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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愛迪在天堂里遇見的第二個人

第三部分

「聽我說,小傢伙。」米基的聲音是一陣低吼。「戰爭不是遊戲。如果你需要開槍,你就開,聽到嗎?別自責。別猶豫。你開槍,再開槍,別去想你在朝誰開槍,或者殺誰,或者為什麼,聽到了嗎?你想回家來,你就得開槍,別想任何事情。」

愛迪在天堂里遇見的第二個人

「跟你上次見到我的時候一樣?」他咧嘴一笑,然後,朝樹枝後頭啐了一口。他看到愛迪臉上茫然不解的神情。「沒錯,在這上頭啐什麼呀。你也不會生病。你的呼吸永遠不變。還有,飯好吃極啦。」
油桶豎在第一個山坡上。不到一百碼遠的地方便是煤礦的入口處。附近有一個儲備供給物資的竹棚,莫頓弄清楚了裏面沒人,跑進去,捧出來一抱手榴彈、步槍和兩個看上去很原始的噴火器。
「聽我說,小傢伙。」米基的聲音是一陣低吼。「戰爭不是遊戲。如果你需要開槍,你就開,聽到嗎?別自責。別猶豫。你開槍,再開槍,別去想你在朝誰開槍,或者殺誰,或者為什麼,聽到了嗎?你想回家來,你就得開槍,別想任何事情。」
愛迪大部分時間都是憤憤然的樣子。他攥緊拳頭,啪啪地打自己的手掌,一連幾個小時,關節對著皮膚,他年輕時曾是個躍躍欲試的棒球手,當年的自己就是這副模樣。晚上,他夢到他又回到了碼頭,坐在名叫「賓士駿馬」的旋轉木馬上,有五個人坐在馬上轉圈,直到鈴聲響起來。他好像跟他的朋友們在一起,或者他哥哥,或者瑪格麗特。然後,夢變樣了,四個瘋子坐在他身邊的馬上,一邊戳著他,一邊嘲笑著。
三個星期之後,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三號瘋子在俘虜營里站崗。因為悶得慌,他拿著兩塊磚頭大小的石頭在耍著玩。石頭不斷地掉在地上,他又撿起來,高高地拋到空中,然後再掉到地上。滿身煤灰的愛迪抬起頭來,石頭咚咚落地的聲音使他惱火。他正想睡覺。但是這會兒,他慢慢地坐起身來。他的視線清晰了。他感到他的神經活躍起來。
「長官。」
隨著一年變成兩年,兩年靠近三年,他知道了,當運輸飛機即將把他們放下的時候,即使再強壯結實的男人也會嘔吐。他還知道了,指揮官們在戰鬥的頭天晚上也會說夢話。
「如果我能再拿到一塊石頭……」愛迪也含糊地答道。
他學會了抽煙。他學會了行軍。他學會了跨繩索橋的時候,肩膀上同時扛著一件大衣、一台收音機、一支卡賓槍、一副防毒面罩、一個機關槍三腳架、一個背包和幾條子彈帶。他學會了喝最難喝的咖啡。
愛迪耍得更快了,嘴裏數著,「一……二……」然後,將一塊石頭拋起,拋得前所未有的高。瘋子們望著石頭飛起來。
「腦子裡想太多的事情會讓你送命。」
上尉舉起香煙。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說:「你能相信可以在這上面抽煙嗎?」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小團白色的煙霧。
愛迪猛轉過身。
這時,莫頓和史密迪也坐了起來。上尉慢慢地湊到近前。
愛迪感到他的腳觸到了地面。天空還在變幻著顏色,由鈷藍色變成了炭灰色。愛迪的四周是倒伏的樹木和焦黑的瓦礫。他抓了抓自己的胳膊、肩膀、大腿和小腿。他感到比以前壯實多了,但是,當他試圖伸手去夠自己的腳趾頭時,他卻做不到了。他的身子不再那麼靈活。孩童時的柔韌感蕩然無存。他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像鋼琴上的琴弦一樣綳得緊緊的。
