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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那是什麼?
「有人……在……裏面!」
愛迪點點頭。「那太重要了,」他說道。
「聽著。」他湊近一步。「你……」
蛋糕上寫著「祝你好運!狠狠打擊敵人!」在蛋糕側面的香草糖霜上,有人用歪歪扭扭的藍色字體加上了一行,「願早日歸來,」但是,「早日」兩個字擠在了一起,看上去更像「兒子」或者「願兒子歸來」。
愛迪扳動了噴火器的扳機。呼——火焰馬上躥了起來。竹子很乾燥,頃刻間,穀倉倉壁便消失在橘黃色的火焰里。愛迪聽到遠處傳來馬達的轟隆聲——他希望,上尉找到了他們可以乘坐逃走的東西——然後,天空突然傳來了第一聲炮響,這是他們最近每天晚上聽到的聲音。這會兒,聲音更靠近了。愛迪意識到,不管那是什麼人,都可能看到這裏的火光。沒準兒,他們能被營救出去。他可以回家了!他朝著正在燃燒的穀倉轉過身來……
愛迪喘著粗氣,胸脯里像有一把重鎚在敲擊。他頭上粘著泥巴和樹葉。忽然,他想起上尉剛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毀了你的腿,」上尉不動聲色地說道,「是為了救你的命。」
「來吧,」他輕聲說。
晚飯之後,愛迪陪著瑪格麗特在紅寶石碼頭大街上散步。愛迪能叫出每個收票人和食品販子的名字,他們都祝愛迪好運。一些年長的女人眼淚汪汪的,愛迪估計她們的兒子已經離開了。
上尉站起身來,把腿上的一根樹枝拂掉。
「唉,我們真的餓了嘛。」
瞬息之間,整個戰爭經歷像苦膽汁一樣從他的身體里噴發出來。被俘令他噁心,屠殺令他噁心,鮮血令他噁心,沾在他太陽穴上的黏液令他噁心,炮擊、火燒以及這一切的徒勞都令他噁心。此時此刻,他只想拯救一些東西,一些雷勃奏的痕迹,一些他自己的痕迹,無論什麼東西。他踉蹌著走進熊熊燃燒的廢墟中,痴狂地相信,每個陰影下面都隱藏著一個靈魂。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子彈像鼓點一樣咚咚響著掃射過來。
上尉緩緩地點了點頭,回憶起那最後的時刻。
「不太記得,」愛迪說。
愛迪正在廚房裡,跟他的小表弟們鬧著玩,他把手背在身後,讓他的表弟們用拳頭打他的肚子。一個表弟用手指了指窗外的「巴黎式旋轉木馬」,這會兒它正為了迎接晚上的客人給照得通亮。
所以,當莫頓手上抱著武器跟大家說「咱們把這地方燒了」的時候,大家連想都沒想就馬上同意了。在這種新獲得的控制權的鼓動下,大家拿著敵人的噴火器分散開去,史密迪朝著礦井入口處跑去,莫頓和愛迪奔向油桶。上尉去找運輸車。
愛迪躺在地上,流著血,燃燒著,閉著眼睛躲避炙熱的火焰,他平read.99csw.com生第一次準備好去死。然後,有人使勁地把他往後拖,在泥里推著滾他,將火撲滅,他已經震驚和虛弱得無力反抗,他像一袋豆子似的滾著。不久,他就在運輸車裡了,其他人在他周圍叫他挺住,挺住。他的背部燒傷了,他的膝蓋完全麻木了,他感到頭暈目眩,很疲倦,非常非常疲倦。
「對我來說,那個小信念便是我每天告訴你們的東西。沒人掉隊。」
「過來!我們都餓啦!」
事實上,那顆子彈還沒有完全被取出來。子彈穿透好幾根神經和肌腱,在一根骨頭上擊成碎片,骨頭也垂直地斷裂了。愛迪接受了兩次手術,都沒有解決問題。醫生說他會變成一個瘸子,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畸形骨頭的惡化,他會跛得更厲害。「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醫生說。是嗎?誰知道呢?愛迪惟一知道的是,當他在一個醫療隊里醒來時,他的生活永遠改變了。他不能再跑步,不能再跳舞。更糟糕的是,不知何故,他對周圍的事情也不再有同樣的感覺。他變得孤僻起來。一切都似乎滑稽可笑,毫無意義。戰爭浸透到了他的身體里,他的大腿里和他的靈魂里。作為一個士兵,他學到了許多事情。他回到家,變成了一個不同的人。
「是——呀。」上尉拖長了嗓音說道,噓了口氣。「那顆子彈夠厲害的。」
