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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二姨的名字叫貞

10 二姨的名字叫貞

從1937年到1949年,中國的老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抗日烽火緊接著內戰狼煙,經濟蕭條,物價飛漲。原先糧食和日用品的價格月月攀升,後來發展到上午和下午都大不相同。失業者不計其數,許多人無家可歸,凍餒街頭。二姨一家不但挺過來,而且女兒還讀完了中學。二姨清楚,這一切如果不是兒子作出巨大努力和犧牲,簡直難以想象。
當然她的兒子永無歸期,也沒有片言隻語的來信。二姨一個人呆在家中,越來越不安,不祥的預感有如一條巨蟒纏住了她。闃靜的屋子顯得這麼空曠,這麼陰冷,住了幾天,二姨決定搬到奶奶家,一邊幫奶奶幹活,一邊等兒子回來。為了安慰自己,她替兒子尋了好些理由。
二姨的母親多才多藝,她擅長的並非琴棋書畫,而是些居家度日的技能。她有心把這些技能通通傳授給幾個女兒,但俗話說,「五個指頭不一般齊」,二姨的5個姐妹各各只領得了母親的一招兩招。
真是禍不單行,在這節骨眼上,二姨的丈夫又病倒了。這時他們家已窮得揭不開鍋了,哪裡還有錢請大夫給丈夫治病呢?只幾星期,丈夫就撒手人寰,留下一個年僅25歲的寡婦,一雙未成年的兒女,和一間一貧如洗的空屋。
能做到這一步是不小的成功,命運給了二姨重重的一擊,但她沒有趴下,反而變得更為堅強。她爬起來,站穩腳跟,不再依賴丈夫的力量,或是乞求親戚的施捨,這些看人臉色的事實在讓她感到難堪,她完全可以靠十個手指養活自己和孩子。
傳統方式洗衣其實非常辛苦,數年後二姨向我娓娓道來,倒顯得別有一番情趣。二姨用一個大筐裝滿了臟衣服拿到溪邊,將它們一件件浸濕,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鋪開,用木樣輕輕地敲打。溪水潺潺流過石面,搖動衣杉,漂凈浮塵汗漬。不用「洋肥皂」,也沒有怪味兒,衣服洗凈后在太陽下晾乾,聞上去一股太陽的香味。對二姨來說,這樣洗出來的衣裳永遠是世界上最好的。
二姨姓田,名奚貞。一個貞字,暗合了她的品格。她生於1904年,那一年光緒帝還在位,大權卻牢牢握在慈禧太後手中。二姨娘家上幾代都是皇家工匠,他們祖傳的手藝是搭席棚。夏季來臨或有重要的活動,比如紅白喜事,大戶人家都要搭棚。在老北京,一家的席棚是否氣派,顯示了這家有無經濟實力。對這類門面上的事,人們可津津樂道了。得了誇獎的人家洋洋得意,被比下去的則會感到顏面大失。
這對二姨來說無異當頭一棒,上天招走了她的男人,從今往後誰來支撐這個家?誰來養活孩子?二姨日夜飲泣,也想一走了之。千百年來,殉夫赴死對於未亡人不失為一條光榮的出路,使二姨為之心動。但她還是放不下兩個可憐的孩子,他們可怎麼活呢?他們既已失估,母親便成為他們唯一的倚靠。她理應守在孩子身邊,不管生活有多艱難,一定要把孩子拉扯大。
二姨的丈夫愁眉苦臉,似乎一下子老了20歲,走起路來彎腰駝背。二姨也沒了主心骨,她想到家庭面臨的窘境,只會急得傷心落淚。最後丈夫決定還是留在北京另找工作,卻是四處碰壁,一無所獲。
夏天也一樣難捱。手上出的汗弄得針澀澀的,幹活速度要慢下好多來。二姨的貨要交不及了,每晚鄰居在院子里乘涼,她只能在油燈下苦幹。月亮升上棗樹稍兒,外面夜已涼了,但屋裡仍像大蒸籠似的懊熱難當。二姨身邊放著一把大葵扇,可她又哪裡騰得出手來扇上一把呢?