「走!……你走!……你走!」
在報名參軍之前,愛迪一直在幹活攢錢,想去學工程學。那是他的理想——他想造東西,雖然他哥哥喬總是說,「得了吧,愛迪,你可沒聰明到那個地步。」
愛迪記得這些名字。事實是,他們沒有保持聯繫。戰爭會像磁鐵一樣將人們粘合起來,同樣也會將他們排斥開。戰爭中的所見所為,有時他們只想忘掉。
年輕人上戰場,有時是因為他們不得不去,有時是因為他們想去。但是,他們永遠覺得,他們應該去。千百年悲哀的、錯綜複雜的人類歷史讓人們誤認為拿起武器便是勇敢,放下武器便是怯懦。
他跪著爬了出來。遠處,一個小山丘下,是一座村莊的廢墟,被炸彈燒成了一片瓦礫。一時間,愛迪目瞪口呆,他努力地想看清楚眼前的情景。然後,他像突然收到了噩耗一般,胸口一緊。這個地方。他認識。這是那個一直在夢裡糾纏他的地方。
「然後?」
「一點沒錯。」
愛迪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別碰他,」愛read•99csw•com迪吼道。
愛迪爬到了樹上,靠近樹尖的地方,樹有一棟辦公樓那麼高。他兩腿騎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腳下的土地好像離得老遠。透過小樹枝和茂密的無花果樹葉,愛迪能辨別出一個模糊的人影,身穿軍人工作服,背靠在樹榦上。他滿臉塗著煤灰一樣的東西。他的眼睛像兩隻紅色小燈泡熠熠閃光。
他的祖國參加了戰爭,一個陰雨天的清晨,愛迪醒來,剃了鬍鬚,把頭髮往後梳平,報名參了軍。其他人在打仗。他也應該去。
他的手抓得更緊了。
但是,戰爭一開始,碼頭的生意就差了。現在,愛迪的大部分客人是帶著孩子的婦女,父親們去打仗了。有時候,孩子們讓愛迪把他們舉到頭頂上,當愛迪這樣做的時候,他會看到母親們憂傷的笑容:他猜想,舉是舉得沒錯,但應該是用另一雙手臂。不久,愛迪尋思,他應該加入遠離家鄉的男人隊伍,這樣他的潤滑軌道和扳剎車桿的生活也將就此告終。戰爭是對他男子氣概的召喚。或許,有人還會想念他。
三號瘋子打開竹門,做了愛迪正希望他做的事:他大喊著讓其他人過來。一號瘋子拿著一塊大石頭進來了,二號瘋子緊隨其後。三號瘋子把石頭塞給愛迪,喊了句什麼。然後,他退後幾步,朝其他人咧嘴一笑,示意他們坐下,好像在說,「看著。」
「不用那樣叫。但是,很感激。」
「是,我回去了,」愛迪說道。
「石頭怎麼樣?」上尉說。
三號瘋子哼了一聲。
「你也死了。」
「上尉……」愛迪又說道,依然震驚不已。
「你知道,我一直想知道,」上尉手摸著下巴說道,「我們小隊里的人——他們保持聯繫了嗎?威林翰?莫頓?史密迪?你後來見過他們嗎?」
二號瘋子是抓他們的人裡邊最兇殘的一個,他用槍托朝愛迪狠狠地砸了下去。愛迪摔倒在地,脊背上一陣刺痛。雷勃奏又颳了幾塊煤,然後,癱倒下去。二號瘋子朝他叫喊著,讓他站起來。
上尉點點頭,好像這不出他所料。
他們曾經一起在軍隊里服役。上尉是愛迪的指揮官。他們在菲律賓並肩戰鬥過,在那裡分手之後,愛迪再也沒見過他。他聽說他戰死了。
這一次,他跑的姿勢不同,是一個士兵的堅實穩固的腳步。他聽到了雷聲——或者近似打雷、爆炸、炮擊一樣的聲音——他下意識地趴下,俯卧在地上,匍匐前進。天空爆裂開來,污濁的雨水傾盆而下。愛迪低著頭,在泥濘里爬行著,不時地把積在嘴唇上的髒水啐掉。
「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黃熱病。見鬼!我從來沒見過什麼人得黃熱病。」
「你呢?你又回到了那個我們保證『如果能活著回去就都要去』的遊樂場嗎?所有的大兵都可以免費坐遊樂車?在『愛情隧道』里每人有兩個女孩子陪著?不是你說的嗎?」
