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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我以大陸的文學為例,來做說明。鄧小平以八個字批評文革以後的傷痕文學,八個字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為什麼沒有出息?因為哭哭啼啼是弱者的表徵,強者絕不如此。強者是要據理力爭、挺身而斗,強者並不自憐自己的傷口,強者關心小孩子的未來、千千萬萬小孩子的未來。拒領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文學家沙特,曾感慨的說,小孩子都快餓死了,文學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指的文學,是弱者的文學,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的文學。傷痕文學儘管沒有出息,至少它還與自己成長的泥土結合、與生民同病、與國家共休戚,它並不逃世。但有一種逃世的准傷痕文學則不然,這種文學可跑得快,它快速的逃向祖國以外的世界,這種逃世是徹底的,這種文學的作者製造一種假象,是祖國有負於他,事實上,是他吸收了祖國泥土的營養才成長而有今日。我們不清楚他的黨是否有負於他,但在祖國動亂時候,他並非獨來獨往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有原則知識分子;相反的,他還是黨員,未嘗不參与打壓異己。這種文學工作者比起日本的懦種文學家川端康成還不如。川端康成在祖國動亂時嚇得喋若寒蟬,勇敢抗爭的文學家犧牲了,他卻藏在欣賞女人的世界里,回到自古以來的悲哀。他說他悲哀以外,也反抗、也諷刺,方法是在電車上和燈火管制的床上讀《源氏物語》,用讀書聊以表示對時勢的反抗和諷刺,我的天!這是那門子的反抗?那門子諷刺?但沒人敢笑川端康成是懦種文學家,因為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川端康成雖然如此不堪,但他熱愛他的祖國,他不滿政治人物和政黨,但對祖國感懷感恩,直到七十三歲為女人自殺為止,他一輩子是日本人,沒有入過其他國籍。說到這裏,扯進討厭的日本人,實在乏味。趕快做個結論吧。結論是:傷痕文學比准傷痕文學好得多,傷痕文學作者比准傷痕文學作者好得多,如此而已。可是歸根結抵,這兩種文學都不是我看得起的。現在再轉回去,談再活一遍的問題。我會故態復萌,照樣再活一遍。只是、只是,我一想到貓王和他一千個女人,我就應有悔不當初之感。我在時光倒流時,也許自己問自己,你已經干偉大的政府一次了,還不夠嗎?少一點叛逆,多一點愛情,保貓王一樣,多干一點更親愛的,不也很好嗎?哈哈,那時候,我對我自己,會無詞以對。"
為了說你選得對,
"照中國古典的標準,要山川靈氣所鍾。這個島有山無川、有氣無靈,結果它出來的人,尤其有頭有臉的人,其實多是怪胎。這個島它先後被日本人、被國民黨輪著干,幹了一百年下來,島上的人民,走狗派也好、反對派也罷,都淪為怪胎了。台灣在先天上是一個島,一個大陸邊上的小島。不管怎麼放大,島國的褊狹之見(insular prejudice)總有它的比例。這種土地,配上外來的教化,自然會產生它的地區特色。在大陸上,大家不喜歡寧波人、不喜歡上海人、不喜歡黃陂人……並不是這些地方沒有好人,而是一般說來,由於土地教化使之然,這些地方多出壞東西。台灣島上的人,論壞,壞不過外省人;但論混,可就真考第一名。台灣人有很多優點,但是見識上,尤其是世界性、政治性的見識上,大沒見識,混蛋得很。論混蛋密度,若以世界排名,台灣必定世界第一。"
"學問大的首要條件是不讀死書,可是這個島上的教育方式是一路該死書上來,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所以,到處是不會讀書的人,荒謬的是,這些人還在報章雜誌上,老是愛教別人如何讀書呢,還推薦評選什麼好書呢,這個島真滑稽!"
