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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彼得堡

第一章 彼得堡

他似乎在念咒語。但是要鎮住誰呢:鎮住鬼魂,還是鎮住他自己?他想到了俄耳甫斯的故事,那歌手一步步朝後倒退,嘴裏輕輕念著死去的女人的名字,要把她從冥府里呼喚回來;他想到那個穿著屍衣的妻子,獃滯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有氣無力的、像夢遊似的朝前伸著兩臂。沒有豎琴,沒有笛子,只有字眼,反覆念誦的那個字眼。死亡切斷一切聯繫后,名字仍然存在。通過洗禮,靈魂同一個名字掛上鉤,將把這個名字帶到永恆。他再次默念了那個名字:巴維爾。
「我意思是說,你們知道我不姓伊薩耶夫嗎?」
他把椅子拖到窗前坐下,望著外面。外面暮色蒼茫,越來越濃。街上闃無一人。時光在流逝,他的思想卻停滯不動。反思,對,他想道,這種狀態大概就是反思。腦袋發沉,眼睛發沉:靈魂里彷彿灌了鉛。
他從旅行包里取出一件用白手巾包著的東西,解開包巾。裏面是一幀鑲著銀鏡框的銀版照片。「你也許認識他,」他說。他沒有把照片交到她手裡。
「在這兒等我,」他吩咐車夫說。
狹長低矮的房間只有一扇齊頭高的窗九*九*藏*書戶。最長的一面牆壁上掛著一幅厚實的織錦,使得房間顯得更昏暗。一個穿黑衣服的婦女站起來迎他。她有三十五六歲,同女孩一樣的黑眼睛和濃眉毛,不過她的頭髮是黑的。
他把箱子提起來放在床上。箱子里最上面是一套摺疊整齊的白棉布衣服。他把前額貼在衣服上。一絲淡淡的、他兒子身上的氣味傳進他的鼻子。他深深地吸了又吸,心想:他的鬼魂進了我體內。
秣市有些房屋比較老舊,牆皮斑駁脫落,仍保留著舊日的氣派,不過大多數已經成了公務員、學生和勞動人民的寄宿所。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空當搭了一些木構建築,有的依靠別的房屋的外牆而建,那些建築搖搖晃晃,有的兩層,有的甚至搭了三層,像鴿子棚似的擁擠不堪,是最最貧窮的人家的住處。
「是啊,」他聲音沙啞地說。「假如房租沒有付清,當然由我負責。」
「是啊,他在這兒住過,」女人說。「我很難過。」接著是片刻尷尬的沉默。「他是4月份住進來的,」她重新撿起話頭。「他的房間同他離開時一樣,他的東西,除了警方拿read.99csw.com走的幾件之外,也沒有動過。你要看看嗎?」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想獨自呆一會兒,」他對那個女人說。
他在秣市熟悉的街道上逛了一個小時。接著,他走過科庫什金橋,回到那天早些時候他用伊薩耶夫這個姓登記入住的客棧。
馬特廖娜。
「對不起,剛才我不知道。」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覺得自己彷彿順著一道大瀑布,不顧一切地投身跳進水潭。
乘客懷疑地瞅瞅那幢房屋,問道:「你肯定這地方不錯嗎?」
男孩們不吭聲,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女孩放下手裡的石子,說道:「跟我來。」
那女人,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和她的女兒在吃晚飯,她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中間是燈。他進屋時,她們中止了談話。
「原諒我事先沒有通知就登門拜訪,」他說。「我姓……」他遲疑了一下。「我想我的兒子曾經是你的房客。」
女人走後,他馬上揭開床罩。被單是新換的。他跪下來,把鼻子湊到枕頭上;但他只聞到肥皂和曬過的衣物的氣味。他打開五斗櫥的抽屜。抽屜已經空了。
「我說幾read.99csw.com句就走,不打擾你們吃飯了。手提箱暫時放在這裏行嗎?我把房租付到月底。其實,讓我把11月份的房租也預先付了。如果你沒有另外的約定,我希望保留這個房間。」
「馬特廖莎下午在家,」她安靜地說。「我可以給你一把鑰匙。能不能請你從自己的房門進出?房客屋子和這個屋子中間的門不上鎖,不過我們一般不用。」
乘客下了車。他已過中年,留著鬍子,腰背有些佝僂,寬闊的前額和濃密的眉毛使他顯得沉著和有點自我專註。他穿的一套灰色衣服式樣已經過時。
「蠟燭街六十三號,就是你說的地方。」
一群孩子在街上玩耍,爬上支柱,往街上的水坑拋石塊,然後跳下來把石頭撿回去,他們發現有陌生人來,便中斷了遊戲。三個最小的是男孩,第四個彷彿是他們的頭頭,是個女的,長著金黃色的頭髮,眼睛黑得出奇。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他說。
小孩接過他給的錢,下樓去了。
他不覺得餓。他和衣躺在床上,合抱兩臂,試圖睡一會兒。可是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六十三號他兒子的房間。房間里沒有拉窗帘。月光https://read.99csw.com灑在床上。他站在門口,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著角落裡的椅子,等黑暗凝重起來,變成另一種黑暗———存在的黑暗。他悄沒聲息地動著嘴唇,彷彿要念齣兒子的名字,動了三次,四次。
他走到窗前,朝外面張望一下。四輪馬車還等在下面。「你替我做件事情,好不好?」他問那個小姑娘。「你告訴車夫,說他可以走了,再把錢付給他,好嗎?」
她正視著他,等他說下去。
他兒子的房間雖然只是公寓房屋裡隔出來的一間小屋,卻有單獨的門和一扇面向街道的窗戶。床鋪得十分整齊,除床之外,還有一個五斗櫥、一張帶燈的小書桌和一把椅子。床腳放著一個手提皮箱,皮面上有壓印出來的P.A.I.幾個縮寫字母。他認識那個箱子:是他送給巴維爾的禮物。
「假如我下午偶爾來這兒,你不在意吧?白天家裡有人嗎?」
他把錢付給了她,二十盧布。
她遲疑了一下。她同孩子交換了一個眼色。他覺得她要改主意。她希望他最好把箱子拿走,再也別回來,房客死掉的事情告一段落,房間可以空出來。她不希望這個渾身散發晦氣的、憂傷的九_九_藏_書人來她家裡。不過為時已晚,他付了房租,她收下了。
六十三號就是一幢比較老舊的房屋,兩側都有這種木構建築。事實上,房屋面牆的橫樑和支柱在半腰上交叉縱橫,像蜘蛛網似的把它綳得密密實實。鳥在加固物的犄角上築了窩,面牆上沾著鳥糞污染的痕迹。
他開始感到眩暈。「我得走了,」他悄聲說,或者自以為悄聲說過;「我會回來的。」
「我們知道。我們知道巴維爾的事情。」
我會回來的:當他送孩子初次上學時,他也作過同樣的承諾。你不會被拋棄的。事實上,他被拋棄了。
1869年10月。一輛輕便四輪馬車緩緩行駛在聖彼得堡秣市地區的一條街道上。到了一幢高大的分租公寓前面,車夫勒住了馬匹。
六十三號三樓,互相連接的房間挨挨擠擠從樓梯口的平台分枝出去。通道幽暗彎曲,飄散著白菜燉牛肉的氣味,他跟著小姑娘走去,經過一間公用的盥洗室,到了一扇灰漆的房門前,小姑娘推開了門。
「是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媽媽,」女孩悄聲說。
「下午好,」陌生人招呼說。「你們有誰知道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科倫金娜住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