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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尾聲

24 尾聲

早些時候我曾立志作一名真正稱職的記者,深入查訪,披露謊言,讓讀者聽到不同的聲音,以免再像我們那樣誤人歧途。但到了1980年,政治氣候再度變得寒冷起來。我開始意識到,記者的職業將使我不能像一般人那樣保持沉默,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要麼說謊唱高調,要麼說真話併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我沖回北京,準備大顯身手,但母親不在家。父親告訴我,母親前天,也就是1976年的1月7日,心臟病突發,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我愣愣地半天不相信這個消息,但父親和二姨都在流淚,小煉和小躍也在哭,我只得迷迷瞪瞪地信了。
現在我邁出國門,終於可以和後門交易作別,我深深舒了口氣。真怕長此以往,有朝一日我會不能自拔,喪失最後一分是非觀念。從此我可以憑真才實學和別人公平地競爭,那種暢快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勝了,充溢的是成功的喜悅而非內疚;如果敗下陣來,我會在下一輪加倍努力,而不會怨天尤人。我知道美國競爭之激烈,再沒鐵飯碗可捧。而且這次我是單槍匹馬出國門,不像30年前我離開中國時,二姨抱著我,父親在我身邊。
不出所料,我不久就收到堪薩斯大學的回信:他們無法為我提供獎學金。真遺憾,在美國中部當一個社會學家的夢就此破碎。我們新聞系的閱覽室有幾十種中外雜誌,晚些時候,我不知在《新聞周刊》還是在《時代周刊》上讀到一篇文章,報道一個冷血殺手專門殘害和我同年齡的女性,他眼下現正在洛杉磯逍遙法外。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則新聞使我聯想起中國媒體在過去許多年中在美國問題上所作的宣傳:美國是個充滿暴力、犯罪、精神空虛、道德淪喪的地方。我一時也弄不清這種宣傳到底有多真實。小心總是沒大錯,不是說有錢難買後悔葯么?我還是別去加州為妙。
「你要知道如果你上了大學,畢業后就是國家幹部,前途就有了保障!國家會給你安排一份工作,比你現在的工作好得多。過去我一直以為你很想上大學,而『文革』剝奪了你上學的機會。我的老戰友李在河北省負責招生工作,他說根據你的成績,你可以進河北省的任何一所大學,就是北京的大學也沒問題。可是你現在又說你對此不感興趣了,你這是為什麼?你知道有多少年輕人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就想上大學!」
至於「文革」的記憶,那些美夢和惡夢,我都讓它們形隨左右。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敢稍加忘懷。即使它們常常以痛苦和恥辱刺|激我,也不應稍加忘懷。援用魯迅的比喻,我和同輩們是吃蜘蛛的人。早在我們之前,我父母和他們的同輩也已在吃蜘蛛了。蜘蛛難以下咽,而且有毒,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劑苦口的良藥。我吃的蜘蛛使我明目醒腦,因為它們,我珍惜自由,看重人的尊嚴,對異見更加寬容,對大大小小的謊言不為所惑。我覺得作為一個人,不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除了為兒子和自己謀生之外,我還懷著更重要的責任,其中之一便是將我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犧牲而換來的教訓傳諸世人,包括生活在中國的新一代的年輕人,使這些教訓成為後事之師。
50年代,二姨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目不識丁的家庭婦女,為了幫她的兒子成家,毅然隨我們到瑞士呆了5年。等她攢夠了錢,兒子卻再無緣享用了。她當時在這個房間里,一定也像我這樣,感到萬般的虛空與無奈。為什麼我們的努力總是徒勞?其實還不單止是徒勞,二姨本來還可以跟她的兒子廝守著,度過最後幾年的寶貴時光,我則失去了挽留二姨的最後機會,至少我應該在她離開這個世界時守在她的身旁。
飛機即將帶我橫跨大洋,送我踏上新大陸。登機時九*九*藏*書,我口袋裡只有50美元,這還是向人借的。但我並不貧窮,我隨身帶著繼承來的一大筆財富:二姨的志氣,奶奶的天目,母親的精力和急智,父親的達觀和胸懷,還有我從農民那裡接受的再教育……樁樁件件,日積月累,成了我的內核,我性格的底蘊。將來隨著外部環境的改變,我的其它方面會變,但這一內核決不會變。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從研究生到大學教師,不論我走到哪裡,不論我做什麼工作,只要我能時時與這內核相接,我便明白我是誰,我要的是什麼。我也許會感到孤獨,也可能會受到挫折,但我不會迷失在茫茫的大千世界上。
那麼母親自己呢?她是否也相信這些老經驗呢?也許不會,她受過高等教育,又宣稱自己是唯物主義者。但她骨子裡也是中國人,過去我說小煉活不到5歲,她渾身發抖,臉色煞白,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當時我被她突變的神情嚇呆了。這麼說她其實也相信這類事,即使她永遠不肯承認。然而為了把我從北大荒解救出來,她不顧自己的病軀,擬出這麼幾封電報。就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她愛著我!
