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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壞女孩

09 壞女孩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是怎樣冤枉我的。一天晚上,父母在外邊開會,深夜始歸,這段時間我躲在他們的房裡看書,看著看著睡著了。大概一陣風把門吹得鎖上了,父母到家時,徑直走向卧室,但發現門是鎖著的。
有父母作後盾,小煉有事沒事向我挑釁,扯頭髮,從背後撞我,翻我的東西,惡言惡語,這些都是他的看家本領。我奮起反抗,他又踢又打地還擊。然而只要聽到父母中任何一個的腳步聲,他的眼淚說來就來,真是天生當演員的料。(197年北京頭牌劇院「人藝」只面試了一回,就決定要他,可惜父親極力反對。父親哪兒知道小煉演戲的天賦!)就憑這,他使父母深信:他是一隻可憐的羔羊,就快被我這頭兇惡的老虎撕成碎片吞進肚裏。(無巧不成書,我屬虎,他屬羊。)
星期六又到了,小煉從幼兒園回來,一家人坐下吃飯。一見到小煉,二姨做的菜再香,到了我嘴裏也味同嚼蠟。瞧他那德行!他又在臭顯擺譜了,故意在飯桌上對別人有說有笑,眼睛也不朝我翻一下。我默默吃著碗里的東西,讓他們把我晾在一邊。突然,我站起身來大聲宣布:「小煉一定活不過5歲!」
父親有個理論:兩個孩子打架,姐姐比弟弟大5歲,不消說,錯一定在大孩子身上。她應該哄著小弟弟,照顧小弟弟,得理讓三分。小煉很快就發現了這一秘訣,並把它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一來,語驚四座,片刻的死寂。隨後一聲霹靂,母親跳起來,喝住我:
父母的同事,也是我們的鄰居,只要一來我家,准逗小煉唱歌,讓他背唐詩,或跳一段舞,小煉求之不得,總是欣然從命。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表演確實出色。這種場合,對他的讚揚聲不絕於耳。他是舞台上的小明星,唱主角,我則被冷落在一旁。為此我心裏老大不快。
這一巴掌把我嚇壞了。雖然不疼,但疼不疼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第一次揚起手打我!過去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親連一個小手指頭也不曾碰過我。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一巴掌是我生活的轉折點,是我不幸的發端。無論如何,這是我自討的。
「你需要錢,拿我的去用。不過你得記住:將來要是你不得已跟別人借錢,千https://read.99csw.com萬不能忘了,而且你得儘早還給人家。過去我們家很窮,我對這種事特別當心。一個人受窮是她命不好,那也沒什麼。可一個人要是沒有志氣,不要強,那她就沒出息,一輩子完了。」
每次我聽他這麼說,總有一陣感動。但我已不再相信他和母親都喜歡我這句表白。母親,我早就對她徹底失望了,我發現她絕少有自己的主張。雖然她的學歷比父親高,她只是一味崇拜父親,把父親的每句話當作金科玉律。父親若說我是個壞孩子,她便說我簡直不可救藥。父親打我,她說應該,我是自討苦吃。父親對我抱有什麼成見,她便對我抱有什麼成見,休想指望她來幫我說服父親。在我們家,什麼都是父親說了算,母親惟有言聽計從。
二姨說這番話時輕聲細語,毫無造作,卻在我心中鏤下難以磨滅的印記,成了我此後安身立命的指針。其實,真正教我如何為人處事的還是二姨自己前半生的故事,這故事我從小耳熟能詳,它在不覺中教我什麼是自強,什麼叫志氣。除了自尊自愛,這故事還向我灌輸了不少別的東西,比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還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等。作為女子,貞節操守比眼睛更珍貴。
如果當時有人對我講明,即使我不能全懂,多少會知道小煉的受寵與傳統文化有關。但我滿耳聽到的卻是新社會婦女解放啦,男女平等啦,婦女能頂半邊天之類。所以我認定別人讚揚小煉而冷落我,必是我有錯,要不就是小煉的錯。可不是?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我能有什麼錯?
