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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散步(2)

第十一章 散步(2)

「我離開時她正睡著。我半路上去藥房買了給她治咳嗽的葯。」他取出一個褐色的小玻璃瓶子。
幻想的回憶。回憶的幻想。
「有,有故事。還有詩———但他不願意把詩拿出來給我們看。警察肯定把詩稿抄走了,他們什麼都拿。他們在他房間里呆了很長時間,到處都搜遍了。我沒有告訴你。他們甚至把地板撬起來,查看底下有什麼。他們把所有的字紙都拿走了。」
他迫切地要她。不是在這張狹窄的小孩床上要她,而是在隔壁屋子裡的那張寡婦床上。他想象她現在躺在女兒旁邊的模樣,她的眼睛睜著,水汪汪地發亮。他第一次理會到她是他從來沒有在書中描寫過的那種女人。他熟悉的那些女人並不是沒有各自的激|情,但那種激|情只限於皮膚和神經。她們引起的感覺是表層的,電擊似的強烈、直接。可是同她一起時,他進入了一個會流血的、感覺發自臟腑深處的身體。
這種特點能不能轉移到別的女人身上,或者在她們身上加以培養?比如說,在他妻子身上?他既然在她身上發現了這種感覺的特點,是不是可以放手去別處尋找呢?
「他們,我們的這兩個孩子,讓我們規規矩矩,」他說。
「把伊薩耶夫理想化?伊薩耶夫是酒鬼,二流子,壞丈夫。他的妻子,巴維爾的生母,幾乎沒法同他過了。假如他不是先死的話,她會和他分手的。怎麼可能把那樣的人理想化?」
「謝謝你。」
「我得走了,」她囁嚅說。她一扭頭,掙脫了他的手走了。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她終於開口了。「你非要九-九-藏-書那些文件不可,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
六點鐘,他等在雅科夫列夫店鋪外面。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見到他,有點驚慌。「馬特廖莎怎麼———?」她問道。
一陣慍怒的沉默。他們到豆青街時,他說了一聲對不起就離開了她。
「進來。坐下。」
「讓我們規規矩矩?」
「有一個當作家的父親,你指望他會幹什麼?」她接著說。
「別那麼誇張。他的親生父母不是拋棄了他,而是去世了。此外,如果你有權利選他做兒子,他為什麼就沒有權利為自己選一個父親呢?」
「那麼說,巴維爾的時間都———花在寫作上?」
「在她之前我就用這個名字了。」她的答話乾脆利落,沒有玩笑的意思。他又一次領悟到:如果說他愛這個女人,那麼部分原因是她年紀不輕了。她已經過了他妻子還沒有達到的那條線。且不談親愛的程度誰高誰低,她同他的距離更近一些。
一小時后,他仍舊瞅著燭光時,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輕輕敲房門。「你的衣服洗好了,」她說。
「那是因為我是把他一天天拉扯大的人。人人都把他拋下不管的時候,是我認了他做兒子。」
他們中間沒有飯桌隔開是一個寬慰。柔和的燭光也讓人感到舒適。
「你非走不可,我很難過,」她說,「不過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也許對你好一些。對你家裡也好一些。他們一定很想念你。你一定也想念他們。」
「這是怎麼回事?」他提出異議說。
「也許不是。我說不好。不過他不至於打算靠寫作謀生吧。也許那只是他同父親取得溝通的方式。https://read.99csw.com
整幢房子現在已經陷入寂靜,他發現在剛才長時間的沉思默想中,他一次都沒有想到巴維爾。現在巴維爾回到了這裏,臉色蒼白,嗚咽著要找一個躺下來的地方!可憐的孩子!原應由他繼承的感覺的歡宴從他那兒被竊取了!他躺在巴維爾的床上,忍不住為隱秘的勝利興奮得顫抖。
「我不知道那一篇。有時候,他會把他正在寫的東西念給我和馬特廖莎聽,看看我們有什麼反應。可是沒有一篇是關於囚犯的。」
他想起了幻想情景的來源:多年前他在巴黎買的、同安妮婭結婚時連同其他色情藝術品一起銷毀的一張明信片。一個黑色長發的姑娘仰卧在一個留著八字鬍子的男人身體下面,圖片說明是花體大寫字母拼寫的「吉卜賽愛情」。但是圖片上那姑娘的兩條腿胖乎乎的,肌肉鬆弛,臉衝著那個用兩臂撐起上身的男人,沒有任何表情。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大腿,他記憶中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大腿,比較瘦一點,結實一點;夾緊時意味深長,使他不由得聯想到她不是孩子,而是一個急切的成熟|女人。因為成熟,所以在死亡面前是沒有遮攔的(「沒有遮攔」幾個字堅持要冒出來)。那個身體樂意體驗生活,因為它知道它不可能長生不老。這個想法既使人激動,也讓人困擾。對於那兩條大腿來說,誰被夾在中間無關緊要;從上方或者從旁邊看去,圖片里的男人既是他,又不是他自己。
在通常情況下,公寓里上午只有他一個人。可是今天馬特廖娜沒有去上學,她面色潮|紅,乾咳,呼吸困難。有她在公寓里,他更九_九_藏_書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寫作上了。後來,他發現自己只顧聽她光腳板在隔壁屋子裡的走動聲,有時候他敢發誓說,他覺得那孩子的目光鑽進了他的後背。
中午,看門人送來一個通知。他立刻認出了灰色的紙張和紅色的火漆封印。終於等到了結果:通知是讓他去司法調查科找P.P.馬克西莫夫督導,了解有關P.A.伊薩耶夫的事。
他把嘴邊的答話咽了回去。
「星期五,早下班,」警官說。「明天早晨再來吧。」
「我不知道還有別的故事。」
他探身過去,把手按在她的腿上。洗好的衣服仍在她懷裡,她低下了頭。他挨過去一點。用拇指和食指扶住她光溜溜的脖子,讓她的臉轉向他。她抬起眼睛:霎時間,他覺得看到了一雙貓的眼睛,警惕、熱情、貪婪。
多麼可恥的背信行為!