"萬先生,你的學問之大是有名的,看到一碗米飯你都能說出個學問來。"
"也不是,台灣只是我的工作所在,我在這兒習慣了,它是我的戰場,但卻不是我的敵人。台灣還不夠格做我的敵人!它太小了。雖然我也以玩世與憤世,跟這個島周旋、跟這個島上的惡政與小人周旋,但是,基本上與心境上,我只是小和尚念經啊口無心而已。我真正的心,在遙遠的所在,那種遙遠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基本上,我在台灣,是一個正確的人活在一個錯誤的地方。我的悲劇是總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漫的、仗義的、狂錮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與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這種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話,還得有賴於環境與同志的配合,而二十世紀的今天台灣,卻顯然奇缺這種環境與這種同志。環境對於我,活像爬座雪山,愈爬溫度愈冷;同志對於我,活像單車追汽車,愈追距離愈長。雖然如此,我自己卻奮然前進,繼續升高與加https://read•99csw.com速,我不在乎做悲劇的角色,但又何必一悲到底?因此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劇,一個人的喜劇、獨白戲式的喜劇。在演出喜劇的遺留中,我隨緣看到可愛的,從一條小熊狗到一位小女生,我都為之一架。這就是我最後的選擇。"
"也不離開台灣。"
"雖然你的論證很有理,你不覺得你的口氣很武斷絕對、很憤世嫉俗嗎?"君君笑著。
"如果你死,你願意那種死法?"
"要殉情嗎?"
"人類歷史上,從神權統治進化到君權統治,再進化到民權統治,可是西藏是全世界殘餘的最神權統治的地區,事實上,達賴喇嘛是最落伍、最黑暗、最迷信神權統治的代表,所調西藏人民的歷史與遺產,其實正是這種醜惡統治的護符。說解放西藏、為西藏爭取自由嗎?首先該做的,乃是該打破這種最落伍、最黑暗、最迷信的神權統治,才是當務之急。但是,從七世紀的吐善政權開始,到二十世紀的達賴政權為止,西藏人民,完全籠罩在奴隸制與精神奴隸制的統治之下,又何來自由與解放?更何來人權?"
"我承認我用的語言是很直截了當的、痛快的、不怎麼雅馴的。出獄這二十年來,我花了許多時間帶頭打倒獨夫蔣介石的餘孽、顛覆國民黨的政權,在我帶頭做這一大票之前,我就先發表一篇文章叫《我為什麼支持王八蛋?》我在文章指出:這些反對黨人土,因為是政治人士,他們的品德,即不能高估,對搞政治的人,不論那一派,都不可輕信。我們支持他們,支持的,不是他們本人,而是支持反對黨政治,我們為反對一黨獨大、一黨獨裁而支持他們,他們也就在這一反對大方向上的正確,而值得我們支持。除了這一大方向的正確外,其實由政客對政客觀點對比,他們與國民黨殊少不同,在習性上,且尤其相近,他們的個人極少比國民黨中拔尖的個人好。簡單說來,他們只是在大方向上勝過國民黨而己,其他方面,跟國民黨是半斤八兩。但話說回來,要完成兩黨以至多黨政治,支持王八蛋打龜兒子就在所難免,否則全是龜兒子獨大、龜兒子獨裁,絕不是辦法,在龜兒子的暴政下,只有支持王八蛋來取得平衡。英國的保守黨工黨、美國的民主黨共和黨,都是龜兒子黨王八蛋黨平衡的範例。正因為真相不過如此,我對這票人無所謂失望,只要他們在大方向上不大迷失,就不必苛求。古話說: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的解釋正好相反,是不賢者識其大者,唯有對不賢者能識其大,其他他們的小把戲,也就不足道了。如今,二十年下來,這個島真是變天了,王八蛋真的取代了龜兒子,看到民進黨政府的高速無能、腐化,你發現他們比龜兒子還龜兒子,他們不但是王八蛋,並且是instant龜兒子,整天看到群魔亂舞,我的基本心境,其實既清醒又蒼涼。不過,就打倒一黨專政的大方向來說,我成功了,我已功德圓滿,雖然我不免發生錯誤。例如我當年罵他們是王八蛋,現在我承認我罵錯了,實際上,公道的說,他們實在不是王八蛋,——他們是大王八蛋!不論是支持王八蛋也好、譴責大王八蛋也罷,我的階段性使命業已達成,這些雜碎之人之事,對我都是泡沫,我懶得再關心這些鳥人鳥事了,我老了,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了。台灣對我太小了!,
"現在連達賴都不談西藏獨立的問題了,他只談人權等問題。"
"你又回到了孤立狀態?"
