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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制彈塔(3)

第十章 制彈塔(3)

說這話時,他自己都覺察到了誇大做作的口氣。事實上,整個場景———兩個男人在街道上空月光照耀的平台上,頂著大風和陣雨,扯開嗓子互相指責———顯得虛假誇張。可是哪裡找得到真誠的語言,找得到巴維爾含笑傾聽、點頭同意的語言呢?
「那是我所理解的,我是說,那是我所理解的事情的經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他從來沒有向我們吐露過。後來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跡象。」
「是嗎?我們損失了一個,他們損失了一個。」
他們兩人相距不到十二英寸。浮雲遮掩了月亮,風夾帶著雨點一陣陣抽打著他們,然而他深信涅恰耶夫不會在他面前退縮。他的對手很可能把各種把戲從頭到底都玩遍了:無論他說什麼話都不能使他感到意外。再不然,他就是魔鬼,能把詛咒像雨點似的從身上抖落。
吹響骨笛。他想起一個老故事,說的是一個年輕人被殺害后遭到肢解,遺骸散了一地,風吹一根股骨發出悲音,指出殺害他的兇手。事實上,他如今逐一回想起這些從姥姥那裡聽來的老故事,當時並不了解故事的意義,只是無意識地儲藏起來,以備後用。人民早在有歷史以前就建立並照管著巨大的埋葬故事遺骨的洞穴。讓巴維爾找到通向我股骨所在的地點,在那裡向我吹奏吧!爸爸,你為什麼拋下我,讓我呆在黑暗的森林里?爸爸,你什麼時候能來救我?
這句話刺痛了他。他粗暴地試圖從涅恰耶夫身邊擠過去,但他的對手擋住了門口。「不要對我的話充耳不聞,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您丟失了伊薩耶夫,我們救了他。您怎麼能以為我們害了他的性命呢?」
他接過電報,捏在手裡,獃獃地瞅著那張黃色的紙,他試圖讓那個法國人說些電報以外的話。死了。永遠離開了光明世界,進入了往事的囚牢。有去無回。葬禮已經舉行過了。賬目,同生命計算的賬目,已經結清。九九藏書停止記賬。成了印刷工人說的準備拆掉的活字版。
「我不會用我不相信的東西的名義起誓,」涅恰耶夫倔強地說。「但是您憑理智應該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那能不能解釋涅恰耶夫的報復心理呢:他眼睛睜開后,看到了赤身裸體的父親們,看到了那幫慾望暴露無遺的父親們。那個老涅恰耶夫,根納季老爸,是什麼樣的人呢。有朝一日(肯定會有那一天的),消息傳來說他的兒子死了,他會不會坐在角落哭泣,或者竊笑?
「說不好。我記不清了。蓋了一條床單。我不想再談當時的情況了。不過他的神情很安詳。我要你知道這一點。」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那晚他穿的是什麼衣服?他有沒有穿奇怪的東西?」
「我不是伊萬諾夫的朋友,我也不喜歡他的工作。但這不能成為殺害他的理由!說到人民,那簡直是胡扯!人民不會幹這種事。人民不會策劃暗殺。他們也不躲躲閃閃。」
相信:另一個詞。相信,是什麼含義?我相信下面人行道上的屍體。我相信血和骨頭。收拾破碎的身體,把它抱在懷裡:那就是相信的含義。相信和愛———是合二而一的東西。
聖像前面的蠟燭燃燒得只剩下一汪燭油;供奉的花枝葉也蔫得耷拉下來。小姑娘立了神龕后已經把它忘了,或者棄置不顧了。她是不是認為巴維爾不再同他說話了,因為他也迷了路,他現在聽到的只是魔鬼的聲音?
