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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第三部分

今天是愛迪的生日

「夜色漸深,工人們還在狂飲作樂。他們垂拿一些小型煙花。他們把煙花點著。風一吹,火花四濺。那個年代,樣樣東西都是用板條和焦油做成的……」她搖了搖頭。「其餘的很快就發生了。火勢一直蔓延到遊藝場、食品亭和動物籠子。雜工們逃走了。等到有人到我們家來把我們叫醒時,紅寶石碼頭,已經是一片火海。我們從窗口看到了那恐怖的橘紅色火焰。我們聽到了馬蹄聲和消防車的聲音。人們湧上了街頭。
「那箇舊的入口處……」愛迪說。她滿意地點點頭。「紅寶石碼頭」最初的入口處是一座里程碑似的建築,巨大的弓形結構架在一座具有歷史意義的法國神殿上,還有刻著凹槽的柱子和一個圓屋頂。遊客就在圓屋下面進進出出。而屋頂下方有一張漂亮女人的畫像。就是這女人。魯比。
「他咳嗽著,」他母親解釋說。「後來越咳越厲害了。我們應該馬上叫醫生就好了……」她的聲音變得恍惚起來。雖然病成那個樣子,她說,他那天還是去上了班,同往常一樣,帶著工具腰帶和圓頭鎚子—但是,那天晚上。他拒絕吃東西,躺在床上猛勁地咳嗽、哮喘,汗水把他的汗衫都濕透了。第二天更糟。今天下午,他癱倒了。
「不是,親愛的,」魯比說道,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我是來告訴你,你的父親為什麼死的。」
瑪格麗特唱完歌,吻了吻他嘴唇。「想跟我搶太妃糖吃嗎?」她耳語道。他又湊上去吻她,有人敲門,「愛迪!你在家嗎?愛迪?」走麵包師內敦森先生,他住在一樓麵包店後面。他有一部電話。愛迪打開門,內敦森先生穿著一件睡袍站在門口。他上去有些憂慮。
「我叫魯比。」
她輕輕地叩著手指。「如果不是因為埃米爾,我就沒有了丈夫。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的婚姻,就沒有了碼頭。如果不是因為碼頭,你就不會在那裡工作了。」
她不說話了。
「別大驚小怪的,孩子,」其他的維修工人們跟愛迪說。「你的老傢伙會挺過來。他是我們見過的最硬的一條漢子。」
一天晚上,在母親的催促下。愛迪終於來到醫院。他慢慢地走進病房。多年來拒絕跟他講話的父親,這會兒連試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用一雙沉重的眼睛望著他的兒子。愛迪九九藏書想了半天,可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只好做了一件他能想到的事。他舉起他的兩隻手,讓父親看他的沾滿油膩的指甲。
愛迪的父親過去常說,他在海邊生活了那麼多年,連呼吸都有海水味。現在,他被困在醫院的病床上,遠離大海,他的身體像一條在沙灘上擱淺的魚一樣開始萎縮。併發症出現了。他胸部充血。他的病情從尚好轉為穩定,從穩定轉為嚴重。朋友們先是說「他明天就能回家了」,現在改口為「他過一周就能回家了」。在他父親沒法上班的那段時間里,愛迪白天開完計程車,晚上就到碼頭上幫忙,潤滑遊樂車軌道,檢查剎車片,測試控制桿,甚至在車間里修理損壞的遊樂車零件。
「祝你生日快樂……」瑪格麗特走出米,用她甜蜜溫柔的音唱著。她看上去好漂亮,穿著愛迪喜歡的印花連衣裙,頭和嘴唇都精心修飾過,愛迪感到他需要吸口氣,好像他不配享受這關美好的時刻。他同內心的黑暗搏鬥著,「別老纏著我,」他對它說。「讓我真正地享受這一刻吧。」
葬禮規模很小,且過程簡短。在葬禮之後的幾個星期里,愛迪的母親都生活在恍惚之中。她跟她丈夫講話,好像他還在那裡。她朝他吆喝,讓他把收音機的聲音調低。她煮兩個人吃的飯。她把床鋪兩邊的枕頭都抖松,雖然只有一邊睡過。
他今天三十三歲。他突然驚醒過來,大口喘著氣。他濃密的黑髮浸透了汗水。他在黑暗中猛眨著眼睛,拚命地注視自己的胳膊,手背上的關節,或者任何東西。他要知道他就在這裏,在麵包店樓上的公寓里,而不是在戰場上。在那個村子里。在那場大火中。那個夢。它什麼時候能停止呢?