二姨的懷舊,並未使她忘記嚴酷的現實。而我也正是從二姨的故事里,最先了解到舊社會勞動人民生活的艱辛,這比後來一度風read.99csw.com行中國的「憶苦會」要有效得多。面對那些捶胸頓足的人,我總感到彆扭壓抑。二姨講她的身世時,卻是平平淡淡的,講的人,聽的人,都自自然然進入角色,我不必裝出一副咬牙切齒痛恨階級敵人的樣子。
幾個月後二姨回到北京,發現她家空無一人,當她問起鄰居和親戚關於兒子的去向時,他們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向她說出事情的真相。於是他們東拉西扯,推說她兒子去了東北出差,走得很急,會很快回來的。
二姨小時候,鄰居肯定短不了在背後嚼舌頭,說奚家祖上不積德。所以一連生了5個女孩,到最後才得了個男孩,男孩長大了沒什麼出息,反是奚家這五千金,受了她們母親的調|教,個個心靈手巧。
二姨長到17歲,便許了人——父母將她許給「餑餑田家」。這家世世代代在宮廷里製造糕點,跟奚家可謂門當戶對。男家著媒人前來提親,二姨的雙親心中願意,於是納彩下定,單等擇了吉日完婚。到這時,二姨未來的丈夫長的什麼模樣還全然不知,也沒人覺得這是個問題,中國的舊式婚姻一向如此。作女孩兒的就該聽父母之命,否則便數不孝。當然二姨也可以默默地祈禱上蒼賜給她一位品行端莊的良人。
「那你為什麼不再嫁?」
一次我讀完一本愛情小說,忍不住問她:「二姨,你很愛你的丈夫嗎?」
就在他失業的日子里,一家人坐吃山空。二姨攢下的那一小筆錢很快就用完了,繼而是賣傢具。二姨的細軟,計有幾隻銀鐲子和玉耳環,加上幾身體面點兒的衣服,悉數迸了當鋪,再也沒能贖得回來。緊接著他們便不得不向親戚和熟人告貸,過不了多久,這些親戚熟人開始躲著他們,親戚們也都不是富得流油,可不能把錢扔在水裡只圖聽個響聲。
此時二姨要養育孩子,一個辦法便是再嫁。這當然臉面上不大光彩,卻是切實可行的。二姨還年輕漂亮,父母公婆都不會責難,因他們也無力幫她。然而,她最終放棄了這個機會,決意為死去的丈夫守節。直到二姨在74歲去世,她的生活中不曾有過第二個男人。
從1958到1966年,我和二姨睡在同一房間里,有時半夜醒來,我會聽見二姨輕聲長嘆。她一定又被心事所擾,無法成眠。二姨的憂傷每每使我動情,但我找不到合適的話去安慰她。終於有一個晚上,我摸著黑,走到她床前,用手臂摟著二姨的頭輕輕說:「二姨,別難過,等我長大了,我會掙很多錢,你老的時候我會養活你,照顧你。我就是你的女兒。」
二姨的兒子長到6歲、女兒3歲時,一夜間國民政府要遷都南京,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二姨一家面臨兩難的局面。如果繼續留在北京,丈夫要失業,他上哪兒再找一份工作呢?中央政府也搬了,僧多粥少,故都就業機會何其渺茫!
正因為男人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堅強,二姨決定靠自己。她必須想法謀生,掙錢養家,撫育兒女,她不能像那不爭氣的父親一樣讓子女沒著沒落。
猶如一道眩目的電光劃破黑夜,一切都變得雪亮。不再有任何疑惑,也不再有任何希望。不用說他已成了陰間一鬼!如果他還活著,怎麼可能不立時撲進老母親的懷抱?那是怎樣的一位慈母呵:千針萬線、千辛萬苦地一手將他帶大,背井離鄉,操勞五載,為的是幫他娶親。只有死神的力量才能阻止他來與老母團聚!她早就應該想到了!