「我相信復活,」他說。這些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他的聲音里已經沒有那種瘋狂的大叫大嚷的調子。他說了這些話,聽了這些話,感到一種瞬間的欣喜,造成欣喜的不全是話語本身,而是脫口而出、好像是由別人說的那種方式。巴維爾!他想。
他真摯地向她道了謝。交談到此結束。但他回自己的房間后,遲遲不能入睡。他想起邁科夫遲到的電報(為什麼耽誤這麼久?)。拆開電報的是安妮婭;安妮婭來到read.99csw•com他的書房,宣布了這個消息,當時的話直至今晚仍像低沉的鐘聲那樣一字一字地在他腦子裡迴響:「費佳,巴維爾死了!」
他認識到因巴維爾之死而直接形成的自己身上的惰性。他逐漸衰老,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最終必定成為的老人:整日呆在角落裡無所事事,只是翻來覆去地叨念過去的失誤。
「伊萬諾夫不是人民的敵人,他只是個口袋空空、同千千萬萬別的人一樣要養家口的男人。如果他不是人民的一分子,誰又是人民呢?」
涅恰耶夫開口了。「您說出這種話來真應該害羞。巴維爾·伊薩耶夫是我們的同志。他沒有家人的時候,我們就像是他的家人。您去了國外,把他留在國內。您同他失去了聯繫,你們幾乎成了陌生人。如今您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對他惟一真正的親人橫加指責。」他把斗篷在脖子周圍拉緊一些。「您知道您讓我想起誰嗎?您叫我想起一個提著旅行包、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遠房親戚,到葬禮上來要求分得從未謀面的人的遺產。您是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隔了四五代的遠親,不是他的父親,甚至不是他的繼父。」
「你很清楚,他同人民不是一條心。把他稱作人民的一分子完全是扯淡。人民是由工農組成的。伊萬諾夫同人民沒有聯繫:他不是工農出身。他是個沒根沒底的人,還是個酒鬼,很容易被收買,很容易掉過頭來反對人民。像您這樣的聰明人竟會落進這麼簡單的圈套,真使我感到驚訝。」
涅恰耶夫搖搖頭。「別把個人牽連進來,這隻會使問題複雜化。同警方合作的人樹敵很多。他們遭到人民的唾棄。這個伊萬諾夫死了一點也不奇怪。」
「他口袋裡有身份證件。」
「他用的是意外事故這個詞。他肯定同警察局聯繫過了。意外事故是警察局用來指自殺的說法。他是打電報來的,因此不能詳細說明。」
「人民知道誰是他們的敵人,敵人死去https://read.99csw.com時,他們不會浪費眼淚!」
「你要用你永生靈魂的名義起誓!」
他慢慢轉過身去面對那個比較年輕的人。「如果巴維爾被帶到這裏來殺掉,確是事實的話,」他說,「那我可以原諒你帶我來這裏。如果這是個駭人聽聞的陰謀,把他推下去的人正是你自己,那我警告你,你是不會得到寬恕的。」
他搖搖頭,彷彿想擺脫惡魔的騷擾。什麼損害了他悲哀的完整性,堅稱那只是偽裝呢?真理在他身體里某個地方迷了路。彷彿在他腦子的迷宮裡,然而似乎也在他身體的迷宮裡———脈管、骨骼、腸子、器官———一個極小的孩子在摸索著尋求光明,尋求出路。他怎麼才能找到他身體里那個迷路的孩子,讓他發聲唱出他悲哀的歌曲呢?
「伊萬諾夫是那個專門監視我住的那幢房屋的傢伙所用的名字。也就是巴維爾居住過的地方。你的女朋友來看我的地方。」
「您說什麼?」涅恰耶夫湊近一點。
為什麼懷裡抱著死孩子、坐在池塘旁邊的那個人的模樣,現在重新浮現在他眼前?被愛過了頭的孩子,成了性行為對象的孩子,容不得她活下去。殘忍的溫柔。溫柔的殘忍。像手套一樣翻出了襯裡的愛,露出了難看的針腳。愛是用什麼針線縫起來的呢?他再揣摩那個人的模樣,使勁看他的臉部表情,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心醉神迷地閉著的眼睛,而是在微微翕動的嘴唇。不是強|奸,而是劫掠———難道不是嗎?做父親的吞噬了孩子,精心撫養他們,然後把他們當成美味似的吃掉。美味食品店。
「後來呢?」
「我去醫院認屍。然後我通知了邁科夫。」
他想道:死去的、被埋葬的人是我,巴維爾是活著的人,並且永遠會活下去。我現在苦苦思索的是我從墳墓里活過來時是什麼形狀。