「我們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他說。「我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名字。」
上尉斜起眼睛。「什麼?」
「你出來,」他說。
「講實話,長官,我們都散夥了,」他聳聳肩。「對不起。」
他們變得瘦弱起來,肋骨都露出來了——雷勃奏也不例外,他參軍的時候可是一個敦敦實實的小夥子。他們吃的食物是咸大米飯糰,每天還有一碗上面浮著草葉的黃乎乎的清湯。一天晚上,愛迪從湯里挑出來一隻黃蜂,翅膀都沒了。大家都吃不下去了。
「正在練習殺人,是吧,小傢伙?」
「然後……我再也沒離開過。我試過。我計劃過……但是,這條該死的腿。我不知道。什麼都不成。」
愛迪拋著石頭,有板有眼地耍著花樣。每塊石頭都有巴掌大小。他唱起了狂歡節的調子。「嗒,嗒,嗒……」看守們大笑起來。愛迪笑了。上尉也笑啦。強裝歡笑,為了爭取時間。
「我死了,」他說。
米基·希站在他的身後。他的頭髮是法國香草冰淇淋的顏色,汗津津的,他滿臉通紅,不知喝了什麼酒。愛迪聳聳肩,繼續射擊。砰!又射中一個。砰!又一個。
二號瘋子俯下身,把雷勃奏的眼皮扒開。雷勃奏呻|吟了一聲。二號瘋子皮笑肉不笑,像哄小孩一樣細聲說道,「啊,」然後九*九*藏*書,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望著俘虜們,目光與他們對視著,保證他們都在望著他。然後,他拔出手槍,將槍口塞進雷勃奏的耳朵里,開了槍。
「他病了!」愛迪大叫,掙扎著站起來。
「現在我們幹什麼?」史密迪含糊地說道。
上尉用他那雙紅通通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愛迪,愛迪忍不住想問上尉另一個問題,這是藍皮人讓他想到的問題:上尉也是他害死的嗎?
愛迪在戰爭中學會了很多東西。他學會了坐坦克車。學會了用鋼盔盛冷水剃鬍子。他學會了在掩體里射擊時要小心,免得子彈打到樹上,碎片彈回來傷了自己。
「哼——」米基哼一聲。
他用手掌做了一個環形的動作。「這樣!你要這樣做!拿來給我!」
「說得沒錯。」
「上尉?」愛迪輕聲說道。「是你嗎?」
「你是……我要見的第二個人?」
雨停了。愛迪躲在榕樹下,渾身透濕,簌簌顫慄,他使勁地長長舒了口氣。他撥開榕樹藤蔓,見長槍和鋼盔依然插在地上。他記得士兵們這樣做的原因:為死去的自己人的墳墓作記號。
「天花,傷寒,破傷風,黃熱病。」
他們在黑暗中行走著,愛迪努力用腦子記住周圍的景物——棚屋、道路和任何他能辨認出來的東西——他知道有一天他們要逃跑的時候,這些標記將成為寶貴的資料。一架飛機在遠處轟轟作響,愛迪突然感到一陣令人噁心的絕望。這種自由和被俘之間的短短距離,對於每一個被俘士兵來講都是一種內心折磨。愛迪好像只要一跳起來,抓住飛機的機翼,就能飛離這場失誤了。
這會兒,愛迪拚命地耍著兩塊石頭,越耍越快,他想哄住那個看守。然後,他停下來,伸出石頭說:「再給我一塊。」
「咱們把這地方燒了,」他說。
二號瘋子朝屍體上踢了腳黑土,眼睛瞪著愛迪,在他腳上啐了口唾液。他朝三號瘋子和四號瘋子喊了些什麼,他們兩個似乎跟俘虜們一樣驚呆了。有一會兒,三號瘋子搖著腦袋,嘴裏嘀嘀咕咕,好像在禱告,他垂著眼睛,嘴唇憤憤地動著。但是,二號瘋子揮著槍,又叫了起來,三號瘋子和四號瘋子於是慢慢地抬起雷勃奏的腳把屍體拖走,礦井的地上留下了一道新鮮的血跡,黑暗中看去好像是灑在地上的油。他們靠牆把他放下,旁邊有一把鎬。
第二天,在礦井裡,雷勃奏幾乎站立不穩。四個瘋子毫無同情心。他一慢下來,他們就用棍子戳他,讓他繼續刮煤。
「上尉……」他悄聲說。「你準備好行動了嗎?」