二姨做裁縫生意的價錢合情合理,交貨準時,最吹毛求疵的客戶對她的手工也難挑出毛病。日復一日,她在街坊有口皆碑,主顧日多。
二姨因此也做了幾年傳統的賢妻良母。她先是九_九_藏_書生了個兒子,3年後又生了個女兒,丈夫的收入維持四口之家捉襟見肘,端賴二姨勤儉持家,量人為出。她自己一手把孩子帶大,操持一日三餐,買最便宜的菜蔬,管大小所有人的縫補漿洗,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二姨從沒在商店買過衣服和鞋子,一家四口的衣服和鞋子全是二姨親手做的。
這就是二姨為丈夫守了50年寡的原因。後來我發現,二姨根本就不愛她的丈夫。「他真窩囊!遇上些難處,他一個大男人,半點辦法都想不出,就這麼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自己熬日子。過了多少年!看看你的四姨五姨,她們過得多松心滋潤。我還愛他?做夢吧!誰會愛這樣的男人?」二姨說這番話時一臉不忿,好像她丈夫之死也是他的過錯,是他沒能耐的證明。
過去她從未離開過北京城,飛機的聲音能把她嚇得半死,火車、汽車、輪船等等都會讓她著暈。現在她要去到一個她根本不知道在哪兒的外國,跟洋鬼子生活在一起,吃他們的飯,住他們的屋,看他們駭人的白臉,聞他們刺鼻的膻味,聽他們嘰哩咕嚕講話,不知所云,他們也聽不懂她說的中文。除此之外二姨還顧慮在瑞士被人當下人,支使她,呵斥她,那時她又不能辭職回家。但所有這一切擔心都抵不過成全兒子幸福的決心,二姨義無反顧地辭別兒子飛往歐洲。
終於二姨在一個晚上獲知了兒子的死訊。告訴二姨這個消息的是奶奶家新雇來的幫廚女工,二姨幾乎不認識她。這位女工完全沒有料到二姨竟會不知自己兒子已經不在人世,這路人皆知的事實本不是秘密,她無非想好心安慰二姨一下罷了。但這個消息對二姨來說不啻晴天霹靂。
到了二姨的「大喜日子」。依照古風,新娘出嫁時要痛哭,以示對父母的孝心。二姨上轎時淚如泉湧,想到她從此背井離鄉,去與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廝守,她把眼睛都哭腫了。
二姨和她丈夫住的房子很普通:灰色的磚牆,小小的院落,三間北房,一個廚房。房頂的瓦隙長出了一蓬蓬的草,雨天常常會滲漏。窗上沒有玻璃,用高麗紙糊著。不管怎麼說,這房子歸二姨丈夫所有,這一項簡直幫了他們的大忙,他們不用交租。二姨還能在小院中種幾畦菜,養幾隻雞。二姨勤儉持家,幾年下來,她居然還為孩子的教育攢下一小筆錢。別人家孩子去上學,她決不會讓自己孩子呆在家裡變成文盲,這是二姨的志氣。
二姨這次趕做孝衣收入甚豐,但類似機會千載難逢。老北京多的是窮人,做不起新衣裳的人家比捨得大把花錢做喪事的不知要多幾許。再說,大戶人家自有專用的裁縫,除非遇上急事,是不會去找二姨的。所以更多的時候二姨沒有做新衣服的客源,只能為普通人改改舊衣服,收費很少。有時甚至連改舊衣服的活兒也找不到,二姨就得幫人洗衣服勉強度日。
就在二姨沉浸在這美好憧憬、等待我父親即將工作期滿之際,命運再次和她開了一個無情的玩笑。二姨的兒子在北京得了一種奇怪的熱病,後來聽說是從動物園的動物身上傳染得來的,醫生無法確診,對他的病情發展束手無策,得病後他根本沒活幾天。
「學得會,省功夫,是不假,可死機器怎好跟人比?你瞧這針腳,我縫的針腳外邊一點也看不見,機器能行?」