「我會幫助你!出來吧!我不會開——」
上尉兩眼直直地望著他。「我希望如此,」他說。
他朝前走去,相信一個無辜的生命正在他的眼前被活活燒死。這時候,剩下的倉頂轟地一聲坍塌下來,火花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頭上。
「你為什麼這麼說?」愛迪問道。
愛迪搖搖頭。「不——不——等等——等等——等等,我想有人在——」
「不管怎麼說,我們逃出來了,」愛迪說。
他和瑪格麗特買了各種味道的鹽水太妃糖——糖漿味、白珠樹果味和麥根汽水味。他們從白色的小袋子里抓出一塊塊的糖,搶著舔對方手指。在一分錢遊戲室里,愛迪套上一個石膏手,箭頭經過「需要努力」,「馬馬虎虎」,「再接再厲」,一路指到「酷!」
「酷,」愛迪說道,抖了抖身上的肌肉。
前門打開了,愛迪聽到了那個即使現在還會讓他心跳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他不該帶到戰場上去的一種軟弱。
「你不能死,知道嗎?」她說。
愛迪沒見過。他被空運到一家軍事醫院,後來,由於殘疾退了役,被送回美國。數月之後,他聽說上尉戰死了,他想那一定是後來同其他小隊在其他戰鬥中發生的事。後來,愛迪收到一封信,裏面有一個獎章,他把信收了起來,沒有拆開。https://read.99csw.com戰後的日子黑暗鬱悶,愛迪忘記了很多細節,他也沒興趣將它們回憶起來。後來,他改換了地址。
「我不用嗎?」
「愛迪,快走哇!」
愛迪氣喘吁吁。「我的……時辰?」
愛迪鬆開手,筋疲力盡地仰倒在地上。他手臂疼痛,頭暈目眩。多少年以來,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瞬間,那一個錯誤,一直不斷地折磨著他。
她站在那裡,在廚房的門口,樣子美麗極了,愛迪的心中又滋生出那種熟悉的痒痒的感覺。她把頭髮上的一點雨水拂掉,輕輕一笑。她手裡拿著一個小盒子。
一陣刺痛撕裂了愛迪的腿。他狠狠地大罵一句,癱倒在地。血從他的膝蓋下面湧出來。飛機馬達轟轟作響。天空閃著藍光。
小路暢通無阻。他朝他的士兵們揮了揮手。一架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他抬頭去看是哪一方的飛機。就在那一瞬間,就在他仰望天堂的時候,他的右腳下發出一個細微的咔噠聲。
上尉吐了一口煙,用煙頭指了指愛迪的腿。
上尉伸出手,摸了摸脖子。「當然,我不可能做得到。我也是接受命令。但是,雖然我不能保證你們一直活下去,但我想我起碼能讓你們在一起。在一場大戰中,你需要尋找一點小小的信念。當你找到了這個信念,你會緊握著它,就像一個士兵手裡緊握著十字架在掩體里祈禱一樣。
「你的情況正是這樣,在一場大火面前,就在我們即將離開的前一刻,你的精神崩潰了。我不能讓你活活燒死。我琢磨,腿傷會愈合。我們把你從火里拖出來,然後他們把你送到了醫療隊。」
他把手伸進前胸的口袋裡,拿出一根煙,點燃了。
愛迪的母親已經把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洗好燙平,用衣架掛在他寢室壁櫥的門把上,他的一雙皮鞋擺在下面。
有個東西在門洞里一閃而過。愛迪仔細分辨。熱浪滾滾,他用一隻手遮住眼睛。他不敢肯定,但是,他覺得他剛才看到了一個小身影在火里跑。
上尉繼續說,「你著了魔似的要進去。莫頓想阻止你,你他媽的差一點把他打暈了。我們只有一分鐘離開那兒,你他媽的力氣賊大,沒人能打過你。」
「竹棚里沒有人。我當時在想什麼?如果我沒進去……」他的聲音輕得好像變成了耳語。「我為什麼沒死呢?」
「和平時期是一回事,有好多賢明之士引導你。但是,戰爭爆發了,新人湧進來——年輕人,像你一樣的年輕人——他們向我敬禮,要我告訴他們做什麼。我能夠看到他們眼睛里的恐懼。他們覺得我好像了解戰爭的秘密情報。他們以為我能讓他們活下去。你也一樣,不是嗎?」
「他們?」愛迪說。「你說『他們』是什麼意思?」read.99csw•com
「你知道嗎?」上尉說道,「我出身於三代軍人家庭。」
「嘿!出來!」他大聲喊著,放下噴火器,又朝前走了幾步。「我不會開——」
