。因為這是革命行動,法院很快就同意了,並把兩個孩子判了給她。嬸嬸這麼做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沒人給她施加任何壓力,但誰都知道,她如果不和反革命丈夫離婚,她和孩子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那時她對叔叔有朝一日還能平反已經徹底絕望了。
老輩們有句成語: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人們突然發現此話乃至理名言,隱含著世故的智慧。出言不當或誤信小人,自己往日的大小言論都會成為定時炸彈,不知何時一聲巨響,全部理想、幸福、事業、家庭頃刻間便灰飛煙滅。
搬出來以後,到了周末父親仍帶我們回奶奶家。但奶奶心滿意足的好心情卻已一去不復返,平日里她既想念我們,又牽挂叔叔,年復一年,叔叔那邊的消息越來越糟。
小強則對父親充滿怨懟。也許他當時太年幼,記不得叔叔曾帶我們去逛街和為我們表演武術時我們的驚喜,他所記得的全是他父親的過失:他小時候受別人欺負,父親從沒在身邊保護過他。稍大一點,學校又不讓他入團、當紅衛兵,因為他是反革命分子的兒子,嬸嬸的離婚於事無補,小強仍被同學叫成狗崽子。再往後,到了找工作的年齡,他不但沒有一個可以幫忙「開後門」的好爸爸,而且父親的政治問題使他什麼好單位都進不了。
他們復婚後爭吵不斷。丈夫和妻子一個比一個暴躁,兩人都像蓄勢待發的火山,每時每刻都有岩漿噴薄的危險。孩子們呢,他們其實都已長大。小牛的性子牛一般倔強,這些年他一直拒絕跟父親劃清界線,為此單位里屢屢找他的茬兒,批他,差一點連他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但他對父親仍忠心耿耿。其實他對父親的愛只是一種反抗行為。他是否真正了解他的父親,並將他視為一個有七情六慾的活生生的人呢?
他愛父親如何愛得起來?小強認為老頭糊塗一時,害得他半生困頓。即使後來他明白了父親的無辜,而已發現父親是愛他的,這認識為時已晚,他的積怨根深蒂固,感情無法聽從理智。芝麻綠豆的小事都會讓這父子倆暴跳如雷,然後家中分成兩派,唇槍舌戰,舊傷未去又添新痕。奶奶沒能活到80年代目睹這一場面,也算幸事。
不然我們則會纏著叔叔請他表演武術。叔叔興緻上來,就去打開一口紅漆大木箱,從裏面掏出他的行頭:一把閃亮的鈍劍,一對木製的匕首,一桿紅纓槍,一面畫著笑面虎的盾牌。然後他便擺開陣勢,滿院子轉著,跟無形的敵人打鬥起來。只見他竄高伏低,拳腳並用,還高聲吶喊,一會兒像是躲過對方一刀,一會兒卻又狠狠追殺。我看得大氣不敢出,心生敬畏,直把他當作故事里聽到的武林高手。待我長大后,才知道叔叔的招數全是花拳繡腿,他是個京戲迷,這套武打動作是他從舞台上學來在家裡逗我們小孩子玩的,實戰中根本不管用。
當年九*九*藏*書我對叔叔政治上的麻煩一無所知,只知道不久他就走了,蹤影全無,母親說叔叔是去一個鹽場「勞動改造」。勞動改造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懂。但叔叔走後,再沒人帶我們去東安市場逛店,也沒人為我們表演武術了,於是長夜變得有些無聊,而奶奶家的院子也寂寞了許多。
在奶奶家的其他人也都過得不錯。大人們不論男女,全都參加了工作。新社會,受過良好教育身體又沒有病的年輕人不工作是件丟人的事。坐吃家底的人被看作寄生蟲,儘管有錢,仍遭社會唾棄。時代不同了。
「文革」中間,姑姑看我已經懂事,才關起門來悄悄告訴我這件事的原委。反右前,叔叔在中國民航做會計,他的幾個上司利用職權,帶家人乘飛機去外地度假,讓叔叔報銷差旅費。叔叔不給報,說這有悻于領導自己制定的規章制度。
轉眼到了1962年,一個早晨,全國報紙的頭版突然都登了國民黨準備反攻大陸的消息。社論竟然警告人們:要準備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因為一旦共產黨和國民黨開戰,蘇聯和美國必將插手,原子戰爭一觸即發。一時間,疏散城市人口,部隊和民兵都進入戰備狀態。
反右運動終於讓這些領導得到了報復的機會。他們大權在握,定一份本單位的右派名單真可謂易如反掌。叔叔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扣上右派帽子,儘管他一句右派言論都沒有。根據當時的理論,既然叔叔是資本家出身,那他必然天生就有反黨反社會主義制度的情緒,意識到也罷,意識不到也罷。
父親和姑姑則比較幸運。父親是老革命,政治經驗頗多。在晉察冀,他就聽到不少關於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的小道消息,所以到了反右運動中父親小心謹慎,三思而後言。姑姑則性格內斂,秉承了奶奶與人為善的脾性,不見圭角,在單位里人緣很好。