該把你選出的放大,
"達賴喇嘛笑眯眯的,那麼和藹慈祥,他統治西藏時,竟那樣無法無天嗎?"
"難道為十六歲的嗎?十六歲那有這種深度和風度啊!"
"孤立是真正強者的特徵。掉掉書袋吧,勃朗寧在科倫亦的生日(colombes Bilthda)里,曾提出孤立者強的肩示!when is man strong until he fee ls alone.易卜生在《人民公敵》里,也曾點破世界上最強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的真理。我不但要孤立,並且在走進書房以後,把自己變成了瞎子,我對房子外面的一切都不看;又變成了聾子,我對外面進來的一切都不聽;也變成啞巴,我不問人說話,也不喃喃自語或哼個小調。我只全力工作著,那裡都不去。"
"台灣在宗教上和政治上都打西藏牌,好像已形成風氣了?"君君說。
"對我這種特立獨行的異端說來,我看不出有第二read.99csw•com種選擇。當然這唯一的選擇也會有內心的部分對立。人生最困擾人的事,莫過於這種選擇。這種選擇,在一個人頭腦簡單的時候,只是黑白兩極思想的對立,反倒容易;但當他知識程度較高、思想繁複的時候,就發現對立的思想並不那樣是非立判、那樣黑白分明,這日f候,你做選擇之前,你會益形困惑,做了選擇以後,也會矛盾叢生。在頭腦簡單的時候,你會很坦然的認為白是好、黑是不好,你選了個一百分,你不選那零分。但是,當你知識程度較高、思想較繁複的時候,你會近乎猶豫不決的發現:你選的白固然是一百分,但不選的黑也未必是零分,甚至是九十九分也不一定。這時候,你的困惑和矛盾就大多了。在這種九十九分的緊迫盯人下,你選了這一百分,你會若有憾焉的沒選那九十九分,那九十九分會不斷的鬧你、鬧你,對你尾隨不舍。在這種關口,你必須有足夠的智慧與達觀去做選擇后的適應與自解,而這種自解,有時難免是阿Q式的、難免頗有政治性的抹殺意味的。我曾有諷刺性的一首詩,叫做《落選的不好》,我背給你聽:
"我覺得人生最好的死法,一個是殉情而死,一個是性高潮時而死。殉情是與情人一起死了,是人生中死得最美的;其次就是性高潮時一個人死在情人身上,也真快意,只是對情人大恐怖了一點。我不知道我怎麼死、是什麼死相,但最嚮往的,就是阿提拉(Attilathe Hun)式的。阿提拉是五世紀時的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歐和東歐。此公外號上帝之鞭,其兇悍可想。但他的死,不死於沙場,卻死於與德國少女伊爾娣花燭之夜,性高潮中,女方欲|仙|欲|死,男方卻真仙真死了!真是《儒林外史》中王三姑娘老爸所說的死得好!這是我最嚮往的一種死法。別說這種福氣只阿提拉一個獨享吧!十世紀的教皇李奧八世,就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潮的;十九世紀法國總統福爾,也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潮的。可見阿提拉之道不孤,可真前仆後繼呢!"
矛盾不能成事,
"獨愛台灣,愛到死?"
"對不起,來不及了。張蒼水的老婆已先死了。"
"要殉情嗎?還有一位可考慮。明朝末年的志土張蒼水,他被殺時,舉目望吳山,嘆日:好山色!這個人臨被砍頭前還看山,還讚美陽明山多漂亮呀,這種人多洒脫呀!"
"對你過去的選擇,你有遺憾嗎?如果時光倒流,你再重來一遍,你的選擇,還是不變嗎?"
"如果不瀉肚呢?"