據愛迪觀察,他們總共只有四個人,上尉估計他們也跟大部隊走散了,像在真實的戰爭里時常發生的那樣,他們也是過一天算一天。他們面黃肌瘦,臉上長著一撮撮的黑毛。其中一個看起來當兵還太年輕。另一個長著愛迪見過的最歪的牙齒。上尉管他們叫「一號瘋子」,「二號瘋子」,「三號瘋子」和「四號瘋子」。
聲音從上方傳來,像在樹上。
看守們饒有興味地觀看著。他們的身體鬆弛下來。愛迪屏住呼吸。再等一會兒。他將一塊石頭高高地拋到空中,耍弄著下面的兩塊,然後,他接住第三塊,再來一個循環。
愛迪咽了口唾液。「我在這裏幹什麼?」
「那些油將用來燒毀證據,」上尉低聲說。「他們正在給我們挖墳墓呢。」
「你上來,」那個聲音說。
愛迪轉過身,瞪著米基。米基狠狠地打了愛迪一記耳光,愛迪本能地舉起拳頭想還擊。但是,米基打了個嗝,向後踉蹌了幾步。然後,他望著愛迪,好像要哭出來。機械槍的嗡嗡聲停止了。愛迪的五分錢用完了。
但是,愛迪已經在叫看守了,「嘿,你!你耍的不對!」
「你喜歡?」愛迪說道。他耍得更快了。他不斷地將一塊石頭高高地拋起,望著看守們的目光跟著石頭移到空中。他唱道,「嗒,嗒,嗒……」然後,「當我數到三的時候,」然後,「嗒,嗒,嗒……」然後,「上尉,左邊那傢伙……」
二號瘋子又把他擊倒在地。
愛迪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撕成了兩半。他兩眼模糊,大腦僵滯。槍聲在礦井裡迴旋,雷勃奏的臉一片血肉模糊。莫頓把手捂在嘴九_九_藏_書上。上尉低垂著頭。人們一動不動。
上尉捻熄了香煙。他比隊伍里的其他人年長,當了一輩子軍人。他修長的身材,堅挺的下頜,以及昂首闊步走路的姿態,使他看上去像一位電影明星。大部分士兵都還算喜歡他,雖然他脾氣暴躁,慣於緊貼著你的臉大聲叫喊,讓你看到他被煙葉熏黃了的牙齒。然而,上尉永遠允諾,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讓任何人掉隊」,士兵們對此甚感寬慰。
終於,他感到自己的頭碰到了一個硬實的東西。他抬起頭來,看到一桿長槍插在地里,上面扣著一個鋼盔,槍把上掛著一串士兵身份牌。他在雨水中眨眨眼睛,拿起那串士兵身份牌,立即驚慌失措地倒退著爬進了從一棵巨大的榕樹上垂下的茂密的藤蔓中。他躲進藤蔓的黑暗中。他弓起膝蓋蹲好。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即使在天堂,恐懼也不放過他。
一絲香煙味飄了過來。
「為了雷勃奏,」史密迪低聲說道。
敵方士兵吼叫著,用刺刀戳著他們。愛迪、史密迪、莫頓、雷勃奏和上尉雙手放在頭頂,被趕下一個陡峭的山坡。迫擊炮彈在他們四周爆炸。愛迪看到一個人影在樹林里跑,一梭子子彈掃過去,人影倒下了。
二號瘋子狐疑地皺了皺眉頭,但是,愛迪微微一笑,就像「紅寶石碼頭」上那些雜耍人在觀眾失去興趣的時候那樣笑起來。「看這裏,看這裏,看這裏!」他用嘩眾取寵的腔調說道。「孩子們,看世界上最精彩的表演!」
一天早晨,俘虜們被一陣叫喊聲驚醒,刺刀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四個瘋子將他們拉起來,綁在一起,帶到了一個豎井裡。豎井裡沒有燈光,地上冰冷。他們看到一些鎬、鏟子和鐵桶。
他學會了幾句外國話。他學會了把東西啐得老遠。他還體會到了一個士兵在第一場戰鬥之後倖存的那種神經兮兮的狂歡,士兵們相互拍打著,微笑著,好像戰爭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家了——他也經歷了第二場戰鬥之後倖存的那種沮喪,那時,他才意識到,戰爭不是打一仗就完事了,後面還有越來越多的戰鬥。