嬸嬸一走,院里又安靜下來,父親、母親和叔叔都還沒醒。他們是夜貓子,清晨睡得正香。掛鐘敲了7下,他們才老大不情願地離開熱被窩。然後我就聽見他們從臉盆架上取下銅盆,到廚房打水洗臉。之後就是嘩嘩的刷牙聲,呼嚕嚕往院子地上噴水。再後來,他們會說太遲了,來不及吃早點了,旋即風也似地衝出門去。
「他準是在說假話!他當然希望國民黨打回來啦!他在睡夢中都惦記著失去的天堂。醒著的時候,他更是陰謀犯罪:給大飯堂下毒,在人擠人的百貨商店放炸彈,縱火焚燒醫院,……反革命分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什麼都做得出來!」60年代初中國人就這麼看反革命分子,叔叔真是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偶爾我父母也會對我發脾氣,他們覺得我太野了。遇到這種場合,大家庭中總會有人出面為我說情。奶奶是我最大的靠山,她一出面,狂風暴雨無須多久就化為和風細雨,然後烏雲四散,我的周圍重又灑滿陽光。
奶奶年事雖高,思想卻開化。比如說,她從不像別的老太太那麼重男輕女。我反倒覺得她對我比對男孩們更疼愛。回想起來,這大概是旗人獨有的傳統,女孩在家中受到優待,因為將來(其https://read.99csw.com實是過去)每個女孩都有人宮的機會,若蒙皇上寵幸,或可成為妃子皇后,那可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又或者,奶奶念我是個女兒家,接她的經驗,中國的女子討生活不容易,將來的日子里,有的是飛短流長、明槍暗箭在等待著我。
這些清規戒律使我對姥姥家的飯桌敬而遠之。雖說姥姥做的南方萊大人都讚不絕口,我一小孩,對吃什麼並不在乎。不是說自由最可貴么?
雖然我不曾見奶奶讀過《老子》,她的治家之道倒是深得個中三昧。老子主張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也就是說讓世間萬物自由自在,率性發展,各得其所,各安天命。於是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也有的時候我們會在奶奶的箱子里尋寶。我們翻到的寶貝有:一枚發亮的桃仁,上面雕了一棵樹和五個孩子,奶奶說這叫「五子登科」;一枚銀匙,匙柄上刻了一嘟嚕梅花;一枚玉墜,碧綠晶瑩,狀如葫蘆;還有珊瑚珠子;墨旋;骨牌;絹花發卡;繡花手絹;長滿鋼銹的古錢;……許多小玩藝兒都有一段故事。奶奶講述這些故事時,時間在不覺中逝去。夕照中大人們一個個下班回家了。
在奶奶的家中我實實在在地感受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以前我總是形單影隻,現在我可以跟小牛、小強和鄰居家的小孩玩兒。那條街上家家的大門白天永遠敞著,孩子們隨時都能東家西家地串門兒。在這種環境里,我的心裏很踏實,不像在瑞士,老莫名其妙地怕這怕那。
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早晨,嬸嬸總是輕手輕腳第一個起床。她在北京東郊一家紡織廠上班,路上乘車足足得花一小時,她6點半就得出門。
老人和小孩不用趕時間,起得遲,吃早餐也遲。我們有一整天的空閑玩耍、講故事,那時還沒人聽說過有件東西叫「電視」,所以我們也不感到有什麼缺憾。沒有電視我們已經夠開心夠忙乎的了。
然而到了1980年,叔叔居然就平了反,清清白白回到北京。他的檔案記載的正式結論說1957年的右派是錯判,1962年的反革命分子罪名也不成立。一句錯判,輕描淡寫,可惜黨卻花了22年時間才得出這個結論,試問人的一生又能有幾個22年?叔叔回到北京后,又和嬸嬸復了婚。其實那些年中,嬸嬸從來不曾離開過奶奶家。她不但沒有改嫁,還一力帶大了兩個孩子。如果這事發生在舊社會,人們大概會為她造一座貞潔牌坊,街坊鄰里都會為她感到面上有光。現在立牌坊當然談不到了,但認識叔叔和嬸嬸的人還是為他們的復婚高興。
這一來可得罪人了。幾個領導自己掏錢不算,還丟了面子,因為叔叔在大庭廣眾中拒絕他們。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幫傢伙從此對叔叔懷恨在心,而叔叔對此卻毫無防範。他當時問心無愧地回家,晚上照常呼呼大睡,第二天就把這件事忘了個乾淨。
這段時間我醒著,躺著,外面的動靜聲聲人耳。奶奶的房子一間間只用木板隔開,頂蓬更是紙糊的。北京的老房子大抵這般建造,大概意謂同一屋檐下,家庭成員之間不應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磚牆是用來隔開外人耳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