然後我就一心等雷霆爆發,電火從天而降,等二姨也加入討伐我的行列。那時我心裏充滿恐懼,我知道只要二姨也開這個口,我便徹底沒救了。但日子一天天過,風平浪靜,二姨一如既往疼愛我、信任我。
我在腦海里一次次排練著這一個悲慘的故事,既苦澀又帶點兒甘甜。八九歲的年齡就懷疑自己是件很糟心的事。誰知道大人們會不會不幸而言中,我真是那樣一個壞心眼的女孩?為什麼我會這般痛恨小煉,以致把整個世界分為兩大陣營:那些喜歡他的人與我不共戴天,那些不https://read.99csw•com喜歡他的人才有可能成為我的盟友?此外我還有其它煩心事:是不是我的確沒有小煉聰明?所以在校成績平平,三四年級的語文課本一點兒也提不起我的興趣,我寫的漢字丟三落四,這兒一豎豎少了,別字連篇。父親笑我是「花盆腦袋」,蓋因花盆的底部有個洞,盛不住東西。
當我明白了這點,就像一個在驚濤駭浪中行將滅頂的人突然踩到了一片堅實的陸地,惡夢逐漸消退,寧靜重新回歸。我不再因別人的幸運而心懷妒忌。他人縱有金山銀山,我自有我的一方永不沉沒的小島,在她綠色的港灣里,靜靜停泊著我的心靈之舟。在她的甘泉滋潤下,我可以放鬆休想,恢複信心,獲取力量。以前我也許失去過一個家,如今我又找回了自己的家園,這麼安全,這麼美好。我知足了。
煩惱源於我的弟弟小煉。小煉活潑可愛,3歲的他閃著兩隻深褐色的大眼睛,一頭柔軟的黑髮襯一張紅撲撲胖乎乎的臉蛋。他笑的時候,嘴角有對深深的酒窩。大人們都喜歡孩子臉上有酒窩,可惜我沒有。小煉的俏模樣使他從小自信過人,什麼時候都大大方方的,人來人往的交際場合表現尤為出眾。無論在公共汽車中,在路上,或是在百貨店,在幼兒園……他走到哪裡都招人喜歡。
我的書法更是一塌糊塗。想想也奇怪,兩年來,不論我怎麼刻苦練習,就是沒得過一個四分,最好的分數是三加,幸好老先生手下留情,最差是三減,讓我勉強及格。我於是得出結論:我就這點天賦,再練也白搭。
我當然知道這個家是他的,是媽媽的,是小煉的。這個家就是不是我的!想想自己還是太小,沒法養活自己,只好依賴父母,吃他們的飯,穿他們的衣,受他們的氣,簡直窩囊死了!
漸漸我悟出來了,儘管那時我還說不出所以然:二姨對我的愛與父母對我的愛是很不一樣的。如果我是個失敗者,或為社會所不齒,諸如成了右派或反革命分子,我父母早晚會面對現實,承認我的確不成器。儘管這對他們來說很痛苦,因為他們也是愛我的,但他們對我的評價建立在我是否真正優秀的基礎上。
他們一定是敲了半天門才把我叫醒,我打開門,還沒來九九藏書得及張嘴說話,父親就一把抓住我的手,邊打我手心邊呵斥:「你現在怎麼越變越不像話?竟敢把我和你媽關在門外?我告訴你這是我的家!下次你要再干這事,我非狠狠揍你不可。你給我好好聽著!」
回首往事,我感到我那時亦如一頭紙老虎,外強中於。表面上看,我鋒芒畢露,人人都說我是個假小子,瘋玩野跑,沒心沒肺。又有誰看到我的內心?我的內心深處充滿困惑和悲哀,無所適從。
如果我不能使父親相信我的蒙冤,他便開始教育我,讓我知道做錯了什麼什麼事。講完之後,他多半會加一句自責的話,說他自己不夠耐心,打人總是不對的,他只是氣不過;其實他和母親都很喜歡我云云。
一堂課接一堂課,情形始終不見好轉。時至今日我還清楚記得在課堂上的感覺:又恐慌,又羞愧。縮在同學背後,避免與老師的目光接觸。哪怕閃過一下老師會叫我回答問題的念頭,我都會緊張得心狂跳,臉通紅,50分鐘的課在我看來簡直像100年那麼長。
記得有一回我和一幫男孩在大院里捉迷藏,輪到我捉人,找呀找,找了好久怎麼一個人影也不見?最後我才醒悟過來:他們全躲在男廁所里。「好啊!這幫臭不要臉的!這麼狡猾!欺負我不敢進男廁所?非教訓你們一下不成!」我回家找出一把鎖,把男廁所從外面鎖了個嚴實。真痛快!出完這口惡氣,我瀟洒地回家吃飯。也不知後來他們怎麼逃出那個臭烘烘的鬼地方。我不問,他們也不提,這畢竟是他們沒面子。但我真正的敵人還不是他們,而是小煉。日復一日,我肚子里窩著一把無名火,小煉成了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我饒不了他!