愛迪聳聳肩。上尉審視著他的臉。他眯縫起眼睛。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樹葉抖動起來,一些小果子掉在愛迪面前。
愛迪繼續射擊。突然,他感到一隻手落在他的肩上,抓得他好痛。
他伸出手。「我會耍。拿來給我。」
三號瘋子警惕地望著他。愛迪覺得,在所有的看守中,這個可能最好對付。三號瘋子偶爾會偷偷地拿一些麵包給俘虜,他會把麵包從竹棚上那個當窗戶用的小洞里扔進來。愛迪又做了一次環形動作,笑了笑。三號瘋子朝他走過來,停下腳步,回頭拿起他的刺刀槍,然後,走過來把石頭交給了愛迪。
從那以後,愛迪不再祈禱。他不再數日子。他和上尉只談論逃跑的事,他們不想遭到同樣的下場。上尉估計,敵人正在孤注一擲,這就是為什麼他們需要每一個半死不活的俘虜來挖煤。礦井裡挖煤的人數日漸減少。晚上,愛迪聽到炮彈的轟炸聲,聲音似乎越來越靠近了。上尉估計,如果形勢再惡化下去的話,敵人可能就要撤了,他們會銷毀一切。他看到了俘虜營外挖出的深溝和陡峭的山坡上豎著的大油桶。
到了第四個月的時候,情況有了變化。雷勃奏的身上長出難看的疹子,且伴有嚴重腹瀉。他一口東西都吃不下。半夜裡,他渾身盜汗,把身上穿的臟衣服都濕透了。他大小便失禁。因為沒有乾淨衣服給他換,他只好光著身子睡在麻布袋上,上尉將自己的麻布袋蓋在他身上當毯子用。
「他們給你解釋過這裏的規矩嗎,士兵?」
「你還耍東西玩嗎?」他問道。
「動手!」愛迪大喊一聲。他接住一塊石頭,然後,拿出他那優秀棒球投球手的架勢,將石頭朝二號瘋子的臉上狠狠砸去,打斷了他的鼻樑。愛迪接住第二塊石頭,用左手將石頭正正地砸在一號瘋子的下巴頦上,一號瘋子向後倒去,上尉撲到他身上,奪過他的刺刀槍。三號瘋子愣了愣神,伸手掏出他的手槍,胡亂掃射起來,莫頓和史密迪抱住了他的大腿。門被撞開了,四號瘋子闖了進來,愛迪將最後一塊石九*九*藏*書頭朝他扔去,石頭從他腦邊擦過,沒有擊中,但是,上尉此刻正手持刺刀候在牆邊,在他彎身躲石頭的時候,上尉將刺刀一下子插|進了他的肋骨架里,衝力之猛,使得兩人一起栽到了門外。愛迪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跳到二號瘋子的身上,用拳頭朝他的臉上猛砸起來,在皮肯大街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麼狠地揍過人。他抓起一塊石頭,朝二號瘋子的腦殼上狠狠地砸過去,一下又一下,直到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發現手上有一種令人噁心的淡紫色黏液,他意識到,那淡紫色黏液原來是血、皮膚和煤灰的混合物——然後,他聽到一聲槍響,趕緊抱住腦袋,手上的黏液抹到了他的太陽穴上。他抬起頭,見史密迪正站在他身邊,手上握著敵人的手槍。二號瘋子的身體癱軟下去,胸口流著血。
「料你沒想到是我,對吧?」
打那天起,愛迪和其他人被迫在礦井裡從礦壁上刮煤塊,供敵方戰時之需。有人鏟,有人扒,有人扛石板建三角架撐住礦井的頂部。還有其他的外國戰俘在那裡,不會講英文,只是用凹陷的眼睛望著愛迪。他們也不許講話。每隔幾小時,他們會有一杯水喝。一天下來,戰俘們的臉都黑得看不出了模樣,他們的肩膀和脖子因整天哈腰而陣陣抽痛。
「天花,」一個聲音突然說道。
愛迪希望米基走開,他好繼續練習瞄準。他能感到老酒鬼站在他的身後。他能聽到他吃力的呼吸聲,鼻子嘶嘶地呼進呼出,就像用氣泵往自行車輪胎里打氣一樣。
「靠近點,」愛迪唱道,假裝這是歌詞的一部分。莫頓和史密迪悄悄地靠了過來,佯裝來了興緻。
「已經……你看起來……」
砰!砰!
