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迪又哭泣起來，這是最後一次清腸似的哭泣，他的胸腔好像已經被掏空了。他放棄了所有大人與小孩講話時的矜持，他像是在跟瑪格麗特、魯比、上尉、藍皮人，尤其像是在跟他自己講話時一樣。

小女孩坐在河岸上，玩弄著她的煙斗通條小動物，流水潺潺。

愛迪拖著身子走進河裡。他接過石頭。他手指顫抖。

「我的『伊那』說要在『尼帕』裏面等。我的『伊那』說要躲起來。」

愛迪感到下顎繃緊了。

「不是她的手，」她說道。「我的手。我把你帶到了天堂。讓你安全。」

「我不知道怎麼……」他喃喃地說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我從來沒有過孩子……」

她睜開眼睛，眼白如信號燈般閃亮。「我是五，」她輕聲說道。

愛迪栽倒在湍急的河水裡。現在，他的四周都是象徵他生命故事的石頭，在河底下，一個牽連一個。他感到自己正在融化、消解，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無論在天堂里見過五個人之後將發生什麼事情，現在，已經丌始在他身上發生了。

塔拉搖搖頭。「不拉。」

她搖搖頭。她舉起五個手指。然後，她用五個手指在愛迪的胸脯上推了推，似乎在說是你的「五」。你的第五個人。

然後，是她那雙類似木屐的鞋——「巴克亞」——然後，是她腳邊五光十色的貝殼——「卡匹茲」——然後，是擺在她面前的一張竹編的墊子——「巴尼格」。她示意愛迪坐在墊子上，她也跟著坐下，兩腿蜷曲在身下。

「那個『尼帕』。『伊那』說那裡安全。等著她。安全。然後，好大的聲音。大火。你燒我。」她聳了聳纖弱的肩膀。「不安全。」

「我把她救出來了嗎？我把她拉出來了嗎？」

他似乎已經不復存在，像河水裡的一片落葉。她用手輕輕地https://read.99csw.com拉著他，穿過光亮和陰影，穿過各種各樣不同的顏色——藍色、乳白色、檸檬色和黑色，他意識到，所有這些顏色都是他生活情感的寫照。她拉著他從灰色大海上破浪而出，現身在一片光明中，俯瞰著眼前一幕令人難以想像的場景：

「你燒我，」她說。

「看到了嗎？是一隻……」他最後扭了一下，「……小狗。」

「你燒我。你讓我燒成火。」

「你洗我，」她說。她走進河水裡，背朝著愛迪。然後，她把她的繡花「巴洛」從頭上脫了下來。

她抬起一隻燒焦的手，愛迪輕輕地抓住，慢慢地用石頭在她的手臂上摩擦起來，直到傷疤開始出現裂紋。他更用力地摩擦起來，結痂開始脫落。他加快速度，直到燒焦的皮膚退去。新鮮的皮膚長出。然後，他把石頭反過來，開始摩擦她瘦削的脊背、纖細的肩膀和她的後頸，最後，她的面頰，前額和耳後。

「這個嗎？」他說。他把煙斗通條從口袋裡拉出來，像在碼頭時一樣扭起來。她跪起身子來看他的動作。他兩手顫抖。

他哭呀，哭呀，直哭到精疲力竭，渾身打顫。然後，他默不作聲地跪在黑髮小女孩面前的一個墊了上。身體前後搖擺著。

他號啕大哭起來，這是一聲從他身體里發出來的他從未聽見過的嚎叫，是一聲從他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嚎叫，是一聲令河水翻騰、讓天堂中籠罩著薄霧的空氣亦為之震撼的嚎叫。他的身體抽搐著，頭瘋狂地扭動，直到那嚎叫漸漸地變成了祈禱似的喃喃自語，一字一句從心底里排出，又像屏住呼吸時急切的懺悔：「我殺害了你，我殺害了你，」接著，耳語般地說，「原諒我，」然後，「噢，上帝呀，原諒我……」最後，「我都幹了什ｒead.9９ｃｓw.cｏm麼……？我都幹了什麼呀……？」

