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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父親為什麼參加革命?

05 父親為什麼參加革命?

父親到晉察冀時生活條件惡劣到了極點。由於日軍的反覆掃蕩,1942年冬,這個地區所有房子的門窗都被燒光,夜間的氣溫降至零下10度甚至20度,山風呼嘯,戰士們打的草簾實難禦寒。當時莫道沒有煤炭取暖,連冬衣棉鞋都很難得。食物奇缺,士兵村民時靠糠麩野菜度日。上乘的美味窩窩頭、貼餅子,白面和青菜根本見不到,連鹽也非常緊缺。
其後父親進入抗大分校——華北聯大學習。數月之後,父親自己也染上了傷寒,差一點不治。
父親離家前有一天,動手在院里種了一棵山藥。這不過是心血來潮之舉,父親自己也很快忘了。不久他便離開了北京。而那山藥十來天後竟抽了芽,奶奶看到后弄了個考究的柵欄將山藥圍了起來。
父親在北京時清楚這種情況,他有位朋友是地下黨。父親離開北京時,不動聲色地採購了當時根據地亟需的大量藥品。這些藥品在北京被日本人控制得非常嚴,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父親既有祖父的大筆銀子和生意關係可資利用,把清單上的藥品買全倒不是什麼難事,難的是帶著這些禁運的藥品穿過日軍封鎖線。此舉萬分危險,鬼子、漢奸屢屢在火車上搜查乘客的行李,若藥品被發現,父親便會被捕,後果不堪設想。
父親在外面很有些朋友,所以他安排弟弟妹妹先走。在地下工作人員協助下,他們通過了日軍的封鎖線,直下西南。他們的目的地有數千里之遙,戰事紛亂,行路艱難,沿途到處刀光血影。轟炸、搶劫、抓人、翻車,五花八門的敲詐勒索屢見不鮮。叔叔和姑姑或搭車,或徒步,數月後才到達四川,重新進大學復read.99csw.com了課。
山藥本是多年生的農作物,登不得大雅之堂。奶奶把它置於花園裡,與牡丹玫瑰等名花為伴。不多久,山藥的嫩藤便爬滿了太湖石。
那段歲月,奶奶對幾個孩子牽腸掛肚,其落寞可想而知。戰火連天,路途險阻,他們兄妹都渺無音訊。奶奶憂慮難忍時,便去向那棵山藥竊竊私語。
奶奶嫁后的10年之內共生了10個孩子。父親和叔叔出生時都有7斤多,姑姑則不到6斤,接下來,每年問世的嬰兒,一個比一個小。奶奶又不能不生,生了又養不活他們。有的寶寶出生幾天就夭折了,有的只活了幾個時辰,甚至還來不及睜眼看看他們母親毫無血色的臉。
另外由於日軍封鎖,這一地區極度缺醫少葯,有時受傷的士兵要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進行手術。再加上傷寒、天花、感冒流行,許多人因得不到及時的藥物治療而喪生。
父親康復后被派去延安工作。40年代初,延安地區外語人才不多。晉察冀的領導發現父親英語不錯,還懂一點法語,便立即送他上延安當翻譯。因此整個戰爭時期父親的從軍徒有虛名,他始終就沒向敵人發射過一槍一彈。
比如說父親曾告訴我他入黨是因為他相信惟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並創造一個人入享有自由、平等、幸福的社會。
以前我總以為父親改名只是為了與剝削家庭劃清界線,後來我的革命熱情灰飛煙滅,才意識到父親改名還在於保護奶奶和在北京的親人使他們免遭日本憲兵和國民黨特務找上門的麻煩。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父親和姑姑的性格像奶奶,待人接物一團和氣。而叔叔則像爺爺九九藏書的火爆性子,高興時開懷大笑,不高興時馬上給人臉色看。但他說歸說,不記仇,對人不滿當場開銷,過後仍當人家是朋友。
帶著這一夢想,父親上了太行山。臨別時他並沒有告訴奶奶他的去向行蹤。多年來奶奶一直以為他像叔叔、姑姑一樣在大後方讀書,這對奶奶來說倒真是難得糊塗,倘若她對父親的真實處境稍有所聞,她非擔心得折壽不可。
至於奶奶那些年在北京的生活,我從她那的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太太那兒聽到過一個故事。
至於父親,他沒去西南大後方繼續學業,而是到晉察冀加入了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他為什麼這麼做?這又是一個費解的謎。關於爺爺的發家史,我絕少線索,而關於父親的這段光榮歷史,他給過的答案太多,而且互相矛盾。
父親入黨不算,連名帶姓都改了。他原名劉熾昌,跟祖父姓,名字也是他祖父給起的。一到太行山革命根據地,父親就改姓于,名山。當時投奔革命的城市青年一般都愛起單名兒,而且筆劃簡單,叫起來琅琅上口。
當時根據地有位導演一眼相中了父親氣質不凡,他要父親在話劇《傲慢與偏見》中扮演達西先生一角,父親被他的約請逗樂了,聲明他這輩子從未上過舞台。導演說這不打緊,演就是了,於是父親就扮了一回傲慢的達西先生。
還有一場平地風波,行至中途,聯絡人之一突然被捕。由於一路上都是單線聯繫,出現這種情況,父親他們就不知如何才能和下一個地下黨人接上頭。他們幾個外來人又不敢在當地久留,怕被漢奸發現告密,於是前功盡棄,只得折回北京從頭開始。
奶奶不知道,她的孩九_九_藏_書子們正計劃著遠走高飛。是時日本侵華戰爭硝煙正濃。30年代,先是東北淪喪;接著,上海、南京、天津、北京相繼陷落。全國各地民眾義憤填膺,既恨日本鬼子兇殘狠毒,也恨國民黨政府抵抗不力。許多學生都被一句吶喊打動——偌大的中國,已經擺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了。