"人生不選擇是不成的,不選就好像老處|女,只有超然而沒有生育;全選是不成的,全選就好像賭檯上押所有的寶,贏在輸裡頭。我的一個賭徒朋友怕死,枕著枕頭念基督教的《聖經),枕頭下又偷放著佛教的《大悲咒》。一天他死了——他想押所有的天堂,大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當然這些目標的性質不同於明蝦,但是在對立中、在有你無我中,你不得不擇一而選,問時身懷你的哲學,以備瀉肚之需。"
"達賴喇嘛得過諾貝爾和平獎呢,諾貝爾委員會有一段讚美文字,我們外文系的還會背呢,上面說,"……DalaiLa main his struggle for the liberatio nof Tibet consistently has opposed the use of Violence.He has in sLeadad vocated PeacefuL so lotions based up onto lerance and mutualre spec Linorder to preserve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her tage of his people."(達賴喇嘛在尋求解放西藏的奮鬥中,一直反對使用暴力,他主張使用以容忍和相互尊重為基礎的和平解決方法,以期維護西藏人民的歷史與文化遺產。)我想,諾貝爾獎評審委員們大概沒看到那張人皮吧?"君君說。
人間的是非太多,
"悔之晚矣!"
"為什麼《西藏生死書》是妖書?"
"聽你的口氣,你很小看這個島。尤其是島上的一些有頭有臉的人。"
"那就表示你擇一而選選得正確。換句話說,是否瀉肚是檢驗選擇的唯一標準。"
"為什麼西藏喇嘛們有這麼九_九_藏_書多來台灣?"君君問。
"說不定女人會殉情呢!"
"真好,"君君聽得入神了。"這種男人,女人一定願意嫁給他。他幾歲死的?"
終於,在文化大學附近的一家小餐廳里,我們坐了下來。菜單還種類繁多呢!我們都點了紅燒明蝦,店主抱歉說麵包沒了,否用白飯代替,我們同意了。飯送上來的時候,我發現君君碗里的白米中,有一個小黑點,我把碗拿過來,用我那碗跟她換了。我姚出了小黑點,放到盤子里。"你知道嗎?君君,我一看到米中的小黑殼蟲,我就想到我是強者。中國古字強的意思是米中小黑殼蟲,真正強者的強字是疆,後來為了同音假借的方便,大家就用筆畫簡單的強字代替原有的疆字了。"
"有法無天。那個法就是沿用了三百多年的所謂十三法典和十六法典。在這兩部法典中,按人的血統貴賤、職位高低,規定人有上、中、下三等,每等人又分上、中、下三級。藏王、大小活佛及貴族屬上等人,商人、職員、牧主等屬中等人,,鐵匠、屠夫和婦女等屬下等下級人。各等人的生命價碼是不同的。法典規定:人有等級之分,因此命價也有高低。這兩部法典進一步規定,做為上等上級人的人命價為無價,或遺體與金等量;做為上等中級人的人命價為三百至四百兩黃金;做為下等下級人的鐵匠、屠夫和婦女等人命價則為草繩一根,殺鐵匠、屠夫等,賠命價草繩一根。這在十三法典第七條中白紙黑字規定得清清楚楚,不是我亂說的。為了維護這種三等九級的制度,法典嚴厲懲罰以下犯上的行為,十三法典第三條規定:卑賤與尊貴-爭執者拘捕。第八條規定:傷人上下有別:民傷官,視傷勢輕露重,斷傷人之手足;主失手傷仆,治傷不再判罪。主毆仆致傷,無賠償之說。,十三法典,第四條更規定肉刑的項目,包括挖眼、別足、割舌、砍手、推崖、溺死、處死等,剛才我說過了。挖人眼睛、砍人大腿、割人舌頭等等還不算暴力嗎?可是諾貝爾獎給出來的頌詞卻是一直反對使用暴力,而達賴喇嘛也就變成了人權鬥士,斗到台灣來了。怎麼辦?君君,聽了我的一番舉證,你再側頭看看那兩個喇嘛,你怎麼想?達賴喇嘛再來台灣時,你又怎麼想?"