「你不用說讓我等你,」瑪格麗特忽然說道。
愛迪仍然覺得有一口氣沒出,他抓住上尉的衣領,把他拉過來。他看到了上尉被煙草熏黃了的牙齒。
蛋糕、啤酒、牛奶、雪茄以及祝愛迪成功的祝酒詞,有一會兒,他母親哭了起來,擁抱著她的另一個兒子喬,喬因為平足將留在國內。
「五分鐘,然後,馬上回到這裏!」上尉吼道。「炮擊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得離開這裏。明白嗎?五分鐘!」
「沒人在裏面!走哇!」
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他們站在海濱走道上,像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手拉著手,倚在欄杆上。沙灘上,一個撿破爛的老人用樹枝和破毛巾升起了一小堆篝火,正蜷曲在火旁準備過夜。
莫頓搖搖頭。他聽不見。愛迪扭過頭來,這一次,他幾乎肯定自己看到了,一個孩子大小的身影在燃燒的穀倉里爬行著。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了,愛迪見到的都是成年男人,這個模糊的身影忽然讓愛迪想到了他碼頭上的小表弟們,想到了他以前開過的「李氏迷你小火車」,想到了「瘋狂過山車」,想到了海灘上的孩子們,想到了瑪格麗特和她的照片,以及許久以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的一切。
莫頓把一隻手放在耳朵上。「什麼?」
「為什麼?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怎麼會是你!為什麼?」他們在泥地上滾打著。愛迪騎在上尉的胸脯上,用拳頭連擊他的臉。上尉沒有流血。愛迪抓住他的衣領猛搖,把他的腦袋往地上撞。上尉眼睛不眨一下。每次當愛迪拳頭砸過來的時候,他只是把頭躲來躲去,儘管讓愛迪發泄他的憤怒。最後,他伸出一隻胳膊,抓住愛迪,把他翻倒在地。
她搖搖頭。愛迪笑了。整個晚上,這個問題一直卡在他的喉嚨里,現在,他從這困惑中解脫出來了,他感到好像有一條紐帶從他心中射出,繞在瑪格麗特的肩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成為了他的所有。此時此刻,他愛她,勝過愛任何人。
剛才那是什麼?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勁地把他往後拉。愛迪猛轉過身,拳頭緊握。是莫頓,正朝著他大叫,「愛迪,我們得馬上走了!」
一個獲得了自由的士兵往往很憤怒。他失去的日日夜夜,他遭受的折磨和羞辱——都促使他想狠狠地報仇,一報還一報。
「你好,愛迪,」瑪格麗特說。
莫頓正在小路的頂頭,招手讓愛迪過去。愛迪的眼睛刺痛。他喘著粗氣。他用手指了指,高聲叫道:「好像裏面有人!」
「燒呀!」莫頓叫道。
read•99csw•com一滴雨落在愛迪的額頭上。然後,又一滴。愛迪抬頭望了望正在聚攏的烏雲。
他們也只用了五分鐘時間就摧毀了他們近半年來住的地方。史密迪將手榴彈扔下礦井,然後跑開。愛迪和莫頓將兩個汽油桶滾到竹棚區,撬開油桶蓋子,然後,搬動了噴火器的扳機,竹棚著起火來。
他眨了眨眼睛。
「就像我跟你說的,」上尉說道。「破傷風?黃熱病?所有那些預防針?都是浪費時間。」
「馬!」表弟興奮地叫道。
他朝愛迪身後點頭示意了一下,愛迪扭過頭去。
愛迪望著,輕蔑地一笑,然後,循著小路來到最後一個竹棚前。這個竹棚大些,更像一個穀倉,愛迪舉起了噴火器。結束了,他自言自語道。終於結束了。這麼多個日日夜夜,落在那些王八蛋的手裡,那些牙齒歪斜、面目枯瘦、沒有人味的看守,還有他們湯里的黃蜂。他不知道下面還會發生什麼事情,但起碼不會比他們已經經歷過的事情更糟。
「燒呀!」愛迪叫道。
她又笑了一下。愛迪好想擁抱她,他覺得自己快爆炸了。他不在意盒子里裝的是什麼,他只想記住她伸出手把它交給他的這一刻。跟瑪格麗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想讓時間停止。