他和二姨結婚時,宣統皇帝已經退位,內務府自然也瓦解了。二姨的丈夫在國民政府找了一個差事,雖說他只是教育部下面一個科的一個不起眼的小職員,掙一份微薄的薪水,卻仍被很多人羡慕。那時要謀一份公務員的職務殊為不易,年輕人的出路只有當兵,蓋因軍閥割據,混戰連連。但二姨的read•99csw.com丈夫顯然不是當兵的料,他能謀到一份賴以糊口的職業真的很走運,至少讓他和家人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二姨唯一的弟弟鶴立雞群,從小受父母驕寵,又有五個姐姐將他伺候得無微不至。他去學堂讀了幾年書,因為日後要肩負承接香火和祖業的大任。而女孩則早晚是別家的人,替他人傳宗接代。
二姨送走女兒后,整個心便放到了兒子身上。兒子初小畢業14年來,一直竭盡全力幫著二姨撐起這個家。他先是做報童或給人當差,后在一家自行車鋪當學徒,幾年後又在一家照相館做事,雖然上下班得走很遠,只要薪支好一點他就於。最後他在北京動物園找到一份工作。
等我長大些,從二姨自己和其他人那裡知道了她的遭際,我的心也為此變得沉重起來。在中國,人們常說「養兒防老」,二姨含辛茹苦養大了一雙兒女,而到了垂暮之年,竟沒了可指望的親人。雖然我父母答應為她養老,我知道二姨不敢大把這話當真。
千針萬針,千千萬萬無數針,二姨養家的錢真是來之不易,每一分錢都得用在節骨眼上。二姨告訴我過去北京的炒花生很便宜,一個銅板便能買一包,用舊報紙包成三角形,又香又熱又脆。她的兒女們多少次求她買一小包來解解饞,多少次二姨都得狠狠心回絕他們。
在中國,歷史總在輪迴,惡夢不斷重現。對年前二姨和她丈夫曾進退維谷,現在同樣的難題再度擺在二姨和她女兒面前。不過這次二姨必須作出決定。事不宜遲,她得立刻選擇,以她的親身經歷,二姨深知這是生死攸關的抉擇。
到了瑞士,她拚命幹活,一個子兒都不花。四載寒暑,她在銀行的存款達到了近2000元人民幣。攥著這些票子,二姨幻想著返家后幸福的一天。她要如數將錢交在兒子手裡,他會興高采烈地拿來娶媳婦。兒媳婦準是一位溫柔賢惠的姑娘,剛過門,她大概還有點兒羞答答的樣子,很快她就會像蜜糖溶在牛奶里一樣,完全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二姨想著想著,竟喜歡上了這個未來的兒媳婦。第二天,二姨到商店為這個虛構的兒媳婦買了一塊名貴的瑞士手錶,浪琴牌的,和她早些時候買給兒子的作對兒放在一起。
二姨一生都沒碰過縫紉機,在瑞士時,母親提出為她買一架。
「千萬別!我不用那玩藝兒。」
最後二姨的女兒也中學畢業了,使二姨欣慰的是,女兒在海關找到一份報酬優厚的工作,後來又跟一位年輕的同事結了婚。1949年女兒懷孕了,二姨迫不及待地等著她的外孫出世。然而就在嬰兒躁動于母腹時,共產黨的軍隊從東北打了過來,國民黨的海關將遷往台灣。如果二姨的女兒女婿不走,兩人都得失業,當時國內的失業率比20年代更甚,達到歷史最高點,誰也不知要過多久他們才能再找到一份工作,也許幾個月,甚至幾年,而嬰兒即將呱呱出世……
幾十年後,她的手藝仍那麼純熟,在我父母花完了他們的積蓄之後,二姨就也為我們制衣納鞋。我還記得二姨戴了老花鏡,中指上套著銀頂針,就像一隻閃光的戒指,她在布上飛針走線,針線在她手中似乎都有了生命,像一條小銀魚在溪流中奮力向前游。她時不時將針在頭髮上刮幾下,潤一潤,針於是穿得更歡。
「你說什麼?盡瞎說八道。我壓根兒都不記得他了。」
二姨說,對她而言,北京的冬夜寒冷而漫長。蒙古吹來的西北風,呼號著在人們的屋頂掠過,穿透了薄紙糊的窗戶,從木門的縫隙長驅直入。二姨有時為了趕活兒,不得不做到深夜。油燈黯淡的光嗦嗦發抖,爐子剩的一點兒余火眼看就要熄滅,二姨的十指凍得僵硬,雙腳像兩個冰九*九*藏*書索。她低頭幹得太久,肩膀和脖子熱辣辣地發疼,但她連揉一把或動彈一下的功夫都沒有。
一年到頭,一家人靠棒子麵窩窩頭度日,只有在生日和過年才吃上白面。夏季蔬菜便宜,二姨就在小販們收攤賤賣時多買點腌起來,一年餘下的時間就吃腌鹹菜。肉更是難得吃上,春節那幾天才開開齋。