君君側過頭去瞄了喇嘛們一眼,轉臉對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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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禁止再談了。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我,照原樣再活一遍。我再活一遍,所面臨的問題,其實是一個老問題。這個問題是:一人到底該怎麼選擇?一千百年前,孟子就提出這種選擇的困惑,在魚與熊掌之間,他做了深入的討論。他的結論是:生命雖然是我想保持的,但是如果有比生命更令我追求的,我就會捨生取義;死亡雖然是我想避免的,但是如果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患有所不辟不是一定要死,而是有犧牲的危險也不躲避,並不因為有犧牲、有危險,就不幹了。孟子的問題其實也是屈原的問題。屈原見大卜,說: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他把疑說了一大段,重點只是兩句: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榆生乎?這就是一個選擇的當口。最後,屈原做了選擇,他不肯從俗富貴、不肯榆生量走了與世俗相反的路線。三國的標衡,也有同樣的問題。他的選擇是寧正言不諱,以危身的路線。他的路線是對的,至少在曹操、在劉表面前,你不能說他有什麼不對。問題是他最後碰到了黃祖,黃祖是沒有起碼水準的老粗,結果把他殺了。我不大覺得稱衡是有意找死,或是壽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他只是寧正一言不諱而已。至於正言不諱以後別人殺不殺他,他無所謂。他沒有興趣去教育敵人,或揣摩敵人的水準。當然,他這種作風,上的山多終遇虎,最後碰到了黃祖型的敵人,他也一死了之。——患有所不辟也!人活著不僅是為了麵包。對志士仁人說來,尤其不僅如此。一般人的標準是妻財子祿全有了,人生如此!尚復何求!這話用在凡夫俗子身上,全沒有錯;但是用在志士仁人身上,就把他們看得大小了!四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國殉道者湯瑪斯·摩爾、八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國殉道者湯瑪斯·貝凱特,他們都有著大好的尚復何求的條件,但是最後呢,還是無法棄其所守、還是都死於非命。這些人並不都是有意送死的人,但他們都是為了真理,患有所不辟也的人。結果既然命中難逃一死,最後除了一死,又尚復何求?:誰讓他們都碰到黃祖型的統治者呢?"
"為六十歲的人殉情,值得嗎?"
"在邏輯上有一種beg the question九_九_藏_書魔術,也就是丐詞魔術。它把尚待證明的結論,偷偷放在前提之中,要你承認前提,你一不小心承認了前提,你就不得不承認那結論了。《西藏生死書"就整本部是丐詞魔術。它有一個前提,就是死後有來生,它把死後有來生做為結論,藏在前提中,你看這本書,得先承認這個前提。可是,如你不承認前提,書的內容就全是廢話;如你承認了前提,書的內容也全是廢話,因為既然死後有來生,你還寫厚厚一本羅咳什麼?所以我說,看這本書的讀者,頭腦不清,這種人愈讀書愈混蛋。"
矛盾只有苦惱。
"其實何必等到時光倒流呢?你第一次就可能做得叛逆過度了。要後悔,第一次就該後悔了。"
"看呀!台灣島上的人,不但自己混蛋,還引外面的混蛋內銷呢!這些醜陋的、髒兮兮的、妖魔鬼怪的西藏喇嘛,內銷到台灣可真不少,滿街都是這些紫袍妖僧。還有更妖的名流呢,從什麼什麼法王,到被美國中央情報局偷渡出來的達賴活佛,都登陸台灣了。妖僧以外,還有妖書呢,什麼《西藏生死書》,在這裏還是暢銷書呢,十足證明了讀者的頭腦不清。"
"第三種比起來就太無趣了,不過也不錯。十六世紀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出版他地動說的論文,最後拿著稿子在床上校對時,突然死了。這可叫做校對而死。我想我不得已而求其第三的時候,就那樣死吧。"
你必須說落選的不好。
"因為有台灣信徒供養他們。信徒們認為供養他們可以快速得到福報,所以養個番僧來速成,這種把戲,想來又自私又荒謬。西藏喇嘛混蛋,因為地處世界屋脊、地處中國邊睡,還有點道理,但是台灣這些信徒們混蛋,可真太沒道理了。總之,那邊桌子上坐了四個混蛋,兩個西藏籍,兩個台灣籍,如此而已。"
這種選與不選,就好像我們到飯店吃飯。攤開菜單,你選了紅燒明蝦就不得不拒絕選干燒明蝦、吉列明蝦。智慧是什麼?智慧是使你認為選紅燒明蝦最好;意志是什麼7意志是使你砍掉干燒明蝦、吉列明蝦的沾戀與矛盾;哲學是什麼?哲學是吃了紅燒明蝦瀉了肚子,坐在馬桶上還會笑。哲學家研究了半天哲學,其實哲學的真義,不過在此!"