「什麼時候?」他只問了一句。
「閉嘴,愛迪,」莫頓悄聲說道。「別給自己找麻煩。」
「那些疾病的預防針我都打了,但是,我還是壯實得像一匹馬一樣地死在了這裏。」
愛迪想笑,笑不出來。他是那麼說的。他們都是那麼說的。但是,戰爭結束了,沒人來。
「那些石頭,」愛迪朝看守的方向點了點頭。
那個聲音很有力,略帶點南方人拖長的腔調,粗糙沙啞,好像是一個連續喊叫了幾個小時的人發出的聲音。
他學會了飛快地祈禱。他學會了把給家人和瑪格麗特的信放在哪個口袋裡,以防他的戰友發現他死掉之後找不到這些信。他知道了,有時候,他正在跟一個戰友在掩體里悄聲念叨肚子餓,下一秒鐘,嗖的一聲微響,戰友倒下了,他的飢餓便不再成問題了。
愛迪從來沒有放過真槍,所以,他開始在「紅寶石碼頭」的射擊室里練習。你付五分錢,機器嗡嗡響起來,你扣動扳機,用金屬彈丸射擊畫片上的叢林動物,比如,一頭獅子或一隻長頸鹿。每天晚上,在「李氏迷你小火車」處扳完剎車桿之後,他就來這裏。「紅寶石碼頭」增加了幾個新的小型遊樂設施,因為在大蕭條之後,瘋狂過山車已經變得太貴了。「李氏迷你小火車」正如它的名字一樣,還不及一個成人的腿高。
他學會了怎麼抓俘虜,雖然他從來不知道怎麼成為一個俘虜。然後,在菲律賓島上的一個夜晚,他的小隊遭到了猛烈的火力襲擊,他們分散開找掩蔽,天空被照得通亮,愛迪聽到一個戰友躲在溝里像小孩子一樣地嗚咽著,他朝他喊,「別哭啦,行不行呀!」隨即意識到一個敵人正站在他戰友的頭頂,用槍指著他的腦袋,愛迪感到脖子上一陣冰冷,他身後也站著一個敵人。
他母親不想讓他去。他父親得知了這消息,點起一根煙,慢慢地吐出煙霧。
愛迪咽了口唾液,強抑激動。
「三塊石頭,明白嗎?」愛迪豎起三個手指。「三。」
「這是個他媽的煤礦,」莫頓說道。
「說得也沒錯。」
在被俘的環境中,一些人的適應能力比另一些人強。莫頓是一個清瘦多話的年輕人,來自芝加哥市,每次聽到外面有動靜,他都會坐立不安,摸著下巴嘮叨,「噢,見鬼,噢,見鬼,噢,見鬼……」直到大家叫他閉嘴。史密迪是一個消防隊員的兒子,來自布魯克林,他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但是,他好像常常在咽什麼東西,喉結一上一下地移動;愛迪後來九九藏書發現,他在咬自己的舌頭。雷勃奏是一個從俄勒岡州波特蘭市來的紅頭髮年輕人,醒著的時候,他的臉上面無表情,但是,夜裡他常常從夢中驚醒,大喊著:「不是我!不是我!」
「啊——!」三號瘋子情不自禁地叫起來。
最後幾天里的某一個晚上,愛迪正弓著腰,趴在那桿小步槍上全神貫注地射擊。砰!砰!他努力設想他正在實打實地朝敵人開槍。砰!當他射中他們的時候,他們會出聲嗎?——砰!——或者像獅子和長頸鹿一樣,倒下去就完了?