高考的結果出來了:我考得名列前茅。但我決定不上大學了。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心急火燎,連夜乘車趕到石家莊來向我曉以利害。
抽屜里,在生鏽的針和纏在一起的線頭中,我找到了一隻銀質的頂針,這是二姨的陪嫁。頂針像一隻大大的戒指,二姨做針線活兒時把它戴在中指上。這頂針跟隨了她半個多世紀,幾百萬的針腳,針頭把頂針的小孔連成了一道道槽。它們是證人,告訴我二姨以前守寡時如何自食其力,不但養活自己,還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她失去兩個孩子之後,又把愛心給了我們,特別是給了我。然而到了1968年,我也遠走高飛了。
我突然為母親感到冤屈。在石家莊我們的新家裡,我一個人幽幽地坐著垂淚:這間屋不久前還充滿了希望,現在母親撒手人寰,父親新婚住在天津,這裏人去樓空,到了停電時分,尤顯冷清。坐在和我一樣垂淚的素燭前,我無法集中思想學習,一任思緒飛回冀縣,飛回北大荒,飛回北京我的童年時代。
到了9月初,我終於辦齊了出國手續。另外兩個男同學的申請卻落了空。他們當然對那些卡他們的官員恨之入骨,而且連我也一起恨上了。於是他們控告我走後門。對此我又如何能為自己洗刷辯白?我的確走了後門,但如果說我熱衷於這種後門交易,我卻只能苦笑一聲:如果局勢開明、政策合理的話,我又哪裡用得著走後門呢?我的請求,和他們的請求一樣,都是完全合法的,問題在於經過「文革」,雖然有些前門還是開著,但更多場合,如果沒有關係,合理的請求一樣石沉大海。
10天後,我接到父親拍來的一份電報。一如過去幾次的電文,簡簡單單,上面寫著:「母亡速回」。我毫不懷疑母親發現了什麼遷戶口的捷徑,她要我過去幫忙,去打通某個關係,走某個後門。她太棒了!她真是個天才!好吧,媽媽,我來了,我們一起打一場攻堅戰,快把這件事做成功!