「噢,薩麗,噓!」
愛迪好像處在恍惚之中。他走過一灘燃燒著的汽油,衣服後面著起火來。一團黃色的火焰從他的小腿躥到大腿。他舉起雙臂,大聲喊著。
「在參軍之前,我只會接受命令。一轉眼功夫,我要發號施令了。
「我給你帶來了點東西。為你的生日,嗯……也為你的遠行。」
愛迪大叫著,一陣風似的撲了過去,兩人翻轉扭打著,經過樹枝藤蔓,一路跌落下去。
「有時候,這發生在一場戰鬥中。一個士兵突然放下槍,兩眼發怔。他完了。不能再戰鬥了。他通常會被子彈打死。
愛迪不得不承認,他也是這樣想的。
「嘿,酷嗎?」瑪格麗特說道。她微微一笑,然後,臉色黯淡下來,眨著眼睛擠掉雨水,儘管愛迪說不上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愛迪看了看自己搭在樹榦上的腿。手術留下的疤痕又出現了,疼痛又回來了。他感到心裏有一種東西在涌動,在死之前,事實上,好多年以來他都沒有這種感覺了:這是一種翻江倒海似的憤怒,一種想去傷害人的渴望。他眯縫起眼睛,盯著上尉,上尉好像知道要發生什麼事,目無表情地望著他。他讓香煙從他手指縫裡掉下去。
愛迪聳聳肩。
「愛迪!」有人從另一個房間里大喊道。「過來吹蠟燭。」
「你記得你是怎麼從那裡出來的嗎?」他問道。
礦井在腳底下轟然爆炸,一股黑煙從井口升起。史密迪完成了任務,跑向會合地點。莫頓將油桶踢進一個竹棚九九藏書,然後,用噴火器射出一道繩索樣的火焰。
忽然間,他看到的不再是荒山野嶺,而是他們逃跑的那個晚上,朦朧的月亮掛在天空,飛機俯衝過來,一片竹棚正在燃燒。上尉駕駛著運輸車,史密迪、莫頓還有愛迪坐在車裡。受了燒傷、槍傷,處在半昏迷狀態的愛迪橫躺在後座上,莫頓正在往他膝蓋的上方綁一條止血帶。炮擊更逼近了。漆黑的夜空每隔幾秒鐘便被照得透亮,好像有一輪忽明忽暗的太陽。運輸車開到了山頂,車頭突然一轉,停住了。一個臨時用木板和鐵絲搭成的門攔在面前,由於兩邊地形陡峭,他們無法繞過去。上尉抓起一桿步槍,跳到車外。他朝門鎖開了一槍,把門推開。他示意讓莫頓開車,然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思是說他去查看前面那條蜿蜒著伸進一片密林的小路。他打著赤腳,竭盡全力地跑著,來到了小路拐彎處以外五十碼的地方。
「因為,」他平靜地說,胳膊肘壓在愛迪的胸脯上,「我們可能在那場火里失去你。你可能會死掉。但是,你的時辰還沒到。」
「我的……腿!」愛迪怒火中燒。「我的生活!」
愛迪變得不顧一切起來。他又朝穀倉轉過身去。莫頓又去抓他。愛迪猛轉回身,拳頭亂舞,打在莫頓的胸脯上,莫頓跪倒在地。愛迪頭痛欲裂。他的臉憤怒得扭成一團。他再一次轉身朝著火焰,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在那兒。是那個嗎?在牆後面翻滾?在那兒嗎?
「好極啦,」他說。
「你後來又見過我嗎?」他問道。
「是的。我六歲就會用手槍了。早晨,我的父親會檢查我的床鋪,實際上,是把一個二十五美分硬幣扔在床單上讓它彈起來。在晚餐桌上,永遠是『是,長官,』和『不是,長官。』
「你力氣真大,」瑪格麗特說。
「沒人掉隊,記得嗎?」上尉說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我以前見過。一個士兵到了他的極限,就不能再往前走了。有時候,這種情況發生在半夜裡。一個士兵從帳篷里翻身出來,打著赤腳,半身裸著,徑直朝前走去,好像他在往家裡走,他的家就在拐角處。
「因為,是我,」他說,「開槍打了你的腿。」
「嘿!」愛迪一邊喊著,一邊收起噴火器朝前走去。「嘿!」穀倉的屋頂開始塌陷,火花四濺。愛迪往後跳著躲開。他的眼睛被嗆出了眼淚。大概,只是一個影子。
地雷在瞬間爆炸了,像從地心裏噴出的一團火焰。上尉被炸到了二十尺高的天空,撕成了碎片。一團燃燒著的骨架,上百塊燒焦的血肉。一些碎片飛越過泥土地,落進了榕樹林里。
她笑了。「你還沒打開呢。」
「花了兩天時間。你一會兒昏迷,一會兒蘇醒。你流了很多血。」
愛迪咽了口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