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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涅恰耶夫(1)

第九章 涅恰耶夫(1)

芬蘭姑娘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第二天,他走在秣市的街道上,忽然瞥見那個芬蘭姑娘的矮胖的、幾乎是滾圓的身形在他前面。她不是獨自一人。她身邊還有個瘦長的婦女,走得飛快,以致芬蘭姑娘不得不蹦蹦跳跳才能跟上。
「那些名單目前在警察手裡———希望你了解。他們是從巴維爾的房間里抄去的。我要問的是:你們每個人是不是都分配了一定數目的暗殺對象,有沒有某些特殊的人指定由誰去暗殺?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是不是事先要對那些人做些考察,熟悉他們的日常生活?你們暗中監視他們在家裡的情況嗎?」
「先生有什麼事?」
他清醒過來時,彷彿出過一次遠門,在那裡變得蒼老了。事實上,他像剛才一樣,仍舊在那個房間里,仍舊站著,半舉著一隻手。兩個女人也在,仍舊保持著他記憶中的姿態,只不過那個芬蘭姑娘有一種戒備的神情。
「你為什麼問這話?你想知道什麼?」
她探詢似的瞅著他。「減輕你自己的痛苦?」
他對芬蘭姑娘說話。「我在街上看到你,就跟來了。我們可以私下談談嗎?」
她在長沙發上坐下來,但沒有請他坐。她的腳幾乎夠不著地板。「講吧,」她說。
「我可以坐下來嗎?」他含糊地說,彷彿舌頭太大,在嘴裏轉動不靈。
「姐妹,但不是同父母所生,」另一個說。她們的笑聲輕鬆隨便。
「我的姐九_九_藏_書姐,」芬蘭姑娘介紹說。
另一個女人第一次開口。「您過來坐在這兒好嗎,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指著窗前的桌子說,那邊有兩把椅子。
芬蘭姑娘正要開口,但他開始恢復正常,他的聲音蓋過了她的聲音。
他坐了其中一把椅子;她在他對面坐下。桌子很窄。她的腳碰到了他的腳;他挪了一下。
「如果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是不是必須和受害人混得很熟,熟得超過你們希望的程度?你們會不會從街上隨便召來一個人,比如說,一個乞丐,給他五十個戈比,吩咐他處理一條瞎了眼的老狗,那人找了繩子,做了一個活扣絞索,撫摸著狗,讓它安靜,然後低聲說了些什麼,他這麼做的時候,覺得感情的暗流開始涌動,從那一刻開始,他和那條狗已經不是陌路的關係了,原本是單純的工作任務,現在變成了最卑鄙的叛賣———如此卑鄙,以致當他把狗吊起來的時候,狗發出的叫聲會在他耳邊縈繞好幾天———狗發出的是詫異的慘叫:怎麼會是你?那個念頭會不會使你下不了手?」
「我可以同你談談嗎?」他說。
「我來彼得堡不是想親自調查,」他固執地繼續說,「不過你既然提到他死亡的情況,我不能置之不理,我不能推開不管。」
「因為我打算去那人的家,跪在他家門前,為巴維爾永遠沒有去成表示感謝九_九_藏_書。」
那個高身材的姑娘不聲不響地走出了房間。她經過時,衣服的窸窣聲和一股熏衣草的香味在他心中激起一陣意想不到的慾望。渴望什麼?渴望那姑娘嗎?當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不如說是渴望青春,渴望一去不返的東西,渴望寬衣解帶和赤|裸的身體的自由。即使這樣,他的反應仍使他煩惱。為什麼發生在此時此地?可能同他的極度疲乏有點關係,但也可能同巴維爾有關:發現他進入了巴維爾的世界,巴維爾的情慾環境。
「巴維爾沒有死。他原本可能送命,但是他吉人天相,活了下來。」
就是這些。這句話戛然而止。繼之而來的是靜默,越來越漫長的靜默。他努力喚起巴維爾和他的新娘的幻象,但出現的偏偏是伊萬諾夫,或者至少是他的那雙手:蒼白、肥胖的指頭像蛆蟲似的從綠色的羊毛手套里鑽出來。那張臉像是在硫磺煙霧中不停地晃動,不給他仔細看清的時間。然而,他得到的印象是一張始終帶著微笑的、狡詐的臉,似乎那人知道某些能損害他的事情,並且希望他也知道這一點。
坐得最近的兩個年輕女裁縫看到他的窘相吃吃笑了。拉法伊夫人已經失去了興趣。「您看到的肯定是學生,」她蔑視地說。「我們這裏不做學生的衣服。」