「醫生說是肺炎。噢。我早該做點什麼。我早該做點什麼……」
「愛迪,我很害怕,」他母親說道,聲音顫抖著。她告訴他,那個星期頭幾天的一個晚上,他父親在天快亮的時候渾身濕透地回到家裡。他衣服上都是沙子,還丟了一隻鞋。她說他渾身是海水的味道。愛迪打賭還有酒精的味道。
愛迪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應該幹什麼?」愛迪問道。他惱火她把這些都怪罪在她自己身上。是他那酒鬼父親自己的錯。
愛迪搔搔腦read.99csw.com袋。「這麼說,你是來告訴我關於工作的事?」
「什麼願望?」愛迪說。
父母們很少會對他們的孩子放手,所以,孩子就對他們的父母放手。他們向前走。他們向遠處走。那些曾經讓他們感到自身價值的東西—母親的贊同,父親的點頭—都已經被他們自已取得的成績所替代。直到很久以後。當他們的皮膚變得松垂了,心臟變得衰弱了。他們才會明白:他們的故事和他們所有的成就,都是基於父母的經歷建立起來的,就像生命之河裡的石頭。層層疊疊。
「我們到過的許多地方。如果不是因為那些先於我們而來的人,可能壓根兒就不存在。我們工作的地方,我們在那裡花了那麼多時間—我們時常以為它們是因為我們的到來才開始存在的。其實不然。」
「去哪兒啦?」
「我希望,他從來沒建造過那個地方。」
電話是愛迪的母親打來的。那天下午,在海濱走道的東頭靠近「小火箭」的地方,他的父親倒下去了。他高燒不退。
儘管如此,眼下,他還是在這裏,在碼頭上,做他父親的活計。
第二天,愛迪去見調度員。告訴他自己辭工不幹了。兩個星期之後,他和瑪格麗特搬回了濱林路上的公寓,他就是在那裡長大的——單元6B——狹窄的過道和廚房裡望得見旋轉木馬的窗子。他已經接受了遊樂場里的一份工作,以便照看他的母親,對於這項差事。過去他在年復一年的夏日早早巳訓練有素:「紅寶石碼頭」的維修工。愛迪從來沒跟人說過—包括他的妻子、他的母親,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詛咒他父親的死,詛咒他把自己陷在他一直想逃避的生活里,他好像聽到老傢伙在墳墓里高聲大笑。顯然,這生活現在對他來說巳經夠好了。
「我很同情你的丈夫,」愛迪說道,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哀求埃米爾不要去,但是沒用。他當然要去。他要衝到燃燒的烈火前,去拯救他多年的心血,讓自己沉浸在憤怒和恐懼中。當公園入口處著起火來,那個載著我的名字和畫像的入口處,埃米爾已經完全喪失了方向。他正在用水桶往火上水,突然,一根柱子倒下來砸在了他的身上。」她將兩手合攏,放在嘴唇上。「一夜之間,我們的生活read.99csw.com永遠改變了。像埃米爾這樣冒險成性的人,自然只給碼頭買了最低限度的保險。他破產了。他送給我的那份輝煌的禮物化為了灰燼。
「不用,不用,」他母親回答。「你父親會把它們收起來的。」
第二天,他來到父母的公寓,走進他們的卧室,打開所有的抽屜,好像會在裏面找到一些父親的影字。一些鋼鏰兒,一個領帶夾、一小瓶蘋果白蘭地、一些橡皮筋、幾張電費單、幾支鋼筆和一個側面印著美人魚的打火機。愛迪在這些東西中翻來翻去,終於,他發現了一副撲克牌。他把它揣進了口袋裡。
「沒有,」她說道。「我再也不想見到那個碼頭。我的孩子們去過那裡,他們的孩子們去過那裡,他們的孩子們的孩子們也去過那裡。但是,我不會去。我理想中的天堂離大海越遠越好,在那個繁忙的餐車式飯店裡,過我簡單的生活,讓埃米爾追我。」
「媽,」他柔聲地說道。「爸去了。」
愛迪聽到母親在電話里哭泣起來。
愛迪十幾歲那會兒,一旦他抱怨或者顯露出對碼頭厭煩的情緒,他父親就會沒好氣地搶白他一句:「怎麼?這對你來說還不夠好嗎?」後來,當他建議愛迪中學畢業后在碼頭上找份工作時。愛迪差不多笑出聲來,他父親於是又說:「怎麼?這對你來說還不夠好嗎?」在去打仗之前,愛迪講到想跟瑪格麗特結婚並且成為一個工程師。他的父親又說:「怎麼,這對你來說還不夠好嗎?」
老婦人靜靜地坐著。愛迪注視著翡翠一樣遼闊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經好多次有過同樣的願望,他希望建造老婦人靜靜地坐著。愛迪注視著翡翠一樣遼闊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經好多次有過同樣的願望,他希望建造「紅寶石碼頭」的人把他的錢派在其他用途上。