我仍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的情景。奶奶家所有人都趕到二姨房間,設法勸慰她。二姨面白如紙,嗓子沙啞,頭髮從小圓髻里散落出來,她在床上來回翻滾著,撕心裂肺地嚎啕不已。我那時還不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二姨為什麼這樣大哭,我嚇壞了,因為在此之前,我還從沒見過大人哭的樣子,所以我對這個場面至今記憶猶新。
二姨的大姐長大成了烹飪裏手;二姨排行第二,和四妹一樣精於女工;二姨擅長裁剪,四妹擅長刺繡;二姨的三妹三十而歿,我還沒出生;最小的妹妹做出來的點心則堪稱一絕。
二姨第一次上奶奶家便是去做裁縫的,我曾祖父去世時,二姨來幫著奶奶家的裁縫一起趕製孝衣。那時候,大戶人家的服孝期得持續七七四十九天,這段時間內,家裡上上下下都得戴孝:白衣、白帽、白鞋。不惟如此,連峙慢、窗帘、桌布、椅套、床單等等都清一色是白的。幾天內要趕出這麼多針線活,二姨沒日沒夜地做,她的實誠、本分和手藝給奶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奶奶的大度和善良也贏得了二姨的敬愛,這就是為什麼幾年後母親懷上我,奶奶要找幫手時,老二姨一推薦二姨,奶奶當下就同意,兩人一拍即合。
就這麼千省萬省,二姨不但把子女拉扯大了,還送兒子進了學校。後來又在兒子的幫助下,送女兒讀中學。像所有中國舊式母親,二姨把全副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兒女也很爭氣,即使家境貧寒,他們既沒有結交損友,又沒有沾染惡習。我想,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二姨所說的志氣。由於她的榜樣,兒女不單誠實知禮,還很孝順。兩個孩子都盼望將來能找一份好工作,有足夠的收入,讓二姨不再勞碌,晚年能安享子孫帶給她的清福。
1949年後,內戰止息,通貨膨脹得以控制,人們的生活逐漸回復正常,二姨的兒子卻差不多過了成家的年齡。他28歲,還沒一個女朋友,雖然他長得不難看,但這些年他簡直沒有積蓄,要想贏得女孩的芳心並不容易。二姨知道,才子佳人的浪漫愛情只能出現在戲劇里,在舞台上,而現實生活中的婚姻考慮的問題要實際得多,她深為兒子將來的幸福擔憂。二姨決定要幫兒子掙錢娶親。
御用的席棚,勿庸置疑,一定是首屈一指的,這裏也寄託著二姨家祖先的驕傲。「席棚奚家」在老北京遐邇聞名。滿清時期,奚家隸屬內務府,住在皇城外筒子河西邊,那一帶當年住著許多這樣給皇上家當差的手藝人。
「我不想讓人指著脊梁骨說三道四,指桑罵槐,我受不了這些。何況我也怕再嫁的丈夫對我的孩子不好,打罵他們,給他們吃殘羹剩飯,穿蘆花絮的棉襖,就像我給你講的京劇《鞭打蘆花》那狠心的後娘一樣。這種故事聽得真是太多了,我不敢冒這個險。」
於是她答應跟著我父母去瑞士。她和我父母的協議上寫明,一旦他們帶她出國,二姨要為我們做滿5年。這其間她的收入,按中國當時的生活水準會相當可觀。但二姨若非為了兒子,她是不會接受這份工作的。
也許她兒子在彌留之際也曾作過拚死掙扎:他怎麼能不見母親最後一面就魂歸九泉?至少他得對母親道別,請她老人家好生珍重,頤養天年。他得請求母親原諒,恕他不孝,未能如他所許諾的那樣為母親養老送終。現在他不能再九_九_藏_書照拂母親了,那麼母親年邁體衰時誰會替他盡孝?他死不瞑目。無奈死神威力無窮,他已氣若遊絲,母親遠在萬里之外,他堅持不住。絕望瀰漫在他心頭,使他意志崩潰,靈魂隨一陣風飄出了軀體,翻越關山重洋,去與母親在夢中相會。但是路途實在太遙遠,人們的夢就像億萬隻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他捕捉不到它們,他不得不走了。就這樣二姨一直沒能得到兒子托來的夢。