想到二姨,我明白我不能自暴自棄,我得努力。她把我一手撫養大,我就是她的親女兒。我應該繼續她未竟的希望和奮鬥,儘管我現在有了切身體會:希望往往帶來一顆破碎的心。慢慢地我開始考慮我應該去讀研究生。第二年我參加了考試,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錄取。這次我毋須通過關係走後門,競爭是公平的。
她深陷的大眼睛望著我,眼裡蘊藏著無限的愛心和熾熱的希望。我無法抵擋,更不願在她眼神里添上焦急和失望。我於是啟程,在高考前一天回到石家莊。
一個月我都能感到二姨的身體每況愈下(二九_九_藏_書姨和我之間有著一種神秘的交感)。過去幾十年間她賴以支撐的勇氣和信心一點點在消彌,沒有了這些精神力量,二姨虛弱得不堪一擊。她需要有人來幫她一把。我是她唯一能倚賴的人。小煉和小躍都還小,父親呼之不應,沉浸在遲來的蜜月喜悅中。我必須儘快調回北京,如果我來得快,也許能把她從懸崖邊拉住。我已經失去了母親,我不能再失去老二姨!我一定要去救她!這次我清楚地意識到危險迫在眉睫,二姨時日無多,我心急如焚,日日夜夜我用心香向上蒼祈禱。
那天從北京到石家莊一路大雪紛飛,極目四望,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天空、原野、村莊、道路……真是不祥之兆,彷彿整個世界都穿了孝服。我心裏突然難受得不行,我應該相信我的直覺,返回二姨身邊。我的直覺不會欺騙我。果然在我走後,二姨的病情急轉直下,不幾天,她就去世了。
牆上掛了件舊的大衣,那是二姨從瑞士回來后買的,她每個冬天都穿著。22年了,外面的藍棉布幾乎變成了黑色,油膩的袖管磨得發亮,裏面的皮毛也快磨禿了。我將大衣緊緊抱在懷裡,一聞到二姨身上熟悉的氣味,眼中止不住含滿了熱淚。小時候,我從這件大衣的口袋裡偷出錢來,等著她像我父母一樣數落我這個壞女孩,等到的卻仍是愛心和信任。她就這樣挽救了我,使我永生感激她。
二姨等我回到她這間小屋一等就是10年。只要一想到假如我們又能團聚,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將會多麼幸福和諧,我的眼淚就止不住簌簌往下掉。二姨也在和我一起哭泣,我能在風中聽見她的悲聲。就是懷著這一憧憬,我離開醫院回石家莊去應試,從此我的心將被無盡的悔恨噬嚙,一如二姨過去的經歷。
我不敢奢望自己能有這般好運,可是每天半夜3點醒來,在黑暗中我看見略微捲起的竹簾之外遊離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出國夢。每念及此,我睡意頓消,熱血上涌,心跳加速。
是不是目的合理就可以不擇手段呢?我想過去母親幫我的時候一定也被同樣的問題困擾。她的一生都忠於黨,信奉共產主義,而另一方面,她又放不下她的女兒。她知道如果她不幫我,沒人會來幫我,我會長年陷在北大荒,也許還會慘遭不測……但她對她的所作所為又不能完全釋然。難怪那些日子里,她只和我討論「戰略戰術」,而極力迴避她在道德上所面臨的兩難之境。
於是我沒有上大學,而是回到北京,住進了二姨的房子。我一個人在這兒住。小煉和小躍在二姨死後便搬了出去。屋子裡瀰漫著二姨的氣息,她的精靈日夜與我為伴。
二姨和母親死後,不少從前我會很在乎的事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起來,包括我在別人眼裡是否成功這類事。世界是一片荒漠,我是其中的一顆流沙。那些在乎我的前途,為我感到驕傲或惋惜的人都已離我而去了,我為什麼還要上大學,花4年時間去學那些我已經掌握的知識呢?就為了換一紙大學文憑嗎?我真看不出這有什麼意義。
一星期後,我回到家中,父母直把我當成凱旋的拿破崙。母親覺得我已青出於藍了,一定要我答應將來用同樣的方法幫助弟弟們,我自是滿口應承。我們隨即搬遷到石家莊,我在那兒繼續我的學業。