快到凌晨四點鐘了。沒必要再睡回籠覺了。他等著呼吸平息下來。然後,慢慢地翻身下床,盡量不去驚動他的妻子。出於習慣,他把右腿先放到地上,習慣性地企圖避免左腿無法避免的僵硬。每天早晨起來都是這樣。一腳著地,一腳蹣跚。
「那麼。我為什麼會在這裏?」他說。「我的意思是,你的故事,那場大火,都發生在我出生之前。」
「在絕望中,埃米爾將這片燒焦了的read.99csw.com土地,以遠遠低於它實際價值的價錢,賣給了一個賓夕法尼亞洲的商人。那個商人保留了『紅寶石碼頭』的名字,終於,公園又開門了。但是,已經不是我們的了。
愛迪摸摸太陽穴。他呼氣時哈出一團霧。
他實際上是在幫他父親保住他的工作。公園業主們承認了他的努力,付給他相當干他父親一半的工資。愛迪把錢交給母親。母親每天去醫院,大多數晚上睡在那裡。愛迪和瑪格麗特幫她打掃房間和購買食物。
「埃米爾的肖像像他的肉體一樣被摧毀了。三年之後。他才能自己走路。我們搬了家。搬到了城外的一個地方,一個小公寓,我們在那裡節儉度口,我一邊照料我受傷的丈夫,一邊默默地滋生一個願望。」
「但是,就在舉行慶典的頭天晚上,意外發生了。天氣很熱,太陽落山之後,仍然很熱、幾個雜工決定到工棚後面露宿。他們在一個鐵桶里生火烤東西吃。
「大火,」老婦人說著。「是的,一場很大的火。」
「但是,那東西很久以前就給毀了,」愛迪說道,「有一場大……」他頓住了。
「愛迪,」他說,「你下來一趟,有你的電話,好像你父親出事了。」
「那是美國獨立紀念日,七月四日,一個節假曰。埃米爾熱愛節假日。『對生意好』,他會說。如果獨立紀念日搞得好的話,整個夏天可能都會很好。所以,埃米爾安排了煙花。他請來了一個遊行樂隊。他甚至為了那個周末額外屆用了一些工人,大部分是雜工。
愛迪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女人看上去很熟悉。他看她的一張照片,在修理車間後面的某個地方,在早年公園業主留下的一堆舊手冊和公文紙里。
老婦人笑了笑。「謝謝你,親愛的。但是,那場大火之後,我們還生活了好多年。我們養育了三個孩子。埃米爾一直體弱多病,老是跑醫院。我五十多歲的時候就守了寡。你看我該張臉,看到這些皺紋了嗎?」她仰起臉。「每一道都是我用辛苦換來的。」
她臉沉下來,兩眼透過鏡片朝下望著,好像在讀一本擱在膝頭的書。
他拿起白色的小袋子,太妃糖。碼頭上來的。
愛迪皺起眉頭。「我不明白。我們見過……面嗎?你到碼頭上來過嗎?」
「在你出生之前發生的事情仍然會影響到你,」她九-九-藏-書說道。「在你之前的人們也會影響到你。
在浴室里,愛迪看了看布滿血絲的眼睛,往臉上潑了些水。永遠是同樣的夢:在菲律賓最後的那個晚上。愛迪茫然地在烈火中穿行。村子里的竹棚已經是一片火海,一個尖銳的叫聲不斷地傳來。一個無形的東西撞到愛迪泛腿,他用手去拍,沒有拍到,他又拍了一下,又沒拍到。大火愈燒愈烈,像馬達一樣吼著,然後,史密迪出現了,呼喚著愛迪的名字,大叫著,「快走快走!」愛迪想說話,但是,他嘴巴剛一張開,那個尖銳的叫聲從他的喉嚨里傳了出來。然後,什麼東西攫住了他的腿,把他拖進泥濘的土地里。然後,他醒來了。滿身大汗。氣喘吁吁。永遠如此。最糟糕的不是失眠。最糟糕的是那個夢留個他的一片黑暗,那黑暗就像一張灰色的薄膜籠罩住他的日子。那些幸福的時刻也被黑暗包裹得緊緊的,彷彿在一塊堅硬的冰上戳出的洞洞。愛迪悄悄地穿上衣服,走下樓梯。計程車停在拐角處,那是它通常停的位置,愛迪將汽車擋風玻璃上的水汽抹掉。他從來沒跟瑪格麗特提起過那種黑暗。她總是撫摸著他的頭髮,說:「怎麼了?」他會說,「沒事,就是累了,」然後,不再多言。當她應該使他感到幸福的時候,他如何向她解釋這種悲哀?事實上,他自己都解釋不請楚。他只知道,有個東西出現在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終於,他開始自暴自棄,他放棄了修工程學為念頭,他放棄了出外旅行的念頭,他得過且過,就這樣混下去了。這天晚上,愛迪收工回來,把車泊在角落裡。他緩緩地上樓梯。他聽到家裡傳出音樂聲,那首熟悉的歌曲。「你讓我愛上我沒想這樣,我沒想這樣……」他打開門,看到桌子上有一隻蛋糕和一個扎著絲帶的白色小袋子。
「讓我來幫你,」他說。
「親愛的,」瑪格麗特從卧室里喊道。「是你嗎?」
當他父親的死訊傳來—「他走了。」一個護士這樣告訴他,就好像他父親出去拿牛奶了—愛迪感到一種極端空虛的憤怒,一種在籠子里打轉的憤怒。像大多數工人的兒子一樣,愛迪渴望他父親會像英雄一樣地死去,以抵消他一輩子的平庸。一個癱倒在海灘上的酒鬼,沒有任何光彩可言。
一天晚上。愛迪見她正往廚台上摞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