若搬到南京,丈夫的工資又哪裡夠一家的開支?他們首先得租房,首都的房價怎麼也不會便宜。再者,二姨和她丈夫誰也沒離開過北京,他們想都不敢想將要生活在一個遠離家鄉的城市,沒了老鄰居,街道和店鋪又都那麼陌生。舉目無親,緩急有點事誰給幫忙?「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既沒錢又沒權的人,有人願意幫你才怪呢。
二姨聽了這話,止不住涕淚縱橫,她一把抱住我,喃喃地說:「我的好女兒!我的親女兒!」她以前從沒說過我是她的女兒,此後在別人面前她也不敢這麼叫我,但我知道自打那一刻起,她在內心深處已經把我當作了她的親生女兒。這種母女間的骨肉深情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會泯滅。
從那時起,二姨開始為別人做裁縫。雖然她的手藝沒得說,但仍得克服羞怯,主動找客戶。慢慢地她學會了與陌生人周旋。攬活的時候,她得十二分小心,因為她的身分是寡婦。男人可能想占她的便宜,而女人則總要對她捕風捉影。但她又不能閑呆在家,她得靠主顧們過日子。生活中左右為難的事多了,可二姨處理得無懈可擊。這麼些年,她的門前無風可捕,無影可捉。她終於使街坊們相信她是一位滿身志氣的貞潔自愛的女性。
過去她丈夫死於窮困和絕望,這幕家庭悲劇一定不能再次上演。經過幾個不眠之夜,二姨眼圈紅紅地跟女兒說:她應該和丈夫一起去台灣。女兒和女婿聽她的話走了,不久大陸和台灣斷絕了往來。二姨直到1978年去世,再也沒有得到她女兒的片紙隻字,既不知她女兒的生死下落,又不知她外孫如何來到人世,她那無比疼愛、做夢都想抱著親他的外孫。
回過頭看,二姨母親教給女兒的手藝就是一份無形的嫁妝。若是她們嫁得個好人家,丈夫有身分有才幹,那她們就安安分分做家庭主婦,這份嫁妝備而不用;若遇不測之風雲,就像二姨的苦命,至少她們還能憑一雙手養活自己。
「這能省不少功夫,試試看,一學就會的。」
於是母親放棄了買縫紉機的念頭,二姨仍對機器做活兒比她快這一點耿耿於懷。過去她的鄰里姐妹誰也不敢誇口說比她做活兒快,二姨很為這事得意。受她影響,若干年後,我也喜歡用手穿針引線的感覺,我做的針線活兒慢,但感覺在那兒。一針一針,和著心跳的節奏,做針線時心總是平的。我倒是有一台美國產的縫紉機,能縫出各種針腳,我卻幾乎不用,偶爾借給從國內來的朋友,但多數時候,它坐在閣樓上招灰。
也許上蒼聽到了二姨的默禱:她的丈夫果真是個正人君子。他受過幾年教育,不算文化人,至少覺得自己不能一輩子做糕點,「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管怎麼說,他是個慎微而守法的人,不喝酒,不賭博,也不打妻子。
她們的母親也是手藝人家的女兒。跟奶奶家不一樣,他們不是旗人,無權無勢,唯有一技傍身。祖傳的手藝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本,光宗耀祖之源。只要後輩肯學,家中就不愁沒飯吃。在這個意義上,手藝便是這些匠人們的「鐵杆莊稼」。
部里的領導聞知此事,竟沒把消息通知二姨。他們怕二姨聽了噩耗,無法再工作,那就得萬里迢迢派人過去替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