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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1)

第五章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1)

因為我就是他。因為他就是我。有一些我試圖了解的東西:消亡前,血液還在循環,心臟還在跳動的那一刻是什麼情況?心臟像是一頭忠實的牛,孜孜不倦地保持著磨坊車輪的轉動,當斧子高舉的時候,甚至沒有疑惑不解地瞅一眼,而是逆來順受地接受了打擊,膝蓋一屈,丟掉了性命。不是湮沒,而是湮沒前的一刻,那時我氣喘吁吁地跑到你所在的井邊,我們最後一次互相對視,知道我們兩人還活著,分享著一個生命,我們惟一的生命。剩下了我一個人急切尋求的這一切:我們對視的那一刻,包含著問候和告別,超出了所有的爭論和懇求:「哈羅,老朋友。再見,老朋友。」眼睛乾乾的。淚水已變成了晶粒。
「五戈比。」
還有糖。他買勞什子的糖幹什麼?
他給妻子寫信:「他仍舊呆在他的房間里。他很驚恐。他喪失了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利,但是另一個世界很冷,冷得像星際空間,而且毫無親切之感。」他剛寫完就把九_九_藏_書信撕了。太荒謬了;而且暴露了他自己同兒子之間還有什麼殘存的東西。
「我剛去過警察局。我請他們把巴維爾的文件發還給我。」
你站在井邊,風拂動著你的頭髮,不是靈魂,而是升華的肉體,提升到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本質,以水晶般的眼睛凝視著我,金色的嘴唇帶著微笑。
他是憑空想象呢,還是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穿羊皮大衣、戴羊皮帽的人?那人剛才在對街閑著沒事,看工人們卸磚,現在像他一樣,轉身朝蠟燭街走去。
他想起有一次在特維爾聖安妮修道院門口看到的農村姑娘。她抱著一個死嬰,人們想把那具小屍體從她懷裡奪下來,她扭動著身體躲避,臉上露出聖潔的笑容———事實上同聖安妮的笑容一模一樣。
「我來買一點糖,」他重複說。
他知道悲哀是什麼。這不是悲哀。是死亡,提前到來的死亡,不是來壓倒或者吞噬他,而是來同他呆在一起。九_九_藏_書它像是一條大灰狗,又瞎又聾,獃頭獃腦,不動感情。他睡的時候,狗也睡;他醒的時候,狗也醒;他離家時,狗蹣跚地跟在他後面。
另一個幻象。井邊有人把水盤端到唇邊,那是正準備出發的旅人;他那雙從盤子邊上看出去的眼睛已經浮想聯翩地在眺望別處了。手和手的觸碰。深情的觸碰。「再見吧,老朋友!」說罷就離開了。
他的兒子在他身體裏面,埋在凍土的一個鐵盒子里的死嬰。他不知道怎麼使嬰兒復活,或者不具備這麼做的決心(那同不知道一樣)。他癱瘓了。即使在街上行走時,他也認為自己癱瘓得不能動彈。他做的每一個手勢都緩慢得像是凍僵的人。他沒有意願;或者不如說,他的意願已經變成了一塊堅硬的石塊,以它死沉的重量把他拖向寂靜的深淵。
「多少錢———?」
「我沒有料到事情不那麼簡單。」
店裡只有他一個顧客。一個系著髒兮兮的白圍裙的老頭站在櫃檯後面。他裝read.99csw.com著檢查貨品的樣子:打開盛蕎麥、麵粉、干豆子、馬料的口袋。磨蹭了一會兒才來到櫃檯前。「請給我來一點糖,」他說。
他無緣無故地覺得這句話話裡有話。若不是老頭在她背後,他會隔著櫃檯探身過去抓住她的手。
我老是回頭看。我老是被你的目光吸引。一片跳動閃爍的水晶粒,我是其中的一顆。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火光呼應。兩個領域互相在打招呼。
她熟練地卷了一個圓錐形的紙筒,把底部捏緊,裝了白糖,稱了重量,疊好筒口。一雙能幹的手。
往事如煙。不知什麼地方的一道蘆葦牆,灰色而脆弱,一個輕靈縹緲的人形在蘆葦之間穿梭,一個穿白衣服的孩子,草原上的一座小村莊,一條溪流,兩三棵樹,一頭脖子上掛著鈴鐺的母牛,裊裊升向天空的炊煙。茫茫天涯,世界盡頭。一個孩子在蘆葦中間來回穿行,被抑制的變形,煉獄里的模樣。幻象呈現后又消失,迅速而短暫。他小心翼翼地把紙筆從自己面前九*九*藏*書推開,把頭擱在手上。假如我昏倒的話,他想,那就昏倒在工作崗位上吧。
「您能領回來的。要花時間。辦什麼事都要花時間。」
他以前沒有來過這家店鋪。它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又矮又暗,有一半位於街道平面以下。招牌寫的是雅科夫列夫-食品雜貨商。他推門時掛在門上的鈴鐺晃動起來,丁零零地響了幾聲。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適應店鋪里的昏暗。
「五戈比的。」
「是嗎?」
「我想買一些糖。」
他伏在桌上睡著了,整個下午沒有醒過。開晚飯時,馬特廖娜輕輕敲門,但他沒有醒。她們不等他,自顧自吃了飯。
他的心思緩慢而執著地圍著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轉。他一想起她,就想起靈活的手指在數錢幣。錢幣、針腳———它們意味著什麼?
「呃?」老頭清了清嗓子。他戴著眼鏡,以致眼睛小得像紐扣。
她從店鋪後面掛著帘子的門道里出來,見了他,即使感到驚異也不露聲色。「我來招呼顧客,阿夫拉姆·達維多維奇,」她平九*九*藏*書靜地說,老頭便靠邊站。
他給阿波隆·邁科夫寫了一封簡訊。「我在彼得堡,去看過墓地了,」他在信中說。「謝謝你為我料理一切。還要謝謝你多年來給巴的照顧。我一輩子領你的情。」他在信后署名「陀」。
條件是看一眼,只看一眼;不能回頭。但是我回頭看了。
「糖?」她嘴角上露出一絲笑意。
我雙手捧著你的頭。我吻你的額頭。我吻你的嘴唇。
他接過紙筒時,有意無意地碰碰她的手指。「你讓我的情緒好多了,」他悄悄說,聲音之低恐怕她根本沒有聽到。他欠欠身,朝阿夫拉姆·達維多維奇欠身。
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但不符合事實。他並不在服喪。他沒有同他的兒子告別,他沒有放棄希望。相反的是,他要他兒子復生。
安排一次謹慎的會面並非難事。但他不願意連累老朋友。邁科夫生性豪爽,他能理解的,他暗忖道:我在服喪,服喪期間要迴避同人們接觸。
為什麼要在寂寥的大地上艱難而沉重地追逐一個有關鬼魂的謠傳,謠傳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