"那可不行啊!如果後悔,就表示你價值觀念動搖了,那牢也坐不下來了,坐牢不是靠身體力量,坐牢是靠精神力量。我被捕后,受到刑求,其中有一項是拶指。他們把三支原子筆夾在我左手四根手指中間,再強行用我的右手緊握四根手指。並戲謔性對我說:萬先生,這不是我們折磨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恨我們。我笑笑,說:我不恨你們,也不根我的右手,我只恨原子筆。君君你能想像嗎?在那種全世界都背叛了你,連你自己的肉體都背叛了你的時候,你只有靠精神、靠精神力量支撐你!抗衡回去,使敵人知道,也使自己知道,你沒有完全被打敗,你一息尚存,還是有抗衡的餘地來苦中作樂、來撥雲霧以見青天。沒有暴君能夠使你不笑。在我被刑求后四分之一世紀,出來了義大利羅貝多·貝尼尼(Roberto Benigni)的《美麗人生》、那部電影,我真覺得導演后得我心。真的暴君可以關你、刑求你,但無法使你不笑、不偷笑,尤其無法使你的兒子不笑,當你處心積慮保護兒子笑容的時候,兒子可以遊戲人間,把暴君的金戈鐵馬當做家家酒。想想看,萬劫先生是多麼有勇氣的人。君君啊,你可知道過去於國民黨的叛逆者他們多安全嗎?他們大都是在國民黨刀槍拳頭達不到的地方乾的,他們或在洋人保護的租界里乾的、或在北方軍人的寬厚里乾的、或在允許辦報的局面里乾的、或在民情洶洶的公理昭彰時代里干,的……可是我呢?我全身暴露在國民黨空前大好的統治優勢下,他們有高度集中的力量、有密集安打的環境、有四面是水的方便、有日本留下的被統治慣性、有現代的鎮暴設備、有一黨獨大、有八號分機、有大量的喊萬歲唱梅花的小市民、有美國帝國主義的支持……這一切一切,都足以使干國民黨的心灰意懶、膽戰心驚。我沒梁山可上、沒出境證可拿,我活像玻璃窗戶上的蒼蠅——前途光明,沒有出路,隨時都要被蒼蠅拍子打下來……可是,我還是做了!還是頭破血流,一做再做了!為的就是我在玻璃窗戶上,自己可以看到光明、可以讓人類精神層面奔向光明,像那《美麗人生》中劫後餘生的小兒子,爸爸笑著犧牲了,他幼小的心靈才能笑著看見來解放集中營的坦克車,家家酒不再是假的,因為假的坦克車沒那麼逼真、那麼大。君君啊,這是一種了不起的人生態度、了不起的人生觀https://read.99csw.com,吃了紅燒明蝦瀉了肚子,坐在馬桶上還會笑;幹得政府抓進牢里,被拶指時還會笑;做猶太人關進集中營,為了兒子快樂還會笑……這種苦中作樂的豁達、拒絕愁眉苦臉的韌性,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行徑、"行動哲學家"行徑。人活著,活到了這種境界,才是真正洒脫的高人。君君,尤其請特別注意那些在生死關頭笑得出來、從容笑得出來的人,古話說:慷慨成仁易,從容就義難。死得從容不從容,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洒脫不洒脫。南北朝時宋明帝要死了,他下命令,要王景文先死,為了王景文是皇后的兄弟,皇上死了,皇後有權,舅爺自然也有權,外戚王家有權,就威脅到宋家天下,所以宋明帝送了一道命令和瓶毒酒過去。那時王景文正在家裡宴客、下棋。他拆開皇上的命令,見到賜死的決定,神色一點也沒有異樣,若無其事,把命令摺起來收好,照舊下棋,認真的下棋。等棋下完了,他把棋子收好,才慢慢對客人宣布,皇上已送毒酒來,要他自殺,說著舉起毒酒滿杯,對客人們笑著說!此酒不可相勸。這杯酒可不能請你們喝呀!就從容死了。我遍讀古今中外從容含笑死的故事,這個故事,可謂天下第二大洒脫了!悲劇中有喜劇成分,大了不起了!君君,你說呢?"