她用手玩弄著煙斗通條做成的小狗，然後將它放到水裡。

「『森達龍』？」

愛迪倒退了兩步。她遍體燒傷，她的軀幹和纖細的肩膀被燒成了炭黑色，燒起了水泡。她轉過身來，天真漂亮的臉蛋上布滿了令人怵目的疤痕。她的嘴唇耷拉著，只有一隻眼睛睜開。她的頭髮不見了，露出一塊塊燒焦的頭皮，頭皮上結著硬邦邦的、顏色深淺不一的痂。

愛迪抬起頭來。「推？」

她放下手裡的小動物。

小女孩回報了他一個微笑，但這樣反倒讓他崩潰了。他臉色一變，將臉埋在手掌里，雙肩抽搐，大哭起來。多年以來一直籠罩著他的那個陰影，終於顯現出來，一切都是真的，有血有肉，這個孩子，這個可愛的孩子，他殺害了她，他把她燒死了。他做的那些噩夢，他活該受那些噩夢的折磨。他確實看到了什麼東西！火焰里的那個影子！他親手造成的死亡！就是他這雙罪惡的手！眼淚如泉水般地從他的指縫裡湧出，他徹底垮了。

「塔拉，」愛迪重複一遍。

「碼頭上的那個小女孩？你知道她的事嗎？」

「塔拉，」她兩手平放在胸前，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森達龍』，」她說。

她微笑起來，好像遊戲開始了。她用手指了指她那被河水浸透、鬆散地搭在肩膀上的繡花上衣。

「塔拉，」她微笑著重複著自己的名字。

「媽媽，」她說道。

「巴洛。」

愛迪感到腦子裡轟的一聲，熱血涌到了腦門上，他呼吸急促起來。

她把小狗在他的襯衫上扭來扭去。

塔拉望著自己的手指尖。她點點頭。

「薩亞。」

她把腦袋一歪，好像在說，那不是明擺著嘛。

「你就應該在那裡，」她說道，然後。她用手觸了觸他襯衫上的ｈttpｓ://reaｄ.９9ｃsｗ•cｏｍ補片，撲哧一笑，補充一句，「愛迪·維修部。」

「該在那裡，」她說道。

小女孩的話音來落，河水驟然鼓漲起來，淹沒了愛迪的腰、胸和肩膀。他還沒來得及再吸一口氣，孩子們的聲音便在他頭頂上消失了，他被捲入一股寂靜無聲的激流中。他仍然緊緊地抓著塔拉的手，但是，他感到他的肉身被激流從靈魂上沖走了，血肉脫離了骨頭，聚積在他身體里的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疲勞，每一個疤痕，每一個創傷，每一段令人傷心的記憶，全都隨之而去了。

其他孩子們似乎都沒有注意到他。他們潑水、打滾、從河床上撿石頭。愛迪看到一個男孩子用一塊石頭在另一個孩子的身上摩擦著，摩擦他的背部，摩擦他的腋下。

在海濱走道上，在遊樂車裡。在木板平台上，騎在彼此的肩膀上，坐在彼此的膝蓋上。他們在那裡，或者將在那裡，正是由於愛迪一生簡單平凡的工作，因為他向避免的事故，由他保證的遊樂車的安全，以及每天在人們不經意的時候，他在他們的生活中造成的轉折。雖然他們的嘴唇沒有翕動，但是，愛迪能聽到他們的聲音，那麼多的聲音，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感到心中滋生出一種從來體驗過的寧靜。塔拉的手消失了，他高高地漂浮在沙灘上，在海濱走道上。在娛樂場的帳篷和尖塔上。他朝著那個大型白色的「阜氏巨型摩天輪」上空飄移過去，一個輕輕搖擺的座位上，坐著一個身穿黃色連衣裙的女人——他的妻子。