「你說什麼?你敢咒你弟弟?想讓他死?你這麼黑心!你這個惡毒的孩子!……」
她氣得聲音發抖,臉扭作一團。過去有種迷信,說不吉利的話會應驗,原來母親身為黨員,口口聲聲信仰唯物主義,到頭來也還免不了迷信。輪到父親,他用拳頭砸著桌于,碗碟亂顫。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離飯桌。拉到另一間房間,他用力把我的手掰開,在我的掌心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從那以後,父母打我一發不可收拾。有時打我是因為我不聽話做了壞事https://read•99csw•com,有時只是他們臆斷我心懷惡意,在動歪腦筋。
二姨是唯一向著我的人,她從不說我壞,也不說我笨,可我那時確實有點失去理智了,不但不思感激,還專跟二姨過不去。其實我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想方設法讓二姨相信我就是大家想的那樣一個壞女孩。我一天到晚對二姨粗聲粗氣;把剛穿上的乾淨衣服弄得一塌糊塗;她給我洗頭時,也不肯好好坐;到點了不肯上床睡覺。諸如此類還嫌不夠,我開始偷她的錢。
平心而論,我對父親並不太怨恨。他每次打了我的手心,便會到我房間來和我講理,為我提供一個辯白的機會。如果我講得在理,證明我是被冤枉的,父親會向我道歉並說他態度不好,太急躁了,下次一定注意。只有這一刻,我的眼淚才會撲簌簌地落下來。這些眼淚都是滾燙的,因為我忍了很久很久。我下定決心不在我的敵人面前掉一滴淚。
這簡直太不公平!我唱歌跳舞絕不比他差,詩詞知道得也比他多,還能背誦好多篇古文。怎麼沒人請我表演呢?也許他們認為女孩子不會背詩,就知道玩洋娃娃,過家家,但父親呢?他應該了解我呀。我才不是那樣的女孩兒。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親自教我詩詞,母親也教了我很多歌曲,為什麼他倆不提議讓我也來上一段?連他們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當那些討厭的客人一個勁兒為小煉鼓掌叫好的時候,他們忍不住含著笑為小煉得意。過去讓他們得意的可一直是我!
後來我向二姨坦白了偷錢的事。父母若是聞知此事,那還了得?他們非大發雷霆不可,二姨卻平心靜氣地聽完,對我說了朴樸素素的一段話:
偷東西,我知道真正的壞孩子才幹這種事,可不知為什麼,我卻偏要這麼做。第一次,我從二姨的大衣口袋裡拿了1塊錢,下一輪,我拿了3塊。我並不是想買什麼東西,我拿了錢,一點兒用都沒有,隨便就把它花了。記得我買過荔枝,那是南方來的鮮果,很貴,但我根本不愛吃荔枝,把它們都給連朋友都算不上的同學分吃了。我買的其它東西更是莫名其妙。
夜深人靜時,我會擁著被子掩面而泣,把自己想作是可憐的灰姑娘。早些年,我是個小公主,父親母親全都那麼愛我;現在我是在後母的淫read.99csw.com威下,灰頭土臉,辛苦勞作,而我那醜陋的姐妹們卻滿身綾羅綢緞,在皇宮翩然起舞……我遭受這樣的苦難是因為我的親生父母已不在人世,他們在九泉之下,愛莫能助,他們也在為我流淚……
從此,我們姐弟之間的持久戰拉開了序幕,從頂嘴發展到了拳腳相加。在我看來,小煉既虛榮又狂妄,根本不把我這個當姐姐的放在眼裡。我總想教訓他,讓他懂點規矩,可是父母偏偏並不想樹立我的威信。
當然,我在那個年紀不可能了解中國社會一向重男輕女;我更想不到這些客人,雖然他們嘴上大談共產主義,骨子裡卻還守著老規矩。恭維人家的兒子,這樣才是識相的客人。而恭維人家的女兒有時會適得其反,小心眼的主人會誤認為這是客入有意挖苦。女兒大了總要嫁人,讚美她等於說主人在做無益的投資。世故的客人都避免這種尷尬。
如果說我寫不好漢字還可以自嘲一番,那麼數學上的窘境使我只想躲起來大哭一場。那時我們在學加減乘除四則運算,同學們駕輕就熟,老師一出題,大家都舉手,搶著在黑板上寫出答案。而我卻丈二和尚,一臉茫然。
只有我清楚他的花招,但我懶得向父母解釋,說了也白說。反正他們有成見在先,懲罰就懲罰好了。我不會向他們求饒!我變得越來越固執,破罐子破摔,我就是要招他們討厭!不再想做日內瓦湖畔的乖女孩兒,我甚至恨自己是女孩兒。從此我喜歡跟男孩們一起爬房。上樹、彈球、打彈弓這類遊戲。我玩得比大多數男孩都野,跑得比大多數男孩都快,可惜我仍然不是個男孩子。
二姨對我的愛全然不同。哪怕我命途多舛,哪怕我被法庭判罪,哪怕我遭全世界唾棄,她對我的愛不會稍有動搖。甚至,她會比從前更憐惜我,以補償我在別人那兒受到的冤屈。她只聽信我的一面之詞,從不起二心。世上沒什麼能讓她相信我不是最傑出的。她對我的愛是盲目的,簡直不可理喻。人們會說這種溺愛足以寵壞一個孩子,但實際上,正是她的這種愛拯救了我。她對我有這麼高的期許,我如何忍心讓她失望!
大躍進和飢餓像兩場洪水,浩浩蕩蕩,殃及全國幾億人。而這段時期我自己的生活則是水下的潛流,充滿了煩惱和焦慮,不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