他想起流放西伯利亞時的一個囚犯,一個頭髮灰白的、傴僂的高個子,那人姦淫了自己十二歲的女兒,然後把她扼死。事後,人們發read•99csw.com現他抱著那具毫無生氣的屍體,坐在養鴨塘邊。他服服帖帖地束手就擒,只堅持要由他自己把死孩子抱回家,擱在一張桌子上———據說他做這一切時帶著無限柔情。別的囚犯都不理他,他也不同別人交談。晚上他坐在自己的鋪位上,面帶微笑,嘴唇翕動著在念福音書。也許有人認為,時間一長這種自閉現象會有所緩和,他的悔罪會得到接受。但事實上他仍舊遭到排斥,那倒不是因為二十年前犯下的罪行,而是因為他那狡詐瘋狂的微笑讓人看了血液都會發涼。他們說那種笑容同他犯事時一模一樣:他內心沒有任何改變。
「他們怎麼會知道來通知你呢?」
「不,你看到他的時候……出事以後。」
他摳出燭芯,扶直點燃,自己跪了下來。聖母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她懷裡的嬰兒,嬰兒的眼睛則從聖像上注視著他,還告誡地伸出一根細小的手指。
「當然不是證據。這裡是謀殺發生的現場,事實上不能算是謀殺,而是國家布置的處決。我把您帶到這裏來,是讓您親眼看看。現在您已經有機會看到了;假如您仍舊不信,那您就不可救藥了。」
「您不願意相信,自然就不信了,」涅恰耶夫說。
「那麼伊萬諾夫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也要理智告訴我,你在伊萬諾夫之死的問題上也是無辜的嗎?」
「人家是這麼告訴我的,」她回答說。「我能相信什麼別的話呢?巴維爾傍晚出去,沒有說去哪裡。第二天早上,有人報信說他出了意外,讓我去醫院。」
「聰明也好,不聰明也好,我不接受這種荒謬的推理!你幹嗎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你說要給我看看巴維爾被謀殺的證據。證據在哪裡?到了這裏並不是證據。」
他到家時雖然已過午夜,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仍等著沒有睡覺。她的關心使他既驚異又感激,他把碼頭上的會晤、涅恰耶夫在制彈塔上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接著,他要她把巴維爾死亡那夜的情況再講一遍給他聽read•99csw•com。比如說,她是不是肯定巴維爾是死在碼頭上的?
「那不是我要問的。」一陣陣的風很強烈,那個比較年輕的人不得不高聲嚷嚷才能讓對方聽見。他的斗篷被吹得在他身上拍打;他緊抓住圍欄以免跌倒。
「昨天發現他死了。」
「你指他出去的時候嗎?」
「我相信肉體的復活和永生。」
「可那是我要說的!」
他抓緊圍欄,凝視著下面無底的黑暗。無窮無盡的時間隔在這裏和那裡之間,漫長得難以想象。在這裏和那裡之間的時間段里,巴維爾是活著的,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鮮活。我們墜落時的生命力最為強烈———讓人想到都會心疼的真理!
「他們是怎麼向你解釋的?」
「伊萬諾夫是誰?」
他的嚮導把提燈留在塔樓裏面。他強烈地感到身邊這個年輕人的存在,毫無疑問,屬於那種精悍的、不知疲倦的力量型。那個年輕人隨時都可以抱住他的腰,把他起來,從高空拋下去。但這個平台上的他是誰呢,摔下去的他又是誰呢?
「他們損失了一個?你居然拿巴維爾同伊萬諾夫相提並論?你是這樣計算的嗎?」
「他們沒有向我解釋,卻要我向他們作出解釋。我不得不去警察局回答問題:他是誰,他家住在哪裡,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他在我們這裏住了多久,他同哪些人交往———諸如此類的問題!他們所能告訴我的只是發現他時他已經死亡,出事地點是細木工碼頭。我如實通知了邁科夫先生。他後來是怎麼通知你的,我就不知道了。」
「哦,警察探子!您結交的那個人!他怎麼啦?」
意外事故:邁科夫用來表示自殺的代名詞。現在涅恰耶夫卻用另一種說法!他由衷的傾向是懷疑涅恰耶夫,讓官方的說法成立。為什麼呢?因為他厭惡涅恰耶夫———厭惡他的為人,厭惡他的學說?因為即使在追溯過去時,他也要巴維爾擺脫他的控制?或者因為他有更不光彩的動機:儘可能地迴避他必須履行的、為兒子討個公道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