"問題是,"君君接下去。"問題是,你一定要硬碰硬,不做一點逃避的考慮嗎?看你的作品,的確完全沒有逃避。有的知識分子卻不這樣,他們事前逃避,事後寫作內容也是逃避,至多傷痕一下而已。你怎麼說?"
※※※※※※※※※※
"要。"
"死時六十歲。嫁給他幹嘛,守寡好玩?"
君君笑起來,像一個小哲學家一般的笑起來。她努了一下嘴,慧黠而不服氣的說:"如果哲學只在馬桶上才發生作用,為什麼不提前在餐桌上先發生作用呢?比如說,哲學該告訴你根本不必吃明蝦,也許,你根本就不必選;也許,大胃王的哲學家會幹脆全選,所有明蝦,盡入肚中。"
"除了上面兩種以外,第三種是那一種呢?"
正說著,一對男女,陪著兩個喇嘛進來了,坐在斜對面的桌子上。我不屑的看了一眼,轉過來對君君說:
"沒錯。打人權牌符制中國、出中國的丑,的確符合所謂國際潮流,但可惜這些人不肯查記錄,查查達賴喇嘛統治西藏的記錄。在檔案中,竟有為達賴喇嘛念經祝壽,下密院全體人員須念忿怒十五施食回遮法,為切實完成該次佛事,須于當日拋食,急需濕腸一副、頭顱兩顆、各種血、人皮一整張的血淋淋要求,這是什麼人權!還有,為維護三等九級制度,舊西藏法典嚴厲懲罰犯上的行為,可處以十三法典第四條重罪肉刑律規定的挖眼、刖足、割舌、砍手、推崖、溺死、處死等的血淋淋刑法,這又是什麼人權!現存的檔案中還收藏不少在達賴喇嘛統治時期五○年代拍攝的照片,其中有農奴被領主挖去雙眼,牧民被領主剁去右手、被砍掉一隻腳、被刺去了雙眼的照片,至於各種可怕的刑具實物,現在還保存存證。共產黨再壞、再迫害人權,也比不過達賴喇嘛吧?"
你不能全盤通曉,
"這好像是台灣符合所謂國際潮流吧?事實上,西藏宗教是佛教的一支,走向妖魔化的一支,只要一看所謂藏傳藝術就明白·了,那些恐怖的唐卡、造像、法器、骷髏頭、降魔杵等等,無一不是下等宗教妖魔化的把戲,這種下等宗教能夠啟發文明人什麼?只是從美國無知的大明星開始,帶頭變花樣、搞宣傳噱頭、炒作西藏秀,認為空虛的人生可以從世界屋脊的西藏得到慰藉,真是胡扯,西藏的下等宗教能教文明人什麼?所以,信宗教,信到西藏人的宗教頭上,在宗教上打西藏牌,根本是無知妄作、根本是上了當。至於在政治上打西藏牌,倒是源遠流長。因為世界列強沒有人願意看到中國完整、強大,所以一直要把中國分裂,分裂成七塊八塊,外蒙古脫離中國獨立,就是美國、蘇聯、英國的傑作,西藏也是如此。問題是西藏成為中國的領土,已經上千年了,即使達賴喇嘛在一九五一年確認有關和平解決西藏的協議時,也承認西藏是中國領土。怎麼能夠讓它脫離呢?英國會讓蘇格蘭脫離嗎?美國會讓夏威夷脫離嗎?所以,根本不發生不是中國領土的問題。"
"我們在吃飯哪!"君君警覺了。"怎麼老繞著和馬桶有關的談。"
"悔之晚矣?"
"也不離開台灣?"
再把落選的縮小,
君君點點頭。"這個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