事實正相反,他和其餘的人被困上了手腳綁在一起。他們被放在一個竹棚式的兵營里。竹棚是吊腳式的,下面是泥濘的土地,他們在那裡一待就是幾天,幾星期,幾個月,他們睡在塞著乾草的粗麻布袋上。一個泥罐充當他們的馬桶。到了晚上,敵方看守會爬到竹棚下面,偷聽他們講話。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講的話越來越少了。
飯?愛迪摸不著頭腦。「聽我說,上尉。肯定是搞錯啦。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在這裏。我一生默默無聞,明白嗎?我做維修。我多年住同一套公寓。我負責維護遊樂車,『阜氏摩天巨輪』、『瘋狂過山車』、『無聊的小飛船』。沒有任何值得我驕傲的東西。我不過是隨波逐流。我想說的是……」
「喜歡那些蘋果嗎?」那個聲音說。
這會兒,幾個身體瘦弱、打著赤腳、滿身血跡的俘虜正朝著陡峭的山上跑去。愛迪以為還會有槍戰,還要跟更多的看守搏鬥,可是,周圍一個人影都不見。其餘的竹棚都是空的。事實上,整個營地都是空蕩蕩的。愛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只有他們和四個瘋子在這裏了。
「像這樣,」愛迪說道,然後,開始輕鬆自如地耍起石頭來。這一招他是在七歲那年,跟雜耍團里一個一次能耍六個盤子的義大利人學來的。他曾經在海濱走道上花了無數個小時來練習——卵石、膠皮球,他用任何他能找到的東西來練習。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碼頭上大部分孩子都會雜耍。
幾分鐘之內,四個看守都完蛋了。
在被俘的頭幾個月里,愛迪睡覺的時候,總把瑪格麗特的照片放在鋼盔里,擺在面前。他不習慣祈禱,但還是祈禱了,每天晚上,他計算日期,用自己編的詞兒禱告著,「上帝啊,如果你給我六天的時間跟瑪格麗特在一起,我就會把現在這六天時間交給你……如果你給我九天的時間跟瑪格麗特在一起,我就會把現在這九天時間交給你……如果你給我十六天的時間跟瑪格麗特在一起,我就會把現在這十六天時間交給你……」
愛迪朝下望了望。他看到腳下遙遠的土地,但他知道自己不會掉下去。
上尉抬起頭來。「你在想什麼?」
抓他們的人似乎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辦。晚上,他們會帶著刺刀進來,一邊在這些美國人鼻子面前晃動著刺刀,一邊喊著外國話,等待回答。但是,這從來沒什麼效果。
士兵身份牌上寫著他的名字。
愛迪望了望四周毫無生機的土地。附近一座山坡上,橫著一輛破爛的四輪馬車和一些正在腐爛的動物屍骨。愛迪感到一股熱風襲面而來。隨著一陣爆炸聲,天空燃燒成了一片橘紅色。
「其他人大概聽到炮聲都跑掉了,」上尉悄聲說道。「我們是最後留下的一伙人。」
「我會雜耍,」愛迪耳語道。
他學會了用牙齒吹口哨。他學會了在岩石地上睡覺。他知道了疥瘡實際上是令人作癢的小疥蟲鑽到了你的皮膚里,尤其是如果你一整個星期都穿著同樣的臟衣服。他知道了人的骨頭從肉里露出來的時候,確實是白色的。
在碼頭上多年的等待——等待一部遊樂車開回來,等待海浪退潮,等待他父親跟他講話——已經磨鍊出了他的耐心。但是,他想離開這裏,他想報復。他咬著牙齒,揮著拳頭,回憶起他在自家的老街區里打的那些架,回憶起那次他用一個垃圾桶蓋子把兩個孩子送進了醫院。他設想如果這些看守沒有槍的話,他會怎麼收拾他們。
愛迪又跑了起來。
年輕人上戰場,有時是因為他們不得不去,有時是因為他們想去。幾天之後,愛迪打起一個粗布圓筒行李袋,將碼頭留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