她剛開始得的只是一般的感冒,兩星期後發展成了肺炎,住進了醫院。我趕回北京照顧她,醫院的環境很混亂,沒有關係的病人受到醫生護士的冷遇,護士說她們活兒太多,危重病人得有親屬陪床,親屬本來是幫助照看病人的,但到後來,除了注射之外,什麼活兒都由親屬包攬了。
二姨的病情稍見好轉,她就不讓我繼續呆在醫院里陪她,因為1977年底全國又恢復了高考。「文革」結束了,九九藏書每個有志讀大學的人現在都可以報名參考,而這回競爭是公平的。按我的情況,我得回到戶口所在地石家莊去參加高考。如果我呆在北京陪二姨,就會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
我也想對她說我愛她,可是現在太遲了。她在世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對母親懷了這麼一份愛心。我從未跟她交過心,否則她也許會像父親那樣和我成為朋友。母親其實非常孤獨,我感覺得到。回過頭想想,我當時為她和父親疏遠還有點幸災樂禍,我回家住,也許我母親感到更痛苦,這就是為什麼她老和我吵架的原因吧。
講真話併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唔,1979年公諸世人的張志新的故事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她說了真話,等待她的是監禁、離婚、強|奸,臨刑前她的喉管都被人割斷了。但如果不是一些領導決定公開她的事迹,誰又聽得到她對「文革」的抗爭?我既不想付這麼慘重的代價,又不想漫無邊際地等待,「文革」已經耗費了我12年的光陰,我已經不再年輕,誰知道中國還要等多少年才能等來新聞出版自由!我還是好好走自己的路,不枉此生吧。
那時我已開始在石家莊華北製藥廠上班——父親再娶之後,我不想再靠父親養活自己。這家藥廠的設備在當時還算先進,是蘇聯專家50年代設計的。1976年,這家廠的工人雖說有700名之多,工廠卻是一個盈利單位。工人們穿著白大褂坐在操作台前,大玻璃窗和高高的天花板使車間顯得明亮寬敞,這種工作環境是每個中國工人夢寐以求的。我是通過後門進的這家廠,否則以我的性別,廠方決不會收我。我一進得廠來,便抓緊時機和在北京工作的一名複員軍人談對調。
而且那段日子我們像兩個背靠背苦鬥的武士,拚命抵擋已經向我們親愛的老二姨投下巨大陰影的死神。我們兩人中只要有一人挺不住,這場戰鬥就輸定了。茲事體大,性命悠關。這一共識冰釋了我們過去20年的宿怨前嫌。
父親怎能這般無情無義?難道天下所有男人都這麼沒肝沒肺?畢競母親愛他愛了27年,為他生了3個孩子,默默地盡其所能維持這個家。到頭來她得到什麼回報了呢?什麼都沒有!
母親去世使二姨也蒙受了巨大的精神創傷,這點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過去她們兩人的關係相當微妙,在二姨這邊,多年來她對我外祖母想用一個上海保姆把她攆走這件事耿耿於懷,後來發展到對所有的上海人都抱上了一種偏見。而母親這邊,小煉、小躍和我表現出對二姨的發自內心的親情刺|激著她,使她心意難平。暗地裡,兩人較勁較了許多年,同時兩人又肩並肩支撐著這個家。母親在世,二姨覺得這種暗地裡的較勁蠻有味道,母親去世,二姨整個精神從內心開始崩潰。
當然,單憑這些申請材料,任美國或世界上哪一所學校都不會錄取我,更別提經濟資助了。但我對留學這個念頭已經欲罷不能,不到山窮水盡不肯輕言放棄。於是我坐下,給馬薩諸塞州大學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敘述了我在「文革」中的經歷,希望我能用言辭表達為什麼我這麼渴求一個出國學習的機會。
一個月時間里,小煉和我輪流在醫院陪二姨,一班12小時,一人值日,一人值夜。小躍還小,父親不在北京,沒有第3個人來替換我們了。小煉和我咬牙一天天挺著,夜班尤其難熬,我們得睡在二姨床邊的水泥地上,一間10來米見方的病房裡有3張病床,我們和其他兩位病人及其家屬擠在一起。白天,儘管我們疲憊不堪,滿心焦慮,還得強打精神去和醫生護士周旋。