「你……躲什麼東西呀，小姑娘？」

一陣暖風吹來。一滴眼淚從愛迪的臉上滾落下來。塔拉端詳著愛迪的臉，像一個孩子在仔細地觀察草叢中的一隻蟲子。

她抬起頭。

愛迪打了個寒顫。他垂下了頭。結束了，他的故事就這九-九-藏-書樣結束了。

「你為什麼在這裏，在天堂？」

「士兵。」

她指了指愛迪的襯衫口袋。他低頭去看。是煙斗通條。

家。

愛迪壓低了嗓音，吐字緩慢謹慎。

「你洗我，」她又說道，遞過石頭。

「薩亞。」

她摸了一下裹在她身上和腿上的紅布。

「為什麼難過？」她說。

「孩子們，」她說道。「你保證他們的安全。你為我做好事。」

「喜歡嗎？」他說。

愛迪放下石頭，渾身戰慄，呼吸急促。「五……哦……五歲？」

愛迪難以置信地閉上了眼睛。「但是，我感到了她的兩隻手，」他說。「我就記得這麼多。我不可能推她。我感到了她的手。」

「推她的腿。不拉。你推。大東西掉下來。你讓她安全。」

一個碼頭上，擠滿了成千上萬的人，男人們和女人們，父親們、母親們和孩子們——那麼多孩子——過去的孩子，現在的孩子，沒有出世的孩子，肩並肩。手拉手，戴著帽子。穿著短褲。

她點點頭。

她身體向後，靠在他的身上，將頭倚在他的肩膀上，她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他順著她的眼帘輕輕地摩擦。然後，他摩擦她耷拉的嘴唇和頭上的結痂，直到烏梅色的頭髮從根部長出，愛迪最初見到的那張臉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小女孩看上去像亞裔，大約五六歲，一張漂亮的棕色臉蛋兒，烏梅一樣漆黑的頭髮，一隻扁扁的小鼻子，兩片飽滿的嘴唇開心地咧著，露出兩排豁牙，一雙極為引人注目的眼睛，黝黑得像海豹的皮膚，瞳仁是針頭大小的兩點白色。她微微一笑，興奮地舞動著兩隻小手，直到愛迪又湊近一步，她才做了自我介紹。

「巴洛，」她說道。

塔拉微笑了一下，用手舀起一些河水，然後，將兩隻濕漉漉的小手放在愛迪的大手掌里。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曾經九_九_藏_書握過這雙小手。

她端詳著愛迪的臉。

「洗，」女孩說。「就像我們的『伊那』過去做的那樣。」

愛迪一生中聽過好多孩子講話，但是，在這個孩子的聲音里，他察覺不到絲毫同大人講話時的拘謹。他不知道，她和其他孩子們是不是選擇了這片河岸作為他們的天堂，或者，鑒於他們的人生記憶如此短暫，人們為他們選擇了如此寧靜的景色。

她接過來，笑了——那是愛迪見過了上千次的微笑。

愛迪咽了口唾液。他兩手顫抖。他凝視著小女孩那雙烏黑幽深的眼睛，想朝她笑一笑，好像那是小女孩需要的一劑葯。

「塔拉？」他輕聲喚道。

「你說什麼？」

「你燒我。你讓我燒成火。」

「你在菲律賓……那個影子……在那個竹棚里……」

「哪裡？『紅寶石碼頭』？」

「我很難過，因為我一輩子什麼也沒做。我什麼也不是。我一事無成。我迷失了方向。我覺得我不該在那裡。」

「修理遊樂車？我應該那樣生活嗎？」他長長舒了口氣。

「伊那？」愛迪說道。

愛迪感到那個字像一把刀插在他的舌頭上。他腦子裡閃現出一幅幅畫面：士兵。爆炸。莫頓。史密迪。上尉。噴火器。

塔拉把煙斗通條小狗從水裡拈了出來。

她抬起頭。

她指了指下面。「在那裡。」

「推，」塔拉說道。

「為什麼？」

她的聲音很平淡，好像一個孩子正在背誦課文。

「我為什麼難過？」他輕聲說道。「在這裏嗎？」

「塔拉……」他輕聲叫道。

瑪格麗特，正張開雙臂等候著他。他伸出手去夠她，他看到了她的微笑，然後，所有的聲音融化了，凝聚成從上帝那裡傳來的一個字：

不知過了多久，當愛迪從極度的痛苦中緩解出來，他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頭，見塔拉站在他面前，手上舉著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