情慾的拉力又來了,比先前更強大。一星期前,他們互相擁抱著,就睡在這張床上。此時此刻,難道她沒有想嗎?
他從蠟燭街到火車站去訂了一張車票,然後從火車站到警察局。候見室里擠滿了人;他在值班桌那裡報上姓名,然後等候。四點鐘剛敲響第一下,值班警官便擱下筆,伸了一個懶腰,熄掉燈,開始把剩下的來訪人引出房間。
「我想到的是一篇講逃犯的。」
「當然是通過一層迷霧去看他。巴維爾很難通過迷霧來看你。因為———怎麼說呢?———你同他太接近了。」
「寫作不是家傳的。」
「注意我們的品行。把我們隔開。」
「你的話沒有道理。巴維爾沒有離家出走。是你離開了他。」
假如他對自己的法語水平更有信心,他可能把這種引起恐慌的九_九_藏_書興奮心情傾注在一本不能在俄羅斯出版的書里———十個人署名,三百頁厚、可以在兩三個星期里匆匆趕出來的書,連謄寫員都不需要。一本夜裡看的書,信手寫來,不受任何限制,無所不用其極。一本永遠不會認為作者是他的書。手稿可以從德累斯頓郵寄給巴黎的帕亞爾,偷偷印刷,放在左岸地區書店櫃檯下面偷偷出售。《俄羅斯貴族回憶錄》。那本書的問世要歸功於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但是她永遠不會看到。其中有一章描寫回憶錄的貴族作者朗誦故事給他情婦的年輕女兒聽,故事講的是一個年輕姑娘遭到勾引,越來越清楚表明他自己就是那個勾引者。故事充滿曖昧的細節和暗示,非但沒有勾引到女兒,反而把她嚇得夜裡睡不著,使她對自己的純潔產生了懷疑,以致三天後她在絕望之下以極不體面的方式委身於他,任何一個孩子都不會想到,那就是她自己被勾引和委身的故事,而整個過程事先已經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因為他可以超過伊薩耶夫!我們這個時代有一種弊病,年輕人輕視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家庭、他們的教養,因為他們對這一切都不滿意,除非讓他們做斯滕卡·拉津或者巴枯寧的子女!」
「不,不行。馬特廖莎煩躁不安———我想她身體怕是不舒服。」話雖這麼說,她還是在床上坐了下來。
他做了一個惱怒的手勢。他心想:即使不寫故事我也會愛他的!嘴裏卻說:「父親的愛是不需要爭取的。」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話。「有一件事我應該提醒你,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巴維爾有點崇拜他的生父———亞歷山大·伊薩https://read•99csw•com耶夫。本來我不想提這事,但是我估計你會在他的文件里看到一些痕迹。你得學會寬容。孩子們喜歡把他們的父母理想化。即使馬特廖娜———」
他床上有一封信,靠枕頭立著。他一時犯了糊塗,以為是巴維爾偷偷進屋放的。信上是孩子的筆跡。「我想畫巴維爾·亞列山德羅維奇的模樣,」信上這麼寫著(名字里的「歷」錯成了「列」),「可是畫得不好。如果您願意,可以放在神龕里。馬特廖娜。」信紙背面是一個高額頭、厚嘴唇的年輕人的鉛筆畫像,稍稍有點弄髒了。圖畫很粗糙,那孩子一點不懂明暗法;不過在嘴巴,尤其是在大胆的眼神上,她捕捉到了巴維爾的神情。
她奇特地瞥了他一眼。「你以為他還在幹什麼?」
「我會成為另外一個人。我的妻子會不了解我。她也許以為她了解我,其實不然。我能預見,對於所有的人說來,都不同了。我會想念你的。可是以什麼身份呢?———問題在這裏。安娜也是我妻子的名字。」
「他寫故事。是的,我知道。」
「你這話問得讓我驚訝。巴維爾自己還有什麼留了下來?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那些文件更重要的了。那是他對我說的話。」停頓了片刻后,他又說:「你知道他在寫故事嗎?」
那是不是他向自己提出的問題的答覆?那是不是她放手讓他去做的事情:寫一本有關「惡」的書?目的是什麼?把他從「惡」中解放出來,還是讓他同「善」斷絕來往?
「警察局又傳我去問巴維爾文件的事。我希望明天能徹底解決。」
「是啊,」他悄聲說,「我要放在神龕里。」他吻了一下畫像,把它擱在燭台前,點了一枝新的蠟燭。