我當然知道,我們廠里不少青年工人也參加了考試,但都考砸了。他們開始挺羡慕我,後來有些人說我是傻瓜,這些人是我的朋友,他們為我著急https://read.99csw•com,認為我的決定大錯特錯。其他人則在背後說古怪。他們不喜歡我,我心中有數,但我不予理會。
接著幾天,我們戴了黑紗悼念母親。街上的行人看著我們,以為我們在悼念周總理。那個星期,北京有無數人為總理一灑熱淚。我們哭,別人只當我們在哭總理。可憐的母親,她生前沒過上幾天太平日子,健康被饑饉所毀,學業因「文革」荒廢殆盡,即便是死,也被一位偉人的死淹沒得了無聲息。可憐事還在後頭。半個月後,父親開始和一位老友重敘舊情。她是父親與丁香分手后在1948年結識的,前幾年離了婚。一個月後,父親居然和她結為夫妻。所有人都為此震驚不已,我還算有思想準備,知道父親這些年的苦惱,以及他無法使自己愛上母親這樣一個事實。我不能怪他,但我還是生了他的氣。他在母親去世后僅一個多月就再結婚這一舉動深深地傷我的心。
接下來的兩年,我攻讀英語新聞寫作。我們系設在中國官方第一大報——人民日報社大院內,老師卻全是美國人和加拿大人,這在即使兩年前也是不可想象的。通過他們,外部世界的信息涓涓細流般滲入我們的心田,我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
12月,父母回北京和小煉、小躍及二姨一起過元巳,我則留下看家。其實當時我家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盜賊光顧,我這麼說不過想為父母節約些車費罷了。這段時間內我完全自學。在農村的那些年我開始相信「老天有眼」、「善有善報」之類的老話,所以我得好自為之,這樣父母也許很快會給我帶來好消息。母親說了,她這次到北京要想辦法把我們全家都辦回去。
這名複員軍人的妻子和孩子都是河北省的農民,他想把他們的戶口弄到首都,想了各種辦法還是徒勞無獲。最終他放棄了努力,決定和我對調,這樣我可以取得他的北京戶口。當然我得先滿足他提出的各種各樣的條件,這花了我整整兩年的時間。
「小瑞,你快走,快走吧!別擔心我,我沒那麼快閉眼!我還沒幫你把你的孩子帶大哩,我怎麼能死呢?我要你去考試,回北京來上大學!……」
這一段日子自是艱難,卻最終把小煉和我綁在了一起。在二姨的病榻旁,我平生第一次發現我原來是可以喜歡他。信任他的。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在十數億芸芸眾生中,有些事僅限於我們兩個人才能分享,比如對二姨的愛和對母親的思念。我們的關係非比一般,畢竟是同胞手足。
機會現在看似渺茫,但更可能在你採取行動之前,連這機會都煙消雲散。國家的大門可能再度關閉,我應該抓緊行動,不然就只能落得後悔。試一下,天意讓我走不成,我也不會太傷心,畢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過去母親絞盡腦汁幫我辦戶口的時候,父親總拿這句話潑母親的涼水。我最不喜歡他這麼說了,現在我卻發現這句話大有深意在。
「小瑞,你快走,快走吧!別擔心我,我沒那麼快閉眼!我還沒幫著你把你的孩子帶大哩,我怎麼能死呢?我要你去考試,回北京來上大學!你聽見了沒有?」
上天見憐,信轉到幾位熱心腸的教授手上,他們把信又交給了一位同樣古道熱腸的老院長。不久我就聽到了好消息:我被馬薩諸塞大學錄取為比較文學系的研究生,老院長還為我在東亞研究系特別設立了一份助教工作,這樣我從一開始就能在經濟上自立了。
很快我在醫院的停屍房裡見到了母親,我摸了摸她的臉和手,又冷又硬,和一塊石頭差不多。她的臉消了腫,眼睛卻永遠閉上了,她再也看不見、聽不見我們喊她了。我這才開始哭出聲來。
