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聳聳肩膀。這個問題可不是由她來回答的。現在輪到他了，該由他來說：我每天來照看；或者說：上帝會照看它的；或者有別人說：沒有誰來照看，它會死的，讓它死吧。

手的天真，終古常新。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手的觸摸，在黑暗中親密無間。是誰的手呢？光天化日之下像野獸一樣出現的手，沒有羞愧，沒有記憶。

「我得把號碼記下來，」他避開她的目光說。

土墩的大小甚至形狀都像一個躺著的人。事實上，它是為了要放一口裝高個兒年輕人的棺材而挖出來的新土。這裡有一些他要拂去的、不忍去想的東西。隨之而來的是一些惱人的回憶：當彼得堡這裡在冷漠地進行存放、編號、裝棺、運輸、掩埋等一系列事情時，他在德累斯頓幹什麼呢？難道德累斯頓那裡沒有絲毫預感嗎？一定要大批大批的人死去，才會地動山搖嗎？

我明天再來，他承諾說：我一個人來，你我可以談談話。他想到重來ｈtｔｐｓ://reａd.9９ｃｓｗ•cｏｍ此地，渡過河，找到他兒子的墳塋，在繚繞的霧氣中同他兒子單獨獃著，這裡有一絲冒險的意味。

照說這時候他應該撲到墳上。但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面前的這一抔黃土太陌生了，他心裏產生不出任何感情。此外，他還在德累斯頓時，那像羊一樣無知的兒子，肢體一定遭到一連串漠不關心的手的擺弄，他對那些手也不放心。從他記憶中那個鮮蹦亂跳的孩子，到死亡證明書上的姓名，再到木樁上的編號，這個過程彷彿在劫難逃，他思想上對之毫無準備，難以接受。暫時性的，他想道：沒有最終的號碼，一切都是暫時性的，否則賭局就結束了。過一會兒，輪盤又會旋轉，號碼又會動起來，一切又會好轉。

他們在渡口會合。他看到馬特廖娜手裡拿的鮮花，頓時有點不高興。那些白色的小花太普通了。他並不了解巴維爾對花的品種有什麼偏愛，不過獻給他的花九九藏書至少應該是玫瑰，鮮紅的玫瑰，不管10月份的玫瑰花有多麼昂貴。

「誰來照看它呢？」他陰沉地問道。

他解開大衣和上衣的紐扣，跪了下去，然後雙手伸過頭頂，笨拙地向前撲倒，伏在土墩上。他號啕大哭，涕泗滂沱。他的臉在潮濕的泥土上蹭，往土裡拱。

他們回到碼頭。灰毛狗悄悄溜到他們身邊。馬特廖娜想撫摸它，但遭到母親阻止。那條狗有點不對勁：從尾巴根到背上有一片潰瘍在發炎。它不斷地嗚咽，不然就突然坐在地上，用牙齒去咬潰瘍的地方。

「當然，他當然沒有死，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就事論事地安慰他說。不僅如此，這會兒她懷著母親般的慈愛，不僅對她自己的女兒，而且也對巴維爾。

「我想我們可以把它種起來，」那女人似乎揣摩到了他的心思，說道。「我帶著一把小鏟子。鳥爪花：花期比較長。」他現在看清楚了：花的根部用一塊濕布包著。read.99csw.com

房東太太在土墩腳下挖了一個小洞。「勞駕，」他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她讓開了。

他站起來時，鬍子、頭髮和眉毛都沾了土。他一直沒去理會的那個小女孩驚訝地瞪著他。他擦擦臉，擤了鼻子，扣好衣服的紐扣。簡直是猶太人的風俗！他想道。不過讓她看看也好！讓她看看人畢竟不是木石！讓她看看感情是沒有限制的！

公墓里有許多插著十字架木樁的土墩，木樁上掛著編號的牌子，他們來到其中一個土墩前面。他的思想在盡量迴避一個號碼，他的號碼，當他看到那些７和４的數字時，他想：我今後下賭注，再也不押７了。

他想到送葬人隨後會大吃大喝。這裏面有一種狂喜的心情，對死神的示威：你奈何不了我們！

她的手很小，手指細細的像小孩，但是她的身體很豐|滿。荒唐的是，他很想把頭枕在她的胸脯上，讓那些手指撫弄他的頭髮。

他不理會母女兩人，自顧自溜達開了。沒多久，他已經把read.99csw.com公墓比較新的地塊拋在身後，到了舊墓碑中間，在死去已久的人中間徘徊。

小白花在微風中快活地搖曳。

「在這兒呢，媽媽！」馬特廖娜嚷道。

他等在外面，由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進看門人小屋去問訊，在他心目中，她還是房東太太。打聽好后，他們穿過死者的通道走去。他哭了起來。為什麼現在哭？他想起來就生自己的氣。不過這時候的淚水也是好事，像一層柔軟的薄紗似的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見外面的世界。

他拽緊那女人的胳臂。「他不在這裏，他沒有死，」他嚷著，音調都變了。

他再回來時，那株鳥爪花已經種好了。

「我已經記下來了。」

他們乘小渡船去葉拉金島，他多年沒有去那地方了。除了他們一行以外，船上的乘客只有兩個穿黑衣服的老太太。那天霧氣蒙蒙，很冷。渡船駛近時，碼頭上一條瘦得皮包骨頭的灰毛狗急切地哀叫起來，跳來跳去。渡船主朝它晃晃帶鉤的撐篙，它退到安全hｔｔps://ｒｅad•９9ｃsｗ•ｃom的距離。狗島，他想道：樹林子里是不是有成群結隊的野狗躲著，等送葬人一走，它們就開始刨土挖掘？

回憶起來的景象之一是他自己在拉岑街公寓的浴室里，對著鏡子修剪鬍子。洗臉盆的黃銅水龍頭閃閃發亮，鏡子里那張全神貫注的臉同以前完全不一樣。我已經老了，他想道。判決已經作出；判決的內容正逐字傳遞給我，只是我還不知道而已。判決書上寫的是：你生命中的歡樂已經結束。

他的慾望是從哪裡產生的？那慾望像火一般猛烈灼|熱：他要拽住這個女人的胳臂，把她拖到看門人小屋後面，解開她的衣服，同她性|交。

他眼睛里一閃，彷彿有什麼東西朝她射去似的；她驚慌地扭過頭，緊挨著媽媽。回巢了。他身體里湧出一股可怕的惡意，針對所有的活人，特別是針對活著的孩子。他想，這時候如果附近有個新生的嬰兒，他會從母親懷裡把嬰兒奪過來，使勁扔到一塊岩石上。他想：現在我理解希律的所作所為了。讓生育終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