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徑奔入酒店裡來,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那婦人瞧見,迴轉頭看了別處。武松看那店裡時,也有五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裡?」一個當頭的酒保過來,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里,燙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武松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
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裡系條紅絹搭膊,下面腿屆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裡吃早飯。武松囑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后槽有馬,備來騎去。」武松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
武松也不謙讓,連吃了三碗便起身。僕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卻才去肚裏發一發。我們去休。」兩個便離了這坐酒肆,出得店來。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鳳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樹林里。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但見:
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約莫也吃過十來處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
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大漢,慢慢的隨後來接應。
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只在前面,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 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松道:「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吃。」施恩叫僕人仍舊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道:「過賣,叫你柜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九九藏書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身子,卻待奔出來。
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柜上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
武松聽罷,呵呵大笑,便問道:「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幾條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頭六臂,有那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來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既然沒那吒的模樣,卻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藝疏,便敵他不過。」武松道:「我卻不是說嘴,憑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裏做甚麼?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拳頭重時打死了,我自償命!」施恩道:「兄長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當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裡探聽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時,後日便去;若是那廝不在家裡,卻再理會。空自去打草驚蛇,倒囑他做了手腳,卻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營,你可知著他打了,原來不是男子漢做事。去便去,等甚麼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準備!」
形容醜惡,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橫鋪,幾道青筋暴起。黃髯斜卷,唇邊幾陣風生;怪眼圓睜,眉下一雙星閃。真是神荼鬱壘象,卻非立地頂天人。
施恩當時打點了,叫兩個僕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
且說施恩和武松兩個,離了安平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
來到林子前。那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武松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武松看那人時,生得如何,但見:
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后偃,東倒西歪。
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出,只要還我『無三不過望』。」施恩道:「兄長,如何是『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戶吃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裡。恐哥哥read.99csw.com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后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僕人,自將了家裡的好酒、果品、肴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武松道:「恁么卻才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眾人大笑一場!」
行過得三五百步,只見官道旁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兩個挑食擔的僕人,已先在那裡等候。施恩邀武松到裏面坐下,僕人已先安下肴饌,將酒來篩。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吃。大碗篩來,只斟三碗。」僕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
都分付下了。
正在那裡勸不住,只見屏風背後轉出老管營來,叫道:「義士,老漢聽你多時也。今日幸得相見義士一面,愚男如撥雲見日一般。且請到後堂少敘片時。」武松跟了到裏面。老管營道:「義士且請坐。」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老管營道:「義士休如此說,愚男萬幸,得遇足下,何故謙讓?」武松聽罷,唱個無禮喏,相對便坐了。施恩卻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營如何卻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長請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時,小人卻不自在。」老管營道:「既是義士如此,這裏又無外人。」便把施恩也坐了。僕從搬出酒肴果品盤饌之類。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說道:「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仇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男四拜,拜為長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學,如何敢受小管營之禮?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下飲過酒,施恩納頭便拜了四拜。武松連忙答禮,結為兄弟。當日武松歡喜飲酒,吃得大醉,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話下。
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九_九_藏_書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裡吃醉了,來這裏討野火么?」酒保道:「眼見得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休聽他放屁!」武松問道:「你說甚麼?」酒保道:「我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吃酒。」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懷裡。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搶入櫃身子里,卻好接著那婦人。武鬆手硬,那裡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兒捏做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里只一丟。聽得「撲通」的一聲響,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鬆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提一個過來,再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丟,樁在裏面。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里。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都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隻酒缸里。那裡掙扎得起。後面兩個人,在地下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武松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眾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楊柳陰森門外,荷華旖旎池中,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磁碟架上,白泠泠滿貯村醪;瓦瓮灶前,香噴噴初蒸社醞。未必開樽香十里,也應隔壁醉三家。
這武松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了。」直搶過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裏面一字兒擺著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裏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裏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那婦人生得如何?
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改頭換面來尋主,剪髮齊眉去殺人。畢竟武松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裡。延挨一日,卻九*九*藏*書再理會。」當日施恩來見武松,說道: 「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裡。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松道:「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早飯罷,吃了茶,施恩與武松來營前閑走了一遭。回來到客房裡,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裡,只具數杯酒相待,下飯按酒,不記其數。武松正要吃酒,見他只把按酒添來相勸,心中不快意。吃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裡坐地。只見那兩個僕人又來伏侍武松洗浴。武松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吃,是甚意故?」僕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本是要央都頭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頭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僕人道:「正是這般計較。」
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將去,又燙一碗過來,武松提起來呷了一口,叫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酒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這客人醉了,只要尋鬧相似,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燙一碗過來。武松吃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麼?」
眉橫翠岫,眼露秋波。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輕舒嫩玉。冠兒小明鋪魚言也,掩映烏雲;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籠瑞雪。金釵插鳳,寶釧圍龍。盡教崔護去尋漿,疑是文君重賣酒。
當時施恩、武松來到村坊酒肆門前。施恩立住了腳問道:「此間是個村醪酒店,哥哥飲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澀,是酒還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簾便了。」兩個入來坐下,僕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連吃了三碗,便起身走。僕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見個酒店。武松入來,又吃了三碗便走。
那個搗子徑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吃了一驚,踢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九*九*藏*書了武松,心裏先欺他醉,只顧趕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隻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臉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的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松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兄長請坐,待小弟備細告訴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營,不要文文謅謅,只揀緊要的話直說來。」施恩道:「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那裡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拚命囚徒,去那裡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坊兌坊里。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裡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路州來,帶一個人到此。那廝姓蔣名忠,有九尺來長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個諢名,叫做蔣門神。那廝不特長大,原來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槍棒,拽拳飛腳,相撲為最。自誇大言道:「三年上泰岳爭跤,不曾有對;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了!』因此來奪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讓他,吃那廝一頓拳腳打了,兩個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長來時,兀自包著頭,兜著手,直到如今,瘡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正軍。若是鬧將起來,和營中先自折理。有這一點無窮之恨,不能報得。久聞兄長是個大丈夫,怎地得兄長與小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死而瞑目!只恐兄長遠路辛苦,氣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將息半年三月,等貴體氣完力足,方請商議。不期村仆脫口失言說了,小弟當以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