我愛國心依然,但我久已不再夢想成為救黎民于倒懸、引他們至大同世界的英雄了。我深知自己沒有卓越的見識和勇氣,我只九九藏書是一個尋常女子,喜歡讀好書,想親眼看世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此而已。在1981年春,這一希望頓時有了實現的可能,至少對我們中的幸運兒而言。我的一位朋友剛去了英國,同班同學也有準備到美國去讀研究生的,有些已經寄出了申請。
父親看不懂我求援的信,而母親卻看懂了。這麼說究竟誰更關心我愛護我呢?後來的電報又是一例,母親擬了那些電文。涼水泉的農民是決不會這麼做的,他們相信說話要吉利,咒人的話早晚會應驗。他們會說是那些電報咒死了母親。
1978年6月我終於辦齊了一切手續,作為一個合法的北京市居民回到了首都。我搬進了二姨的房子,可是她沒能迎接我。我回得太晚了。二姨就在這年早些時候離開了人世。
在這個念頭的鼓舞下,我騎車直奔北京圖書館,在那兒找到幾本介紹美國大學的小冊子。我挑了3所,3是個幸運數:東海岸的馬薩諸塞大學,讀比較文學專業;西海岸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英國文學;另一所是堪薩斯州的大學,讀社會學。雖然我對這些大學幾乎一無所知,但我還是寄出了申請。我對整件事並不抱有太大希望,因為我一沒錢,二沒海外關係。
直如夢想成真,得知馬薩諸塞大學為我做的一切,我非常感動。但要實現這個夢還需翻越關山重重:如果兩個月內我得不到一級級部門的批准,拿不到護照,我的留學夢仍是一堆肥皂泡。而且我看得出來,在當時的情形下,要打通這些關節難於上青天。我必須動用所有關係,敲開一扇扇後門,帶著笑臉,求人說項,上下左右,百密一疏都會功虧一武我煩透了這求人的事,但1981年的整個夏天,我都馬不停蹄地為此事奔忙。白天晚上我騎著自行車滿北京亂轉,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系裡另外兩個男同學也在忙同樣的事,我們交換信息,有一種戰鬥在同一戰壕里的感覺。
現在我好想對她道歉,可惜她聽不見了。即使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不能再見她一面。過去我從未拉過她的手,更別說擁抱她或親吻她了。而我想當然認為她應該在我需要她的時候出來幫我,初聞噩耗,我不還有點生她的氣?覺得挺失望。我怎麼能這麼自私?我和父親一樣沒心沒肺,而母親卻一直默默地忍受疾病的折磨,從不抱怨。她為了這個家沒完沒了地操心,直到一頭栽倒在地,再也醒不過來。
剩下的只有一個選擇了,這裏的形勢卻越來越不利。那一年,有些領導忽然害怕中國人才外流,鼓勵研究生留學的政策來了個急剎車。結果我所在的研究生院拒絕為我開具成績單以及任何對我申請有幫助的材料。拿不到這些證明文件,當時中國又沒有開辦託福和研究生入學考試,我手上所有的材料僅有美國老師寫的兩封推薦信和我寫的一篇關於《簡愛》的文章。
為此,我深知只要還在中國,就逃脫不了後門交易。每次事到臨頭,不期而然准要這麼做。比如叔叔從鹽場平反回來,沒有工作單位,有一個研究所願意要他,但那年招人的指標用完了,他問我能不能幫他這個忙。我知道這個忙還是可以幫到的,而且我覺得經過這22年的磨難,他應該得到些補償,有一個像樣的工作單位。再說他是我的叔叔,奶奶說過了,我會幫他的。她料事如神,我的確幫了他,然而我內心難耐困惑。
即便是彌留之際,她還懷著深切的希望,對我,對她自己,對她命定見不到的孩子。
命運!這就是她的命,這就是我的命!命運殘酷無情,跟我們開了一個又一個惡毒的玩笑。讓我們做些甜美的夢,然後再用完全相反的現實來諷刺我們。我們越是掙扎奮鬥,收穫的悔恨也就愈深重。但在二姨的整個一生中,她從未放棄過希望,也沒有放棄過善待別人的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