一日日淪為亡國奴,父親、叔叔和姑姑忍無可忍。學生們每日都能在街頭見到市民被日本兵肆意凌|辱,西方國家來的教授相繼被迫放下教鞭,愛國仁人志士被逮捕,被折磨,被屠戮。人見人恨的「膏藥旗」耀武揚威地飄在頭頂,壓得每個有骨氣的中國人透不過氣來。他們都認為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奶奶日夜祈禱,求祖宗保佑她的孩子平安歸來,求上蒼使得人間戰火早日停息。1945年日本投降,叔叔和姑姑終於回到奶奶懷抱,而奶奶等父親卻一等又是十個春秋。
一次次失去兒女的悲痛使奶奶更加寶貝上天留給她的三個孩子。她為先天不足的姑姑找了最好的奶媽,因為奶奶自己太虛弱,無法哺育孩子。兩個兒子也分別雇了保姆,而奶奶自己則全力以赴,照顧全局,結果3個孩子都長得結結實實的。
儘管奶奶的3個孩子性情迎異,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對母親都懷著愛心與孝道。在母親受公公責罵時,孩子們都知道如何使她用一絲微笑掃卻愁容;在母親對娘家人接連去世感到萬念俱灰時,孩子們又圍在她身邊,撫平她的傷痛。正因了孩子,奶奶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之光。她暗下決心,要讓自己的子女都上大學,特別是她的女兒!一定不能讓女兒再像她那樣依附於人,年年歲歲空將羞辱的苦水九_九_藏_書往肚裏咽。女兒長大得有一技之長,自食其力。
於是他去了正頻遭日軍瘋狂掃蕩的晉察冀。那裡一方面鬼子兵燒殺搶掠,一方面八路軍游擊隊堅予還擊。戰火中一批批人倒下,但更多的人自願參加抵抗隊伍,其中不乏像父親那樣的大學生。
這個時候,父親帶來的葯已經罄盡,他只能以自身的力量與病魔抗爭。許多天他倒在床上,持續高燒,粒米不進,劇痛攪得他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他能活下來不啻為奇迹。等他終於離開病榻,移步戶外的陽光下,已是形銷骨立,衰如槁草,一陣山風都能將他吹倒。
據父親說儘管他毫無演技,他們的話劇在當地還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農民們即使看得一頭霧水,也還是非常喜歡,傾村而出。他們只覺得話劇這種東西奇怪又好玩,父親說,我們扮演的英國紳士淑女個個都很滑稽。
至於和他一起的同學,有些被派回北京做地下工作,有些則留在農村打游擊——什麼人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事,都由黨組織來決定。父親和他的同志們對這些安排並無二話,他們在入黨時曾宣過誓:「犧牲個人,服從組織。」
再到後來,孩子們大學畢業了都能找到一份工作。然後他們就會擇偶婚配,生兒育女。不論男孩女孩,多多益善。孫兒們會歡蹦亂跳,大鬧天宮,她家會有一屋子的笑聲叫聲。她要為每個小孩找一個好奶媽,她會對孩子們講很多故事。三世同堂,和和睦睦。她理想中的生活,便是如此。
其實父親說過他參加革命的真正原因,乃是我曾祖父。日積月累,老太爺對全家人,尤其是對奶奶的欺壓侮辱激起了父親的無比憤恨,他暗下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推翻這九-九-藏-書個人吃人的舊制度,打倒封建專制,剷除一切大大小小的封建暴君,在舊制度的廢墟上建立新制度,再不允許人壓迫人,這樣奶奶的生活就不會像往日那麼艱難了。
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對日本侵略者滿懷仇恨,作為一個熱血青年,他得親自上前線去搏殺。國家危亡,年輕人豈能坐視,讓別人去捐軀流血?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說法給富家子弟的良心預留了寬闊的退路,但父親對此說極不以為然。
時至1942年,奶奶的理想似乎指日即可實現。父親、叔叔、姑姑全都上了大學,父親是輔仁大學西方文學系三年級學生,叔叔在燕京大學經濟系讀二年級,姑姑則剛開始念醫科,奶奶為他們每個人都感到無比驕傲。
一天他問別人借來一面鏡子,鏡中的形象使他大吃一驚。這一病,他的頭髮大把大把脫落,頂都快禿了。兩隻眼睛深陷成兩個黑洞。皮膚又干又黃,臉上皺褶橫生,像勞作一世的老農。這副模樣,誰能認出他就是不久前大家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位英俊瀟洒的達西先生呢。
歷盡千難萬險,父親終於帶了所有的藥品到達晉察冀,二話不說他把藥品悉數捐給了當地政府。正是這些藥物雪中送炭,拯救了很多人的性命,為此父親受到嘉獎,這是他在戰爭年代第一次立功受獎。
有時山藥樹善解人意似地默默聽她傾訴,只是無法開口安慰她;有時熏風徐來,心形的綠葉婆娑起舞,發出沙沙聲響,奶奶只把這看作是山藥用一種秘語向她吐露天機。憑著深厚的慈母之愛,她聽懂了山藥所傳遞的消息。一顆焦灼的心平靜了。她感到只要這山藥依然枝葉繁盛,向她說著悄悄話,孩子們便都健在,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