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天哪，」愛迪說道，閉上雙眼，仰頭朝天，「噢，上帝。噢，上帝呀！長官，我一點都不知道。真讓人噁心。真可怕！」

上尉用舌頭在牙山上打了個響。「就是這意思。有時候，當你犧牲了一件寶貴的東西，你其實並沒有真正地失去它。你只不過將它傳遞給了另一個人。」

愛迪沉默不語。他想起了他受傷后的怨恨心情，想起了他對他所放棄的一切的憤怒。然後，他想到了上尉所放棄的一切，他感到一陣恥辱。他伸出手去。上尉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上尉將鑰盔和士兵身份牌朝他扔了過來。「是你的。」

上尉轉過身來，愛迪把話咽了回去。想到上尉慘死的情形，愛迪感到一陣羞愧。

「等等，」愛迪叫道。「我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死。在碼頭上。我把那個女孩兒救出來了嗎？我摸到了她的手，但是，我不記得……」

「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你死了以後一直在這裏。」愛迪說道。「那可是比你生命長兩倍的時間。」

上尉伸出一隻手。「read.99csw.com能原諒我毀了你的腿嗎？」

上尉點點頭，移開目光。山巒又恢復了原先荒蕪的景象，動物的屍骨，破爛的板車，以及悶燒著的村莊餘燼。愛迪意識到，這裏原來是上尉的埋葬地。沒有葬禮。沒有墳墓。只有他散落的骨骼和泥土地。

愛迪緊緊地盯著上尉。他一直以為上尉很老。但是，由於上尉臉上的煤灰這會兒被抹掉了一些，愛迪注意到了他皮膚上寥寥無幾的幾條皺紋和他的滿頭黑髮。他肯定不過三十幾歲。

他佇立片刻，將一切盡收眼底。「順便說一聲，我不吸煙了。那也是你看到的。」上尉撲哧一笑。「我幹嗎在大堂吸姻呀？」

忽然，繁密的藤蔓從榕樹上散落下案，嘶嘶作響地觸化進了大地里。生機勃勃的新樹枝懶洋洋地舒展開來，上面長滿了光滑厚實的樹葉和一串串的無花果。上尉只朝上瞥了一眼，好像這都在他意料之中。然後，他用兩隻手掌將臉上殘留的黑灰抹掉。

愛迪朝四周望了望。「但是，這裏就是九九藏書戰爭啊。」

「這，」上尉說道，舉起雙臂，「就是我看到的天堂。」

愛迪低頭去看。在鋼盔帽檐下面，有一張壓皺了的照片，照片上是那個每次見了都讓他心痛的女人。他抬起頭來，上尉不見了。

「我想，這跟《聖經》里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一樣吧？」上尉說道。「就是亞當第一次在地球上過夜的時候，對嗎？當他躺下睡覺的時候？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對吧？他小知道什麼是睡覺。他的眼睛要合攏上，他以為他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對吧？當然他不會離開。他第二天早晨醒來，一個嶄新的世界等待著他去開拓，而且，他擁有了另一樣東西。他擁有了他的昨天。」

上尉咧嘴一笑。「依我看，士兵，這就是我們要在這裏學到的東西。天堂就是這樣的。你可以洞悉你的昨天。」

「我得以遵守了我的諾言。我沒有讓你掉隊。」

「但是，有人能。」

「時間，」上尉說道，「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他靠近愛迪坐下。「死亡？死亡並不是一切的結束。我們以為是https://read.99csw.com。但是，地球上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一個開端。」

「我一直在等你。」

他頓了一下，眼睛朝灰暗的天空望去。「你知道，雷勃奏並沒有白死。他為國捐軀，他的家人知道這個。他的小弟弟在他的鼓舞下，成為了一個好士兵，一個好男人。我也沒有白死。那天晚上，我們本來可能一起踩上了那個地雷。那樣的話，我們四個人可能都完蛋了。」

「對你來說是這樣。但是，我們的眼光不同，」上尉說道。「你看到的未必是我看到的。」

「嗯，沒錯。他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他是你為什麼活著和你怎樣活著的一部分，他是你需要知道的故事的一部分。但他現在已經講完了，他就超越了這重境界，我馬上也會這樣。所以，你好好聽我說，因為這是你需要從我這裏知道的東西。」

愛迪若有所失。

愛迪感到他的腰挺直了。

上尉抓抓後腦勺。他同情地望著愛迪。「我不能告訴你，士兵。」愛迪垂下頭。

「你一直在這裏等我嗎？」愛迪輕聲說。

上尉走到仍然插在地九九藏書華的象徵墳墓的鋼盔、步槍和士兵身份牌前面。他將鋼盔和身份牌夾在腋下，然後，從泥地里將步槍拔|出|來，像標槍一樣扔了出去。步槍沒有往下落，直衝雲霄，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尉轉過身來。

他抬起一隻手，眼前黑煙繚繞的荒蕪景象立即變了樣。瓦礫觸化了，樹木長成了繁茂的綠陰，泥土地變成了茂盛的綠草坪。烏雲帷幕似的拉開，露出了藍寶石一樣的天空。一片淡淡的白霧籠罩在樹梢，一輪桃紅色的太陽光燦燦地掛在地平線上，光芒灑遍忽然出現在他們四周的粼粼碧波上。這是一種純潔的、未被玷污的、原始的美。

上尉點點頭。

「為什麼在這裏？你可以挑任何地方等我，對嗎，藍皮人就是這麼說的。所以，為什麼在這裏呢？」

「上尉？」愛迪說。

愛迪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老指揮官。上尉臉上乾乾淨淨，軍服轉眼間也熨燙平整了。

「什麼？」

上尉笑了笑。「因為我是戰死的。我死在這山上。當我離開的時候，除了戰爭以外我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戰事討論，戰爭計劃九*九*藏*書，戰爭家庭。我希望看一看沒有戰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那個人們開始互相殘殺之前的世界。」

「自我犧牲，」上尉說道。「你做出一個犧牲，我做出一個犧牲，我們大家都做出了犧牲。但是，你對你做的犧牲感到憤怒，對你失去的東西耿耿於懷。你不明白，自我犧牲其實是生命的一部分。就應該是這樣。它不是需要惋惜，而是值得追求的東西。渺小的犧牲。宏大的犧牲。一位母親去工作，以便送她的兒子上學。一個女兒搬回家住，以便照顧她患病的父親。一個男人去打仗……」

愛迪搖搖頭。「但是，你……」他沉下嗓音，「你失去了你的生命。」

上尉準備離開了。

愛迪垂下眼帘。「藍皮人就是這麼說的。」

「我只是想知道，沒別的，」他含糊地說道。

上尉拿出一個塑料香煙盒，用指頭輕叩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向來不善於教人的。」

「什麼？」

「我開槍打了你，沒錯，」他說道，「你失去了一些東西，但你也得到了一些東西。你只是不知道而已。我也得到了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