她的腔調是彼得堡地區的,但聲音很低沉。受過聲樂訓練的聲音。他覺得以前見過她。歌唱九*九*藏*書演員嗎?他以前常去歌劇院的時候見過?以她的年紀來說,不可能是那個時代的。
他說話時,高身材的女人回來了。她跪在房間遠處的角落裡,在摺疊床單、卷墊子。芬蘭姑娘活躍起來。她的眼睛發亮,迫不及待地想說話。但是他不停地往下說,不讓她插嘴。
「嗨!」他背後有個聲音在招呼。
他搖搖頭,試圖集中思想。但是似乎說不出話了。他像忘了台詞的演員似的站在芬蘭姑娘面前。房間里是一片沉重的靜默。沉重或者靜謐,他想道:假如萬物都平靜下來,飛翔的鳥凝滯在空中,龐大的地球在軌道上停止運轉,將會是什麼樣的靜謐啊!癲癇肯定快要發作了:他無法阻擋。他體味著最後的平靜。遺憾的是平靜不能永久持續下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尖叫,肯定是他自己的聲音。還會有格格的咬牙齒的聲音———這些字在他眼前一閃;然後全部結束。
他走進一條有牆同街道隔開的小巷。只見一道通向樓上的鐵樓梯。他遲疑了一下,上了樓梯。
他穿過馬路,到對街去等她們出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又過去了。他開始覺得冷。
「如此說來,你為巴維爾被殺感到慶幸?」
她站到了一邊。
他停下來。他覺得頭暈,突然渾身乏力。他閉上眼睛,恍恍惚惚彷彿看見巴維爾朝他走來。巴維爾身邊有個姑娘,是他選作新娘的姑娘。巴維爾正要說話,把九-九-藏-書那姑娘介紹給他;他正在想:好啊,這些年來我盡了撫養兒子的責任,總算到了頭,他總算有了歸屬!他正想衝著巴維爾露出高興和欣慰的微笑。但是新娘是誰呢?是那個有著銳利的藍眼睛、長得幾乎同巴維爾一般高的、修長的年輕女人嗎?
他再次道了歉,準備離去。
「昨天你提起我兒子的死。我想了解更多的情況。沒有報仇的意思。只是為了讓自己感到寬慰,我是指為了減輕我的痛苦。」
拉小提琴的是個穿黑衣服的年輕人。他看到有陌生人來,在樂句中間停頓下來,朝那瘦長的婦女瞥了一眼,撿起便帽,一聲不吭走了。
「如果一條平常的狗都能做到這一點的話,那麼你打算除掉的男人或女人有什麼力量使你不惴惴不安呢?我認為挑選要除掉的人民敵人時,不管挑選方式如何科學,去殺他們的人都不可能心安理得。比如說:誰被確定為巴維爾要殺的第一個對象?他被指派去殺的人是誰?」
「他們給我看了那些標出要處決的人的名單,」他說。
「幾分鐘前,我好像看到一個熟人,一位年輕小姐,進到這裏來———」他環顧工場,大失所望:無論那個芬蘭姑娘還是那個婦女都不見蹤影。「對不起,我準是搞錯了。」
他把自己從幻想中硬拖回來。他的下一句話已經說出了口,在他耳邊嗡嗡作響。「我對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說道。
他發現自己在一條瀰https://read•99csw.com漫著烹飪氣味的幽暗的過道里。樓上傳來吱吱呀呀的小提琴聲,是一支吉卜賽曲調。他循著琴聲,又爬了兩段樓梯,看到一扇半掩著的閣樓門,他敲了幾下。那個芬蘭姑娘來到門口,她不動聲色,沒有一點詫異的樣子。
「我不能告訴你,」他慢慢地說,「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非常悲哀和格格不入。你玩的遊戲不是我能參加的。吸引你的,一定也吸引過巴維爾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感興趣。如果要我說實話,我說的就是它使我感到厭惡。」
他加快了腳步。雖然有時在人群中失去了她們的蹤跡,當她們走進一家店鋪時,他落後得並不太多。瘦長婦女進去時朝街上看了一眼。她的藍眼睛和蒼白的皮膚給他印象十分深刻。她的眼光卻沒有在他身上盤桓。
他沒有回答。他想說什麼?他為什麼總是這麼累?他的腦子似乎蒙了一層霧。如果他是書裏面的人物,遇到這種情況,只有心在說話,而書頁卻是空白時,他會說什麼呢?
他轉過身。有個姑娘指著他左邊的一扇小門。「進那扇門!」
黃銅招牌上的字樣是拉法伊女帽工場。他推門進去;掛在門上的鈴鐺響了起來。一個燈光明亮的狹長房間里,一律穿著灰色罩衣的姑娘們坐在兩張長桌旁邊做縫紉活。一個中年婦女匆匆過來招呼他。
芬蘭姑娘騰出一點地方,他在她身邊坐下,暈暈乎乎地耷拉著腦袋。「您有什麼不舒服嗎?」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